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傅趙崇茂退休時,塞給李永革一張紙條:勿要一得自矜,淺嘗輒止。這幾個字他一直記在腦子里。“古建修繕是一輩子學習的事兒,每次都有沒見過的東西。”他說。
第三代工匠
李永革所在的故宮修繕技藝部位于故宮外西路,這里原來是內務府造辦處。當年造辦處下有24個工坊,網羅了全國的能工巧匠。
李永革是1975年來的故宮。兩年前,他從修繕技藝部副主任的位置上退下來后,卻比以前更忙了。作為非物質文化遺產“官式古建筑營造技藝”的傳承人,他必須爭分奪秒地把這門手藝傳給下一代。
李永革第一天來故宮上班,一下子就被震住了:“這么大的宮殿群,是怎么修起來的?”他被帶到一個名叫趙崇茂的師傅跟前,當時趙師傅身邊已有兩個年輕人在學藝了。
新中國成立之后,故宮經歷了三次大修,這三次大修也造就了故宮三代工匠,李永革是第三代。第一次大修從1949年干到1954年。當時,故宮博物院邀請了在古建八大作——瓦木土石扎,油漆彩畫糊中,10位身懷絕技的老師傅進入了故宮,他們也就是第一代故宮工匠,這10位老師傅后來被尊稱為“故宮十老”。李永革的師傅趙崇茂其時還只是一名學徒工。
第二次大修是從1973年干到1979年,此時,趙崇茂這代人已挑起了故宮工程隊(修繕技藝部的前身)的大梁。當時,工程隊又對外招聘了300名青年,李永革就是其中之一。
第三次大修是從2002年開始的故宮100年來最大規模的一次維修,預計要到2020年才能全部結束。以李永革為代表的第三代故宮工匠正式登場,李永革更是擔任了很多重大工程項目的負責人。
不一樣的故宮修繕
李永革說在故宮當木匠,肯定不會一上來就讓你去修大殿,開始也就是跟在老師傅的后面打打下手,今天修個隔扇,明天補根柱子什么的,“我應該算是趙師傅的徒弟,但時間一久,其他老師傅也都成了我的老師。“同樣的事情,這個師傅已經和你講得很清楚了,那個師傅走過來又問你明白了沒有?我仍說不明白,便又能聽一遍。一個事情不同的師傅從不同的角度給你講,印象就更加深刻了。”讓李永革感動的還有一位叫安海的老師傅。“剛學徒那會兒,有一次他叫我跟他去干一個活兒,我原想也就是讓我去給他打個下手,沒想到他竟主動讓我在木料上畫線、開鑿榫卯,我想他這是要主動培養我啊!”
皇宮與民居最大的區別就在于大,因為房子都大,使用的木料也大,而木料越大,工匠畫線時的心理壓力也越大。所謂“三分畫線七分做”,“畫錯一道線,就能廢掉一根大梁,這責任得有多重!”李永革說,老師傅畫線之后都不是馬上去砍或鋸,還要留半天時間,過過腦子,復復尺寸。
故宮的修繕要遵從“四原”原則,即原材料、原工藝、原結構、原型制。工匠使用的都是傳統工具,如畫線用的是墨斗、畫簽、毛筆、方尺、杖竿、五尺;加工制作木構件用的是錛、鑿、斧、鋸、刨等。沒有起重機,所有建筑材料都是用手推車來拉,遇上超大的料,還會用到滑輪組。只有在不影響體現傳統工藝技術手法特點的地方,如開荒料、截頭,才可以用電動工具,“老祖宗聰明得很。”李永革說,“比如‘排杖竿’,就是拿一種四方截面的木桿去量柱子、梁架、進深等,然后在竿子上做標記。”李永革邊說邊拿出兩盒卷尺,然后在紙上量著畫出兩條10厘米的線段,兩條線居然不完全一樣長。“10厘米的誤差就這樣了,要是用它去量20多米高的柱子呢?差一點,榫卯就合不上。老祖宗的方法看似笨拙,但更實用。”
以前拜師學藝,是“三年零一節”——不是說三年的時間過去,再隨著下一個節日的到來你就可以出師了,而是說你要在師傅家做“三年零一節”的用人,師傅才會正式教你手藝。“三年之后,我們還真有個考核,就是做一扇十字條的木門,做出來了,沒什么毛病,就說明你技術過關了,但經驗還差得遠呢。古建修繕是一輩子學習的事兒,每次都有你沒見過的東西。”李永革說。
1981年故宮要修東南角樓,李永革主動報了名。故宮的角樓是按照順時針的順序修復的,1951年西北角樓、1959年東北角樓、1981年東南角樓、1984年西南角樓。“我們工程隊的木工都以能參加角樓的修繕為榮。因為角樓不僅結構復雜,而且缺乏規律性,四個角樓四個樣子。—般人形容角樓是9梁18柱72脊,其實比這要繁復多了。三層屋檐共計有28個翼角,16個窩角,28個窩角溝,10面山花,72脊之外還有背后掩斷的10條脊。屋頂上的吻獸共有230只,比太和殿的吻獸還多要出一倍以上。”
在此次東南角樓的修繕中,李永革還接觸到了斗拱的做法。斗拱是較大的建筑物柱子和屋頂之間的過渡部分,它可以將支出去的屋檐的重量先轉移到額枋上,再轉移到柱子上。斗拱有“三多”,規矩多、尺寸多、講究多。“乍接觸時,頭昏腦漲,逐漸才覺得有意思。”
除了斗拱之外,角樓落架大修時拆下來的木構件數量極其龐大,怎樣才能保證將它們復原回去,也有技巧。“老工匠是靠標寫‘大木號’記錄位置信息的,它比ABCD或1234更加準確。以前的木匠認識的字很少,但至少要掌握20個字,即‘前后老檐柱,上下金脊枋。東西南北向,穿插抱頭梁’,有了這20個字,就可以準確地記錄每個構件的位置了。”
從2006年開始到2008年結束的--故宮太和殿的修繕是李永革主持過的最重要的一項工程。太和殿是我國現存體量最大、等級最高的古代建筑。最能體現大修難度的便是屬于瓦作的“苫背”環節。“苫背”就是在房頂做灰背的過程,“有旬口訣是‘三漿三壓’,也就是要上三遍石灰漿,然后再壓上三遍。但這是個虛數。今天是晴天,干得快,‘三漿三壓’的硬度就符合要求了,要是趕上陰天,說不定就要‘六漿六壓’才能符臺要求。”
和石灰也有學問。李永革在琢磨透—件事后,總喜歡用生活中的例子來給工人們作講解。“石灰在建筑上用得很普遍,但是用的地方不一樣,和法也不一樣。就跟和面似的,比如做面條,面要和得硬,做烙餅,面要和得軟,各村有各村的高招。”做學徒時,趙祟茂師傅就經常提點李永革:“你小子‘筋勁兒’不對。”但什么是“筋勁兒”呢,李永革說:“就是對分寸和火候的掌握,用力大小,干活時間長短和材料使用多少等等,至于怎樣才算‘筋勁兒’對了,那就得自己去摸索了。”
太和殿當時出現了屋頂瓦面塌陷的狀況,為了探查原因,李永革帶著施工隊揭開屋頂上檐東西兩山面進行檢查,結果又有了意外的發現,“此前,專家都一致認為太和殿屋頂的苫背應該是最高等級的鉛背,所以在做方案時,我們也選了鉛背的做法。但實際上太和殿屋頂的苫背采用的卻是最簡單的灰背,即先在望板上涂一層約兩毫米厚的桐油,再在桐油上鋪一層八到十厘米厚的白麻刀灰,然后再在白麻刀灰背上直接鋪瓦。為尊重歷史,我們最終也選用了這種做法來進行修復。”李永革說。
彩畫繪制是太和殿維修工程的重要一環。施工前,李永革多次到現場勘查并與老照片比對,發現太和殿外檐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繪制的彩畫紋飾隨意,有很多都是當時畫工們的即興發揮,與歷史原貌不符。而太和殿內檐的彩畫則完好地保留了清中早期的面貌,因此需要重做外檐彩畫,以重現歷史風貌。
2008年,當太和殿去掉圍擋,重新對外開放的時候,李永革還在忙碌一件和太和殿有關的工作——撰寫《太和殿維修工程施工紀實》。李永革說。他曾經去日本奈良的藥師寺參觀,發現那壅建于公元680年的寺廟存留下來的維修筆記竟多達1000多本,這讓他深受觸動。太和殿始建于明永樂十八年,之后數次因火災重建。新中國成立以后,太和殿又經過了大大小小6次修繕。但在2008年之前,唯一可查的詳細記錄,仍是康熙年間寫下的那本《太和殿維修紀事》。
傳承之憂
李永革從來都覺得精力旺盛,平時經常下工地,直到2003年的一天,他在爬高時,突然感覺有些吃力,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不年輕了。那一年,他47歲。“再看看和自己同一批進來的人,有高血壓的、有心臟病的,這些個老年病都提早光臨了。”這讓他感覺到了技藝傳承的緊迫性。
2005年,李永革在故宮搞了第一次隆重的拜師會,把第二代工匠和第三代工匠的師徒關系正式明確了下來;2007年,他又組織了第二次拜師,他從參與故宮第三次大修的工程隊中選出了10個不錯的苗子,讓第三代工匠帶。然而,他們卻稱不上第四代工匠,隨著大修告一段落,這些工人都相繼離開了故宮。“你也可以把這看成‘官式古建筑營造技藝’得到了更廣泛的推廣。”他自我安慰般地說道。
最被李永革寄予厚望的是2013年修繕技藝部面向社會招到的15名學員,他們被分成瓦木和油石兩個組。“因為瓦作和木作,油彩作和石作彼此間都有相通的東西。現在年輕人文化水平高,學東西速度快,沒必要單打一。”
第三代工匠手把手地給予了這些學員最好的指導。在李永革辦公室旁邊的一間屋子里,—個學員正在一絲不茍地做著磚雕。“這個叫作‘透風’,在靠近柱子的墻壁上下各有一塊,上面有眼兒,為的是能讓空氣流動,柱子不至于糟朽。”李永革介紹說:“—個好的‘透風’要花費一個巧手的雕工一兩天的時間,哪兒雕花朵,哪兒雕瑞獸,都有講究。”
李永革說,故宮是明清兩代建筑的活教科書。“比如一個大殿里,—個木構件朽了,人們都想要換掉它,可是它有可能偏偏就不能換,因為只有這個東西才能說明它的建筑年代,換掉后就歷史信息不明了。”目睹外來施工隊里一些“昨天還在地里刨白薯種白菜,今天就來修文物”的工人極不專業的操作,李永革最擔心的就是他們會把故宮的特征給修沒了。“到時候故宮就不再是故宮了。”
但是這撥精挑細選出來的年輕人能不能留住,還不好說,他們現在還面臨著兩大問題,一是缺少參與大型工程練手的機會,二是他們也沒有被編入故宮正式人員編制,“都是30多歲的人了,全都拖家帶口的,經濟壓力大”。到現在,15個學員還剩下9個。他們還會成為和李永革一樣,修一輩子故宮的人嗎?
張寧據《三聯生活周刊》丘濂、尤帆/文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