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獸之斗

摘 要：張愛玲的作品主要表現新舊交替時代背景下舊式家庭內人們的生活與命運，《傾城之戀》中白流蘇的命運選擇正好能夠很好地闡釋處在傳統與現代雙重社會夾擊下婦女的命運。我將這種選擇比喻為籠中困獸之斗，她是第一個從舊式家庭中勇敢沖出舊式婚姻牢籠的離婚者，但是離婚之后怎么樣呢？當面對生活的困境時，經濟的困頓成為她最大的隱痛，為了尋求經濟的自足，她選擇再婚來尋求人生的安穩，當他鎖定目標人物范柳原后，謀生與謀愛的不對等，使她墮落成他的情婦，最后因為一座城的傾覆成就了他們的婚姻。當她再次陷入籠中，還是有點悵惘，她還會做困獸之斗嗎？這是一個令人深思的問題。

關鍵詞：傳統與現代 謀生與謀愛 困獸之斗

女性對自由的追求很明顯的一個方面是追求婚姻自由，而處在民國時期的女性，這份自由就來的難能可貴和艱難。本文正是想通過探討張愛玲小說《傾城之戀》中白流蘇對婚姻的態度，來證明處在新舊交替的時代，生活在舊式家庭的女人對婚姻的兩難抉擇。

一、舊式家庭的第一個離婚者

白府是詩書禮儀之家，但是這是一個落后于時代的滾滾車輪之后的地方，“這里悠悠忽忽過了一天，世上已經過了一千年。可是這里過了一千年，也同一天差不多，因為每天都是一樣的單調和無聊。”這是張愛玲《傾城之戀》所敘說的白府，由此可以看出，白府是落后于時代的，這里的生活與門外的社會是兩重天。生活在這里的人，有他們的一套處事原則，而這個原則也必然是過時的原則，具體表現為對白流蘇婚姻的態度。“我這天理人情，三綱五常，可是改不了！你生是他家的人，死是他家的鬼，樹高千丈，落葉歸根。”這是白三爺聽說流蘇的前夫死了時說的話。這里的“三綱”對婦女的約束就是“夫為妻綱”，要求妻子絕對服從丈夫，甚至他還說：“你雖沒有生下個一男半女，他的侄子多著呢，隨你挑一個，過繼過來。家私雖不剩什么了，他家是個大族，就是撥你看守祠堂，也餓不死你母子。”白三爺這么說無疑是把流蘇推向守節的深淵，夫死守寡被褒揚成舊時代婦女至上的節操，歷代多少貞潔烈女都是從這“三綱”衍生出來的。可是這套婚姻的論調無疑是落后于這個時代的。時代的車輪已經駛向民國三十年了，可白府的人依然生活在舊的宗法社會，而且恬不知恥地對自己的親妹妹宣揚這套論調，由此可見其迂腐和殘忍。

生活在這樣一個舊式的家庭，白流蘇又怎么會離婚呢？作品中沒有給我們詳細介紹婚姻中的白流蘇，但是從每個人的只言片語中我們似乎可以窺見一斑。“他丟下的那兩個姨奶奶自然是守不住的”“你雖然沒生下個一男半女”“她一嫁到婆家，丈夫就變成了敗家子”“眼見你給他打成那個樣子”。從這些話中我們可以想見白流蘇的前夫不僅風流成性，而且舉止粗暴；作為女人，白流蘇不僅沒有享受到丈夫的愛，而且還經常遭受皮肉之苦，或許因為忍受不了精神和肉體的雙重折磨才走向了離婚的道路。而她的前夫為什么同意離婚呢？很重要的一點是白流蘇沒有一男半女，能夠因為這一點而離婚的人，由此也可看出夫家同白家一樣也是一個非常守舊的家庭。“中國的傳統婚姻是附麗于家庭的，婚姻純粹是為家庭和宗族傳宗接代的需要而存在，‘上以事宗廟，而下以繼后世’。”①這些存在于新時代的舊式的家庭依然固守舊有的婚姻教條，“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白流蘇生活在這樣的家庭中獲得的只有屈辱，丈夫花天酒地，稍不順意還會對她拳腳相加，婆家人自然因為她沒有子嗣而慢待她，可是畢竟她已經不是那些生活在舊時代的婦女了，外邊的思想言論對她還是有一些影響的。“新《民法》明確規定一夫一妻制、男女經濟地位平等、離婚自由，傳統婚姻制度正逐步失卻以往的政治基礎與法律保障。”②民國建立后社會輿論和婦女團體均發出強烈呼吁，“禁止蓄婢納妾”“納妾者以重婚罪論”，堅決要求取消一夫多妻制，傳統婚姻的一夫多妻制遭到社會的普遍反對。這種新型的婚戀觀對人們的影響越來越大，白流蘇這個生活在舊式家庭中的女性卻做出了新女性的抉擇，她選擇離婚，這個抉擇無疑是大膽的，甚至在離婚時還爭取到了一筆不小的撫慰金，從這一點說她是睿智和精明的。

二、離婚之后的無奈的抉擇

白流蘇無論是無法忍受精神的寂寞還是肉體的折磨，總之她是走出了婚姻，而且還獲得一筆數目不小的撫慰金。在白府這樣一個守舊的地方如何能容納一個離婚的女人呢？可是白流蘇確是在這里平安地生活了七八個年頭，這不得不讓人驚奇。“你把我的錢用光了，你不怕我多心了？”從白流蘇回她三哥的這句話我們可以看出，她能平安在娘家待七八個年頭，完全與她那筆撫慰金有關。可是，“從前還罷了，添個人不過添雙筷子，現在你去打聽打聽看，米是什么價錢？我不提錢，你倒提起錢來了！”這是白三爺直面錢的問題，由此可知白家在經濟上非常緊張，甚至連白流蘇的母親也說：“先兩年，東拼西湊的，賣一次田，還夠兩年吃的。現在可不行了。”原來白家一直靠田產生活，田產賣光了，沒有經濟的著落，甚至同意妹妹離婚，只因為有那筆豐厚的撫慰金，這也是她能夠平安在娘家待這幾年的原因，可是錢用完之后會怎么樣呢？經濟上的拮據自然使他們討厭這個離婚的妹妹，生活在這樣一個既守舊又沒落的家庭，白流蘇難道沒有想過經濟權是她立身的根本嗎？

“要求經濟權固然是很平凡的事，然而也許比要求高尚的參政權以及博大的女子解放之類更煩難。”③手里原本握有一定的經濟權，可是想要在社會上生活，這樣一個從舊式家庭走出的女人，如何保有自己的經濟權？甚至有一天經濟權突然沒有了，又該如何自處？這樣的問題估計不是當時毅然決然想要離婚的白流蘇所能事先想明白的。白流蘇無疑是沒有保住自己的經濟權，成了一個多余的受人嫌棄的女人。她自己說：“有活路，我早走了！我又沒念過兩句書，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我能做什么事？”無疑她是一個沒有能力自己養活自己的人。一個丟掉了經濟權而自己又無力獲得經濟權的人在這個社會如何活呢？“但從事理上推想起來，娜拉或者也實在只有兩條路：不是墮落，就是回來。”④這兩條路就是白流蘇要走的路嗎？她的母親和哥嫂選擇讓她回去，他的母親說：“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你跟著我，總不是長久之計。倒是回去是正經。領個孩子過活，熬個十幾年，總有你出頭之日。”這是一個守寡多年養活大兒女的人能想的最好的辦法，她的思想無疑是受宗法社會熏陶多年的結果。總之白流蘇最可以依靠的母親也靠不住，這樣一個孤獨、無依無靠、又無力自處的女子能怎么辦呢？她能選擇的難道只有墮落嗎？可是這樣一個詩書禮儀之家，別的沒有，面子、傳統還是要維系的，就像白流蘇說的：“像我們這樣的家庭，哪兒肯放我們出去交際？”一個沒有墮落權利的女人，又該如何活呢？

三、再婚來尋求人生的安穩

白流蘇終于不再抱有還能在這里繼續生活的幻想了，她開始尋求自己的歸宿。可是在這個亂世中，哪里才是她的歸宿呢？她重新開始尋求婚姻，目的是脫離這個家，找一口飯吃。但是這口飯也不是能輕易找到的。徐太太給她介紹了一位姜先生，這是一個有五個孩子的男人，即使流蘇愿意做這五個孩子的媽，卻發現連這樣的機會也微乎其微。幸好范柳原對她還有幾分意思，可是范柳原又是一個“嫖賭吃著，樣樣都來，獨獨無意于家庭幸福”的男人，對這樣的男人，她是不敢相信的。“范柳原真心喜歡她么？那倒也不見得。他對她說的那些話，她一句也不相信。她看得出他是對女人說慣了謊的。她不能不當心——她是個六親無靠的人。她只有她自己了。”這是赴宴回來后流蘇的一段心里獨白，從中我們可以了解到，這樣的花花公子不是她要尋求的目標，因為她還是一個淑女，還沒有想墮落成為他的情婦，可是經過這一次她也發現自己其實還是有一些優勢的，至少讓家里的女人不敢小覷她。“一個女人，再好些，得不著異性的愛，也就得不著同性的尊重。女人們就是這一點賤。”因此，可以說白流蘇結婚的目的不僅僅是為了找一口安穩的飯了，有更高層次的需求，那就是尋找失落的尊嚴。女人的尊嚴有時候是在別人艷羨和嫉妒的心理驅動下產生的，這是女人特有的虛榮心，白流蘇也不例外，所以她甚至同意跟徐太太去一次香港，文中有一段內心獨白：“她決定用她的前途來下注。如果她輸了，她聲名掃地，沒有資格做五個孩子的后母。如果賭贏了，她可以得到眾人虎視眈眈的目的物范柳原，出凈她胸中的這一口惡氣。”這段獨白就是白流蘇這次香港之行的目的，由此可知她尋找范柳原攙雜著多么復雜而現實的目的，這種孤注一擲的行為又該有多么悲壯的無奈啊！

白流蘇曾經無畏地選擇結束一段婚姻，如今又會為很難有成就的婚姻而奔走，或許正像她自己所說，她骨子里繼承了父親好賭的習性。可是這樣的賭博畢竟是冒險的，過于迫切的需要反而會增加現實的難度，更何況彼此目標不同、心靈不通，這可以通過白流蘇自己的一段內心獨白看出來。“流蘇自己忖量著，原來范柳原是講究精神戀愛的。她倒也贊成，因為精神戀愛的結果永遠是結婚，而肉體之愛往往就停頓在某一階段，很少結婚的希望。精神戀愛只有一個毛病：在戀愛過程中，女人往往聽不懂男人的話。然而那倒也沒有多大關系。后來總還是結婚，找房子，置家具，雇傭人——那些事上，女人可比男人在行得多。”白流蘇是抱著結婚的目的來的，是想尋求一份人生的安穩，是在房子、家具、傭人的實物世界中生存的人，而范柳原卻是活在精神的自足中，這里只有纏綿的情話、費盡腦力的斗嘴。“男人是一片空虛的心，不想真正找著落的心，把戀愛看作高爾夫與威士忌中間的調劑。女人整日擔心著最后的一些資本——三十歲左右的青春——再另一次倒賬；物質生活的迫切需求，使她無暇顧到心靈。”這樣的兩顆心互相游離，白流蘇終于是賭輸了，因為她終于明白她所要的婚姻在這里是不能獲得的，她只能回到那個不歡迎她的家，甚至這一次回去，是被他們看作是十惡不赦的淫婦，“一個女人上了男人的當，就該死；女人給當給男人上，那更是淫婦；如果一個女人想給當給男人上而失敗了，反而上了人家的當，那是雙料的淫惡，殺了她也還污了刀。”她原本是為了維護女人的尊嚴去賭博的，如今卻更貶低了自己的尊嚴，那份無畏換來這樣的結果，她是事先就有預料的，可是賭博的人總是想贏的，失敗的痛楚帶給她的不是重新撈回資本的欲望，而是自信心的全面崩潰，所以當第二次踏上香港的輪船時，她沒有第一次冒險的愉悅，她只有一種無可奈何的隨風飄零之感。正像她自己所說：“固然，女人是喜歡被屈服的，但是那只限于某種范圍內。如果她是純粹為范柳原的風儀與魅力所征服，那又是一說了，可是內中還攙雜著家庭的壓力——最痛苦的成分。”她終于做了她的情婦，成了別人眼里墮落的女人。“沒有婚姻的保障而要長期的抓住一個男人，是一件艱難的，痛苦的事，幾乎是不可能的。啊，管它呢！她承認柳原是可愛的，他給她美妙的刺激，但是她跟他的目的究竟是經濟上的安全。這一點，她知道她可以放心。”這次那骨子里的無畏又開始復蘇，以后會怎么樣，這不是她能左右的，可是女人總是想最好的一面，活在現在、經濟上安全自足、得到一個可愛的情人，豈不比活在那個家里受人白眼強？

四、傾城下的令人悵惘的歡歌

“一場拉鋸戰就此展開，白流蘇謀生，范柳原謀愛，她握著自己的美，他握著財富資源，首先敗下來的似乎是白流蘇，她的美是有保質期的，不可以奇貨自居太久，她忍無可忍地跟了他，沒有名分，敗局眼看已經注定，一場突如其來的戰爭將她成全。”⑤白流蘇終于因為香港的傾覆而成了范柳原的太太，可是對這份她渴慕已久的結果卻感到悵惘，戰爭有時候真的可以成為靈魂的洗滌劑，在生死的邊緣，這兩個自私的人終于回到了一個人最原初的需求上，活著并且在心靈的慰藉中不用面對孤獨地活著，戰爭讓他們找到了共同的目標，所以他們結婚了。可是如果沒有這座城的傾覆，他們能找到彼此嗎？當白流蘇一個人留在范柳原為她準備的房子里時，她卻沒有因為有了房子、家具、傭人而高興，她心里只有一種空蕩蕩的感覺。為什么會這樣呢？“現在她不過是范柳原的情婦，不露面的，她應該躲著人，人也應該躲著她。清靜是清靜了，可惜除了人之外，她沒有旁的興趣。她所僅有的一點學識，全是應付人的學識。憑著這點本領，她能夠做一個賢惠的媳婦，一個細心的母親。在這里她可是英雄無用武之地。持家罷，根本無家可持，看管孩子罷，柳原根本不要孩子。省儉著過日子罷，她根本用不著為了錢操心。她怎樣消磨這以后的歲月？找徐太太打牌去，看戲？然后姘戲子，抽鴉片，往姨太太們的路上走？她突然站住了，挺著胸，兩只手在背后緊緊互扭著。那倒不至于！她不是那種下流的人。她管得住自己。但是……她管得住她自己不發瘋么？”這是白流蘇面對著空蕩蕩的房子所發的一段內心感慨，如果沒有這場戰爭，她的日子真會向她所害怕的道路上走嗎？沒有人能夠知道，但是像白流蘇這樣一個女人，她是一個現實生活中世俗的女人，所以她需要世俗的情愛、精明的計算、適時的夸耀、相夫教子的自足，可是這些都不是一個情婦能夠擁有的，更何況她是在大家族長大的，情婦、姨太太的生活她是見慣了的，她是一個嫡出的大家閨秀，她該有的身份是有錢人家的太太，這是印在骨子里的，這也就是她看重淑女身份的原因，這是一種內在的自覺。如今雖然衣食不愁了，可是淑女的尊嚴卻沒有了，她怎么會不發瘋呢？一個人當物質滿足之后立刻就會考慮精神的滿足，可是無疑一個情婦的身份，是不能令她的精神得到滿足。傾城成就了白流蘇，可是從生死邊緣走了一圈之后，她獲得了物質、精神雙豐收，這個結局無疑對她是最理想的。然而傾城帶來的不是滿足，而是悵惘。傾城是一次最大的偶然，理想的實現靠這么一個偶然的因素支撐，無論如何總會引起一種人生的迷惘感。成為范太太的白流蘇，真的就找到了自己人生安穩的底子了嗎？“柳原現在從來不跟她鬧著玩了。他把他的俏皮話省下來說給旁的女人聽。那是值得慶幸的好現象，表示他完全把她當自家人看待——名正言順的妻。然而流蘇還是有點悵惘。”

白流蘇不是接受新知識成長起來的女人，她只是生活在末世衰落舊家族里的女人，她雖沒有母輩坦然的心理承受力，但是繼承著母輩身上的血性，在時代的潮流面前，本著自己骨子里那無畏的勇氣，干出了令母輩瞠目結舌的舉動。然而這些舉動的自為性就像一只被困在籠中的獸一樣做著無謂的掙扎，追求可供生存的婚姻是她的絕處逢生之策，可是這種選擇源自于她自己一無所長的生存尷尬。

①② 陳蘊茜、葉青：《論民國時期城市婚姻的變遷》，《近代史研究》1998年第6期。

③④ 魯迅：《娜拉走后怎樣》，《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161頁，第159頁。

⑤ 閆紅：《傅雷與張愛玲的恩怨始末（下）》，豆瓣網，2013年7月19日。

作 者：張蕊，渭南職業技術學院講師，西北大學文學碩士在讀，主要從事現當代文學、兒童文學研究。

編 輯：張晴 E？鄄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