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空山》(三部曲)是阿來的又一部記敘藏族人地區生活的長篇小說,其夢境描寫頗值得關注。《空山》(三部曲)的夢境書寫既是烏托邦式理想的暗喻,又是多維度透視人物心理的一種方式,也寄寓著作者對現實生活的批判。它們為整部小說營造了一種如夢似幻的氛圍,增強了文本中的神秘色彩,讓人說不清道不明機村的虛虛實實。
關鍵詞:《空山》(三部曲) 夢境書寫 烏托邦暗喻 心理透視 現實批判
弗洛伊德認為,夢是心靈的高級錯綜復雜活動的產物。夢境即人們在夢中經歷的情境,既能重現歷史也能預示未來,《空山》(三部曲)的夢境書寫既是烏托邦式理想的暗喻,又是多維度透視人物心理的一種方式,也寄寓著作者對現實生活的批判。
一、烏托邦式理想的暗喻
在《空山》中,阿來以“隨風飄散”“天火”“達瑟與達戈”“荒蕪”“輕雷”“空山”六卷展示了機村的起起落落,最終它還是抵擋不住金錢“浪潮”的沖擊而被吞沒,像一場夢,仿佛天地之間機村不曾出現過,那里就只是這么一座也無風雨也無情的空山罷了。
機村像夢一樣出現,又像夢一樣消失。作者在《空山》中也寫到了很多夢,據統計,《空山》有十四個描寫得比較具體的夢中情境,不太具體的夢境描寫較少。眾多的夢境描寫在一定程度上暗喻著某種烏托邦式的理想。“烏托邦”原為英國空想社會主義者莫爾所著書之名,書里描寫了想象的理想社會,并把這種社會叫作烏托邦。其實,這樣的夢并非如鏡中花水中月般虛無縹緲,要實現美好理想不是沒有可能。然而,當夢想遇到機村,在這樣人性冷漠的現實環境下,天時地利人和無法統一,這一愿望終究只是一個美麗的烏托邦。
格拉絕美的夢境尤為典型地蘊含著烏托邦式理想:“他夢見了春暖花開,夢見一片片的花,黃色的報春,藍色的龍膽與鳶尾……花海中央站著他公主一樣高貴,目光像湖水一樣幽深的母親桑丹。”美好的夢境僅僅是個空想的烏托邦,隨著一片強光閃過,格拉從夢中驚醒,隨即被幾乎整個機村的人趕往村外。協拉頓珠的夢里,也有美好的理想。他的夢境中,覺爾郎峽谷王國永遠飛翔著五彩的鳥群,溪流流淌著金子與玉石。然而這樣一個美好的時代卻只能出現在夢境和古歌中,因為機村這樣的地方不適合做超越現實的夢。當覺爾郎被發現,機村人為了迎合旅客而大肆開采覺爾郎的時候,也正是協拉頓珠的烏托邦式理想坍塌的時候。
在弗洛伊德看來,夢并不是代替音樂家手指的某種外力亂彈樂曲時的無節奏鳴響,它們不是毫無意義,不是雜亂無章;相反,它們是完全有效的精神現象,即夢的內容乃是欲望的滿足。格拉和協拉頓珠的烏托邦式的理想也是一種圓夢,他們通過夢境虛擬地達成了愿望,作為與不完滿的現實相對應的一種完滿存在,讓人們充滿了無限的向往。阿來深知現實的殘酷性,所以《空山》中的夢境書寫與夢境以外的現實構成了強烈的反差。
二、人物心理的多維透視
畫作之所以令人稱絕就在于似與不似之間,太似為媚俗,不似則為欺世。《空山》中的夢境書寫也妙在把現實置于似與不似之間,太實顯得平淡無奇,全虛則脫離生活。清醒時,人們所處的是一個真實的空間維度,進入夢境則是來到了一個異空間;人在真實的一舉一動可被監視的世界是一種心理,在另外一個只有自己知曉的夢境里,人們又有著不同的潛意識心理。《空山》中,阿來通過夢境書寫在虛虛實實中對達瑟、索波和多吉等人物的心理進行了多維度透視。虛的夢境實際上與實的現實是有某種關聯的。雖然文中的主人公“我”在夢見了達戈后認為:“我從不認為這些夢有什么深意,現世中人心與世事的秘密都不能窮盡,何談關心夢境意味著什么。但我的確夢見了你。”其實,作者是想提醒我們:夢境關聯著現世中的人心和世事。
達瑟因叔叔的一封信得以到干部學校學習,之后學生終日曠課游行,大批書籍被攪爛,恰巧達瑟撿到一本植物圖譜,于是他連續幾天去圖書館收撿了十幾箱書并帶回到機村。當達瑟為阻止人們射殺猴子而解釋猴子是人類的祖先時,人們問他是怎么知道這些的,達瑟臉上浮現出滿足的夢幻般的神情,說:“書上。我的那些書上。”可看出達瑟將他藏在樹屋上的書視為驕傲和自豪,正是這些書給他帶來了滿足感。一天,達瑟走在進城的路上,他覺得“雙腳好像真是離開地面了……他剛覺得一個人有些孤獨,于是,他身邊立即就出現了一些人。他發現這些人不是神仙,還是機村的人。是達戈、格桑旺堆、索波、我的表姐,當然還有美嗓子色嫫”。表面上,達瑟不問世事,終日沉浸于書堆,然而,這個夢境卻透露出他內心深處不為人知的心理:孤獨、恐懼、憂傷。在機村,他只有達戈一個朋友,但他有預感最終也會失去這個朋友。這個夢境正是他的孤獨寫照,他希望有人陪、有人懂;夢中的人超越了他,他又因被大家遺棄而恐懼、憂傷。
饑餓夢食,口渴夢飲,病人多夢醫,囚人多夢赦;日有所思則夜有所夢,這是一種夢境所體現的潛意識心理。在《空山》中,通過夢境,不僅可以透視達瑟的內心,也可發現其他夢者的內在心理:索波夢中是不斷的下墜和傾盆的大雨,透露出來的是新一代年輕人橫沖直撞下的迷茫心理;巫師多吉夢到炫動不已、有時黯黑沉重有時又絢爛熾烈的氣流,袒露出他掩藏于內心的英雄情結,他希望自己可以成為拯救機村的英雄。
如果說直白的描述是明了一個人心理的直達快車,那么夢境書寫就是通向理解心靈潛意識活動的獨特門徑,作家可以通過人物的言行來刻畫其形象,也可以通過夢境書寫來對人物形象進行內在“塑形”和呈現,無論是達瑟、索波還是多吉,他們的形象在加入夢的元素后更加立體豐富、深入人心。
三、對現實生活的批判
小說的深度取決于情感的深度,正因為作者對機村愛之深,責之切,其思考才抵達了應有的深度。《空山》中的夢境書寫蘊含著作者對夢境之外的現實生活中的人性迷失、文化浩劫以及生態破壞的思考與批判。
作者一開始就定下了批判的基調:在機村,人與人之間的冷漠與猜忌構成了生活的主調。因為人性的迷失,拉加澤里拋棄學業來到雙江口鎮、色嫫不斷利用達戈的愛情、機村人在審問中互相推脫責任。于是很多人在夢里總是不得安生,人們似乎每天都生活在夢中:現實如此冷漠,夢中怎么能得到寧靜!白天迷失了人性,夜晚緊張的狀態也得不到放松與恢復,這種消極可怕的夢魘長久地伴隨著機村人。這里,擾人不安的夢魘是沒有人性的現實生活的寫照,也是對人性迷失的一種批判與控訴。
《空山》借時代的夢魘更加強烈地批判了特定歷史時期的文化浩劫。“文革”時期,縣里到處是標語與旗幟組成的紅色海洋,這紅色海洋是躁動的、喧騰的,憤怒中夾雜著狂喜、狂喜中又摻和了憤怒,這情景是活生生的現實,也是人們趕不走的集體夢魘。這種夢魘意味著文化的摧殘、無情的批斗和瘋狂的來臨。而天火的降臨,則影射著當時如火災般兇猛的“文化大革命”。巫師多吉是傳統宗教文化的化身,在強勢文化的攻擊下,傳統文化身受重傷,在掙扎中轟轟烈烈地消亡,至死也保留著尊嚴,寧愿粉身碎骨,也不肯受人玩弄……這些文化夢魘的描寫,灌注了強烈的批判色彩。
除了表現文化浩劫,夢境書寫還包含著對生態破壞的憂思。在這片土地上,機村人無情地槍殺了成群的猴子,用炸藥炸壞了色嫫措湖,并且為了金錢不斷砍伐樹木,導致機村這片土地破碎不堪。人們對自然的開采是由于經濟利益的驅使,然而在很大程度上,通過對自然進行破壞來實現經濟發展的方式并沒有真正改變當地人的生存狀況,反而把他們推向了更深的困境。各種誘惑使人們的內心不再寧靜,他們變著法子出賣著能出賣的一切,包括生態環境。
《塵埃落定》里的傻子“我”對現實的批判大多只是點到為止,他以一種低調、謙卑、癡傻的姿態把土司的故事敘述給讀者,并給他們留出足夠的空間,讓讀者自己從中細細體味,而從不強烈地呼吁人們該怎么做。與之相比,在《空山》中,阿來以夢境書寫為切入口,對現實生活中出現的各種丑惡和令人憂慮的現象,比如人性冷漠、利欲熏心、生態失衡、文化缺失等,進行展現和批判的力度有所提升,更能達到警醒以及反思的目的。
四、結語
海子以夢為馬,阿來則以夢為情,將情寄予機村。機村如夢,夢醒山空。不論是烏托邦式的和諧夢境,還是透視內心的夢境,抑或是對現實進行批判的夢境,都是阿來獨具匠心的表達。阿來記敘的不過是夢,卻又不僅僅是夢。他總是希望人性之美得以長存,人與自然得以和諧共處,多種文化得以并存。從這個意義上說,《空山》不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