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望的死角

摘要：祥林嫂的悲劇命運蘊含著深刻的文化因素與社會因素。魯鎮社會儒釋道三種文化的混雜以及社會風俗對寡婦的偏見讓祥林嫂無處可逃；封建禮教中夫權與族權的矛盾讓她毫無生存空間；當她走投無路試圖向他人尋求慰藉的時候，麻木與冷漠的人們又組成了無意識的殺人團，給了她重重一擊。一個勤勞善良、樸實安分的寡婦，不得不向命運低頭，走向一個個絕望的死角。

關鍵詞：祥林嫂 悲劇 絕望 必然性

有人評價魯迅先生寫得最成功的悲劇，就是《祝福》中祥林嫂的死亡。她的悲劇是必然的，魯迅先生用他深邃的眼睛洞穿了時代的悲哀，詮釋了一個質樸、勤勞的女人不斷反抗也無法避免自己走進絕望死角的命運，以冷峻的筆調揭開了社會的傷疤。

一、文化殺人的悲劇

魯迅先生在小說開篇就奠定了魯鎮的文化氛圍，初步賦予魯鎮一種帶有原始多神教意味且雜糅著儒釋道多種成分的混沌性質。先來看魯四老爺的書房：“壁上掛著朱拓的大‘壽’字，陳摶老祖寫的”“一邊的對聯已經脫落，松松的卷了放在長桌上”，另一邊對聯上摘錄著朱熹《論語集注》中的語錄“事理通達心氣和平”；案頭擺放著一部《四書襯》和一部理學入門書《近思錄集注》。從書房的布置不難推知，魯四老爺這個講理學的老監生，深受儒道文化的影響。同時，寡婦再嫁到陰間要遭分尸酷刑的傳說、土地廟捐門檻尋替身以贖罪的廟規，這些祥林嫂從未聽過的善惡因果報應、生死輪回理論又讓魯鎮社會充滿了神秘的佛教意味。儒釋道三種文化在魯鎮社會的交融，讓祥林嫂處處承受著沉重的壓力。傳統文化的活力往往是靠社會風俗來激活的，在魯鎮這個小社會也不例外。魯鎮的諸多風俗衍生出的偏見，為祥林嫂之死蒙上了一層悲哀的面紗。“祝福”是魯鎮迎接福神的年終大典，操勞福禮自然是女人們的事，“拜的卻只限于男人”——女人們的社會地位依舊低下，她們仍被沉重的精神枷鎖壓迫著。祥林嫂初到魯鎮時剛剛守寡，順著眼，勤勞樸實，可面對這樣的女工，魯四老爺卻“皺了皺眉”——他討厭寡婦。魯四老爺固執地認為寡婦不吉利并以此影響著他人的觀念，在祥林嫂再度喪夫重回魯鎮時，他曾暗暗告誡四嬸說“這種人雖然似乎很可憐，但是敗壞風俗的”“一切飯菜，只好自己做，否則，不干不凈，祖宗是不吃的”。同樣身為女人，四嬸和柳媽就可以準備福禮，只有祥林嫂不能。社會對寡婦的偏見如此之深：寡婦不干凈，尤其像祥林嫂這樣一寡再寡的女人，連神明都會嫌棄。魯鎮的風俗與環境預示了祥林嫂悲劇命運的必然性，魯四老爺甚至因為祥林嫂死在祝福前犯了忌諱，還咒罵她是個謬種——連死了都要挨罵，這就是可憐、可悲的祥林嫂。

其實，所有的悲劇都發生在祥林嫂身上，一切都只因為她是個寡婦。不僅他人對寡婦有成見，連祥林嫂自己都深信寡婦不吉。面對婆婆逼嫁，她以死反抗只為了所謂的貞潔；面對改嫁的罪名，她想洗清卻把希望都寄托在捐門檻上。無論是儒釋道三種文化在魯鎮社會的交匯，還是諸多社會風俗與人們對寡婦的偏見，都讓我們親眼見證了文化背景下的祥林嫂，走入了命運的第一個絕望的死角。

二、野蠻與荒謬的罪名

魯迅先生曾深刻指出：“中國勞動人民在歷史上從來只有兩種命運：一、‘想做奴隸而不得’；二、‘暫時做穩了奴隸’。”祥林嫂的一生是不幸的，她在小她十歲的丈夫死了后出來做工，勤懇安分耐勞，盡管勞累卻也滿足，“口角邊漸漸的有了笑影，臉上也白胖了”。她情愿做牛馬一樣的奴隸！然而等待她的卻是連奴隸都做不得的命運。

她守寡后逃來魯鎮，卻被婆婆像綁牲口一樣捆了回去，轉賣給了賀老六——祥林嫂也由此經歷了人生中更大的不幸。她大罵甚至尋死，可她無力反抗。改嫁后沒兩年，賀老六就得了傷寒死了，兒子阿毛被狼吃了，緊接著大伯又收回了房子趕她走；祥林嫂無路可走，只得重回魯鎮。守寡不成，守家也不成，而這時，“大家仍然叫她祥林嫂。”呵，多么諷刺！人們都認為只有第一個丈夫算數，“烈女不事二夫”，作為“未亡人”是要守節的。祥林嫂的改嫁顯然違背了夫權。

但封建禮教除夫權外還有一權，那就是族權！“生是夫家人，死是夫家鬼”，祥林嫂就算拼死反抗，最終還是要遵從族權，難逃改嫁的命運。從此，改嫁成為了她最大的罪名，人們侮辱她，反而夸贊賣掉祥林嫂給小兒子娶媳婦的婆婆“精明強干”。夫權要求她守節，族權又強迫她改嫁！在封建禮教矛盾的夾縫中，祥林嫂根本沒有出路，只得背負著野蠻與荒謬的罪名，走向人生的第二個絕望的死角。

三、無意識的殺人團

“革命之所以難，是因為同一階級成員團結起來困難”，這沉重的思考竟與祥林嫂的悲劇命運驚人地契合。當祥林嫂帶著額角的傷疤重回魯鎮時，她的痛苦已然成為了和她一樣處于社會底層人們的飯后談資。

小說中最驚心動魄的場景，莫過于村里的人們從四面八方特意尋來，聽她講兒子阿毛被狼吃了的故事：“直到她說到嗚咽，她們也就一齊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淚，嘆息一番，滿足的去了，一面還紛紛的評論著。”

人們開始聽她講是為了滿足內心的好奇，聽多了便逐漸厭煩，還故意用別人的孩子逗引她。眼淚是停在眼角的，每個人都在表演著自己的同情心，鑒賞著祥林嫂的不幸使自己的內心得到滿足，這又印證了魯迅的深刻反省：“群眾——尤其是中國的，——永遠是戲劇的看客。”

面對祥林嫂的悲慘遭遇，看客們是冷漠的，但不乏有人同情祥林嫂，比如也在魯家做工，有著打皺的臉、干枯的小眼睛的柳媽。她吃素，不殺生，也恰恰是這個“善女人”告訴祥林嫂“或者索性撞一個死……”祥林嫂從柳媽這里聽到了從未聽說過的地獄場面：“你將來到陰司去，那兩個死鬼的男人還要爭，你給了誰好呢？閻羅大王只好把你鋸開來，分給他們。我想，這真是……。”對于柳媽的話，祥林嫂毫不懷疑，只有恐懼：生不能做一個平等的敬神者，連死都不能做一個完整的鬼！這太可怕了！這時，“善良”的柳媽又有心為祥林嫂尋找出路：“你到土地廟里去捐一條門檻，當作你的替身，給千人踏，萬人跨，贖了這一世的罪名，免得死了去受苦。”祥林嫂一心認為自己改嫁有罪，因此一聽說捐門檻可以贖罪，就毫不猶豫地聽從了柳媽的建議，她從土地廟回來時“眼光分外有神”，充滿了對新生活的希望與期待。當她坦然地去拿祝福用的酒杯和筷子時，四嬸慌忙地大聲說：“你放著罷，祥林嫂！”這徹底讓祥林嫂絕望了：“她像是受了炮烙似的縮手，臉色同時變作灰黑，也不再去取燭臺，只是失神的站著。”

連捐門檻都不奏效了！祥林嫂的精神徹底崩潰了，漸漸地喪失了勞動能力，最終被打發走，淪為了乞丐。

魯迅先生的《狂人日記》中，隨處可見“吃人”的字眼，魯鎮的人們對祥林嫂的苛刻與冷漠，不也是一種“吃人”嗎？即使面對祥林嫂的死亡，人們也依然表現得那么平靜。小說中的“我”問祥林嫂是怎么死的，進來沖茶的短工說：“怎么死的？——還不是窮死的？”——祥林嫂的死是毫無意義的。小說的結尾還寫道：“從白天以至初夜的疑慮，全給祝福的空氣一掃而空了，只覺得天地圣眾歆享了牲醴和香煙，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蹣跚，豫備給魯鎮的人們以無限的幸福。”所有人都沉浸在“祝福”的歡樂氣氛中，連眾神都在享受著，獨有祥林嫂不被神明庇佑，悲慘地死去，也無人問津。魯迅式的“反語”，飽含著旁觀者的辛酸與無奈，不禁讓人感嘆祥林嫂的悲劇命運，終究是無法避免的。

特地尋來聽故事的看客們、心存善念卻間接殺人的柳媽、阻止祥林嫂插手祝福的四嬸、淡然的沖茶短工，還有保守、冷酷的魯四老爺，所有人本身并無惡意，卻組成了一個無意識的殺人團，殺了人之后還心安理得，毫無愧疚感。連祥林嫂自己也在這個殺人團之中自我折磨，面對如此冷漠的世界，祥林嫂只能直面命運的第三個絕望的死角。

祥林嫂的悲劇命運是必然的。《祝福》中，魯迅先生把一個個小人物放到了眾目睽睽之下，不動聲色地展示出了人性丑陋的一面。人們對于寡婦的成見并非是封建統治階級、封建地主階級獨有的，而是已經滲透到了每一個人的潛意識里，連祥林嫂自己也接受這種成見。畸形的道德倫理讓祥林嫂堅持認為自己的改嫁罪無可赦，在精神上自我折磨。因此，對祥林嫂的悲劇命運，魯迅“哀其不幸”，更“怒其不爭”。

丁玲說：“祥林嫂是非死不行的，同情她的人，冷酷的人，自私的人是一樣把她往死里趕！”祥林嫂被人們的冷漠和麻木逼上了絕路，又被一種看不見的觀念、成見殺死了。沒有兇手，然而每個人又都是兇手：人們依托著魯鎮社會的文化傳統，以封建禮教的名義、以廣泛認同的關于寡婦的觀念給祥林嫂強加了荒謬的罪名，甚至還組成了無意識的殺人團，殺死了祥林嫂還毫無恐怖感！但沒有恐怖感的恐怖，才是最大的恐怖，人們對本不存在的神靈祝福，卻對身邊有血有肉的祥林嫂麻木、冷漠。在生命絕望的死角中，祥林嫂再也無力抗爭，她的悲劇命運已成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