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新與制度的博弈

以Uber為典型的“分享經濟”自然而然會對政府的法規及稅收、用戶隱私安全、傳統利益集團等造成前所未有的沖擊，但這些缺陷、不利影響不應該是它被抹殺的理由。

2015年3月18日，法蘭克福地方法院裁uberPOP共乘服務違反德國出租車相關法律并禁止其在全國范圍內運營，此前，西班牙、印度、泰國、波蘭及荷蘭等歐亞國家先后封停了Uber的出租車服務。

與此同時，中國交通部部長楊傳堂在接受采訪時指出，私家車永遠不允許進行專車運營。Uber及它在中國的同行們在快速發展的同時也正遭遇著來自制度和法規方面的掣肘，而這種限制或許將在很大程度上決定它未來的前景——當然，談到 Uber 目前超過410億美元的估值時，用“錢景”來形容它或許更為貼切恰當。

事實上，Uber并非一家能夠讓人尊敬的公司，在和Lyft、Gett等對手的競爭過程中，它使用的手段并不高明，它曾經栽贓威脅過記者，在隱私問題的處理上，這家公司也讓人生疑。

然而，這種種缺陷并不意味著我們就可以居高臨下地去批評Uber的業務模式，不意味著我們可以戴著有色眼鏡對它和中國的同行們在業務發展過程中暴露的各種問題進行過度的詮釋和指責。

我們不妨來看看這些年Uber遭遇的訴訟主要都有哪些。

2013年12月，舊金山使用Uber軟件的司機撞死一名6歲女童，盡管當時車上沒有乘客，但是受害者家屬依然以“過失致死”罪名起訴Uber。2014年9月，全美盲人聯合會以部分司機拒絕為盲人服務為由對Uber提起了訴訟。2015年1月，一名德里婦女宣稱被Uber司機性侵故而對這家美國公司提出了起訴。

顯然，Uber遭遇的大部分官司都來自簽約的出租車司機與顧客之間發生的矛盾，但是，Uber 是否就應該成為被告？是否必須承擔這些責任呢？

2015年3月17日，舊金山聯邦法院針對Uber的一起集體訴訟案做出判決，否決了Uber將司機視作“獨立承包商”（independent contractors）的動議，裁定這些和Uber簽署合同的出租車司機屬于該公司的“雇員”（employees）——根據法庭程序，訴訟并非決定于法庭的簡易判決，最終還要由陪審團裁決——這意味著Uber 必須為司機的行為承擔一定的負責，包括上述的車禍和性侵事件。

問題隨之而來。

加州相關法院在裁決“獨立承包商”與否案件的時候依據的主要是1989年的博萊諾案（S.G. Borello Sons，Inc.v. Dep’t of Indus），在此案中確定的判斷是否屬于“雇員”的基本原則是：被雇傭的人是否有權控制自己完成既定目標的方式手段。如果工作上控制與否相關細節不顯著的話，還有另外3個輔助原則可以幫助確認“雇員”身份：

1.將一個工作上視作整體進行全面控制；

2.雇員職責是工作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3.工作性質要求其保留大量必要的對細節的控制。

從工作時長方面做一個比較的話更能說明問題。

調查數據顯示，81%的Uber司機每周工作時長不超過34小時，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81%的專職司機每周工作時間在35小時以上，超過1/3的專職司機一周工作逾50小時。

從中我們或許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Uber并沒有直接干涉司機的日常工作和計劃，司機通過公司開發、提供和維護的軟件直接和用戶發生聯系產生運輸交易行為，這些司機有著相對自由的時間安排——我們很難在這家靠軟件算法聯系顧客和司機的“科技公司”（technology company）與一家“運輸公司”（transportation company）之間畫上等號，我們也并不認為簽約司機屬于 Uber 雇員的意見是正確的。

基于上述的分析，我們認為很難認同Uber司機的過錯必須還要由這家公司承擔相關責任的傾向，這不僅在法理事實上來說不合理的，對 Uber 這家商業公司也是極其粗暴的。

對Uber態度吊詭的地方就在于，一方面，用戶對這樣的服務甘之如飴，最新的數據表明，和 Uber 合作的汽車數量在紐約已經超過了擁有牌照的出租車，但是，另一方面，大眾、傳統的出租車行業及管理機構卻還是對它抱著抗拒和懷疑的態度，并且試圖靠限制、封殺的手段來規制這個已經不新鮮的事物。

移動互聯網和社交軟件的流行、大城市的迅猛發展和人口向大城市集中、用戶信息和數據的大規模交互開放等使得閑置資源終于在當代有了再利用和優化的機會，“分享經濟”（sharing economy）這個早在2002年就已經被提出的模式與理念在歷史上第一次具備了實行及蓬勃發展的可能性。

以 Uber 為典型的“分享經濟”自然而然會對政府的法規及稅收、用戶隱私安全、傳統利益集團等會造成前所未有的沖擊，但這些缺陷、不利影響不應該是它被抹殺的理由。對這個才出現了10多年的商業現象，無論是與制度還是與市場都必然存在著不理解和沖突的地方。但我們現在需要并且應該做的不是遽然贊成或反對它，而是從過往歷史的經驗教訓中尋找近似的案例，以相對寬容的態度積累更多對這些新事物的認識和理解——抑或我們就能在這樣的過程中獲得相對的真相和真理，最終來解決它們同制度規范和利益體之間的矛盾，進而推動整個商業、創新和社會的發展。

修昔底德告訴我們，所謂歷史，就是用案例教育人的哲學。那么，讓我們先來回溯過往微軟壟斷和谷歌隱私權的問題。

微軟的壟斷

說到經濟，每個人覺得自己是專家，實際上卻往往一竅不通，連做生意的人也不例外。

——米爾頓·弗里德曼

早在1991年，FTC（聯邦貿易委員會，Federal Trade Commission）就已經對微軟在操作系統市場上的壟斷行為發起質詢，但在1993年以2：2的投票最終結束了這起調查。1994年7月，微軟公司在一份和解訴訟協議中同意不會將產品（product）捆綁進 Windows 系統里，但仍保留了將附加功能（additional features）融合進入系統的權利。1995年，微軟辯稱IE瀏覽器不屬于“產品”而屬于“功能”，但司法部卻并不認可微軟的這一定義。

1998年5月18日，美國司法部及20個州的檢察總長以涉嫌壟斷阻撓競爭起訴微軟，同年10月，司法部以微軟強令電腦公司安裝IE 瀏覽器違反1994年的和解協議為由對微軟再提起訴。1999年6月2日，《華盛頓郵報》和《紐約時報》同時刊出一份整版廣告——240名經濟學家致克林頓的公開信，其中提道：

但是，消費者并不需要這些反壟斷行動，只有競爭對手才需要。高科技產品的消費者一直津津樂道于不斷下滑的價格、擴張的產能以及讓人瞠目結舌的產品和創新。

1999年11月5日，法官宣布了其事實認定，稱微軟在操作系統市場上的地位已經構成壟斷，其舉出的事實包括：

1.設置應用市場進入障礙

訴訟發生時，Windows 系統支持超過70000款應用，如果競爭對手要開發出與此媲美的應用的話，就必須招攬到大量的ISV（獨立軟件賣家，independent software vendors），但是ISV并不愿意冒險將精力投入為一個用戶數量無法匹敵 Windows 系統的新操作系統開發應用。

1994年，IBM推出OS2 Wrap系統，耗費數千萬美元招徠 ISV 以及逆向工程師來“復制”Windows API，盡管最終支持約2500款應用并且獲得了超過10%的 Intel-PC 市場份額，但是 IBM 判斷應用阻礙無法使 OS2與 Windows 有效競爭，于是在1996年放棄了個人電腦業務。

同時在法官看來，蘋果也是微軟壟斷的受害者。盡管 Mac OS 當時支持逾1.2萬款應用，但是用戶基數的巨大差異不僅沒能吸引到原 Windows 用戶反而加大了兩個系統之間的應用數量差異，最終拖累了蘋果的銷售。

2.價格控制

硬件的快速發展趨勢極大地地加快了用戶更新換代電腦的速度，用戶購買新PC的同時自然也會購入新的Windows系統，為了確保OEM廠商預裝最新的操作系統，新版本發售后，微軟或者會提升舊版本系統的售價，因此Windows系統的平均售價會因為這樣的提價而出現小幅的上升。

為了打擊盜版，微軟規定如果OEM廠商不能大幅降低未預裝 Windows 系統電腦的出廠量的話將提高系統售價，如果消費者購買的電腦都預裝了Windows系統的話，那么盜版就不會對微軟造成足夠的傷害。

3.打擊網景瀏覽器

1994年12月網景瀏覽器推出后大受歡迎，微軟感到網景的威脅，比爾·蓋茨隨后在1995年5月發布《互聯網浪潮》（The Internet Tidal Wave）將網景描畫為一個“誕生于互聯網的新對手”，1995年6月底，微軟向網景表明自己的態度，如果前者不另開發其他平臺的瀏覽器，則微軟將與之合作，否則在Windows 95上推出自己的瀏覽器。微軟同時表示，Windows 95版網景瀏覽器是否能夠及時獲得 RNA（Remote Network Access，遠程網絡接入）接口也將取決于合作與否。

網景瀏覽器最終拒絕了與微軟合作，于是直到Windows 95發售兩個月后才獲得RNA接口，與假日銷售季擦肩而過，同時，微軟在8月中旬也取消了之前和網景幾近達成的腳本工具授權協議，這使得網景瀏覽器失去了和ISP合作的機會。

微軟還通過各種手段像Compaq、AOL等施壓以排除、擠壓市場上的網景瀏覽器。

4.絞殺Java

1995年5月，SUN公司宣布完成Java語言的開發，開發者通過Java語言編寫的軟件能夠在各個操作系統上運行，隨后微軟就意識到該語言的潛在威脅，同時，網景瀏覽器與SUN合作內嵌Java運行環境。

1996年3月，微軟和SUN達成合作Java意向，借此機會開發非標準化方法，隨后，比爾·蓋茨還要求Intel不要和SUN合作。1998年，網景瀏覽器工程師無力面對Java開發的混亂局面不得不停止對JVM的更新維護，隨后又停止了新版本瀏覽器中對Java的內嵌。

從1997年到1998年，微軟簽署《第一潮》（First Wave）協議，大量ISV將Windows版本的JVM視為默認使得他們開發的Java程序與之相匹配，為了達到這一目的，開發者必須使用微軟的Java開發工具。

2000年4月3日，法官做出法律結論，判決微軟構成壟斷、試圖壟斷以及違反《休曼反托拉斯法案》，微軟不服旋即提起上訴。2000年6月，法庭判定拆分微軟。4月微軟上訴至最高法院，遭后者駁回并發至聯邦上訴法院，隨后華盛頓巡回上訴法院認定拆分將“極大地改變‘責任范圍’”故而推翻原判決，但上訴法院并未推翻原有的事實認定。

2001年9月6日，司法部宣布放棄拆分微軟的努力并將尋求較輕的反壟斷懲罰，微軟隨后宣布允許電腦制造商安裝非微軟軟件。當年11月，司法部最終與微軟達成協議，微軟需要向第三方公司開放其軟件 API 接口，同時成立一個三人小組在隨后5年時間得到公司系統及源代碼的完全許可，但司法部并未要求微軟公司改動代碼或者禁止其向系統捆綁其他功能軟件。2004年6月30日，美國上訴法院一致通過和解協議。

至此，這起曠日持久跌宕起伏的壟斷訴訟終于結束。

壟斷的悖論

1892年，美國國會通過《休曼反托拉斯法案》，在此后又相繼通過了《克萊頓反托拉斯法案》（Clayton Antitrust Act）、《聯邦貿易委員會法案》（The Federal Trade Commission Act）等一系列法案來達到“通過促進市場競爭來保護經濟自由和機會”的目的。

“我現在逐漸意識到反托拉斯往往弊大于利（do far more harm than good）。”弗里德曼在1999年微軟反壟斷訴訟正在進行時曾經如此評價。而阿爾欽、科斯等經濟學家也紛紛表示了自己對“反壟斷”的不滿和批評，在他們看來，“反壟斷”不僅沒能促進市場自由競爭反而嚴重阻礙了市場的自由和蓬勃發展。

我們需要厘清的事實是，企業獲得高額利潤乃至暴利并不意味著它就是壟斷，企業在市場中通過競爭手段獲得的強勢地位也往往和“壟斷”并不相干，自然而然地，企業實行價格歧視也并不表示它就與“壟斷”掛鉤。在市場經濟環境中，通過法律訴訟達成甚至以行政手段來拆分大企業達到“反壟斷”目的并不是一個健康、有序、正常發展的市場經濟秩序所允許的。從根本上來說，“反壟斷”往往是違背市場運行和經濟規律的。

首先的問題在于，“壟斷”是否損害到消費者的利益？

并不像絕大多數人想象得那樣，盡管微軟遭遇訴訟時在操作系統市場上已經取得了巨無霸一般的地位，但是，它卻并沒有利用這種優勢肆意提高價格，Windows 95和Windows 98系統的零售價均為209美元，在Windows 98中還通過捆綁推出了免費的IE瀏覽器，不僅擊潰了網景，也一舉占領了瀏覽器市場。甚至連在訴訟過程中的事實認定里，法官也不得不承認，IE 瀏覽器“推動了瀏覽器進步、降低其價格、提高其適用性”并“因此使消費者從中受惠”。

讓我們回顧一下美國歷史第一家被拆分的“托拉斯企業”標準石油公司。

1885年，洛克菲勒在給合伙人的信中寫道：望諸事順遂如常，我們一定要記住我們是為窮人采油讓他用上物美價廉的石油。這些并不是虛情假意的大話而已，和大家對壟斷企業的印象不同，標準石油占據了全美九成左右的石油開采和分發市場，但是每加侖的石油價格卻在20年間從58美分降至8美分。

事實上，我們很難證明在正常的市場秩序下壟斷和價格高企有必然的聯系，更常見的現象或許是，壟斷企業為了爭取更大的優勢將競爭對手逼出市場而實行更有比較優勢的價格，壟斷企業本身在成本攤薄、用戶量等方面具備的巨大優勢使得它能夠以接近邊際成本的市場價來占領市場，這在一定程度上會促使整個行業平均價格的下降。在這樣的過程中，實際受益的是消費者。

那么，“壟斷”又是否會威脅市場的公平競爭秩序呢？

法官在事實認定中反復強調的是，微軟的壟斷行為“阻礙了那些推動行業創新的有潛力公司”，并表示這“導致了一些能夠真正令消費者受益的創新最終夭折”。但是，并不是這些手段都能稱之為“壟斷”，顯而易見的是，訴訟中備受關注的IE瀏覽器捆綁就并不屬于壟斷。而且，我們也應該看到，曾經主宰桌面操作系統和瀏覽器市場的微軟對整個產業競爭秩序的影響近乎微乎其微。

IE瀏覽器市場份額推移

2004年，微軟反壟斷訴訟和解不多久，Mozilla推出了Firefox瀏覽器，到2009年，Firefox下載量已經超過10億次，2008年，Google推出Chrome瀏覽器，并在2012年實現了對Firefox和IE瀏覽器的反超。

高盛在2012年發布的報告顯示，包括iOS、Android等移動系統在內，Windows在操作系統市場上的占有率已經2000年最高峰時的97%跌落到24%。直到今天，Windows系統依然是世界上用戶最多、市場份額最大的桌面操作系統，但是和之前相比已經出現了顯著的下滑。

微軟曾經預估到的互聯網時代來臨后，這家公司不僅沒有抓住任何先發優勢，反而大大地落后于后起的谷歌及東山再起的蘋果。

從瀏覽器、桌面操作系統乃至移動平臺、搜索、社交服務等方方面面，我們都注意到，盡管微軟在不少領域內都擁有近乎壟斷的地位，并且借助各種手段打壓過網景、蘋果及谷歌等企業，這卻并沒有阻止Mozilla、谷歌、蘋果、Facebook等公司的崛起，反倒是微軟在這些或傳統或新興的領域內顯現出若干頹勢。

壟斷未必意味著永久的優勢，由盛而衰的企業在過去20年間數不勝數：MySpace、健力寶、雅達利、諾基亞等等。

隨著互聯網時代的到來和對各個行業的滲透越來越深，企圖通過壟斷控制市場秩序、壓制競爭對手的行為正變得越來越困難。去中心化和長尾化效應在互聯網上體現得尤為顯著，這同時也就意味著不可能有企業實現通過完全的排他性手段來實現市場“獨占”的目的，更為常見的情況是，在某個行業中占據主導乃至壟斷地位的企業遭遇“創新者的窘境”最終無法在產品技術和成本獲得優勢，進而被新興企業淘汰。

所以，真正值得我們關注和警惕的不是市場競爭中形成的“壟斷”，而是以行政手段通過對稀缺資源的強制掌控獲得的壟斷以及在不充分的競爭環境中通過政策、資源的有意配置傾斜而實現的壟斷。這些不僅與市場經濟基本精神相背離，同時，在其中還必然蘊藏著尋租行為，真正能夠推動市場良性發展和進步的是針對這樣企業和行為的“反壟斷”，也只有將這樣的壟斷行為從市場競爭中徹底清除出去，才能建立起一個自由、完全、健康的市場經濟環境。

21世紀的“忘懷洞”

歷史已經停止了。（History has stopped）

——《1984》，喬治·奧威爾

1995年，歐盟通過了《歐洲數據保護法令》（European Data Protection Directive，以下簡稱《法令》）以規范公民個人數據的獲取和使用。2012年，為了應對互聯網和全球化推進帶來諸如云計算、社交網絡等方面的新形勢，歐盟委員會通過了《通用數據保護修正案》（General Data Protection Regulation）。

然而在美國，第一憲法修正案由來已久深入人心，不僅約束政府當局不得侵犯干涉公民的言論自由權利，亦為各大互聯網公司提供了較為寬松的隱私保護標準，使得它們能夠在合理合法透明的前提下利用用戶數據。

從根本上來說，美國與歐盟在對隱私的保護上存在著根深蒂固的抵牾。這不僅來自它們不盡相同的社會認知和法律觀念上的歷史淵源，也與商業環境的成熟度和互聯網的發展趨勢有著莫大的關系。

觀念和法律上的差異最終還影響到政治經濟領域。持續數年的《跨大西洋貿易與投資伙伴關系協定》（Transatlantic Trade and Investment Partnership，TTIP）談判過程中，歐盟方面始終不愿將數據隱私保護納入其中，美歐對彼此的隱私保護都存在著質疑和批評，各方對隱私的態度構成了 TTIP 通過的最大阻礙之一。

谷歌成了橫跨大西洋的兩塊大陸在隱私問題上爭執的焦點。

西班牙人科斯提哈（Mario Costeja González）不滿用Google搜索costeja出來的頭條結果都是1998年《先鋒報》（La Vanguardia）刊登的對他的房屋進行拍賣的聲明，于是在2010年向西班牙數據保護局（Agencia Espa？ola de Protección de Datos，AEPD）提起申訴，要求 Google 西班牙分部、谷歌總公司及《先鋒報》刪除相關數據和鏈接。AEPD拒絕了對報社的訴訟而要求谷歌西班牙分公司及谷歌總公司移除鏈接。

隨后兩家公司分別提起上訴：

1.谷歌總公司不在《歐洲數據保護法令》的限制范圍內，而西班牙分公司則不對搜索引擎負責；

2.搜索功能并不涵蓋對用戶個人數據的施用；

3.如或存在數據施用行為，谷歌及西班牙分公司亦不應被視作“數據控制者”（data controller）

4.無論如何，數據主體都沒有權利抹去合法的公開材料

隨后，西班牙國家高等法院介入訴訟，官司的爭議焦點聚集在以下三點：

1.《法令》適用的領土范圍；

2.搜索引擎服務在《法令》中的法律位置，特別是搜索引擎是否能被視作“數據控制者”；

3.《法令》是否設立了“被遺忘權”（right to be forgotten）。

2013年2月底，書面審理程序展開，除了原被告之外，奧地利、希臘、意大利、西班牙、波蘭及歐盟委員會的代表都陳述了他們的意見。2014年5月13日，歐洲法院對本案做出判決。

首先，法院選擇從字面意義上對《法令》中的“數據控制者”進行解讀，推翻了被告否認自己是“數據控制者”的觀點。法院認為，谷歌西班牙分公司在國土境內，符合《法令》中“成立”（establish）的定義，同時推翻了谷歌總公司認為自己沒有在西班牙境內對個人數據進行數據“施用”的觀點。法院認為，西班牙分公司進行的推廣、廣告銷售等活動符合《法令》中的“施用”概念。法院同時認定，對數據“不足、無關和過度的”施用與《法令》相悖，在本案中，搜索結果中的相關信息和鏈接必須被移除。

最終，法院判定搜索引擎執行者對網頁上出現的由第三方公布的個人數據的施用承擔責任，維持用戶對數據擦除的權利。

2014年5月31日，谷歌在網上推出了信息移除服務，第一天就收到了超過1.2萬條請求。2014年8月6日， Gerry Hutch 的英文維基頁面成為第一個在搜索引擎上被移除的維基百科結果。

維基百科創始人 Jimmy Wales 對這一局面如此評論：

歷史是人類的一項權利，一個人能做的最糟糕的事情就是試圖使用強力來讓另一個人噤聲。

隱私陽謀

讓我們來看看美國究竟如何處理類似問題。

1983年10月，杰克遜維爾當地的《佛羅里達星報》（The Florida Star）在一篇犯罪報道中透露了一起性侵案件的受害人全名，1984年9月，受害人以違法佛州《強奸受害者保護法》為由將記錄并公開其報案信息的治安司及報社告上法庭，該法律要求“不得通過任何大眾通訊手段印刷、公布、廣播”性侵案件受害人的姓名。治安司獲得和解并賠償2500美元，但是報社卻拒絕如此，辯稱《受害者保護法》違憲，巡回法院駁回其辯詞并判決報社支付被告75000美元補償性賠償及25000美元懲罰性賠償。

佛羅里達第一上訴法院維持判決，然而佛州高等法院卻推翻了上訴法院做出的自由裁定復審，最終，最高法院對這起訴訟進行重審。最高法院判定，支持原告的裁決違反了第一憲法修正案，在此案中《受害者保護法》違憲。首先，該法并沒有對“大眾傳播手段”做出明確定義，其次，報社誠實地刊登了以合法手段從政府機構獲得的信息。最終，最高法院駁回了原告的賠償要求，免去報社的賠付責任。

最高法院結合之前的判例對言論自由和隱私權之間的關系做出了闡述：在沒有事關該州優先度最高利益的情況下，州當局如果因為報社以合法手段獲得了具有公共意義的問題的真實信息就對其進行處罰，則視其行為為違憲。

在判決書中，最高法院指出，對公布確定真實信息的媒體進行懲罰可能會使得它們最終趨向“膽怯和自我審查”。

讓我們再來審視歐盟的所謂“被遺忘權”。

事實上，在互聯網時代，由算法和程序驅動的搜索引擎只是從錯綜復雜的互聯網中提供了獲取個人隱私信息的捷徑而已，即使從搜索結果中移除個人信息，也無法保證這些信息就能從網上消失。“被遺忘權”實際上是一種自欺欺人的偏執虛妄幻想而已，在互聯網時代，個人信息與隱私實際上并不由自己擁有和控制，社交平臺、云服務、六度理論等已經將用戶置身于一個相互連接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世界中。

僅僅強調用戶的“被遺忘權”卻忽視這項人權在當前互聯網無遠弗屆的現實環境中操作的可行性和難度，這無疑是當前隱私問題在歐洲以及全世界范圍內遭遇到的最大挑戰。

一個嚴峻的問題還擺在我們的面前，對個人“被遺忘權”的嘗到和尊重是否同時會導致對社會群體利益的輕視呢？

1974年，英國頒布了《犯罪者自新法》（Rehabilitation of Offenders Act），規定罪犯在社會上尋求工作或申請保險時其過往犯罪記錄不得被提及，并在2012年對此法案做出了進一步補充修訂。2009年，兩名在19年前犯下謀殺罪的德國人起訴維基百科要求后者移除他們的相關信息。

他們再次犯罪的潛在風險又應該由誰來承擔呢？如果他們的人權應該得到充分重視的話，那么，那些不知情的可能的受害者的生命權、財產權和隱私權又有誰來保護呢？答案是沒有。

是否只要權利主體反對，“數據控制者”就必須移除數據呢？那如果被移除的內容是別的用戶復制、收集的，假如別的用戶的內容涉及到權利主體，移除本身其實又同樣侵犯到別人的權利。隱私的目的是為了保護個人的權利，但最后在某些情況下卻有可能導致對更多的人的傷害，顯然這又是一個尷尬而無解的難題。

假如用戶動輒行使“被遺忘權”，動輒要求移除個人數據的話，這必然會讓Facebook、谷歌以及各大互聯網科技公司陷入一種進退維谷的尷尬處境——互聯網的本質和基礎就在于信息的自由交流和分享，然而“被遺忘權”的推行使得這些大公司不得不對信息進行篩選和移除，這無疑加大了它們的成本負擔和法律風險，不僅阻礙了信息在互聯網中的暢通交流和使用，無形之中也加大了歐洲本土互聯網企業創業創新的難度。

這樣的隱私權保護對政府部門而言亦是一種負擔。

在科斯提哈訴訟中，《先鋒報》刊登的消息來自政府機構的拍賣信息，其目的就在于讓更多的人知道并參與拍賣，移除相關搜索結果的判決無疑會讓讓政府部門陷入這樣一種困局：12年前，當地有關部門通過媒體擴散相關消息，12年后，歐盟法院卻要求搜索引擎抹除相關信息。如果之后政府出于公眾利益通過互聯網發布涉及到某人的消息，當事人對此感到不滿并要求法院移除相關內容，搜索引擎等“數據控制者”又該如何處理？政府機構如何解決這樣的難題？

誰控制過去，誰就控制未來。誰控制信息，誰就控制一切。

這并非杞人憂天。

制度之手何處安放

一方面，我們享受著上述創新的產品和服務，另一方面，我們又不得不面對這些新產品可能帶來的風險和問題——隱私的問題、市場自由競爭的問題、言論自由的問題、產權的問題，諸如此類。

現行的法律制度能解決好這些新問題嗎？能保護我們的權益不被損害嗎？能推動互聯網和商業更好地發展嗎？每個人或許都會產生類似的疑問。

微軟和谷歌 在桌面操作系統、搜索領域內的優勢是否已經破壞了市場的自由競爭？美國和歐洲在這一點實際上一直都沒有給出真正切實的證據。

假如因為“反壟斷”的理由而要求微軟移除Windows系統內捆綁的IE瀏覽器及Windows Media Player，或者限制谷歌的收購合并、要求其調整算法，上述做法對這些公司和消費者來說顯然是不公平的。原本可以免費得到這些軟件、服務的消費者的邊際用值豈不是被浪費？從另一個角度而言，互聯網的興起讓用戶有了更多的選擇，這實際上限制了微軟、谷歌在某些領域的排他性優勢。

也就是說，“反壟斷”在當前本身就是一種難以自圓其說的迷思，對“隱私權”的關注實際上也陷入同樣的窠臼。在今天，用戶往往需要讓渡自己的部分隱私以享受更便利、充分的網上服務。從某個角度看，用戶在使用搜索、社交網絡等平臺上的免費服務時，實際上消費者剩余就相當于其數據、隱私的價值，為了榨取盡可能多的消費者剩余，免費的互聯網服務就必然需要更多的用戶數據及更寬松的隱私保護政策。

互聯網叫車以及專車服務也面臨著類似的考驗，這樣的服務不僅增加了新的就業機會、為司機提供了更好的待遇，在緩解出行緊張局面的同時也極大地節省了乘客的時間和精力，這本是一舉多得的優化措施，但監管部門及傳統的出租車司機工會卻視其為洪水猛獸，主要原因或許在于，新興的互聯網出租車服務打破了以往非正常競爭環境下形成的由官方和出租車公司把持的市場壟斷局面。

互聯網催生的新服務和商業模式——其中最顯著的莫過于“免費”，也還包括“眾包”、“共享經濟”及互聯網金融等——使得傳統的市場學說和倫理觀遭到前所未有的沖擊，那么，面對這樣的新局面，我們究竟是選擇因噎廢食不越雷池一步還是大膽革新為創新創造更便利的環境和秩序呢？

答案不言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