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女性隱喻意象研究

摘 要：本文以唐詩中描寫女性的愁苦、離別和愛情三類意象為研究對象，結合語言與時代背景，探究女性意象隱喻。研究發現：五官意象刻畫女性的神態與內心活動，反襯多愁善感的情態；身形、器官意象借指其情感波動、變化與掙扎；事物意象暗喻女性內在情感，抒發其對自由、民主、愛情的強烈追求。

關鍵詞：唐詩 女性 意象 隱喻

一、引言

隱喻源于希臘語metaphora，后演變為英文metaphor，最早出現于《吉爾加美什的史詩》，據郭琳研究{1}，亞里士多德在《修辭學》和《詩學》中曾對其加以系統的界定與闡釋。自20年代70年代以來，國外隱喻研究成果已逾四千，遠超過兩千多年以來的總和{2}，國內自劉寧生（1992）后始進入高潮，其范圍之廣，程度之深，史無前例，其中唐詩隱喻最有價值者當屬高友工與梅祖麟（1989）合著的《唐詩的魅力——詩語的結構主義批評》。

二、相關研究成果與問題

目前，唐詩女性隱喻意象研究多聚焦兩個部分：第一，深究個別意象以探討女性隱喻，如李龍的眉意象研究、胡明霞的蟬意象研究、申明鏡的燕詩詞研究；第二，從唐代女性詩人的詩作中探究女性隱喻現象，如：許智銀《唐代女性送別詩綜論》、俞世芬《唐代女性詩歌研究》、呂靖《唐代女性詩歌之女性意識研究》等。但未見唐詩女性隱喻意象的具體分類及其代表意象的深層次研究。因此，本文將基于北京大學古代漢語語料庫（CCL）和唐詩中描寫女性的愁苦、離別和愛情三類意象的詩歌，并結合語言與時代背景，探究唐詩中女性意象的隱喻模式。

三、唐詩中描寫女性的愁苦類意象——代表意象“眉”

唐詩中有很多描寫女性的愁苦類意象，例如“眉”“芭蕉”“丁香”“楊花”“流水”“落花”等，而本文將主要探討五官（即“眉”“眼”“耳”“口”“鼻”）中能抒發唐代女性多愁善感情態的意象。調查結果顯示，“眉”為五官中描寫唐代女性愁苦的典型意象。

若眼睛是心靈的窗戶，眉毛則視作窗簾，若眼睛是人生畫卷，則眉毛喻作畫框。眉目可傳情，還可傳遞喜怒哀樂。但在唐詩中，女性常為多愁善感的代名詞，其愁更是集中于“眉”上。如：

城中蛾眉女，珠佩何珊珊。（寒山《城中峨眉女》）

依舊桃花面，頻低柳葉眉。（韋莊《女冠子》）

所謂蛾眉是指細長而彎的眉毛，而“蛾眉女”指的是長得漂亮又十分有才氣的女性。然而，看完詩歌的最后一句“未必長如此，芙蓉不耐寒”（為一切美景都不可能永遠存在啊）卻不由讓人感慨萬分。美女固然長得夠美，可是年復一年，若是無人欣賞，恐怕也是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了吧。第二句中“柳葉眉”是指眉毛兩頭尖，呈柳葉型。然而，夜長夢短，夢醒之后，詩歌的最后，夢中景象已化為虛無，唯有濃濃的思念與傷悲。CCL語料庫顯示，唐詩與“眉”相關詞符多達16301條，“蛾眉”的詞符31條，而“眼”“耳”“口”“鼻”等則較之少得多，具體見下表：

而“眉”作為愁苦類意象，其刻畫女性神態與內心活動及其多愁善感情態的過程可概括如下圖：

圖1 “眉”刻畫女性神態與內心活動及其多愁善感情態的過程

意象“耳”主要表示：“耳朵”和“聽說、耳聞”之意，在唐代，人因言論獲罪多被判處流刑，見《唐律疏議》{3}。故“耳”多與表達聽聞朝政之事后的哀怨、感嘆或表游子的思鄉之情。“口，人所以言食也。”（《說文解字》）“口”在唐詩中出現的頻率較高，但多以“N+口”結構出現，而N常為地名。意象“鼻”在唐詩中出現頻率較低，這與其使用范圍小有關，“眼”系唐詩中描寫女性離別類意象的典型代表（待下文詳述）。

通過對比發現，五官意象中，唐詩中“眉”為女性愁苦類的代表意象，借喻其憂愁與悲傷。唐朝對眉意象的重用，反映了唐人處在一個社會高度發達、情感極為豐富的時代，人們（尤其女性）開始重視個人意識和情感的張揚與表達。

四、唐詩中描寫女性的離別類意象：蟬、眼、楊柳

唐詩中描寫女性離別類的意象有：蟬、眼、楊柳、長亭、南浦等。下文專注分析“蟬”“眼”和“楊柳”。

屈原曾嘆：“悲莫悲兮生別離。”{4}別離往往最傷人，而女性更甚。李白{5}曾借“寒蟬”喻女性之凄切、悲涼，溫庭筠更有“玉爐香，紅蠟淚，偏照畫堂秋思”{6}，將“眼”作為女性離別之苦的窗戶，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了其內心的無助與凄涼。而《楊柳枝詞》{7}則將柳葉比作女性的眉毛，將細長的楊柳比作柔弱嬌小的女性，更將與戀人離別的愁苦比作絲絲柳葉，綿長不絕。“折楊柳”則作為送別的意象，最早出自陸機{8}。CCL語料庫顯示，唐代作品中“蟬”“眼”“楊柳”相關詞符分別為197條、409條、33條，具體見下表：

對比發現，“蟬”“眼”“楊柳”三個意象中“眼”的頻率最高，“蟬”次之，“楊柳”最低。由于唐朝后期戰爭不斷、民不聊生，催生了大量以“眼”為意象來刻畫女性與戀人離別后內心惆悵凄苦的詩句，如：

葉含濃露如啼眼，枝裊輕風似舞腰。

（白居易《楊柳枝詞》）

春芳役雙眼，春色柔四支。（孟郊《古離別》）

“蟬”和“楊柳”則多寫女性或戀人離別場景，常因政治遭到放逐所致，不同于戰場導致的分離，如：

嬋娟兩鬢秋蟬翼，宛轉雙蛾遠山色。

（白居易《井底引銀瓶》）

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

（王昌齡《閨怨》）

折楊柳， 垂楊拂綠水。搖艷東風年。

（李白《折楊柳歌辭》）

此外，“齒”“鶯”“鴻”“燕”“雁”亦有類似用法，其CCL頻率見下表：

表3 “齒”“鶯”“鴻”“燕”“雁”的頻率統計

意象“齒”多用來抒發詩人的豪情壯志，但幾乎沒有在描寫女性離別情懷中涉及。“鶯”借其鳴聲尖細清晰，在先唐多形容女性的聲音動聽，唐中后期則延伸為“春鶯”“流鶯”“鶯花”等，借其抒情，表飄零、相思、離別及壯志難酬等義。“鴻”“燕”“雁”多抒發詩人思鄉、思親及文人凌云之志，見王夢玉、王桂林、吳福秀。“鴻”“燕”“雁”多為送別詩中飛禽意象典型，雖在表達女性離別之苦時有異曲同工之妙，但唐詩多賦予其執著、堅毅、高潔、瀟灑之形象，抒發君子間的惜別、惆悵與背井離鄉之苦。

上述分析發現，“蟬”“眼”“楊柳”無愧為女性離別類意象的代表，其借指女性內心情感波動、變化與內心掙扎過程可概括如下圖：

圖2 “蟬”“眼”“楊柳”借指女性內心情感波動、變化與內心掙扎的過程

分析到此，我們不得不感嘆唐詩的強大，不僅能運用眾多意象，更能夠通過添加字詞來拓展或是改變意象的使用，真可謂妙哉！而唐詩背后所折射出的一種奔放、自由、無拘無束的情感，更讓人對唐朝以及唐朝的文化肅然起敬！

五、愛情類意象

下文以李商隱《無題》中出現的“百花”“春蠶”“蠟燭”“青鳥”為典型愛情意象，并與意象“紅豆”“梧桐”“鏡”進行對比研究。

論及唐朝女性在愛情類詩歌中的意象，尤以李商隱《無題》為最。《無題》{9}以“百花”暗指女性從妙齡少女到云鬢老嫗的年齡變化，表女性對愛情的堅貞不渝。“春蠶”“蠟燭”則喻女性對愛情的無私奉獻，或以青春、生命為代價也無法換得戀人歸來的無奈。“青鳥”多指女性渴望與戀人早日重聚，不再分離。

CCL語料庫顯示，唐代作品中“青鳥”詞符率共計29次，在四個意象中頻率最高，“百花”“春蠶”和“蠟燭”則略低，分別為13次、4次、4次。筆者進一步調查發現，“花”在唐代作品中通常象征高潔、出淤泥而不染，吳丹鵑、王功娟與樊倩倩、宋曉冬與毛水清、孫曉燕 均有類似發現。相比于唐朝，“春蠶”在其他朝代使用更為廣泛。“蠟燭”在唐詩中出現次數少是因為唐代習慣用“燭”來囊括“蠟燭”，“燭”在唐朝作品中很常見。

唐詩中通常還以意象“紅豆”“梧桐”“鏡”等來暗喻女性的愛情。

“紅豆”又名相思子，初見于王維的《相思》，描寫唐代青年男女以紅豆為情物相贈戀人的情景，如：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王維《相思》）

“梧桐”又名“相思樹”，常與鴛鴦對舉， 隱含“愛情”之意。在唐詩中，“梧桐”多負載著多情男女對于愛情的憧憬， 傳達相思情深。當愛情受挫，詩人們多用雨打梧桐、風吹梧桐或梧桐葉落等凄冷景象來表現人物的內心苦痛。如：

寒月沉沉洞房靜，真珠簾外梧桐影。

（白居易《空閨怨》）

花落梧桐鳳別凰，想登秦嶺更凄涼。

（薛濤《別李郎中》）

“鏡”是信用意象，古人多以鏡為信。鏡在古代不僅是人們保平安與祈吉祥的保障，更是女性表達愛意、以物寄意的途徑。如：

美人贈此盤龍之寶鏡，燭我金縷之羅衣

（李白《代美人愁鏡二首》其二詩）

云髻罷梳還對鏡，羅衣欲換更添香。

（薛逢《宮詞》）

CCL顯示，唐代作品中“紅豆”“梧桐”“鏡”的詞條分別為1次、32次、550次，完全超越前文所提及的愛情類意象，其中“梧桐”因其多重含義而頻率最高，其次為“鏡”和“紅豆”，詳見下表，“梧桐”與“鏡”多用于形容戀人間分別后的相思之情，而“紅豆”常喻熱戀男女。

表4 “百花”“春蠶”“蠟燭”“青鳥”“紅豆”“梧桐”“鏡”的頻率統計

“百花”“春蠶”“蠟燭”“青鳥”“紅豆”“梧桐”“鏡”暗喻女性內在情感，抒發女性對自由、民主、愛情的強烈追求過程，可概括如圖3：

圖3 “百花”“春蠶”“蠟燭”“青鳥”“紅豆”“梧桐”“鏡”暗喻女性情感的過程

我們對比發現，無論“百花”“春蠶”“蠟燭”“青鳥”，還是“紅豆”“梧桐”“鏡”，都表現了唐代女性敢愛敢恨的一面。使用頻率不同的原因就在于前者的部分意象是首次出現，并沿用。

而從中我們亦可發現，唐朝時期人們對愛情的追求與執著可謂是達到一種鼎盛期，更全然不同于其他朝代對婚姻與自由的束縛。從中我們不難看出，生活在唐朝的人民是幸福的，正如唐太宗李世民所言“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唐朝之所以能得民心如此，并成為中國最開放與鼎盛的朝代，足以見得其緣由了。

六、總結

本文基于CCL語料，以唐詩中描寫女性的愁苦、離別和愛情三類意象為研究對象，結合語言與時代背景，探究女性意象隱喻，結果發現：第一，唐詩以五官意象借喻女性神態與內心活動，反襯其多愁善感；第二，借身形、器官意象暗喻女性內心情感的波動、變化與內心掙扎；第三，通過意象暗喻女性內心情感，抒發女性對自由、民主、愛情的強烈追求。這些豐富多彩的意象不僅豐富了詩歌的表現力，同時也透視了唐代的歷史事實。

{1}{2} 郭琳：《隱喻與文學批判理論》，華中師范大學2011碩士論文。

{3} 《唐律疏議》中規定：“流刑三：二千里。贖銅八十斤。二千五百里。贖銅九十斤。三千里。贖銅一百斤。”（其意思為：流放刑主要分三等，流二千里、流二千五百里、流三千里。）

{4} （戰國）屈原《九歌·少司命》：“秋蘭兮麋蕪，羅生兮堂下。綠葉兮素華，芳菲菲兮襲予。夫人自有兮美子，蓀何以兮愁苦？秋蘭兮青青，綠葉兮紫莖。滿堂兮美人，忽獨與余兮目成。入不言兮出不辭，乘回風兮載云旗。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荷衣兮蕙帶，而來兮忽而逝。夕宿兮帝郊，君誰須兮云之際？與女沐兮咸池，女發兮陽之阿。望美人兮未來，臨風兮浩歌。孔蓋兮翠，登九天兮撫彗星。竦長劍兮擁幼艾，蓀獨宜兮為民正。”

{5} （唐）李白《代秋情》：“幾日相別離，門前生葵。寒蟬聒梧桐，日夕長鳴悲。白露濕螢火，清霜凌兔絲。空掩紫羅袂，長啼無盡時。”

{6} （唐）溫庭筠《更漏子》：“玉爐香，紅蠟淚，偏照畫堂秋思。眉翠薄，鬢云殘，夜長衾枕寒。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

{7} （唐）白居易《楊柳枝詞八首》：“六么水調家家唱，白雪梅花處處吹。古歌舊曲君休聽，聽取新翻楊柳枝。陶令門前四五樹，亞夫營里百千條。何似東都正二月，黃金枝映洛陽橋？依依裊裊復青青，句引春風無限情。白雪花繁空撲地，綠絲條弱不勝鶯。紅板江橋青酒旗，館娃宮暖日斜時。可憐雨歇東風定，萬樹千條各自垂。蘇州楊柳任君夸，更有錢塘勝館娃。若解多情尋小小，綠楊深處是蘇家。蘇家小女舊知名，楊柳風前別有情。剝條盤作銀環樣，卷葉吹為玉笛聲。葉含濃露如啼眼，枝裊輕風似舞腰。小樹不禁攀折苦，乞君留取兩三條。人言柳葉似愁眉，更有愁腸似柳絲。柳絲挽斷腸牽斷，彼此應無續得期。”

{8} （西晉）陸機《折楊柳行》：“邈矣垂天景。壯哉奮地雷。豐隆豈久響。華光但西。日落似有竟。時逝恒若催。仰悲朗月運。坐觀蓋回。盛門無再入。衰房莫苦開。人生固已短。出處鮮為諧。慷慨惟昔人。興此千載懷。升龍悲絕處。葛變條枚。寤寐豈虛嘆。曾是感與嘆。弭意無足歡。愿言有余哀。”

{9} （唐）李商隱《無題》：“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曉鏡但愁云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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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蔣瑞琦，寧波大學科學技術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

編 輯：康慧 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