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植棄婦詩創(chuàng)作動機的研究

摘要：中國古代文學作品從來不乏棄婦這一特殊的女性形象。經過漫長的時代演變，棄婦所包含的文化內涵越來越豐富，其中最突出的一點就是中國文人士大夫借棄婦意象的自我心靈剖析。劉勰《文心雕龍·明詩第六》云：“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人稟七情，應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因此，從創(chuàng)作動機來分析，曹植棄婦詩的創(chuàng)作有著內在的情感積淀基礎和外物的刺激，此外還有逐臣與棄婦的共同心理訴求。

關鍵詞：曹植 棄婦 心理

中國士人的棄婦心態(tài)肇始于屈原，以男女之J隋喻君臣之關系，美化了君臣同為男性卻處于統(tǒng)治與被統(tǒng)治關系的殘酷現(xiàn)實，經過一代又一代男性主體作家的演化，棄婦意象的喻意越來越豐富。曹植自喻體棄婦詩的出現(xiàn)，正式將棄婦意象作為抒發(fā)“士不遇”的顯性工具。從曹植自身出發(fā)，其棄婦詩創(chuàng)作的動機更具有普遍意義。

一、同情心為基礎

石榴植前庭，綠葉搖縹青。丹華灼烈烈，璀采有光榮。光榮曄流離，可以戲淑靈。有鳥飛來集，拊翼以悲鳴。悲鳴夫何為？丹華實不成。拊心長嘆息，無子當歸寧。有子月經天，無子若流星；天月相終始，流星沒無精。棲遲失所宜，下與瓦石并。憂懷從中來，嘆息通雞鳴。反側不能寐，逍遙于前庭。踟躕還入房，肅肅帷幕聲。搴帷更攝帶，撫弦彈鳴箏。慷慨有余音，要妙悲且清。收淚長嘆息，何以負神明。招搖待霜露，何必春夏成。晚獲為良實，愿君安且寧。（《棄婦篇》）

《棄婦篇》是曹植最早創(chuàng)作的棄婦題材的詩篇。這首詩作于建安十六年之前，此時的曹植尚未失寵于曹操，仍處于意氣風發(fā)的階段。讀此詩很難與他之后的自喻體棄婦詩聯(lián)系起來，但是從此詩中我們仍能看到曹植對棄婦這一日后普遍運用的意象已經有了自己深刻的認識。

《文心雕龍·比興》云：“至于揚班之倫，曹劉以下，圖狀山川，影寫云物，莫不織綜‘比’義，以敷其華，驚聽回視，資此效績。”此詩以石榴起興喻夫妻關系，從表面上看是女子因無子被休棄。《儀禮·喪服》將“無子”“不事舅姑”“口舌”等“七出”以準法律的形式規(guī)定為休妻的充分理由，這樣看來女子被棄在封建制度下，是合乎禮法天經地義的。但是事實上卻并非如此。《玉臺新詠》云：“王宋者，平虜將軍劉勛妻也。入門二十余年，后勛悅山陰司馬氏女，以宋無子出之。”由此可知詩中棄婦之所以被休，乃是因為丈夫心悅他人。不論是否“有子”，女子的命運都如“流星沒無精”。曹植深知女子被棄的真實原因，卻在詩中運用了大量筆墨來描寫無子之悲，以此構成強烈的諷刺效果；在詩的末尾處，女子仍言“晚獲為良實”，以此“冀夫無遽棄也”。這樣的愿望在如今看來簡直是無怨無悔，以德報怨的典型。但在中國古代女子依附男權的社會體制下，女子邊緣化的地位，決定了女子對不公命運的逆來順受，以致對命運的施暴者抱有不切實際的美好幻想。曹植曾親眼目睹母親卞氏、嫂子甄氏的不幸，這些現(xiàn)實的因素使得他對女性的現(xiàn)實處境和情感心理把握得細膩和全面，對女性的不幸遭遇和艱難處境抱有真誠的悲憫和同情。這是其棄婦詩文創(chuàng)作的情感基礎。

二、個人遭遇為催化劑

曹植的一生都在追求建功立業(yè)，其對現(xiàn)實的成功追逐甚至可以超脫生死的束縛。“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白馬篇》）、“閑居非吾志，甘心赴國憂”“國仇亮不塞，甘心思喪元”（《雜詩》），從個體生命的發(fā)展軌跡來看，這是擺脫環(huán)境的壓抑和限制、追求事業(yè)的建樹、向社會展示自我價值的行為，這是生命獨立要求的體現(xiàn)。曹植具有讓社會意識“自我”存在的強烈欲望，這種欲望的產生是由于生命意識深層的沖動。可以說，環(huán)境越壓抑，個體越希望能找到一個擺脫困境尋求“解脫”的方式。曹植的方式便是建功立業(yè)。

縱觀曹植一生，他建功立業(yè)的愿望始終是求而不得的，這種對建功立業(yè)求而不得的痛苦伴隨其一生，超過了人生短暫的生命本體的痛苦。在其兄與其侄的猜疑和打擊下，他始終是憤懣不得志的。強烈的建功立業(yè)的欲望與處處受壓制的環(huán)境形成了尖銳的矛盾，更加重了詩人的痛苦。從其詩中可以看出曹植認為這種痛苦的根源在于其君，他把擺脫這種困境的希望也寄托在君主身上，既希望君主能明白自己建功立業(yè)的愿望，又不希望引起猜忌。在這種情況下，以夫妻關系來喻君臣之關系，為曹植提供了一種可行的途徑。以《七哀》為例：

明月照高樓，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婦，悲嘆有余哀。借問嘆者誰？言是宕子妻。君行逾十年，孤妾常獨棲。君若清路塵，妾若濁水泥。浮沉各異勢，會合何時諧？愿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君懷良不開，賤妾當何依？

此詩創(chuàng)作于黃初年間，以水深火熱來形容曹植當時的處境也不為過。《銓評》：“此其望文帝悔悟乎？結尤凄婉。”“塵、泥本一物，因處境不同，遂出差異。丕與植俱同生，一顯容，一屈辱，故以此比況。其意若欲曹丕追念骨肉之誼，少予寬待，乃藉思婦之語，用申己意。”（趙幼文《曹植集校注》）曹植與曹丕“本是同根生”，兩人也曾經歷過奪嫡之爭，當時二者尚能處于平等的地位，而失敗后，君臣的差距天壤之別，曹植在承受失敗的同時，必須接受這種君臣之別，不僅要俯首稱臣，還要時時提防來自帝王的猜疑和迫害。曹植以思婦的口吻來表達“愿為西南風，長逝人君懷”的愿望，這與《棄婦篇》的心理何其相似！棄婦希望不棄，臣子希望得到重用。在要求對夫對君忠貞不貳的封建社會中，這樣的愿望是合理的，結果卻是不幸的。曹植借思婦口吻來表達自己的意愿顯然表達了自己依附的心態(tài)，另一方面也透出渴望對方敞開胸懷接納自己的愿望。

三、逐臣與棄婦的共同心理

曹植作為逐臣，與棄婦比較而言，同樣是被棄置的角色，兩者有共通之處。首先就表現(xiàn)為對掌權者既希望對等又表現(xiàn)出附庸姿態(tài)的矛盾心理。自古以來“賢女必得佳配，賢臣必得圣主”（朱乾《樂府正義》）的規(guī)律已經內化為士人的普遍心態(tài)，“男女之情通于君臣朋友”（清朝朱鶴齡《箋注李義山詩集序》）的同理性亦不言而喻。二者都在情感上要求除地位不等外的需要與被需要的平等。正如女子渴望得到丈夫的寵愛，臣子需要君主的重用一般，在兩者內心深處都希望能夠匹配自己相對應的掌權者。但是在封建社會中，夫妻、君臣這種二元對立的統(tǒng)治與被統(tǒng)治的等級壓迫關系下，二者又呈現(xiàn)出附庸意識和奴隸意識，于臣子而言便是將自己人生的終極價值建立在神圣的君主身上，在宦海和仕途中對皇權的依附和對國君的無限忠誠是實現(xiàn)其自身價值的重要途徑。二者矛盾心理的焦點和決定因素便是掌權者的個人喜好和利益均衡。

當二者的存在威脅到掌權者的利益時，疏遠和被棄是最直接的結果。隨之而來的是依附感喪失后的巨大的情感失落，這種失落是意識到自身命運被他者掌控的無奈，是滿腔熱忱被棄之不顧的憤懣，是始終處于被壓迫地位不可能真正從情感上被認可的灰心喪氣。正是這情感失落的相同之處，使二者產生了內在的心理上的共鳴。

心理學家榮格認為人的無意識中同時存在著女性的心理原型和男性的心理原型。這兩種心理原型的共存性便于男性知識分子在“士不遇”的遭遇下以另外一種更容易得到安慰的心態(tài)來自適。所以中國古代眾多男性知識分子在明確個人價值無法實現(xiàn)時所暴露出來的奴隸意識和附庸意識支配下，給棄婦賦予了特定的文化內涵，使之成為性化了的奴隸意識和附庸意識，成為嘗試對掌權者表白心跡的心靈獨白，曹植亦不例外。

在夫妻關系遠比君臣關系溫和的封建社會，臣子被棄遠比棄婦的下場更慘烈。棄婦們或許還可以再嫁，尋找新的托付，但是在皇權統(tǒng)治中，作為臣子，他所能依附的只能是高高在上的君主，其命運由皇權操控，一旦被棄，那便是為朝廷所棄，為現(xiàn)實所棄。曹植無法直接將長久積壓的憤恨不平宣泄出來，只能將其寄托在同是弱者的棄婦身上，借棄婦的身份和情感來表達自己內心的苦悶。這是在封建社會壓抑下，個體扭曲心態(tài)的一種呈現(xiàn)，也是中國古代男性知識分子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