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點絳唇》(蹴罷秋千)的作者是誰,一直以來都是頗有爭議的話題,有言是蘇軾,也有言是周邦彥,還有言是無名氏,等等;且《全宋詞》中也未收此詞,因此考究詞的作者一直成為這首詞研究的一大主要領域。究其根本分歧,主要在于對此詞的定性是“純”還是“艷”。本文在此暫且排開作者問題,試從新批評的角度就詞言詞,通過對整首詞的詞語、語法、語境等方面進行逐字逐句的細致分析,得出全詞的獨特之美既不是得益于“純”,也不是得益于“艷”,而是得益于具有張力之美的“真”。
關鍵詞:性意識 純真 相悖 張力
蹴罷秋千,起來慵整纖纖手。露濃花瘦,薄汗沾衣透。見客入來,襪劃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點絳唇》
一、上闋——性意識的萌動
上闋首句“蹴罷秋千,起來慵整纖纖手”常常被解為“略去了蕩秋千的過程,直接從‘蹴罷’落筆”,意為表現了作詞的簡練風格。該句的確妙在起筆所用的“蹴罷”二字,但妙處并不在簡練,而在于相悖的統一,對此徐培均曾寫道:“上片寫蕩完秋千時的神態,妙在靜中見動。詞人不寫蕩秋千時的歡樂,而是剪取了‘蹴罷秋千’以后一剎那間的鏡頭。此刻全部動作雖已停止,但仍可以想象得出少女在蕩秋千時的情景,羅衣輕飏,像燕子一樣地在空中飛來飛去,妙在靜中見動。”蘭世雄所著《婉約詞》中也用此說。在分析完全詞后,徐培均又寫道:“由此可見上片的‘靜’,不僅是靜中見動,而且是為了襯托下片的‘動’。”筆者認為此處相悖的統一實則更在于是用“蹴罷”而開啟了下文,以“罷”而“起”。我們知道在“蹴罷”之前,女主人公是在蕩秋千,可以設想伴隨著秋千在空中的起伏蕩漾,不自覺地女主人公的內心也隨之而春潮蕩漾,也即是說,“蹴罷”的賓語不只是“秋千”,而且還有“像秋千一樣蕩漾的春潮”。當兩種蕩漾會于一體后,隨著情緒的蔓延,不知不覺中,春情的蕩漾超過了秋千的蕩漾。伴隨著超過的“度”的逐漸加強,主人公必定最終會“蹴罷秋千”,可秋千易“蹴罷”,春情卻難罷卻,順情而起,才會有“起來慵整纖纖手”。“慵整纖纖手”一句賞解的著重點通常在“慵”字,認為“‘慵’字寫出了玩后的倦意,透露出嬉戲之歡暢”,意為表現了作詞生動的風格,這是取了“慵”字由本義“懶惰、懶散”引申出的“慵懶、困倦”之意,實則“慵”字還有“慵妝媚態”之說,此處應該是二者兼有之,也即表達的是一種慵懶嬌媚之態,這樣與“纖纖手”才能神韻相通,我們知道“纖纖手”語出《古詩十九首·青青河畔草》的“娥娥紅粉妝,纖纖出素手”,這是思婦在怨夫,烘托出一種女主人公無人憐愛,無奈之下只能自憐自愛的語境,這實則是女性在用自己所期待已久的男性視角在審美自己。《點絳唇》(蹴罷秋千)中所用的依然是此語境,也即主人公在“蹴罷秋千”后,身累加之不能罷卻的春情無處釋放,無奈之下只能無趣地自愛自憐撫弄纖纖細手。
“露濃花瘦,薄汗沾衣透”中的“露濃”常被解為表明時令:一種認為是“春日之晨,與女子的美麗年華韶光不覺暗合,‘花瘦’亦‘人瘦’也”,此處是把“露濃”句所指的“春”分別解作“時令之春”和“年華之春”;還有一種認為是晚春花開無人賞的凄清和少女無人愛的孤寂,此處實則取了“春”與“愁”相連之意。我們知道在傳統詞作中,“春”還常常與“愁”相連,如李煜《虞美人》中的“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歐陽修《踏莎行》中的“離愁漸遠漸無窮,迢迢不斷如春水”,秦觀《江城子》中的“便做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等等,如今我們也還常用“水樣春愁”來喻指少女情懷。因此也可以在“春愁”的意義上,把“露濃花瘦”順首句之情而解,不僅僅把“露濃”和“花瘦”看作是兩個并列復句,以“花”喻“人”,認為“露濃”“花瘦”“人亦瘦”,而是更進一步把其看作是一個因果復句,此時“露濃”與“花瘦”相對,也即因為“露濃”(春去),所以“花更瘦”,“人亦更瘦”,由此在自憐自愛上更增添了一層愁怨的情感色彩,怨那“濃露”不解風情,來得太早,就連僅有的“瘦花”也不憐惜,由此巧妙銜接“薄汗沾衣透”。該句在《宋詞鑒賞大辭典》中僅被解為“薄汗潤濕了羅衣,極寫活動之盡興”,這是就本義在解,全句生發出的神韻全無涉及。在此“薄汗沾衣透”可以與上句“露濃花瘦”形成整體上對應的本體和喻體的關系,既可解為“汗水從輕薄的衣衫中透出,就像柔弱的花枝上沾滿了濃密的露珠”;還可進一步把“露濃”和“薄汗”相對,“露濃”容易讓人看到,而“薄汗”卻無人知曉,于是解為是承接上句:“我憐花瘦,怨露濃,無人憐我,我怨誰?”加重了對“人瘦”無人愛憐的渲染,由此把水樣春愁表達到了極致。所以我們看到了“薄”“汗”“沾”都與“水”有關,且在該詞中還與春之水——“露”有關。《說文》中言:“露,潤澤也。”段注:“澤與露疊韻。《五經通義》曰:和氣津凝為露。蔡邕《月令》日:露者,陰之液也。”于是更可以解為女子之春愁。蘭世雄寫到,“露濃花瘦”與下旬“薄汗沾衣透”形成對照,“薄汗”即微汗也,“薄汗”尚能使“衣透”,可見衣之輕之薄,羅衣之輕薄,更襯托出少女身型之嬌美。再加一個無人憐、無人賞的“透”字,少女心中的春潮涌動便即刻躍然紙上。難怪明代沈際飛也稱贊:“片時情意,淫夷萬變,美人則然,紙上何遽能而?”(《草堂詩余續集》)
二、下闋——不會表達的純情與俏皮
下闋的“見客人來,襪劃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常被解為一組神來之筆的戲劇性小鏡頭,認為寫出了女主人公“蕩畢秋千,一晌貪歡,疲憊不堪,忽而客至,自己卻未及梳妝,唯留‘汗顏’,只得匆忙回避”。可偏偏還在慌亂中丟了鞋兒、滑了金釵,“只好含羞走”。“通過上述幾個出人意料的動作,我們看到了女主人驚慌失措,‘欲走還羞’的神態,令人莞爾一笑。”這的確寫出了少女在隨性時突見生人的羞澀形態,但從所用的“只得”和“只好”中我們只能看到一種“不得已的窘態”,很多賞析也多依此意解為羞于自己來不及掩飾狼狽相,但還可以究其源頭新增一解:“襪劃金釵溜”出自李煜艷詞《菩薩蠻》中的“襪劃步香階,手提金縷鞋”,該句把小周后與后主私會時那種害怕而又想見的嬌媚情態表達得淋漓盡致。此處同樣適用于這一語境,而且能很好地與上闋的情感相契合。上闋以“露濃花瘦”“薄汗沾衣透”傳達了一個少女對無人憐、無人賞的愁怨,下闋轉承此意,終于出現了能賞“我”“慵妝”之美的人了,而且恰巧就在女主人公期待至極的時候,這是突如其來的驚喜,有了觀者、賞者,也就有了宣泄的渠道,因而女主人公最為真實的心態是“喜得無比”與“羞得無比”同時并存,甚至于她不知所以,只會“和羞走”。“走”,《爾雅·釋名》曰:“徐行日步,疾行日趨,疾趨日走。”即本義相當于“跑”。試想女主人公在不知所以的情態下帶著嬌嗔的笑聲正欲跑回閨房,但她又不愿自己期待已久的情景就這么快結束,所以她猛然停步“倚門回首”,最后做出“卻把青梅嗅”的動作,“俏皮”之態盡顯紙上,所以不得已的不只是“羞”更是“走”。“卻把青梅嗅”的“卻”則是對這個不得已的“走”所做的俏皮反叛。因此下闋的關鍵詞不只在“羞”與“青梅”上,這兩個字僅僅流露出純純的羞澀,還有就是很重要的由“走”和“卻”所流露出的“俏皮”,和盤托出了清代李佳所稱的“酷肖小兒女”之“情”和“態”。
“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這結尾三句常常被看作是該詞的點睛之筆。《宋詞鑒賞大辭典》中言,這幾句將“少女偶遇暗戀之人的舉止、心情淋漓盡致地表達了出來”,“寫出她怕見又想見、想見卻不敢堂而皇之見的微妙心理,只得以‘嗅青梅’掩飾自己的緊張情緒,以便爭取偷覷心上人的時間”。這一解主要是把“青梅”喻指為詞中從未正面交代的那位來客,從女主人公的反應來看應是一位翩翩少年;實則“青梅”也能喻指女主人公自己,因為她也是一位情竇初開的少女。如若指她自己,那么“青梅”與穿著被“薄汗沾衣透”的白紗羅衣的她二者則合為了一體。正如明代潘游龍所言:“‘和羞走’下,如畫。”(《古今詩余醉》)這般場景所呈現的應該是女主人公“怕被人見,又想被人見,想被人見卻又不敢將此心堂而皇之昭示于人”的示愛的微妙心理了。此時還可以把“露濃花瘦,薄汗沾衣透”時的“女無人賞、花無人嗅”與“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相對照、相聯系,我們同樣也能看到,女主人公變被動為主動的示愛過程的自然流露,女主人公的俏皮活潑姿態在情理之中展現得淋漓盡致。除此而外,“青梅”還能喻少男少女之間的愛情:一方面指少女渴望的青梅竹馬般純潔甜蜜的愛情,有人就認為此處是“由李白《長干行》‘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點化而來”;另一方面還可取其未成熟之意喻指少男少女之間的青澀愛情。此三句與唐代韓偓《香奩集》中“見客如來和笑走,手搓梅子映中門”相比,清代賀裳稱后者“語雖工,終智在人后”(《皺水軒詞筌》),實質即是指后者所寫之女子已經懂得討巧地掩飾自己的愛意;相比而言,“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則寫出了少女想要尋愛、想要示愛,然而又不會“尋”,不會“示”,最終呈現出了既純真又俏皮,既甜蜜又羞澀的別致情態,“青梅”一詞最終完美地將上述各種表意和諧地統一于一體。
三、結論——相悖統一下的無窮意蘊
綜上所述,正是詞語的多義、語法的多解和多語境的使用,再加之落腳點的巧妙選擇、“度”的把握得當,使該詞能一詞多解,在朦朧中彰顯無盡的藝術魅力,至少能讓我們看到“蹴罷秋千”,“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這一組詞句所體現的“純潔、俏皮”與另一組“起來慵整纖纖手”,“露濃花瘦,薄汗沾衣透”,“襪劃金釵溜”所體現的“性意識的萌動”兩個主題很好地在詞作中張弛有度地、和諧地融為了一體。所以請允許我用“純潔的性意識萌動”這一本身就具有悖論的短語來表述這首詞的主題,正是這一悖論的主題使其成為了描寫少男少女情愛之作中的獨一無二。至此我們可以說,對詞的作者的爭論越多,只能說明詞的張力越大,藝術空間越廣闊。因此該詞既不是得益于“純”,也不是得益于“艷”,而是得益于具有張力之美的“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