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文主要分析了《蛙》中姑姑這一悖論式悲劇形象,研究了姑姑性格特點之間的悖論因素;在此基礎上,提出了產生姑姑悖論式悲劇形象的社會與人性的原因;最后總結了作者莫言塑造姑姑這一悖論式悲劇形象的目的在于警醒世人,在現實或者文學中所要承擔的責任不僅僅是譴責與詰問,更多的是理解過后的理性面對與寬容。
關鍵詞:姑姑 形象 悖論式悲劇 現實意義
《蛙》是莫言醞釀十余年,筆耕四年,三易其稿,潛心打造的一部觸及國人靈魂最痛處的長篇小說。小說由劇作家蝌蚪寫給日本作家杉谷義人的四封長信和一部話劇構成。主要以劇作家蝌蚪的視角講述了從解放初到2009年這六十年間,發生在高密東北鄉的故事。故事以嬰孩的出生或死亡為核心,以姑姑和“我”的一生為線索。主要講述了姑姑萬心的一生,由革命烈士后代、新式接生婦產科醫生到公社計劃生育領導小組副組長再到退休婦產科醫生,從“送子娘娘”到計劃生育工作的執行者這一過程,主要塑造了姑姑、“我”等人物形象。
其中以姑姑這一形象的塑造最為成功,原因在于小說中的她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集善惡、對錯、贖罪與犯罪于一身。是一個無法用簡單的好人或者壞人來評判的形象。其形象的多面性也更加地吸引讀者,每一個讀者都能從中看到自己的影子。姑姑形象最能發人深思也最能引起共鳴之處在于其悖論式的悲劇。從姑姑眾多典型的形象中,我們可以歸納出以下三對相互悖論的形象。
一、姑姑悖論式悲劇形象
1.善與惡的悖論小說中后來被人們深惡痛絕地稱作“活閻王”的姑姑曾經是人人景仰的“活菩薩”“送子娘娘”。1953年時姑姑十七歲,學成了新式接生法。但當時村里的婦女對于新式接生法還抱抵觸情緒,依然相信那些老的接生婆的落后的甚至是錯誤的接生法。姑姑是個善良的婦產科醫生,利用自己新式的科學的人性的接生方法,屢次拯救母親和嬰孩于危難之際,讓人們從愚昧中走了出來。從“1953年4月4日至1957年12月31日,姑姑共接生1612次,接生下嬰兒1645名,其中死亡嬰兒六名,但這六名死嬰,五個是死胎,一個是先天性疾病,這成績相當輝煌,接近完美”。在危機關頭摒棄階級觀念為地主的小老婆接生可謂名副其實的新生命的救星;“我”家里的母牛難產,姑姑也是費盡心思地搶救母牛與小牛,這種人性的悲憫之心,在姑姑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可是不得不說姑姑又是個惡魔,在執行計劃生育政策時期,殘酷的令人發指的手段,讓她成為罵名累累的惡魔。她冷漠地看著耿秀蓮懷孕五個月了還鳧水躲避抓捕,最終母子不保;對親侄媳更是不近人情,采取一切手段逼著親侄媳去流產,導致母子倆喪命于手術臺上;對于快要臨盆了的侏儒孕婦王膽,仍然沒有任何同情地追捕,使得東躲西藏的王膽最終死在了雨中運桃子的小伐上。這一條條的生命在執行國家政策的姑姑眼中變得跟小蟲一般的微不足道。
善與惡是矛盾的,但姑姑卻又集善與惡于一身。之前姑姑是帶著百花清香的“送子娘娘”,后來卻變成了沾滿腥臭污血、蒼蠅圍繞的“活閻王”。說姑姑是善良的天使是毫無疑問的,說姑姑是邪惡的惡魔也是有道理的,導致這一悖論的原因就在于社會政策和姑姑職責的轉變。1979年前,在執行計劃生育政策之前,國家急需人才,鼓勵生育,信奉的是人多力量大。姑姑就自然成為了大家歡迎敬佩的好醫生。而在1979年之后,國家人口達到飽和,糧食已經不能供給無節制的生育了,國家制定計劃生育政策,作為人口宏觀調控的手段。姑姑作為直接的執行者,就變成了一時無法改變生育觀念的百姓心中的殺人惡魔。她作為“惡魔”多次負傷,被張拳用木棍打破頭,被小孩子咬,被百姓用剪刀扎得鮮血直流,但是在搶救把自己頭打破的男人的妻子時,姑姑卻毫不猶豫地獻出了500cc的鮮血……并不是姑姑無法躲避,而是不躲避。“姑姑指著自己的頭,說:‘往這里打!打呀!’姑姑往前跳了兩步高聲叫道:‘我萬心,今天也豁出這條命了!’……‘我萬心為國家的計劃生育事業,獻出這條命,也是值得的。’”說姑姑是“惡魔”,但是有這樣為國家事業獻身而非為自己私利而弄得頭破血流的“惡魔”嗎?
姑姑是善良的,那千百個被接生的嬰孩可以作證;姑姑是惡的,那被姑姑親手毀掉的2008個嬰孩,那被姑姑間接害死的產婦耿秀蓮、王仁美、王膽可以作證。
2.對與錯的悖論拋開善與惡,姑姑對那些計劃外生育的婦女進行圍追堵截,采取各種措施防止有人超生,這種行為究竟是對還是錯?姑姑追的每一位都是超生的孕婦,都是不合國家政策的孕婦,流掉的孩子都是國家政策不允許的孩子。姑姑所執行的計劃生育是政策所倡導的是法律所允許的,姑姑對計劃生育政策執行到底的正確性與合理性、對黨和國家的信任與忠誠是不可否認的。從這點看姑姑是對的。
而作為真正的執行者“姑姑們”——基層的計劃生育工作者,國家沒有明確給出怎么進行,只有指標沒有方法,所以在執行的過程中就出現了這樣的局面:超計劃生育的家庭與計劃生育小組的人員成為了敵對的兩派。超生家庭采取打游擊的躲藏方式,而計劃生育工作人員在執行計劃生育中采取各種土政策:“喝毒藥不奪瓶,想上吊給繩!”甚至采取對待階級敵人的連環保甲、連坐等如此野蠻的手段,是法、理、情都不容的。對于孕婦與未出生的嬰孩的殘害、對于生命的不尊重,姑姑又是錯的。只為一件事情一計劃生育,姑姑跟著國家與黨正確的指引,用著錯誤的手段,究竟走向的是對還是錯的未來?對于歷史前進,她是對的;對于倫理道德,她是錯的。
3.贖罪同時犯罪的悖論在經歷了善與惡的糾纏、對與錯的評判,晚年的姑姑覺得自己錯了。為了彌補以前自己在計劃生育中對生命所犯下的錯誤,借著郝大手的手藝把被自己毀掉的2008個嬰孩都還原,把他們供奉起來,每天焚香祈禱,并且希望他們投胎在一個好人家。姑姑希望通過這種懺悔來求得心靈的救贖。姑姑,一個多么虔誠的懺悔者!
對于自己對親侄子犯下的錯,作為救贖,姑姑想還給侄子一個完整的家,于是把自己的徒弟小獅子介紹給自己的侄子,可惜小獅子無法生育。于是當姑姑得知代孕中心可以幫侄子生一個孩子,姑姑就失去了理智,盡管知道代孕是犯法的,盡管知道搶走陳眉的孩子是殘忍的,但姑姑還是做了幫兇,只為還侄子一個孩子,救贖自己當年犯下的罪行。在姑姑認為是贖罪的過程中對陳眉又犯下了不可彌補的罪行,成為代孕中心的幫兇,幫著小獅子搶走了陳眉的孩子,造成了陳眉一家的慘劇,更為嚴重的是觸犯了法律。
姑姑抱著贖罪的目的卻又有著犯罪的行為。所以,是贖罪還是犯罪,似乎進入一種惡性循環。姑姑以贖罪的方式釀造了更深的罪惡,以阻止悲劇的方式制造了更大的悲劇。
二、悖論式悲劇形象產生的原因
1.歷史與倫理的原因歷史是只看結果而忽略手段的,而倫理卻總是要永恒地追問手段的合法性問題。小說中不論是“文革”運動還是計劃生育政策,都是歷史的必然,是個人無法抗拒的力量。活在其中的人們,無法跳脫出這一歷史不受其影響。而歷史又和倫理道德產生了不可調和的矛盾。作為社會的人在如此激烈矛盾的環境下,不可避免地打上了悖論的烙印。
2.人性復雜的原因人之初性本善。人都有善的一面,而且當自己的權益沒有受到威脅之時,大部分人都是以善示人。但是,殘酷、自私和貪婪或多或少是所有的人類都具有的一種隱藏性的本性,只要它以光明正大的名義,來下達或者執行,它就會變成一種公開的暴行的借口,每個暴行的執行者甚至會變成英雄一樣,受到歡迎,得到鮮花和勛章。當時的“文化大革命”就是這種殘酷從隱藏到暴露到膨脹的溫床。“文革”中,開批斗大會、言語侮辱,甚至動手行刑,這些都是人性殘酷、罪惡的釋放和暴露,是釋放自己惡念最為正大光明的渠道。姑姑為了自保而去攻擊救過自己的院長,把耿秀蓮之死的責任嫁禍給黃雅秋;為了自己心靈得到救贖,和小獅子還有代孕中心合伙搶走了陳眉的孩子……
但姑姑又不完全是一個只有殘酷、自私和貪婪之人。她對黨對國家擁護與忠誠,為國家、事業奉獻青春甚至生命也毫不猶豫;對難產的母牛無限憫憫……
人本來都有正常和美好的一面,只不過有些后天的因素改變了人,這些因素既包括外界的原因,也包括人自己的弱點,將人的生存方式變得近乎冷漠和殘酷。改變人的因素其實就是兩方面。一方面,是人自身,人不能離開自身的基因遺傳、興趣、性格以至天性的東西;另一方面,是文化環境、生活環境等社會因素影響。人擺脫不掉這兩種因素對自我存在的困擾。正是這樣的原因,讓姑姑這個平凡的婦產科醫生既是善良的“活菩薩”“送子娘娘”,也充當了黑了心肝、沒了人味的魔鬼。
每個人都能從姑姑身上窺見自己,現實生活中的我們又何嘗不是一半天使一半惡魔呢,在內心的善與惡、對與錯、懺悔與犯錯的糾纏中折磨、掙扎。人在現實或者文學中所要承擔的責任不僅僅是譴責與詰問,更多的是理解過后的理性面對與寬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