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財奴的“夢”中艷遇

摘要：本文結合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說，對《春陽》作品中嬋阿姨的形象與內心世界進行了細致的分析，同時探求嬋阿姨春心萌動的根源所在。纏繞在嬋阿姨身上的種種矛盾I生、被壓抑的愛欲與她吝嗇、視錢如命的狹隘眼光一起造成了嬋阿姨的悲劇性生活。

關鍵詞：施蟄存 《春陽》 嬋阿姨

《春陽》是施蟄存將心理分析、意識流、蒙太奇等各種新興的手法與現實相融合而創作出的優秀作品之一。嬋阿姨為文學作品中鮮見的封建女性守財奴形象，她是多重矛盾的中心，內心爭斗不止，在財產與愛欲的較量中，這場心理之戰以愛欲被壓抑而告終。

一、貞潔烈婦與守財奴

十二三年前，擁有人家稱贊為“卓見”的美德的嬋阿姨，抱著牌位做親并因此獲得了一大筆財產的繼承權。嬋阿姨是別人眼中的貞潔烈婦，寡居多年，“勤儉持家”，一絲不茍地經營著偌大的產業，這樣的女人令人肅然起敬。可是，與其說嬋阿姨勤儉持家，不如說嬋阿姨吝嗇至極！若拿嬋阿姨與老葛朗臺相比較，嬋阿姨的吝嗇程度有過之而無不及，與老葛朗臺的吝嗇不同，嬋阿姨的吝嗇卻多了幾分悲情。老葛朗臺憑著精明的商業頭腦與狡猾的手段積累了大量的財富，嬋阿姨卻是用自己的青春和一切幸福交換巨額財富的，伴隨著財富而來的是封建宗法制度與道德禮法的束縛，牌位、金錢和寂寞孤獨才是她的伴侶。嬋阿姨經過兩天兩夜的考慮之后，決定放棄一切幸福而獲得巨額財富。“促使對本能結構做重大改變的社會動機是‘經濟的動機”，這句話在嬋阿姨身上也得到了充分的驗證。嬋阿姨的經濟動機壓抑了花齡少女對愛情和幸福美滿家庭的追求的本能，換句話說，嬋阿姨的愛欲被經濟動機壓制。

嬋阿姨從銀行里提出“一百五十四元六角的息金”，是息金而非本金，是一百五十四元六角而非一百五十元或一百六十元，這充分體現了嬋阿姨小氣拘謹的一面。那時被譽為“十里洋場”“東方巴黎”的上海名聲遠播，其街市繁華景象可見一斑。店鋪都在大降價，商品各式各樣，這對女性是極具吸引力，可是，對嬋阿姨來說，“沒有需要，她不會買什么東西”。之后她覺得有些熱了才買了一條毛巾手帕；為了省些錢，嬋阿姨精心挑選了一家餐館并花費了十分鐘給自己斟酌了兩個菜，然后，“她困難地，但專心地核算著：菜，茶，白飯，堂彩，付兩塊錢，找出六角錢，還有幾個銅元呢？”嬋阿姨擁有一宗巨產，卻吝嗇至極，為自己花錢還要計較幾元錢的得失，作者成功地將封建女性守財奴吝嗇鬼形象生動地展現在讀者面前。

二、本能欲望

此番來到上海，嬋阿姨心理變化皆因年輕的銀行行員而起。嬋阿姨的本能欲望被行員職業性的禮貌引起，春心蕩漾，可是她身為寡婦，再加上封建禮法、道德標準的束縛，嬋阿姨只得壓抑自己的情感。按照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理論，“避開本能沖動的任務是由本能可能出現的變化承擔的。比如轉向反面或曲解自我（self）”。嬋阿姨有意識地回頭看保險箱，避開年輕行員的視線，正是壓抑的體現。嬋阿姨潛意識中的愛欲影響著她的種種心理和行為。

嬋阿姨眼中的春陽是不同的，以嬋阿姨出現在上海銀行為分界點，之前嬋阿姨對春陽毫無感覺，甚至都沒注意到春陽的存在，嬋阿姨走出上海銀行，才發現春陽如此和煦、溫暖、迷人、富有“魅力”。行員熱情的眼神讓寂寞空虛的嬋阿姨覺得行員喜歡自己，正是嬋阿姨希望被愛的欲望，不僅改變了她的行為，也改變了她的思想。春陽普照，在繁華的大都市，遇上帥氣的年輕行員，獨居多年的嬋阿姨的愛欲漸漸活躍起來，在她身上，享樂的欲望在慢慢滋長。于是，她改變了主意，決定不立刻“雇一輛黃包車直到北站”，而是要在“十里洋場”的馬路上走走。

不得不承認群體的情感具有很大的感染力。和煦的春陽撩撥著寂寞的心，上海新鮮的生命力讓嬋阿姨又找回了青春的活力。在上海的南京路上，穿得輕巧、美麗的來來往往的女人男人，步伐矯健，陽光靈動，這個群體里散發出自信、年輕與快樂的氣息。之前還覺得自己孱弱的嬋阿姨走人人群中，走了幾步，她就忽然覺得身上恢復了消失已久的精力，于是便興致高昂地隨著人群輕快地走著。

弗洛伊德指出：“事實是，對一種情感狀態的訊號的知覺，在知覺它們的那些人中自動地積累而喚起同樣的情感。能同時觀察到具有同樣感情的人愈多，則這種自動的強迫就增長得愈強烈。個人失去了他的差別能力、讓自己陷入同樣的情感。”按照弗洛伊德群體心理學理論分析，嬋阿姨感受到眼前這一都市群體的自信愉悅情緒，她本身同樣的情感被“喚醒”，漸漸失去“差別能力”，最終融入群體情感。處在群體中的個人也許往往會做出出人意料的舉動或者產生荒唐的想法，因為“在一個群體中，個人由于受到群體的影響而往往在心理活動方面發生非常重大的變化。他的情感傾向會變得格外強烈，而他的智力水準則顯著下降”。當然，嬋阿姨身上也同時具有了“群體的某些特征”。這時，嬋阿姨突破平時情感的限制，失去了準確的判斷能力，本能欲望更加活泛。

在冠生園，嬋阿姨看到鄰桌一家子溫馨吃飯的場景，嬋阿姨女人的本能便涌上心頭，期望能遇上一份來自異性的關懷愛護，想象著那種溫暖的感覺。嬋阿姨忍不住遐想——性幻想，她期望一場艷遇，她希望在餐廳里偶遇的文雅男子能坐在她對面的空位子上，能和自己融洽地攀談起來，并和自己一起看電影，享受這美好時光。嬋阿姨從性幻想中暫時獲得甜蜜的感受，同時她也發現了原來上海銀行的年輕行員才是她真正心儀的人，本能愛欲賦予嬋阿姨不可思議的力量，她找了個看似合理的借口回到上海銀行，再一次見到那個年輕帥氣的行員。嬋阿姨滿心歡喜，看著熱情、富有朝氣的行員，一廂情愿地認為行員還是有點欣賞她的，期待著能與行員發生些“故事”。

三、內心的掙扎

在施蟄存這篇短篇小說中，嬋阿姨是矛盾的中心，主要矛盾有四：

其一是“勤儉”與揮霍的矛盾。嬋阿姨非常“勤儉”，可以說，這種“勤儉”無異于吝嗇。在“群體情感”的影響下，嬋阿姨產生享樂揮霍的欲望，這與她一貫吝嗇拘謹的作風相矛盾，由此嬋阿姨便陷入了怎樣既能享受一下大都市的繁華生活又能盡量減少支出的問題當中，所以嬋阿姨在選哪個菜館，點什么菜和要不要留下來住宿這三個問題上顯得特別“糾結”。

其二是自信與自卑的矛盾，嬋阿姨的自卑情緒尤為強烈。在繁華大都市的街上，來自昆山的嬋阿姨眼中的男男女女都如此美麗，走路都如此輕快，反襯出嬋阿姨內心的沉重無力，同時她也期望自己和這些男女一樣擁有美麗與迷人的活力。在這里她只是稍微地感到自卑，這種自卑是通過羨慕的情緒表現出來的。孱弱地坐在三友實業社椅子上的嬋阿姨與窗外邁著輕快、矯健步伐的人群形成鮮明的對比，此時嬋阿姨的自卑情感愈發強烈，甚至制約了她的行動，使她“抹著汗”“懶得立起來”“害怕走出門去”。然而嬋阿姨跟著喜悅的人群走走，似乎恢復了自信。在華麗的冠生園，嬋阿姨不希望鄰座一家三口知曉自己的身份，不敢面對這一家三口的眼睛，于是自卑心理迫使她低下頭躲避這一切。然而因為偶遇一個文雅的男子，嬋阿姨便不可抑制地產生性幻想，一廂情愿地認為上海銀行行員禮貌熱情周到的服務是出于愛意，這性幻想卻產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嬋阿姨恢復自信心，自己找了個借口回到上海銀行。自卑與自信的情感反反復復、相互交替著出現，體現了嬋阿姨內心無法言喻的矛盾與苦悶。

其三是財產與愛欲的矛盾。嬋阿姨的財產與愛欲的關系正如魚與熊掌的關系，她拋下一切幸福換取財富，隨著年歲的增長，“寂寞的氛圍”愈發不能忍受，她也曾想過放棄財富而去結婚，但終究委決不下。小說情節的開端與末尾都出現了一個細節物品——圍巾，嬋阿姨因“春陽”取下圍巾，此時嬋阿姨心情美麗正如這嬌艷的春陽，又因陰天披上圍巾，此時她心情沉重正如欲雨的天氣。對于嬋阿姨來說，圍巾象征著財產對嬋阿姨愛欲的束縛，圍巾之于脖頸，正如財產之于愛欲。取下圍巾與披上圍巾這兩個動作正是嬋阿姨的財產與愛欲的沖突形象化的產物。

最后是傳統道德禮法與新時代文明的矛盾。傳統道德禮法要求女子恪守婦道、嚴守三綱，而新時代文明以人為本，強調人性的解放；嬋阿姨是傳統道德體制下的寡婦，她不貞的行為是不能被禮法所容忍的，會惹來族中人的誹笑和諷刺，但愛是人之本能，壓抑愛，人性何來解放？嬋阿姨大膽追求愛情的新時代情懷與封建道德禮法格格不入，這是一種具有時代性特征的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