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明社會在經濟全面發展的態勢下呈現出了不同以往的時代特點,李贄的思想鮮明地代表了晚明社會變革的要求,明確了“穿衣吃飯即是人倫物理”的“人欲觀”。湯顯祖在《牡丹亭》中對杜麗娘“越軌”行為的描寫,表達了每個人都有追求生命欲望、幸福生活的權利,這種思想進而演化為一種沖破禮教束縛、肯定男女戀愛自由、婚姻自主的時代思潮。杜麗娘的“越軌”行為是對傳統禮教的直接反叛,更是李贄“人欲觀”的藝術再現。
關鍵詞:李贄 人欲觀 湯顯祖 杜麗娘 越軌
一、時代背景
明代后期的社會經濟呈現出全面發展的態勢,生產關系、經濟結構、社會結構都不同程度上呈現出深刻的變革之勢。商品貨幣經濟空前發展是社會經濟全面發展的顯著特征,由古代社會開始起步向近代社會轉型是經濟體制變革的走向。
明王朝的政治危機,從本質上講,是一種政治制度與社會發展不相適應的根本性危機,雖有張居正力挽狂瀾但卻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而學而優則仕本質上是以政治權利為物質占有的主要依據。明代中后期隨著社會財富的積累,富民大量出現,權勢與財富大致對應的社會結構遭到了嚴重的破壞。統治階級當然不會甘心于此,他們利用手中的權力交換財富,結果權錢交易使國家政治機能遭到了嚴重的破壞,國家機器因腐敗而失去了它的有效性,大規模的土地兼并動搖了封建統治的根本。農民失去了賴以生存的土地之后,被迫成為流民、佃農和手工業者,這一方面上促進了手工業、商業的發展;另一方面人們的思維方式也隨著生產模式的變化而發生變化,客觀上,為市民階級登上歷史舞臺孕育著能量。
明代后期,原有的道德體系在金錢面前土崩瓦解,道德重建成為思想界乃至于整個社會的重要問題。于是就出現了杰出的啟蒙思想家——李贄。
李贄的思想及表述方式有著中國文人一直以來缺乏的深刻、尖銳、透徹、大膽。他的思想鮮明地代表了晚明社會變革的要求。作為中國古代第一個對封建時代的統治思想提出全面批判的人物,李贄的學說在博采眾家的同時又堅持了自己的獨立思考。
二、“理”“欲”之辯
道德起源于人與人之間的利益分配關系,根源于人們無限的欲望與有限的欲望對象之間的矛盾;而道德,正是調節人們之間的利益關系、解決人的無限欲望與有限的欲望對象之矛盾的一種學說。在社會物質財富相對匱乏的農業社會,儒家的“禮”作為占統治地位的道德規范,其本質就在于維護宗法社會的天然尊長、帝王和官僚階級優先占有欲望對象的權利。家長的特權、帝王的特權、男性的特權,都在儒家禮教中得到淋漓盡致的表述。女性,作為儒家禮教物化的占有對象,也是按等級來決定占有的數量。而看透了這一切,卻又對其無可奈何而安之若命的道家,則以其虛靜恬淡無為的態度來擺脫物質欲望的困擾。無論是儒家的禮教,還是道家學說,都賦予了他們學說以出于“自然”、合乎“自然”的屬性。而佛家,則以其素食、獨身禁欲主義的戒律來拒斥世俗所欽慕的一起欲望對象。
《禮記·樂記》說:“夫物之感人無窮,而人之好;惡無節,則是物至而人化物也。人化物也者,滅天理而窮人欲者也。”從此開始“天理人欲”之辯。宋代理學家把天理與人欲對立起來,提出了“存天理、滅人欲”的口號。明代后期,隨著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萌芽及其與封建生產關系之間矛盾的產生和激化,“理”“欲”之辯也增添了新內容。在這一爭辯中,李贄是反抗“存天理、滅人欲”的勇士,他明確提出了“人必有私”的觀點,把“理”“欲”之辯推向新的階段。
李贄繼承并發展了王艮“百姓日用即道”的思想,針對“存天理、滅人欲”的說教,提出了“穿衣吃飯即是人倫物理”的命題。他說:“穿衣吃飯即是人倫物理,除卻穿衣吃飯,無倫物矣。世間種種,皆衣與飯類耳,故舉衣與飯,而世間種種自然在其中,非衣飯之外,更有所謂種種絕與百姓不行同者也。”社會的倫理道德,并非道學家們所講的三綱五常這套“天理”,而是百姓穿衣吃飯的基本物質生活。離開了日常的物質生活,就無所謂人倫道德了;滿足了人民穿衣吃飯這些最基本的自然欲望,就是踐履了人倫道德。李贄把道學家們講得神乎其神的“天理”拉回了人間,并把它還原為老百姓穿衣吃飯的物質欲望。這樣被道學家目為萬惡的“人欲”,也就成為了“天理”。
李贄的“人必有私”,是肯定人欲之合理性的學說。他以“絕假純真”的童心,透視真實的人性和社會生活的實際,直面商品經濟發展所帶來的社會關系的新變化,揭示了“天下盡市道之交”這一新的社會關系的本質屬性,從而更加肯定了人作為個體追求合理的私人利益、滿足其物質生活欲望的合理性,同時又明確了“以率性之真,推而擴之,與天下為公,乃謂之道”的這一近代性的自然法命題。李贄既提倡發自“童心”之自然的道德情操和品格,又反對縱欲主義和享樂主義,以此作為合理解決個人與他人和社會群體的關系、實現其“各遂千萬人之欲”的道德理念的途徑。
人除了需要滿足穿衣吃飯的物質生活欲求外,還有情感生活的需求。而情感,首先是男女之間的情感,這乃是人間最自然的一種關系。穿衣吃飯,是為了保證自身的生存,而兩性之間的關系則關系到種族的延續。二者都是大自然賦予人類的基本屬性。
李贄的人欲觀,在情感方面表現為他的戀愛觀和貞操觀。在中國傳統社會占統治地位的儒家倫理中,“男女之大防”的禮教嚴格限制著兩性的社會交往。人沒有戀愛的自由,婚姻的締結不是取決于男女雙方的自主意愿,而是聽從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英雄美人、才子佳人的私情,只是被看作男人的風流韻事或某種特殊個例的情況下,才被主張“男恕風流,女戒淫邪”的雙重兩性道德的正統儒家所默認。一般來說,男女私相慕悅被看作是傷風敗俗的行為,女子跟隨心愛的男子私奔更被看作是“失身”的表現。明代晚期,正是封建專制和傳統禮教得以強化的時期。“存天理、滅人欲”的教條使人性遭到空前的壓抑,作為弱勢群體,明代女性在肉體和精神上受到了更為嚴重的壓迫和摧殘。
李贄的“人欲觀”開啟了晚明社會沖破禮教束縛、追求戀愛自由之合理性的時代思潮。李贄主張在婚姻上男女平等,贊揚女性婚姻自主,夫喪再嫁。他肯定《紅拂記》的俠女私奔是“千古來第一個嫁法”,熱情贊揚卓文君“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己做主和司馬相如的結合是“歸鳳求凰”。李贄在《藏書·司馬相如傳》中對此事大加贊揚,并斥責阻礙卓文君與司馬相如相愛的卓王孫之流“大不成人”,強烈地肯定了男女之間追求愛情和幸福的合理性。
在時代呼喚一種新的情感方式的歷史情境中,李贄鮮明地提出“獲身”還是“失身”的問題。他認為衡量這個問題的標準在于女性自我的選擇,如果是出于主觀選擇即為“獲身”,反之即為“失身”。一個人作為一個有思想的主體應該自己判定事物的善惡是非,自己決定自己的人生大事。在李贄看來,司馬相如與卓文君的結合是同聲相應,同氣相求,不容污蔑。文君敢于沖破禮教“忍小恥而就大計”,視禮教為小,視個人幸福為大,自擇佳偶,是對“餓死事極小,失節事極大”的吃人禮教的勇敢挑戰。李贄肯定了人人皆是“天性之體”,社會要滿足飲食男女的需要。
三、李贄的“人欲觀”對湯顯祖文學創作的影響
湯顯祖與李贄交游甚少,但神交頗厚。湯顯祖通過讀《焚書》而成為李贄的崇拜者。萬歷十八年,李贄的《焚書》在湖北麻城出版。他曾千方百計向友人訪求《焚書》:“有李百泉先生者見其《焚書》,奇人也。肯問求其書寄我駘蕩否。”(《寄石楚陽蘇州》)湯顯祖讀到《焚書》之后,頓受啟發,他在給友人信中贊道:
“如明德先生者,時在吾心眼中矣。見以可上人之雄,聽以李百泉之杰,尋其吐屬,如獲美劍。”這對湯顯祖叛逆人格和反抗禮教精神的形成具有重要意義。
李贄在哲學思想、政治思想和文學思想諸方面,都給予湯顯祖深刻的影響,奠定了湯顯祖戲劇創作的思想基礎。尤其是《牡丹亭》中塑造的驚世駭俗的杜麗娘形象,正是對李贄反傳統禮教的藝術再現。
李贄的“人欲觀”促使湯顯祖創作時有意識地從人的本性出發,去探索在最原始的人性面前,人們的思想行為。于是湯顯祖將“游園驚夢”的源頭建立在人內心自發的情感上,在創作中更加注重對杜麗娘思想活動的表達,使得這一人物形象極大程度地反映了當時晚明社會人們渴望從嚴酷的禮教中將人性解放出來,并使之得到尊重和自由完整發展的愿望。
晚明時期以程朱理學為核心內容的傳統禮教,“存天理、滅人欲”的“理學”嚴重束縛著封建社會少男少女的心身,尤其是對女性的殘害更為深重。湯顯祖在《牡丹亭》中所反映的思想是深刻的。作品中所表現的情欲,一直是被封建正統思想所禁談和反對的。作品中通過對杜麗娘這一典型的女性形象的塑造來達到肯定生命欲望、生命活力的自然與真實狀態,借以反對“存天理、滅人欲”的理學。這是《牡丹亭》的真諦之所在,也正是湯顯祖所要表現的中心思想。這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無疑是具有進步意義的。湯顯祖在《牡丹亭題詞》中就開宗明義地把“情”和“理”看作是對立的,以“情”來對抗“理”,指出:“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盡。自非通人,恒以理相格耳!第云理之所必無,安知情之所必有邪!”他在《寄達觀》中把這種思想表達得更加透徹:“情有者理必無,理有者情必無。”可見,湯顯祖的文學創作思想是與李贄的進步思想和文學理論關系非常密切的。
四、傳統禮教統治下的扭曲父愛
《牡丹亭》產生的背景是晚明時代異常壓抑和受約束的社會思想環境。明朝大興黨獄、宦官專政、文化專制、實行特務政治,最主要的是程朱理學在明朝成為官方思想統治的準繩。封建統治者通過設立貞節牌坊,鼓勵女性自我埋葬青春和一生的幸福。
《牡丹亭》中南安太守杜寶是嚴守傳統禮教的代表人物。杜寶一方面清廉勤政,忠誠為民;另一方面,他嚴守封建倫常,嚴酷頑固。杜寶夫婦完全按照封建的倫理道德來教養自己的獨生女兒杜麗娘,除了日常的嚴加看管外,更延請了老儒生陳最良,以“后妃之德”規范杜麗娘。但是這一切并不是為了扼殺女兒的幸福;相反的,父母誓把“掌上珍,心頭肉”的杜麗娘培養成一個標準的貴族淑女,為了“看來古今賢淑,多曉詩書。他日嫁一書生,不枉了談吐相稱”,最終可讓“父母生輝”。
杜寶固執地認為,“古者男子三十而娶,女子二十而嫁。女兒點點年紀,知道個什么呢?”因而他忽視了杜麗娘的青春覺醒,最終夫婦二人落得個“兩口丁零”。
還魂之后的杜麗娘本該讓父親更加珍惜,怎料因觸犯了杜寶信奉的封建倫理綱常,“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則國人父母皆賤之”。傳統禮教讓杜寶完全否定杜麗娘的存在,并誣陷親女是“花妖”“色精”。他在傳統禮教的統治下喪失人性,絕情絕義。在皇帝親自主持的“廷審”中,杜寶先是堅信“臣女沒年多,道理陰陽豈能重活”,提出“愿吾皇向金階一打,立見妖魔”的奏請。父親的絕情讓杜麗娘聲淚俱下。當杜麗娘被確信再世為人后,他仍不愿善罷甘休,又抬出“存天理、滅人欲”的理學法寶,向杜麗娘發出“論臣女呵,便死葬向水口廉貞,肯和生人做山頭撮合”的絕情詛咒,勢要讓杜麗娘成為“國人父母皆賤之”的孤魂。
在傳統禮教的影響下,作為一個父親的杜寶寧愿要一個“貞節”的亡女,也不認“亡節”的杜麗娘。杜麗娘由情而死,因情而生,這完全是人欲自由發展的結果。但阻礙人欲發展的根本力量何其強大。這種阻力不是一個人,而是彌漫在每一個角落的程朱理學,是制約人性發展的無所不在的傳統禮教。
五、驚世駭俗杜麗娘
湯顯祖著意從一個新的角度來表現其反封建的進步思想。湯顯祖筆下的人物形象,被賦予了更加深遠的思想內涵。首先,他認為人不能無欲,“欲”是“情”的基礎,它源于內心,美好而真摯,應該得到合理的滿足。其次,“人欲”不可“滅”,這樣一來,湯顯祖不僅肯定了人欲的存在,更肯定了對欲望追求的合理性。這是《牡丹亭》空前的時代特點,也是杜麗娘形象的獨特性和時代性的進步意義之所在。這充分地體現在杜麗娘驚世駭俗的“出軌”行為的兩個方面:一為言辭出軌,二為行動出軌。
湯顯祖筆下的杜麗娘年方二八,在老師陳最良未教習之前,她已把“關關雎鳩”作為戀歌來理解。湯顯祖并借春香之口道出了杜麗娘的少女懷春。在第九出“肅苑”中,春香與陳最良有這樣一段對白:
[貼]老師父還不知,老爺怪你哩。
[末]何事?
[貼]說你講《毛詩》,毛的忒精了。小姐呵,為詩章,講動情腸。
[末]則講個“關關雎鳩”。
[貼]故此了。小姐說,關了的雎鳩,尚然有洲渚之興,可以人而不如烏乎!
以飛禽和鳴的求偶之樂,反襯人不能求偶之苦,可知杜麗娘心中的求偶之情已是十分熾熱。拿自己同禽獸作比,其共同的基礎當然只能是求偶的欲望,即人和禽獸所共有的原始動物性。語言直白,可以說到了赤裸裸的地步。在封建社會,一個大家閨秀千金小姐說出這樣的比喻,不僅不雅更是越軌的言辭。
杜麗娘作為一個普通的少女,雖然一個人獨居幽庭深院,但只要發育到一定階段,求偶欲望照樣會本能地產生,這種欲望是強烈不可阻的。正是由于這個原因,才引出“游園驚夢”的驚世駭俗之舉。
湯顯祖自認為“一生四夢得意處唯在牡丹”。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驚夢”和“尋夢”二出就是整部的《牡丹亭》。他肯定人欲反對傳統禮教的思想,在這兩出戲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驚夢”中,湯顯祖對杜麗娘情欲的萌動做了十分巧妙的安排。
情感由內心起伏到抑制不住地爆發出來,需有一種誘發物。《牡丹亭》中,湯顯祖不踏舊跡,沒有讓杜麗娘的感情寄托在一個現實中的書生身上,而是借用了三春時節的美好景致,把一個“出落得人中美玉”的少女置身于姹紫嫣紅的滿園春色之中,這不得不使杜麗娘深切體會到春色易去、紅顏易老的現實,內心中情思翻滾,激動與傷感交織跌宕。她自然地把“肅苑”中那種以比喻手法來表達欲望的方式,推進到了自言自語地直接呼喊出要尋覓到一個如意丈夫的心聲:
吾今年已二八,未逢折桂之夫;忽慕春情,怎得蟾宮之客?……吾生于宦族,長在名門。年已及笄,不得早成佳配,誠為虛度青春,光陰如過隙耳。可惜妾身顏色如花,豈料命如一葉乎!
湯顯祖把這原本難以啟口的心事,讓杜麗娘直呼出來,他直率地來表現情欲的不可抗拒。接下來,湯顯祖用更加明白的手法把春色萌動人欲的情景不加掩飾地描繪出來。游春歸來,杜麗娘低首沉吟道:“咳,懲般天氣好困人也”“天呵,春色惱人,信有之乎?”唱了一支“山坡羊”:
沒亂里春情難遣,驀地里懷人幽怨。則為俺生小嬋娟,揀名門一例一例里神仙眷。甚良緣,把青春拋的遠!俺的睡情誰見?則索因循靦腆。想幽夢誰邊,和春光暗流轉?遷延,這衷懷那處言!淹煎,潑殘生,除問天!
春色惱人,情深難遣,良緣不見,心中苦楚無處言,度日如淹煎,最后到了呼天搶地的地步。情欲的沖動使她陷入掙扎和迷茫。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恁般景致,我老爺和奶奶再不提起。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在全劇最動人的“驚夢”中,唱出了杜麗娘被禁制的生命渴望。美麗的生命猶如美好春光一般荒廢,怎能讓人甘心。杜麗娘卻只能帶著“可惜妾身顏色如花,豈料命如一葉”的嘆息和淚水進入夢境。她想極而入夢,于是不甘荒廢青春的杜麗娘在夢中得遇柳夢梅。
湯顯祖大膽地將杜麗娘在夢中與柳夢梅幽會的情節描寫搬上了舞臺。夢中,杜麗娘做出了驚世駭俗的“越軌”行為。杜麗娘是“情不知之所起,一往而深”,在現實中卻沒有可以寄托的對象,大自然的春色喚起了她青春的覺醒,夢中的柳夢梅徹底喚醒了杜麗娘沉睡的本能。在夢中與情人幽歡,得到了本能欲望的滿足。湯顯祖為杜麗娘安排的是一個夢中的情人。醒來時她并不覺得那樣的夢有什么可以羞愧的,反而使她“美夢幽香不可言”。當好夢不在、郁悶愈深,使她深覺人生不足戀。夢本來是一種幻覺,夢中的情人當然也是不可得的。尋找夢中的情人,這是永遠不能解決的矛盾。杜麗娘的美夢驚醒,情人已去,眼前站著的是不可能理解自己的母親。
于是杜麗娘身上發生了激動人心的猛烈沖擊,出現了“尋夢”這一摧人腸斷的場景,情欲把杜麗娘煎熬得徹夜難眠。“尋夢”一開場出現的杜麗娘再也不是“驚夢”開場時那種“步香閨怎便把全身現”的嬌憨羞澀神態,而是心神恍惚不定的憔悴形象,她自己也似乎不甚明白“為甚襲兒里,不住的柔腸轉”,清晨起來,“獨坐思量,情殊悵恍”,只覺得“睡起無滋味,茶飯怎生咽”。湯顯祖還著意安排了杜麗娘第二次進入夢境的情節。一連用了五支曲子,讓杜麗娘重新經歷了與柳夢梅“滿幽香不可言”的幽會,把杜麗娘在情欲得到滿足時的歡樂上升到了整部《牡丹亭》的頂峰。
然而,夢境畢竟是短暫而虛幻的,好夢醒來,情人和歡樂“都不見了,牡丹亭、芍藥欄,怎生這般凄涼冷落,杳無人跡?好不傷心也!”她怎么也不能相信那歡樂的幽會竟是“賺騙”。情感上她渴望“那雨跡云蹤才一轉,敢依花傍柳還重現”。當她再一次呼喊著“要再見那書生啊!”一路上跌跌撞撞找尋剛剛消逝的夢境時,杜麗娘已經完全喪失了溫順文雅的大家閨秀之氣,精神已經徹底崩潰。冰冷的現實,讓她跌下了痛苦的深淵。這是杜麗娘在強烈的情欲中產生的幻覺與這種幻覺的破滅所引起的不可名狀的痛苦。這種痛苦吞噬了她的整個心靈,她低低唱出了:“偶然間心似繾,梅樹邊。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遂人愿,便酸酸楚楚無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陰雨梅天,守得個梅根相見。”生死皆為情,她準備以死來了結這痛苦的一生。
這是杜麗娘自身感情上的矛盾不能得以解決的必然結果。杜麗娘情欲的萌動和這種情欲的不能實現之間的矛盾,是《牡丹亭》的靈魂所在。從最初本能的萌動到欲望的滿足,再到感情的建立,杜麗娘對柳夢梅是由“欲”到“情”。美麗善良的少女為情而死去,從而把戲劇情節推到了最高潮,產生了震撼人心的藝術力量。《牡丹亭》所有感人的力量皆源于杜麗娘上天入地無畏無懼追求幸福的勇氣。那我們也就不難理解商小玲、俞二娘的情深而至了。
從“驚夢”一場中對杜麗娘與柳夢梅相會的描寫,還可以看出柳夢梅讓杜麗娘題詩相贈只不過是初次見面時的搭腔之舉,“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杜麗娘深深吸引了柳夢梅。兩人的結合絲毫也談不上有什么共同的思想基礎,完全是由于天氣、春情萌動所誘發的,非理性控制下的情欲。對此夢中幽會,湯顯祖在“驚夢”和“尋夢”兩出中,反復用多支曲子來加以渲染和描繪,甚至還安排身份高貴的花神來保護杜麗娘和柳夢梅的幽會。這些都說明湯顯祖是著重描寫人欲、肯定人欲的。用湯顯祖自己的話說,杜麗娘是為情而死,為情而生。“天下女子有情,寧有如杜麗娘者乎?……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當發展到第二十出“悼殤”,杜麗娘于中秋節郁然死去時,人欲不滅的中心主旨已經表現得淋漓盡致了。后以起死回生使得有情人終成眷屬來歌頌人欲戰勝一切,人作為主體必將成為天地萬物的主宰。
六、《牡丹亭》對后世的影響
中國古代文學在相當長的一段時期中一直以雅文學為主流,直到元代俗文學開始興起才打破這一格局。一方面,晚明之際,隨著經濟發展,城市市民階層發展壯大,俗文學的創作開始繁榮起來。晚明思潮應運而生,晚明文學思潮的實質是要求從文學復古主義和封建正統文學的束縛中解放出來,而實現向市民階層、普通民眾和下層知識分子生活和思想愿望、審美情趣的市民通俗文學轉型。而李贄更是以卓爾不群的才華對俗文學的推進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另一方面,湯顯祖投身于戲曲創作以傳世之作《牡丹亭》對時代進行呼應。從此,俗文學無論是在思想理論上還是創作上都漸漸地繁盛起來。
湯顯祖所處的嘉靖、萬歷年間,以李贄為代表的王學左派強調自我、肯定人欲等要求個性解放的進步思想,對文學創作尤其是對小說戲曲等俗文學的創作產生了深刻影響,加之當時生產力的發展、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萌芽、市民階層的擴大,為晚明文學思潮奠定了社會基礎。在這股思潮中涌現了湯顯祖、袁宏道、凌檬初、馮夢龍、蘭陵笑笑生等一批具有進步思想的作家。在“三言”“二拍”、《金瓶梅詞話》、袁宏道的詩文等作品中,出現了大量對欲望大膽肯定的內容,表現出一種人欲戰勝傳統道德觀念的新思想。《牡丹亭》中采用的文學描寫手法,如對幽會的大段描寫等,也被其他文學作品中所借鑒。
如果說《西廂記》中崔鶯鶯與張生的愛情撕開了傳統禮教的一角,那么杜麗娘對愛情的生死追尋則是徹底將這個鐵幕粉碎。明代戲曲評論家潘之恒說:“自《牡丹亭》傳奇出,而無情者隔世可通。此一竇也,義仍開之,而天下始有以無情死者矣。”他賦予杜麗娘這一人物形象深刻的思想內涵,鼓勵更多的人正視欲望,勇敢去追求幸福。
可以說在李贄“人欲觀”的影響下,湯顯祖的《牡丹亭》是代表晚明時代精神的一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