
日裔美國政治學家弗朗西斯·福山2014年出版了新作《政治秩序與政治衰敗》。出人意料的是,福山在書中一改之前唱衰新興國家的“歷史終結”觀,反而認為中國這類傳統大國有著巨大的連續性,這為國家治理中的挑戰提供了很有價值的經驗。而美國卻處在“政治衰敗”的過程中。
事實上,唱衰美國的論調早已不新鮮。早在蘇聯率先實現太空探索后,就有許多西方學者認為美國在技術競爭中輸了一招;1970年代布雷頓森林體系的崩潰,又令美國衰退論甚囂塵上;此后,伴隨歐洲日本的崛起、新興國家的挑戰,美國模式開始遭受質疑,美國衰退論也成為學者筆下長盛不衰的話題。2008年金融危機爆發,美國乃至整個西方的經濟陷入停滯,反觀以中國為代表的新興經濟體卻維持著強勁增長,兩相對比,無論在學術界還是坊間輿論,“美國衰退論”更是成為熱議話題。
當然,有人鼓吹“美國衰退論”,自然就有人力圖駁斥這種悲觀論調。1970年代,美國社會內部矛盾沖突不斷,國內外觀察家普遍對美國前景表示悲觀。對此,美國國會圖書館館長丹尼爾·布爾斯廷出版了著名的《美國人》三部曲,試圖從歷史中,發現美國之所以成為偉大民族的緣由。盡管此書一度充滿爭議,但卻廣受好評,也的確幫助美國人重新獲得自信。如今,當美國再度陷入被集體唱衰的境地時,又有人試圖想扮演40多年前布爾斯廷的角色,這就是沃爾特·拉塞爾·米德和他的《上帝與黃金》。
與布爾斯廷一樣,米德同樣從歷史入手來闡釋美國文明的優秀傳統。并且,他一樣將美國文明與其“祖先”英國文明放置在一起,認為是盎格魯-撒克遜的共同傳統,造就了英美兩國在過去400多年中一直占據著世界的霸權地位。
米德將盎格魯-撒克遜文明的特征總結為一個詞“海事秩序”,而其他人類文明(包括其他西方文明)則都歸類為“大陸秩序”。正如兩個詞匯的表面含義,前一種文明是圍繞海洋發展的,后一種文明的發展基礎則是大陸。兩種不同的文明路徑,造就了兩類文明的諸多不同特點:在開放性上,前者是外向型的,后者則趨于封閉;在宗教信仰上,前者是多元化的,后者卻傾向于單一;在政治經濟制度上,前者主張自由放任,后者則往往會采取政府干預……而正是這些不同的特點,導致在光榮革命之后,盎格魯-撒克遜文明就一直都在各類戰爭和競爭中保持常勝的態勢。
米德更進一步指出,現代世界的諸多工具和制度,都是盎格魯-撒克遜文明給人類社會帶來的。其中,現代金融制度就是典型的例子。
現代金融制度的鼻祖可以追溯到尼德蘭革命之后的荷蘭,正是荷蘭人建立了世界上第一個股票交易所,并創立了現代銀行,發明了沿用至今的信用體系。此后,英國人學到了這套制度,并創設了國債系統。通過國債的發行和籌資,成功戰勝了法國等歐洲列強,也擊垮了中國等其他古老文明。憑靠這套金融體系,英國在全球擴張中不斷勝利,最終成為偉大的“日不落帝國”。接著,這一金融體系又被美國繼承并繼續發揚光大,美國不僅僅創造出了國債以外的新融資工具,并第一次將金融經濟提升到了與實體經濟同等,甚至更為重要的地步。所以,當2008年金融危機爆發后,人們突然發覺這個國家的金融體系已經發展到了何等復雜的境地,而這樣一種復雜體系卻是世界許多國家都試圖模仿、學習的榜樣。
正是這些強大優勢,米德才認為,造就了現代世界的盎格魯-撒克遜文明怎可能輕易面臨衰退的困境。所謂債務比例過高的擔憂,更是杞人憂天。米德以歷史上的英國政府為例指出,在路易十四去世時,英國國債從最早的百萬英鎊增長到了超過5000萬英鎊;而當1740年爆發的奧地利王位繼承戰之時,英國政府的債務增長到了8000萬英鎊;經過七年戰爭后,這一規模更是輕松突破1億英鎊門檻。面對這樣飛速增長的國債規模,當時的社會精英和學者同樣發出了警示,大衛·休謨、托馬斯·巴賓頓·麥考利等都認為,迅速膨脹的國債將是“國家通往滅亡的道路”。不過,后來的歷史卻驚人地證明,英國沒有在債務重擔下崩潰,反而走上了更為繁榮的通衢大道,并最終贏得了世界的霸權。所以,米德認為,無需為現代美國體量龐大的債務規模擔憂,這肯定不會成為導致美國崩潰的因素。
米德對美國和其代表的盎格魯-撒克遜文明的前景抱以樂觀的態度,的確是有理由的。過去幾百年中,海權文明(即米德提到的“海事秩序”)孕育出的創新、冒險的價值觀,依舊在現代的美國社會中發揮著極為重要的影響力,這也幫助美國在新技術領域依舊保持著遙遙領先的地位,從而避免陷入衰退。
不過,我們還是要看到,米德的論證十分有趣,但也存在明顯的缺陷。特別是,在對待其他文明的挑戰時,他顯然還是抱著“西方中心觀”固有的自大觀念來應對。所以,他對僅領跑了400年的盎格魯-撒克遜文明,在人類歷史長河中的地位的總結,就過于淺薄;而在分析英美人的擴張給其他文明帶來的創傷時,卻又過于輕描淡寫。更大的問題是,米德在支持自己的“盎格魯-撒克遜優越論”時,并沒有一個嚴謹的理論體系,卻是雜糅了諸多學者的理論。在其中,我們能夠看到布爾斯廷的影子,也能看到馬漢的“海權論”和地緣政治觀點,還有波普爾的“開放社會”、亨廷頓的“文明沖突論”,當然不能忘記福山的“歷史終結論”。這些學者的觀點被生硬捏合在一起,大大削弱了論證的力度。
事實上,今天的美國無論在內政還是外交,都越來越趨向于米德提到的歐洲大陸曾經存在的那些“帝國”。它傲慢地揮霍著200多年來積累的優勢,而無視其它國家和文明的訴求。于是,在未來的國際地緣政治中,美國可能會面臨被邊緣化的可能。特別是在中國提出“一帶一路”戰略之后,國際關系的中心舞臺有望重新從大西洋轉回亞歐大陸,一旦美國無法正確應對這一趨勢,就只能被拋棄在“遺忘的角落”,那時的美國毫無疑問將會面臨真正的“衰退”。也正因此,被米德看作是“知音”的福山,卻突然“叛變”轉向另一陣營。
所以,米德對于“美國衰退論”的駁斥,確實是在提醒我們重新審視美國的優勢,但另一方面卻也顯示出,美國精英知識分子對于美國霸權(用作者的觀念來說就是盎格魯-撒克遜文明的強勢)的維系,或許已經失去了自信。
(作者為財經媒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