鄴山講堂的紅日

一、尋蹤師者，遺址荒煙蔓草

冷峭干爽的蕭蕭冬日，攜帶一句師長溫黁睿智的叮嚀，懷揣一腔學子稚氣真摯的熱誠，孜孜追尋鄴山講堂遺址而去。

龍海市榜山鎮長洲村，午后閑適靜好。名聞中外的古老石橋如勞苦功高的耆老宿將，堂皇橫跨清波粼粼的九龍江，醒目霸氣的“國家級文物保護”石碑賦予他“在朝”者的磅礴大氣。我暗自莞爾意會：鄴山講堂已經近了。早已毀棄的講堂遺址荒僻蒼涼，只留下寥落頑強的幾處摩崖石刻，和歷久彌香的傳說，是那么那么的“在野”。

區區1.5公里的距離，正適合數百年光陰不離不棄的相望相守。古橋與遺址“老哥倆”相映成趣，宛如在詮釋“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傳統書生境界，又仿佛是人各有志、從心所欲即如意的無需解說。

“字畫為館閣第一，文章為國朝第一，人品為海內第一，其學問直接周、孔，為古今第一。”被杰出地理學家徐霞客無與倫比的“高大上”品評震爍古今。黃道周，這位鐵骨錚錚的飽學鴻儒、理學諍臣、教育家書畫家、民族英雄，以節義千秋的“師者”身份在此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跡。

摩托輕騎帶著探索之心和執著之意徐徐蹭蹬，往橋西側沿江畔向北蜿蜒而去。山林間狹窄的泥土小徑如此親切如此熟悉，是與現代氣息全然不同的濕潤地氣，還有久遠的古意和詩意。

《漳州府志》載：“鄴山書院，在鄴侯山，（距萬松關十里，左柳營江溯流而北），明詹事黃道周講學于此中。”此時此地，冷寂幽邃的氛圍里，神秘感和清高感脈脈漾動，正是黃盻《鄴山懷古》描述的意境：草向空坡處處生，蓬萊峽坼斷人行。風煙不霽前朝淚，薇蕨空垂死后名。有道信能追管葛，無時難自比良平。沙蟲化后江楓冷，葉戰高秋夜有聲。

一方舊石碑鄭重宣示：“鄴山講堂摩崖石刻，經本府一九八二年六月十日公布為第一批縣級文物保護單位”。竹衣竹殼竹葉在腳下噼啪作響，大叢大叢擠擠挨挨的竹子，在冷冽江風里颯颯搖曳，不是繁華勝景里遍地拔節的蓬勃生命力，也不復春風春雨里翠色欲流的怡人顏容。而“未出土時便有節，及凌云處尚虛心”的崢嶸風骨，從聽覺撩撥我的聯想，幻化成當年談笑有鴻儒的風云際會，講堂里書聲瑯瑯德藝雙馨，高談闊論慷慨陳詞，幻化成無數莘莘學子青衫儒巾的身影，在恩師陽光雨露的惠澤導引下，身心茁壯健康成長，棟梁之材森森挺拔欣慰在望。

無可置疑，如果某人春筍般快速拔節甚或脫胎換骨，那么他必定是遇見了極好的人生導師，遭逢了可遇難求的醍醐灌頂之福。

下午的訪客，只有我們兩人。

在人跡罕至野草及膝的廢墟里彳亍，又名“文明書院”的講堂銷聲匿跡，只留下幾塊粗糲的石頭地基，斑駁青苔攀滿了蒼綠的家國嘆息。陳年腐敗的枝葉氣息和汩汩流淌的植物生機，交織成一種隱晦的浩蕩。年復一年，深深落葉堆積疊壓柔軟而富有彈性，密密絞纏的藤蔓雜樹，銅墻鐵壁般阻擋了摩崖石刻的靚麗現身，無論我們怎么努力折騰還是難以穿破重重封鎖，覓得那杳然的芳蹤。

幾間搖搖欲墜的土屋，渺無人煙。虬曲老樹下一方模糊的碑刻攔腰折斷，“鄴山講堂嚴禁砍伐樹木告示”被重新描摹成紅色，橫躺著似在療傷。

二、建筑講堂，丹心照汗青

黃道周（1585—1646），明朝漳浦縣銅山人，字幼平，號石齋。天啟二年進士，初為朝廷經筵展書官，后為諫官，為人耿直清正廉明視死如歸，多次頂撞皇帝，直陳“忠佞不分，則邪正不明，為政之大戒也。”屢次遭貶并慘受廷杖。崇禎十五年充軍廣西，赦免復職后以疾告歸。翌年在龍溪鄴侯山麓營建“鄴山講堂”。作《鄴侯山記》言：“鄴侯山者，即漳艮岳之陰。北溪迸流，將匯于江東，長橋束之。步皋蜿蜒谽谺多奇，蓋跤龍出沒，風濤崩激，沙土己汰，石骨總出，若或為之，莫知其然，舊稱蓬萊峽，里人名之曰石仙。石仙者，指其蛻峙林立，飄然若登者也。”

淡泊明志的黃道周，強調治學需意靜心誠修身養性，并生動作喻 “學道之人，要如鐵柱木郎，止隨日光量其倒影，切不宜作畫船輦，跟人拖水登山也。”乃選址于此近山、近水、近月的幽謐之所。

多年籌謀準備，黃道周于崇禎十六年分別筑三近堂、與善堂和樂性堂，成為“雅集課藝，因文證圣”的首要場所。三近堂有軒有庭，庭有梧桂，庭近江，臨于釣臺。約二丈前，勾曲廉，有硯山。硯山以前，為左翼室，曰檀院。西望江源，諸峰蜿蜒，背負山河。樂性堂為登門人考論之所。背負芙蓉峽，石林簇立，江水環之。落成后舉行盛況空前的正規講儀，與會者多達404人。琴瑟鐘鼓，講壇上的黃道周儒巾長衫侃侃而談，抑揚頓挫的講授響遏行云，頑石點頭。

他講學不尚天理人欲之空談，專重新民愛國之實踐，名聲大噪。仰其德望，“當道紳耆、八方人士，環江拱聽者，日以千艘”，學術繁榮盛極一時。

眼前，塊塊飽含忠誠和精魂的石頭，都曾耳聞目睹過他無與倫比的儒雅風流，和振聾發聵的金科玉律。

鄴山講堂是他一生中創辦的最后一所規模最大、人數最多、規格最高的書院，培養了大批學問精進高風亮節的人才，弟子達400多人，其中不少人追隨他抗清，影響較大的“黃門四君子”為：蔡春溶、賴繼謹、趙士超和毛玉潔。

崇禎十七年，農民軍攻陷燕京，崇禎自縊。黃道周率諸弟子袒發慟哭三日。不久，清兵在燕京建立清政權。南京諸臣擁立福王朱由崧即皇帝位，黃道周赴召出任禮部尚書，協助反清復明。翌年閏六月，唐王朱聿鍵即位福州，黃道周被封為武英殿大學士兼吏、兵兩部尚書。他自請募兵抗御清軍，螳臂當車，果然兵敗被虜檻送南京。數次絕食拒絕投降，他于隆武二年三月五日壯烈殉國。咬指血書遺言：“綱常萬古，節義千秋，天地知我，家人無憂”。驚天地而泣鬼神。只此一句，凜然正義氣節風骨便足為萬世師表。

彼時，一代名臣魂兮歸去，或許殘陽如血、河山變色、朔風凄厲。“黃道周”三字被波瀾歷史被當頭紅日所銘記。就義時，他會想起屢次遭明朝貶謫、慘受廷杖和入獄酷刑的委屈嗎？我想不會。明王朝的窮途末路他必定懂，一腔愛國忠義讓他知其不可而為之，其實心里風蕭蕭兮易水寒，明鏡似的早就知道結果。

黃道周殉國后，鄴山講堂日趨荒廢，“行宮見月傷心色，夜雨聞鈴腸斷聲。”唯存數處摩崖石刻。有黃道周題刻的“蓬萊峽”、“芙蓉峽”、“道不絕風”、“墨池”和在江中石上鐫刻的“游罄”（于溪水中，潮漲則沒，潮退則顯）五處，還有崇義縣縣令黃寬題刻的“黃巖洞”、“靜如太古”，及河間知府黃可潤題刻的“得珠”、“冠峰”、“蕉葉”，御史大夫單德謨題刻“南來”（原為“吾道南來”，“吾道”2字塌毀）。

黃道周授學盛舉影響廣泛深遠，不少名賢前往觀瞻留詩作賦。陳常夏《題鄴山講堂》：千載尋邱壑，諸翁亦姓黃。人多私淑意，我共水云鄉。濯壁題詩句，臨流結草堂。思君瞻往跡，未忍息孤帆。許云龍《招載南陌游鄴山》：一別近三月，相懷幾度秋。遲君剡雪棹，覓找鄴山游。絕壁云爭墜，空江水自流。年年頻到此，望古獨悠悠。

三、奇石《榕頌》，人文豐碑永存

黃道周素知山、樂水而好石，鄴山講堂山清水秀石奇，得天獨厚。周邊云洞巖、萬松嶺等“外七首”，觸目可及懸崖峭壁、奇石怪宕，壯健蒼莽，尤其令他傾心留戀。

《明史》載：“道周學貫古今，所至學者云集。銅山有孤島，中有石室，道周自幼坐臥其中，故學者稱為石齋先生”。亦曾吟詠：“石者，天下之偉林也！其精確瑰致，以御君子；其博篤安忍，以御小人。自仞壁而下，拳拳而上，天下之求成立者，皆取之矣！以為易與取之，以為易取而去之，石卒嘰然無所復言。故天下之有道者，莫如石也！”

磊落頑強，高蹈情懷盡含其中。

榕樹為南方隨處可見的嘉木，黃道周從小伴榕課讀備極喜愛，仿屈原《桔頌》寫下千古名篇《榕頌》，盛贊其“六質”：枝椏磅礴熱雄偉，葉黝經霜永不凋，根須盤龍與臥虎，主干渾茂蔽天霄，無華結實果如珠，奶汁潔白粘如膠。“四優”：體態猶是智老壽仙，蔭影廣布怡人滋物，晝燃熄焰袒燒光明，木質堅貞用途廣泛。該件書作是國家一級文物珍品，藏于東山縣圖書館。

在萬松關，今有因景仰緬懷他而建的“榕徑通幽”步道。

鄴山講堂已零落成泥碾作塵，精神和文化卻芳香如故。

慨然里，瑰麗夕照絢爛溫暖，美到令人無語潸然。這輪紅日照耀古今，也曾如此溫暖撫摸過黃道周清癯的臉龐，和他的桃李高足們。

師生間的感情恩義是世界的亮彩、紅日的情懷。春天時，煦暖親和讓人傾慕迷戀毫不奇怪；夏天時流金鑠石殺伐決斷，曬黑曬傷你都是對的，黑了才健康傷了才成長；秋日里，籬落疏疏一徑深，金色碩果枝頭滿懷喜悅和感恩；冬天呢，驅趕寒冷和黯淡，讓你凝練結實的思想鳥語花香。易求無價寶，難得有良師，而龍駒鳳雛可造之材的學生亦是珍罕。遇合佳話越激越揚光彩叢生，勝卻郎情妾意的金風玉露一相逢。

回眸望向遺址，恍惚里有個淡定灑脫的身影，分明是我德高望重的恩師！親之近之敬之畏之。在一群粉絲笑意融融的熱烈簇擁下，緩步走來，“盍各言爾志？”談古論今激揚文字，妙語解頤談笑風生。

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山鳴谷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