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天問》是屈原作品中的第二長詩,以問貫穿全詩,提出了一百七十多個問題,琦瑋橘倪,獨具風貌。歷代學者對其文學價值的討論莫衷一是,有的甚至認為其沒有文學價值。實際上,《天問》作為“空前絕后的第一等奇文字”,它具有獨特的形式,宏富的內容,磅礴的感情,雄詭的風格以及深邃的思想,我們應當承認《天問》獨有的文學價值,并打破常規,用自由的、審美的只眼對其進行審視、欣賞。
關鍵詞:《天問》 文學 價值
《天問》在屈原所有作品中獨具風貌。世人對其文學價值的討論歷來爭論不休,否定與盛贊呈截然相反的兩種認識。王世貞、張京元、胡適、陸侃如、游國恩、錢鍾書等學者均認為《天問》的文學價值極低,乃至沒有文學價值。“《天問》實借《楚辭》他篇以為重。”但激賞者亦多,李賀曰:“《天問》語甚奇崛,于《楚辭》中可推第一,即開辟來亦可推第一。”楊慎曰:“有文字以來,此為創格,鏗訇汗漫,怪怪奇奇,邈焉寡儔,卓乎高品。”黃伯思曰:“辭嚴義密,最為難誦。”(《翼騷序》)汪瑗曰:“博而瞻。”夏大霖曰:“其創格奇、設問奇、窮幽極渺奇、不倫不類奇、不經不典奇。……奇氣縱橫,獨步千古。其文章之起伏照應,變幻莫測,而條理井然,真乃化工!”郭沫若曰:“《天問》這篇要算空前絕后的第一等奇文字。全篇以一‘日’字領頭,通體用問語……以那種主于以四字為句、四句為節的板滯的格調,而問得參差歷落,奇矯活突,毫無板滯的神氣,簡直可以驚為神工。而那所提出的問題,從天地開辟以來一直問到他自己,把他對于宗教信仰上的,神話傳說上的,歷史記載上的,人生道德上的各種懷疑,都痛痛快快地表示得一個淋漓盡致。那種懷疑的精神,文學的手腕,簡直是前無古人而后無來者。”
歌德曰:“一般地說,我們都不應把畫家的筆墨或詩人的語言看得太死、太狹窄。一件藝術作品是由自由自在大膽的精神創造出來的,我們也就應盡可能地用自由大膽的精神去觀照和欣賞。”對待《天問》這樣以大膽而自由的氣魄創造出來的詩篇,我們自當不應以常規的藝術眼光來欣賞、評價,而應當承認《天問》的獨特風格和獨特文學價值。茲試從以下幾方面論述:
一、獨特的形式
蕭子顯曰:“若無新變,不能代雄。”蘇雪林日:“《天問》是一篇有首有尾,結構井然的大文章,而且還是一篇通篇有韻的長詩。”孫作云評價《天問》之語句:“文詞精練,高度概括,運用古書成語,民間寓言,自鑄新詞,句法變化多端,文筆活潑生動。”《天問》全篇以一“日”字領起,繼而直陳問題,且只問不答。用語多四字句,間雜有二、三、五、六、七、八等雜言,句式多變,乃是繼《詩經》之后四言詩的新發展。如詩中問宇宙天體部分,多以“四四”節的句式為主:“遂古之初,誰傳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問神話傳說部分,則開始出現雜言句式,如“二二四”節句式:“黑水、玄趾,三危安在?”“二二六”節句式:“僉曰:‘何憂’?何不課而行之?”“四五”節句式:“不任汩鴻,師何以尚之?”“伯禹愎鯀,夫何以變化?”“四七”節句式:“康回馮怒,墜何故以東南傾?”“五四”節句式:“羲和之未揚,若華何光?”“五五”節句式:“何續初繼業,而厥謀不同?”“五六”節句式:“永遏在羽山,夫何三年不施?”……問歷史興亡部分,出現“四三”節句式:“簡狄在臺,嚳何宜?”“玄鳥致貽,女何喜?”“六四”節句式:“胡為嗜不同味,而快黿飽?”“胡終弊于有扈,牧夫牛羊?”“六五”節句式:“何獻蒸肉之膏,而后帝不若?”“六六”節句式:“焉得彼鑫山女,而通之于臺桑?”“何親就上帝罰,殷之命以不救?”“八四”節句式:“何環穿自閭社丘陵,爰出子文?”“通篇一百七十二問,以‘何’字、‘胡’字、‘焉’字、‘幾’字、‘誰’字、‘孰’字、‘安’字為字法之變;以一句兩問,一句一問,三句一問,四句一問,為句法之變;以或于所已問者復問焉,或于正論、本論中,忽然錯綜他語而雜問焉,或于已問之順序者復而逆問焉,以此為段法之變。”“或長言、或短言、或錯綜、或對偶,或一事而累累反復或聯數事而镕成詞組。其文或峭險、或澹宕、或佶倔、或流利,諸法備盡,可謂極文之變態。”真可謂“起伏照應,承接轉換,自神明變化于其中”。《天問》文章之體裁,無論其內容還是形式方面,比較其他文學作品,總是別具一格,尤其有問而無答,和其他問答體判然有別,是十分奇詭的。正是這樣“奇崛活突,冠絕千古”的形式,使得《天問》對后世詩歌發展的體制也多有影響。饒宗頤有曰:“《天問》文體確立以后,晉六朝以來,便有不少模仿他的作品,在中國文學史上,且形成一條支流。”不僅如此,這種問答體使《天問》具有了永久的藝術魅力,湯炳正曰:“它比歷史上任何哲學上的結論、科學上的結論或宗教上的結論,都具有更為永恒的藝術魔力。”
二、宏富的內容
郭世謙曰:“所謂‘天問’,就是關于天地間一切事物和天理、天命、天道的提問。”游國恩曰:“《天問》云者,尤言以此自然界之一切事理問耳。……宇宙間一切事物之繁之不可推者,欲從而究其理耳。……蓋天統萬物,凡一切人事之紛紜錯綜,變幻無端者,皆得攝于天道之中,而與夫天體天象天算等,廣大精微,不可思議者,同其問焉,此《天問》之義也。”它從天問起,接著問地,最后問人間歷史,涉及上古史的方方面面:神話、傳說、宗教、歷史、天文、地理,可謂囊括宇宙,并吞八荒,“判天地之美,析萬物之理,察古人之全”(《莊子·天下》)。開篇“日遂古之初,誰傳道之?”始,《天問》首先對天地開辟進行發問,然后就光、空氣的產生,晝夜交替、陰陽變化、天地構成、日月星辰等進行發問,對天體的傳統舊說及生命起源進行思考、反省、詰問、否定;接著詩人的發問由“天上”之事轉入“地上”之事,“不任汩鴻,師何以尚之?”對我國長久以來流傳的神話傳說的的原貌進行追尋,如洪水故事中的鯀禹父子,便是詩人發問的主要對象,“鯀何所營?禹何所成?”鯀之“鴟龜曳銜”與禹之“應龍何畫”兩種治水方法,前者以失敗而終,“永遏在羽山”,后者卻“纂就前緒,遂成考功”。詩人之問,側重于鯀的功勛與不幸,禹的繼承與發展。最后,“禹之力獻功,降省下土四方”,詩人的發問轉向“歷史興亡”。《天問》對人間歷史的夏商周三代部分,以及齊、晉、吳、魯、秦、楚等國的歷史的詰問,重在興亡更替,重在國家社稷、君明臣賢,重在關鍵事件、關鍵人物,每一問均包含了事理,蘊藏著深意,滲透了感情。在叩問歷史時,不僅旁征博引,古為今用,而且善于化用墳典,為我所用。如在問周之始祖后稷之時,“稷維元子,帝何竺之?投之于冰上,鳥何燠之?何馮弓挾矢,殊能將之?既驚帝切激,何逢長之?”便是化用《詩經·大雅·生民》的典實,既表明了后稷的身份,彰顯了他的能力,同時問出了后稷的神異軍功,補充了史載之不足。
三、磅礴的情感
劉勰曰:“情動而言形,理發而文見。”(《文心雕龍·體性》)屈原之創作《天問》,感情郁結,擔憂楚之君國,所以寫《天問》“發憤以抒情”,竭力諷諫。蔣驥讀《天問》則感受到屈原“其意念所結,每于國運興廢、賢才去留、讒臣女戎之構禍,感激徘徊,太息而不能自已”。這種“無首無尾,無倫無次,無斷無案,倏爾問此,倏爾問彼……”將天地萬有納入胸臆的縱情詰問,正體現了屈原澎湃的情感,滿腔的疑惑、憤懣、忠怨、悲傷、嘲諷、怒斥、迫切……全部噴發了出來。屈原一生好修為常,獨立不遷,“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對諸侯”(《史記》),天真地以為只要依前圣之法,上下求索,便可以“參天貳地”,可以“及王之踵武”,進而為君王“導夫先路”,使楚國強大。屈原在君國忠君愛國的強大感情的支配下,在對自己與君國的極高要求下,遭遇了殘酷的現實,詩人固有的信念和理想與現實產生了無法解決的矛盾。詩人極其敏感極其痛苦極其不甘又極其脆弱的心靈,已無處安放,迷茫、沖撞中,詩人“神來興到”,一口氣將《天問》寫了出來。這是詩人的情感上升到了不得不發的高峰,但卻因現實的黑暗、困頓與無奈而又不得不強行壓制,這是情感、理智與現實的深深矛盾,是《天問》只問宇宙洪荒、遠古人事而對近世之事所問甚少的原因,是極其沉重極其心酸極其苦楚的二律背反。正因為詩人有著如此復雜如此細膩同時又如此深沉的憂慮,《天問》才會一問到底,將龐雜繁復的感情抒發得淋漓盡致;也正因為詩人所處的現實是如此昏暗,楚國主昏臣佞,詩人身不由己,只能戴著鐐銬抒憤,《天問》才會呈現出四言為主,雜言兼之,句式參差中盡顯整飭之美,欲抑實揚的情感才會噴薄而出,“前以凸突起,后以禿住,而中間灝灝瀚瀚,如波濤夜涌忽起忽落,又如云龍變化倏隱倏現”,這樣的九曲回腸更蕩人心魄!詩人問得痛快,后人讀之更覺切膚之痛!尤其篇末“薄暮雷電,歸何憂?”的一系列詰問,是詩人對楚國愛恨交織,卻又無法割舍對楚國的深厚感情,不忍去國,故反復叩問呼號,通篇壓抑著的感情終于噴薄而出,“一段真懇痛哭之懷,最為溢露”,“結言及此,可謂長歌當哭”,故司馬遷曰:“余讀《天問》,悲其志。”(《史記·屈原賈生列傳》)。劉大杰言《天問》:“作者一定是富于懷疑精神而心靈又有無限苦痛之人!”一篇《天問》,匯集了多少情感,千年以來,又引起了多少不遇之士的情感共鳴!
四、雄詭的風格
《天問》恢弘捭闔的氣勢足以將詩人的不平之憤縱情宣泄。司馬遷在《屈原列傳》中曰:“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窮則反本,故勞苦倦極,未嘗不呼天也;疾痛慘怛,未嘗不呼父母也。”正因為“天者”,“萬物之總名”,“統理萬物”(《莊子》郭象注),詩人面對自身及君國無法擺脫的無邊困境,意識到“死亡”這個終極解脫辦法,便“滿懷情感地上天下地,覓遍時空,來追索,來發問,來傾訴,來詛咒,來執著地探求什么是是,什么是非;什么是善,什么是惡;什么是美,什么是丑。要求這一切在死之面前展現它們的原形,要求就它們的存在和假存在來作出解答”。詩人堅持自己的人格信念與美政理想,執著地與黑暗現實進行斗爭,不斷地對世間萬有進行追尋叩問,試圖能夠找到答案,但卻掉進了更大的迷茫困惑的深淵中。王世貞《藝苑卮言》謂《天問》“詞旨散漫,事跡惝恍”,這本是斥責《天問》文理不通,詩意晦澀,但由詩人當時之惝恍迷離的情感處境觀之,我們認為這倒正說中了《天問》獨得《莊子》詭偉壯大、汪洋辟闔的神韻,劉勰《文心雕龍·辨騷》日“《遠游》《天問》,瑰詭而慧巧”,可謂深中其的。
五、深邃的思想
王逸曰:“故智彌盛者其言博,才益多者其識遠。屈原之詞,誠博遠矣。”沈德潛曰:“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學識,斯有第一等真詩。”正因為屈原“博聞強志,明于治亂,嫻于辭令”(《史記》),有著過人的學識與才情,對自己及君國有著遠高于現實的期望,但這種期望在現實中卻被肢解得體無完膚,詩人身心都遭受到了嚴重的創傷,在殘酷現實的磨礪下,和著血與淚,詩人將自己對萬有的敏銳深刻思考融入了《天問》的淋漓詰問,成就了千古奇詩。問宇宙天體,如:“明明罔罔,惟時何為?陰陽三合,何本何化?”既然陰陽交合可產生萬物,“萬物所出,造于太一,化于陰陽”(《呂氏春秋》),但創造萬物的陰陽又是從何而來?詩人對生命起源、陰陽交替的本體與先后提出了質疑與追尋;問神話傳說,如問鯀:“順欲成功,帝何刑焉?永遏在羽山,夫何三年不施?”問禹:“纂就前緒,遂成考功。何續初繼業,而厥謀不同?”同是治水,鯀禹卻有著截然不同的人生命運,古訓“順天者昌,逆天者亡”,果真如此嗎?問歷史興亡,更是飽含了詩人的探索、批判:治水有功的禹卻與鑫山女“通之于臺桑”,禹之賢臣益卻被啟代替,“啟代益作后”,而“何后益作革,而禹播降?”既然益的王位被取代,為什么禹的子嗣卻興旺呢?……詩人對三代王朝及諸侯國的興衰更替全部進行了詰問,“授殷天下,其位安施?反成乃亡,其罪伊何?”“皇天集命,惟何戒之?受禮天下,又使至代之?”“天命反側,何罰何佑?”可以看出,興亡之道乃是詩人重點關注的對象。“篇內言雖旁薄,而要歸之旨,則以有道而興,無道則喪,黷武忌諫,耽樂淫色,疑賢信奸,為廢興存亡之本。原諷諫楚王之心,于此而至。”“《天問》之作,本系有所為而發,無論其所問者為神話故事抑上古史事,必有其所以致問之因,亦即其所問之古事必有其與今事相印證者在,則所問之意為主而古事為從。”屈復認為《天問》篇末之問乃詩人發問的真正目的,為前邊所有詰問鋪墊后的爆發:“事之有無,理之是非,物之變怪,三閭豈真昧昧哉!讒佞高張,忠賢殖醢,天地陰陽,何故如斯?千秋萬載之人,所欲同聲一問者也。問帝王之興亡,讀者已心印懷、襄;問后妃之貞邪,讀者已心印鄭袖;問人臣之賢奸,讀者已心印黨人。”“篇中點出妹喜、妲己、褒姒,為鄭袖寫照;點出雷開為子蘭、上官靳尚寫照;點出伊尹、太公、梅伯、箕、比,為自己寫照。”可見,與現實環境不可調和的矛盾,無路可走的處境,讓詩人借問天問地問古今歷史來抒憤、究理、諷諫、探詢,以其博問的開闊氣象,思考萬有,追尋“生”的本質與意義,君國的希望與出路。詩中沒有出現關于詩人所處現實的只言片語,但每一問卻無不是不平之憤的抒寫,每一問都能折射出現實的影子,“欲使其問古以自問……以盡人事綱維之實用”,《天問》“掀開天地間無數文人膽識”,這正是屈原以其自身執著的情感操守與對現實毫不妥協的求索精神,對歷代身處逆境中的仁人志士堅守道德、擔當道義、維護公平、奮力拼搏所產生的深遠影響與不竭動力。
綜上,《天問》通體發問,不拘一格,情感充沛,內容宏博,思想深邃,奇氣縱橫,“放言落筆,氣韻天成”。我們認為《天問》獨特的文學價值不僅不容忽視,而且應當以只眼審視、欣賞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