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游天柱山

一

森林是地球最大的陸地生態系統，也是人類童年的出發地。我們的祖先從這里跳下樹來，直立起身體，鉆木取火，才走到今天的家園。熱愛并夢想復歸森林已經成為我這輩子揮之不去的心結，一切有關森林的寫作母題都是我所渴望的。但在采風活動的選題會上，高手們往往捷足先登，將之揣攬于懷。這回赴閩南長泰采風，戴上幸運花環的是一位女作家，之后聽聞當地的天柱山國家森林公園正如火如荼地開發建設，上山之路坎坷難行，苦于足下的半高跟鞋又不是神奇的“謝公屐”，臨時改弦易轍，與我互換了選題。

僅就見諸文字的故事而言，天柱山的色彩已相當神奇。北宋崇寧三年（1104），閩南高僧楊虔誠因遙見東北方向有天燈佛光異象，便循跡尋去。且不說野徑迢遠，還一路攀高，歷經艱辛抵達天柱山，發現山中幽深迷離，山川奇秀，便披荊斬棘，于此結廬修行。今人推測，所謂“天燈佛光”，應該是在天氣晴朗時，每當東方破曉，從南邊的漳州平原向北眺望，是時霧纏山巒，聳立于峰巔的天柱巖染霞泛紅，宛若燈盞高張，懸掛于云天之中；其后旭日東升，山頭云霞蒸騰，霧嵐幻化，依稀里又現佛光浮凸蒼茫云海之上的情形。

在保護優先、適度開發相結合的原則下，于天柱山國家森林公園范圍內選取9000畝高起點策劃，投資60億人民幣，以森林生態為載體，打造集宗教朝圣、休閑、養生、度假、運動探險綜合一體的旅游度假區，使之成為“生態型山岳度假勝地”的金質名片。大手筆的投資方是飛龍旅游開發有限公司。中午，該公司副總小李到賓館接上我們，從天柱山西坡已現雛形的公路盤桓到山腰辦公區，然后，避開塵土飛揚的工地，踏上密林間的一條古道。

環顧四周，依以往的經驗，這里應該屬于花崗巖峰叢——石蛋地貌，因為生態得到精心呵護，這片地處南亞的熱帶季雨林，即便進入十月，漫山遍野的叢林依舊茂盛蔥郁，在涼意漸濃的秋風里鮮翠欲滴；從樹冠叢中不時探出身影來的石柱、石墻、石峰、石堡，仿佛就是漂浮在蕩漾碧波上的帆影，只有貼近了，才會強烈感受到石林式的峰叢雄峙，巖柱林立，石墻擋道。

昨晚上網查看了關于天柱山的資料，它屬于戴云山東延支脈，地處閩南金三角“廈漳泉”的中心位置，因山多奇石狀若柱而得名。1995年，經中國森林風景資源評審委員會評審通過后，它被林業部批準為國家森林公園。天柱山國家森林公園面積3000余公頃，其中天然熱帶次生雨林1500公頃，生長著許多熱帶雨林珍稀樹種和植物，動物資源也十分豐富。值得一提的是，在這里還發現了1400多畝國家二級瀕危樹種閩楠的天然林植物群落，具有生物多樣性研究價值和科考觀賞價值。公園內自然資源豐富、生態環境優越、歷史文化深厚。早在北宋年間就成為閩南一帶的旅游勝地，被譽為“閩南第一圣山”。

我們在熱帶季雨林里拾級而上，周遭古木參天，虬根纏石，老藤奔走，松蘿飄逸，偶爾的幾聲鳥啼，反倒襯托出山林的空寂和幽遠。這是一條民間傳統的祈福路線，據小李介紹，在整體規劃中，這一帶將被整合成摩崖石刻文化遺址公園。上行20來分鐘，路旁幾尊巖石你倚我靠彼此疊置，狀若門洞，苔蘚地衣斑駁的石面赫然鐫刻有“悟入”二字，仄身躬腰上行，前頭攔著一塊巨石，又見“云關”字跡，因邊上還刻有“南無阿彌陀佛”，推想過去，應該是悟入佛家仙境、步上佛家云關之意。面前的空地上，有一如砥磐石已經橫臥在那，上有摩崖石刻“忘歸洞”。附近散落著幾株直徑30余公分粗的桂花樹，相傳為開山祖師楊虔誠手植，迄今已有近千年的身世了。整個樹冠美如華蓋，葉片齊整蒼翠，碎花鵝黃絨密，猶如圖案一般四下里鋪陳開去，頗得“一片繁英壓玉枝，暗香郁霧影參差”的古人詩意。登上忘歸洞邊上的石階，盤腿坐于石面，密匝匝的樹葉上落滿陽光，泛出寶石般亮熒熒的光澤，桂花的香氣氤氳裹身。試想，每當晨曦微啟，松濤蟬鳴，云出巖岫；每當暮色蒼茫，飛鳥投林，月輝如水；再和著那晨鐘暮鼓，裊裊梵音，置身如此境地，正真是僧俗無界，物我兩忘，還有哪一顆心扉不會因之變得明朗透徹呢？如此，就更為理會指示牌上的詩句：“霞氣變朝暮，山深月上遲。徘徊兩不厭，此意老僧知。”

駐立于此可俯瞰“一線泉”之景，豐水時節，有泉水一線從巖背逶迤而過，涓涓清泉如一縷銀線，飛瀉直落注入盤石下巖面的一孔圓穴，那可是數百年來水滴石穿的結果？明人張燮《一線泉》詩云：“滴瀝下云松，冰壺聊可薦。感此神骨清，忘卻來時倦。”可惜因為修復景點，泉流臨時改道，我們無法捧泉一試。

有了這樣的過門曲，接下來就是前人所云的“入門見寺矣”。眼前的山坡地上，黑魆魆的條石水痕苔跡漶漫，砌起一道近兩人高的石墻，踏著階梯上去出現一片平埕，約500平方米的一處狹長地塊，山壁巨巖列布，左側藏有居石洞，古詩里“中有一片石，垂蓋宛成室”的樣子，如蓮覆石居然成了擋風遮雨之檐。巖寺袖珍，供奉的是道家之仙。右側橫臥一塊巨石，坐東朝西，形如威風凜凜的雄獅張嘴高吼；獅口位置上是一座小巧玲瓏的觀音亭，被認為是該山最神圣、最有靈氣之所。二者之間豎立的磐巖尚見幾方殘留孔洞，那無疑是架設屋檐的所在，當年的巖宇早已坍毀；其前立有一塊邑大夫管公重新天柱巖的石碑。文字記載，宋時“云關”之上的這一片地帶屬于天柱山的風水寶地，大小巖寺的香燭曾經興旺一時，構筑有海濤巖、勢至巖、慈云巖、象鼻巖等一干巖寺，當年的情形可是飛檐凌空、香煙縈繞，青瓦紅墻掩映于翠峰白云之間，在傳世的文字里被描繪成“樓寺星羅”，正如北宋時期的長泰縣令韓常卿在一首詩中寫到的那樣：“煙霞空鎖樵人徑，松檜重陰古寺樓。”

時逾近千年，或因兵燹戰禍，當年的繁盛氣象已經不再。煙云散盡的歷史中留下幾聲古人的輕嘆：“峭壁龍蛇留翰墨，危崖煙靄伴殘碑”、“望歸猶有石，觀海已無樓”。

走出密林，我們從森林公園的防火道繼續登頂，一路看到置身密林間的屏風石、天柱巖、蠟燭峰等景觀，不滿足的是當時天不夠藍云也不夠白。山上比比皆是的磐石危巖，各具異態，應該是天柱山一絕。《長泰縣志》里有這樣的文字：“巨靈所創，列真所棲，詭石錯列，百奇萬狀。”近千年來，天柱山上這些千奇百怪的景觀石歷經雨雪風霜的侵蝕，不斷地風化變矮、崩塌消散，而仰仗熱帶季雨林的豐沛雨水和沃土，以及良好的保護，葳蕤草木慢慢遮蔽了兀立石景，“天燈佛光”的奇景顯然不是當年可以同日而語的。

最后，我們爬上好漢坡，立足天柱山紫玉峰海拔933米的山脊處，再登上前幾年修建的觀海樓，迫不及待地舉目東望，廈門海滄方向一片青灰霧靄，混沌無景，再環顧四周，群山村落朦朧。秋高氣爽時節，水汽煙靄何以如此之重？就中國目前的國家森林公園而言，除了天然、原始的自然狀況外，肯定還必須擁有景觀資源的珍稀性和獨特性。既然躋身國家級，僅憑一條簡樸的、吞吐量有限的游步道和保護良好的植被，總是讓人覺得單薄了點。

小李看我們面露失望，便約我們明天早晨再來看日出。

二

回到下榻賓館，把當地的旅游電視片、旅游畫冊和該縣的歷史文化叢書瀏覽了一遍，認定這座深受古代文人墨客鐘愛的大山，堪稱極品的景致還是絕頂的觀海樓。天下名山大川，歷來地因人傳，探幽尋勝者獵艷搜奇，名流雅士從而張之，遂有了文化意蘊。明萬歷二十七年（1599），新任縣令管橘注重文化建設，重修天柱巖，興建觀海樓，此后，當地的和慕名前來的文人墨客紛紛登眺賞景，飛觴聚宴過后，彼此吟詩唱和，一本《天柱山紀游諸詩》為此山留下永久的詮釋，供后人謳歌傳誦，發思古之幽情。

是晚，和友人泡閩南功夫茶侃大山，聊到忘情處，不經意把茶給喝多了，回到賓館的床上輾轉反側，但聞一更接一更的雄雞啼鳴，似睡非睡里感覺天邊驟現魚肚白，恍惚間已經置身天柱山里了。

遠望周遭蔥蘢蓊郁，群峰聳秀，叢叢簇簇的巨型花崗巖浮出樹梢，巖面停泊著朝陽的紅輝，儼然就像大山精致的領結。這樣的時候，天柱山便是一個內涵十足、風度翩翩的紳士了。

公園山門高聳，一副樸拙的古鎮氣派，大家穿過廣場，進入游客集散中心，在觀光巴士車站登車東行，一會兒工夫，一溜塔形尖頂木屋刺穿藍色天幕，有座古色古香的異域風情小鎮攤展于目前，街道上游客如織，熙攘熱鬧，這里是登天柱山頂的纜車換乘中心。小鎮的古街上還有4D動漫影院、兒童夢幻園、美食一條街和手工藝品集市可以去逛逛。

天際漸漸泛紅，一片祥和襯出了遠處藍蒙蒙的一波波山巒，近處的山脊站立著一排馬尾松，樹影有型有致。陡然間，整個人感覺處于磁懸浮狀態，車輛懸空了起來，透明的腳下是一片樹冠編織起來的波涌，晨風拂過，搖曳出艷紅亮黃的屋子。原來我們進入了鷹居區域，掩映在綠樹修竹之間的是接待大堂、觀星茶室、醉風餐廳，它們統統與周邊山水林木和諧一體。那些像精致鳥巢的是鷹居客房，一幢幢倚靠著巖石，竹篁后偶爾探出客房一隅，一切都絲絲入扣，彼此和睦安然。

我忽發奇想：倘若哪天入住其間，一定要吟哦那首明人游歷天柱山后寫下的詩賦：“月出兮頂上光，月入兮照我床。云去兮何漫漫，云歸兮室中滿。云去云歸亦自由，古人今日共風流。”那神情、那心態將是何等逍遙，進入天人合一的境界也不是沒有可能。

景點手冊里還有如此介紹，依據天柱山地形地貌的特點，南坡的幾條溝谷中還散落著青少年科普區、觀光農業區、自然風景體驗區，西北處則是探險公園。

觀海閣顯然已非昨日可以比擬，它昂昂然沖天而去，像北疆喀納斯著名的觀魚亭一樣，外型獨特別致。登頂憑欄，極目遠眺，正所謂：天近群山小，云深六月寒。沐浴在秋意凜冽的晨風中，天地間一派清爽澄明。東方遠遠的天邊凝著一抹青黛，往上是紫紅色云霞，其后襯著亮黃天幕，不知不覺間又漸變成為漫天蔚藍。鎖在紫霞后的旭日從云鎼間放出光芒萬道，原本水霧氤氳的海平線被燙出一片粼粼金帶。亮光晃晃的海面上，往來船舶的小黑影報告了港口的繁忙。臨風佇立觀海閣，望海觀山兩不誤。回首南向鳥瞰，眾巒低矮，山川重重，青蒙蒙的群峰一概匍匐于腳下。此時，天成山風景區著名的雙髻峰被輕紗似的白霧托起，崢嶸聳峙，讓人仿佛置身于一幀水墨山水長卷中。北面的大地上，白茫茫的云霧從山谷間升騰起來，風過云蕩，此起彼伏；散落于河灣處的村落，點綴著阡陌屋舍、小橋古樟，宛若人間仙境。

驀地發現自己就是一朵遨游的白云，眼前的景色像舞臺背景一般已經熄滅了眾多燈盞，倏忽間幻化成靜謐的幽夜，墨藍蒼穹上，一會兒海上生明月，一會兒又星漢璀璨，眼下燈霓輝映處是廈門、漳州、長泰的城廓；耳畔適時響起似有似無的松濤蟲鳴，仿佛就是天籟之音。如此氛圍，讓人頓生天上人間的無限感喟。

夢中神游無疑是對天柱山國家森林公園美妙未來的期待，相信它的開發建設不只是拼貼一連串的旅游項目，而是保護了一塊原生態的凈土，提升了一種新的旅游生活方式，進而成為中國國家森林公園旅游發展的新標桿。惟其如此，我那一顆飛翔的憧憬之心才落到了實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