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徐訏是一位頗具宗教情感和宗教情懷的作家,他的小說因以世俗愛情傳奇來追尋超世俗的情感靈智、追問生命的形而上、探討神性與哲理而帶有濃烈的宗教色彩。《風蕭蕭》是其代表作品,它關注人生的偶然性,強調命運與輪回,把宗教之愛和虛無感、宿命感緊緊聯系在一起,體現了宗教意義。
關鍵詞:徐訏 宗教之愛 虛無宿命
宗教反映了人在不可知的世界面前對宇宙、對人生奧秘的不盡探索,當人在現世的此岸世界不能獲得對于生活本體的完滿解釋時,就干脆擺脫塵世的紛擾到虛空的彼岸世界尋找心靈的慰藉。文學的最終目的也在為人類尋找最終的精神家園和命運歸宿。自古以來,文學與宗教就一直保持著近緣關系,文學作品中有著濃重的宗教文化元素。
徐訏是一位具有宗教情感和宗教情懷的作家,他曾留學法國修讀哲學博士,他對哲學、心理學、美學、宗教等諸多領域有著廣泛的研究。不僅如此,他還有著豐富的旅居歐洲的生活經驗和情感體驗,他“潛心探究哲學幽美境界的情趣,那副哲人般優雅的氣質,也使其和宗教達成一份天然的默契”。因此,徐言于的許多作品都充滿濃厚的宗教意蘊。《風蕭蕭》是其代表作品,它關注人生的偶然性,強調命運與輪回,把宗教之愛和虛無感、宿命感緊緊聯系在一起,體現了宗教意義。
一、宗教之愛
徐訏曾說有人是要“在世上求真實的夢”,而他是要“于夢中求真實的人生”。所以,他作品中盡情描繪的與那些集真善美于一身、視自由為生命的女性之間的愛情,正是一種理想的“自我設計”。不過,徐訏并不將這種愛情停留在彌補生命的殘缺上,他似乎接受了“有神論”存在主義大師雅斯貝爾斯的哲學,認同上帝(純意識領域)的超越性,善惡之間的自由選擇以及以愛為中心的道德原則。徐訏將他的存在理想安頓在了“愛的宗教”里。這種宗教之愛不僅超越了對殘缺人生的拯救,而且變成了“永遠普遍的存在”。這種“愛”有著關乎人類生存的更高境界。他認為,最高的愛是和諧。“而我所謂更高境界,愛已經失去了意義,代替那愛的是整個的諧和,人世融和在宇宙里面,愛者融和在被愛者里面,整個的諧和就是愛的融合;人與人間沒有分隔,上帝與人世完全吻合。這就是整個的宇宙渾成一片的境界,這就是自然也是上帝”。總之,徐哥文本關注的重心是人的生存狀態和生存方式,他以審美的心理范式,通過理想化的愛的奉獻,拯救并完善人性,實現著人的意識的自由自足和不斷超越,從而使人們達到以愛無所不在、物我渾融圓通的“和諧”為終極目的的人類詩意棲居之所。
徐訏在長篇小說《風蕭蕭》里借“我”之口說:“我需要的是神,是一個宗教,可以讓我崇拜,讓我信仰。”漂泊的靈魂直到臨終時接受基督教洗禮才找到了安置之所,但宗教文化思想對他的影響則由來已久,他的小說從一開始就有著濃厚的宗教底蘊,這種宗教底蘊首先表現為基督教愛的哲學。
基督教教義的根基在于愛,上帝的本質就是愛。根據基督教的創世說,上帝創造了宇宙萬物,并按照自己的形象創造了人類的始祖——亞當和夏娃。“在源初基督教的意義上,上帝乃是出于愛才創造了世界。”因此,愛人如己是基督教的根本主張,博愛世人是它的基本精神。只有奉獻無私的愛,人類才能獲得上帝的拯救,得到天堂的永生。“基督教精神最根本的標志是愛——一種無私地關懷他人的積極的行動。這種愛不只是關懷愛我們的人,也關懷不愛我們的人。愛必須是一種愛所有人的行動,不管這些人做了些什么,也不管他們對我們的態度如何。”這就是一種基督教愛的哲學。
徐訏的小說把愛作為一種生命方式,他一生都在尋找著愛,讓愛來救贖人生的苦難,消除靈魂痛苦的呻吟,讓生命在愛的犧牲中得到天堂的永生。徐訏愛情小說中的愛既有男女之愛、親情之愛,也有宗教之愛,甚或融為一體,傳達出一種滲透宗教意識的愛。為了這種愛,人應當奉獻自己的一切甚至生命。在他看來,一切肉體的想象都不是靈魂的解釋,生命的完美不在獲得而在奉獻。愛上帝,則是愛一個完美無缺的概念,這概念就是人世的終結。
《風蕭蕭》中很多人物身上都閃爍著愛的光芒。“我”愛著三個女性,但這種“愛”是一種人生意義上的男女之愛,本質上同于基督教教義上的博愛。“我”對民族、國家的熱愛,事實上也是一種基督徒的虔誠與奉獻。為了民族的解放事業,“我”加入到梅瀛子的抗日間諜組織中,為了能竊取白萍的密件險些喪命,但“我”無怨無悔。后來又與白萍、梅瀛子爭著去竊取密件。“我”抓鬮得中,身藏著梅瀛子給的自殺毒藥前往梅武官邸,決心不成功便成仁。身份暴露后又輾轉內地,繼續從事革命活動,為民族的解放事業盡心盡力。“我”的這種愛和對國家民族的情感融合為一體。不僅如此,“我”的愛也輻射到周圍每一個人身上。“我”勸導白萍不要為日本侵略者伴舞。受海倫母親的委托,勸海倫放棄哲學回到她有天賦的音樂上去。當“我”得知海倫當了日本人的“廣播明星”并幾至受辱時,一方面,“我”對梅瀛子把一個純真少女推入火坑深感厭惡;另一方面,“我”又與白萍一起挽救海倫,幫助海倫母女擺脫困境,并勸梅瀛子放棄這種不仁道的行為。“我”奉梅瀛子之命從白萍處竊取了情報,事成之后,“我”卻絲毫沒有成功的喜悅和輕松,相反陷入了沉重的負疚感和罪惡感之中,即使在舞場上狂舞也無法解脫。一方面是一個熱血的中國人對民族戰爭應盡的義務;另一方面是又要面對認識最久相知最深的紅顏知己,情勢逼得“我”必須執行命令,可內心深處,又本能地為自己辜負并利用了白萍的信任,感到痛苦、慚愧。
白萍是一個以舞女身份打入日軍交際界的中國間諜,她的身上閃爍著神性愛的光芒。夜晚,我們一起從賭窟到教堂,白萍在教堂的門口虔誠地祈禱,祝愿抗戰早日勝利,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屬,愿自己永遠擁有這樣莊嚴與透明的心靈。這種宗教之愛感染到“我”,使“我”也不覺肅然起敬。當她親手去懲罰偷了自己密件,破壞自己計劃的“敵人”徐時時,愛使她雖連擊兩槍也沒擊中要害。得知誤會了徐時,她又趕快打電話通知醫院來救徐時。愛使她一瞬間競立志做危難中的海倫的保護人,愛使她代替“姐妹”梅瀛子去完成一項危險的任務而最終倒在敵人的槍口下……白萍是一個“間諜”,不擇手段地獲取情報是她生存的主要方式,然而,她反對利用犧牲無辜者來獲取情報。在你死我活的民族斗爭中,她還能保持一種人性、人情之美,保存寬厚待人的“仁愛”,這是非常難得的。她把自己的青春和熱血奉獻給了祖國的抗戰事業,她犧牲自己的青春與生命,為的是其他同胞能過上安寧幸福的生活。這種博愛無私的胸懷,這種舍己救人的受難和犧牲精神,正是耶穌基督所代表的愛與犧牲的精神。
在《風蕭蕭》中,“愛”正是一種生存方式,一種人生理想。誠如作者所言:“書中所表現的其實只是幾個你我一樣的靈魂在不同環境里掙扎奮斗——為理想,為夢,為信仰,為愛,以及為大我與小我的自由與生存而已。”顯然,徐訏筆下這種屬于理想的精神上的博愛,是基督教精神的體現,這種精神的融入使他筆下的人間至情至愛幻化成一種脫離了世俗趣味的精神之愛。這種精神之愛正如同對上帝的愛那樣,虔誠、圣潔,不容一絲褻瀆。這種帶有原始的宗教意味的純樸和善良,散發著徐訏對基督精神的虔誠,體現著他對上帝這一精神本體的忠貞不渝的情感。在他看來,在上帝面前,只有以博愛之心廣播愛意,才能創造出一個美與真的世界。基督教把世俗之愛納入到自己博大的胸懷,以一種理想性、虛幻性的愛,帶領著人們去感受上帝的存在。在這里,愛已經化為一種超越世俗關系的本體論意義上的概念。“宗教是愛,是信仰,是犧牲”,宗教涵蓋了一切意義的愛,是個體的自我達到彼岸世界實現靈魂自由的必由之路。
二、虛無宿命感
如果用一個簡單的詞來概括20世紀40年代的時代特征,最合適的可能就是“戰爭”一詞了。當抗戰初期的劇烈動蕩過去之后,知識分子已經“不再拘束于自己的狹小的天地里,不再從窗子里窺望藍天和白云,而是從他們的書房,亭子間,沙龍,咖啡店中解放,走向了戰斗的原野,走向了人民所在的場所;而是從他們生活習慣的都市,走向了農村城鎮;而是從租界,走向了內地……”40年代,抗戰的烽煙滾滾,民族的生死存亡震撼著每一個中國人的心,他們的生活脫離了日常軌道。政治的高壓、殘酷的戰爭粉碎了作家們內心對理想時代的憧憬與呼喚,強烈的悲劇感與幻滅感成為40年代整個一代人共同的心靈體驗。他們在文學的殿堂里不斷地追尋著精神的伊甸園,希望神圣的境地可以消解自己對命運痛苦的焦灼,找到一塊心靈棲息的自由地以慰藉濃重的“劫”后心境。然而,戰爭的陰影時刻籠罩著這群無家可歸的“流浪者”。流亡、遷徙、生存最起碼的必備條件的失去所帶來的痛苦困擾著他們,生存環境的動蕩、生命個體的轉瞬即逝折磨著他們,在這一切的擠壓之下,他們陷入了“無家可歸”的境地,時刻感受著被時代被生活所放逐的痛苦與焦灼。這是時代的宿命,也是一代人的命運。
徐訏正是這一群體中的一員。徐訏在晚年回憶他的一生:“像我這樣年齡的人,在動亂的中國長大,所遭遇的時代風浪,恐怕是以前任何中國人都沒有經歷過的。我們經歷了兩次中國的大革命,兩次世界大戰,六個朝代。這短短幾十年工夫,各種的變動,使我們的生活沒有一個定型,而各種思潮使我們的思想沒有一個依靠。”其結果是“我同一群像我一樣的人,則變成這時代特有的模型,在生活上成為流浪漢,在思想上成為無依者”。當他一身旅塵、一路歌吟行走在崎嶇坎坷的民族救亡洪流中時,浪漫與唯美編織起了他掩飾心靈創痕的永遠流浪的外衣,虛無宿命感在他的筆下悄然綻放成一片爛漫的生命花海。他一邊努力關注那個時代的生死血淚,一邊有意無意地徘徊在社會政治斗爭邊緣,以情仇愛恨之劍,直指人性人心,突破沉重的現實樊籬,一字一句地筑起自由的靈魂樂園。
徐訏小說的主人公選擇以“流浪”“退隱”或皈依宗教為生命的存在方式,正是一種收縮內心的孤獨與虛無的體現。《風蕭蕭》借“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不復還”這一詩句,無疑渲染了一種孤獨悲涼的生命氛圍。小說的主人公“我”是一個“獨身主義”者,選擇獨身本來就意味著選擇孤獨與流浪。“我”一直追求著“理想與夢”、追求著“愛”與“美”,但現實總給“我”以嘲弄與諷刺,滿腔熱情換來的往往是一杯苦酒。因而,虛無與無助時刻縈繞在徐訏的筆端:“料峭的春寒與沉重的寂寞在我重新關上門時從四周襲來……”“我關了燈,月光從窗下進來,我體驗到夜從野外逼近,逼近,我感到到處是夜,到處是夜,我縮在被層里,縮在被角里,但是夜侵入我床,侵入我被,浸透了我肉體,浸透了我心,最后我靈魂就在這夜里融化。”當“我”厭倦了人群中的交際生活時,毅然切斷與外部的聯系,搬到白萍的房子里過起了“隱居”生活,向書本與哲學尋求精神慰藉。《風蕭蕭》中的主人公“我”就是懷抱著尋找生命意義的理想在塵世中、人群中流浪。“我”與三個女人的愛情糾葛,時代的命運與個人命運的起起落落協調成為一個共同的抒情主體,作者在文本中顯示出了深刻的宗教體味,擺脫了情愛表層的欲望滿足,挖掘了流浪的生命、浪漫的愛情能否給人生更多啟示,能否指引人類走向理想的“彼岸”世界。作者徐訏能夠以生命中的浪漫光輝和詩意孤獨繞開人世的冷酷無情,避免直視淋漓的鮮血,盡量呵護內心的熱情,積極地去發現、尋找、追求和創造。徐訏沒參加過什么革命和斗爭,對現實的反抗并不了解,他始終是作為一個學者的形象站在社會邊緣進行思考和剖析的。徐訏和魯迅選擇的表達方式完全不同:一個是在美麗哀婉的愛情故事中思考生命存在的狀態及意義;一個是直面慘淡的人生發出“痛苦的絕叫”,“以引起療救的注意”。徐訏獨特的生命追求和藝術視角決定了他小說的宗教意味。他的文本世界里流動著的是一段段令人熱淚盈眶流連再流連的時光,是他那令人回腸蕩氣的浪漫情懷與孤獨感,仿佛一種不知名的鳥舒展灰茫的羽翼,在遼闊的天空悠然滑過,留下一道色彩奇幻的傷痕。
當尼采宣布“上帝死了”的時候,西方就已經陷入了“無家可歸”的境地。尋找精神家園的途程中,每個人都有一種被逐的痛苦。徐哥一生足跡遍布世界各地,“我一直在都市里流落……我流浪各地……我到了美洲歐洲與非洲,我一個人賣唱,賣文,賣我的衣覆與勞力……”徐哥將這種虛無感也帶給了他的主人公,《風蕭蕭》中主人公一生流浪漂泊,最終,在“秋風蕭蕭”的黃昏獨自告別上海遠去,只留下“白云與灰云在東方飛揚”的悲壯與凄涼。這正是人生的一種宿命感,這種虛無正是作者所要告訴我們的宗教意義,只有宗教才能拯救我們漂泊與虛無的心靈,只有在宗教中我們才能找到出路與安慰,求得靈魂的自由與永恒。
“宗教本質上是一種理想的崇拜,真正的宗教徒本質上是一個理想主義者。佛的涅槃與凈土,基督教的上帝與天國……都是創教者所追求的理想,也是宗教的先知們創教的精神驅力。”人類就是這樣為自己尋找宗教來慰藉現世苦難的生活,并以宗教神性話語允諾了一個未來的彼岸世界的。徐訏是一個具有宗教情感的作家,宗教對人類精神世界的終極關懷契合了徐訏執著地追求生命意義的理想主義情懷。正如吳義勤所說:“徐訏是那么向往一個神圣的天堂存在,這塑造了他全部的心靈矛盾和宗教情懷。”為了尋找神圣的天堂,他游走在理想與現實的兩極間,內心卻始終向往著那種只有愛和美的理想世界,而對于現實人生的殘缺與不完滿,他則抱以深深的遺憾與嘆息。徐訏一生都在跋涉,在探尋,尋找靈魂的歸宿地。在生命的最后,徐訏接受了基督教的洗禮,成為一名基督徒,他終于實現了從泥濘的此岸現實世界飛升到完美的彼岸理想世界的宗教愿望,與神的境界融為一體了。他的小說也因其生命終極意義的宗教性歸宿而達到了那個時代文學與宗教水乳交融的一個典范,為20世紀40年代文化綜合做出了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