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中學時我就知道,燕南園是北大圣人居住的別墅區,語言學泰斗王力先生就住在燕南園60號別墅里。那時,我認定中文系是我的最佳選擇。
我知道王力先生,是因為他編注過的一部厚厚的四卷本的《古代漢語》。我一直不知道王先生是花了多少時間才能寫完這部巨著的,又究竟有多少漢學家曾受益于它。而更讓我大吃一驚的是,這部《古代漢語》為王先生帶來的版稅收入竟然是那樣的驚人。入學的第10天,中文系指派高年級學生王川帶我們去拜謁王先生,在經過燕南園南邊的工商銀行時,王川說,這銀行里的半數存款都是王先生一個人的!
進入印號樓之前,王川叮囑我們,見先生時,“切忌手在臉上亂摸亂摳”。這句囑咐,讓我覺得王先生十分神圣。等到我作為高年級學生帶新生去拜謁前輩時,“不得亂摸亂動”也成了一條鐵打的戒律,我痛恨一切把這句話當耳旁風的人。我們隔著半個世紀的風雨,去參拜長者,除了畢恭畢敬之外,別無他選。
王先生家最讓我垂涎三尺的,是客廳墻上掛著梁啟超寫給先生的條幅,另外還有一幅老舍夫人胡絜青畫給先生的山水。
先生家到處都是書,包括廁所,因此顯得擁擠不堪。后來我發現,因為書而擁擠不堪,是所有學者的家居特點。前不久我去郎潤園采訪季羨林先生,老人家的兩套單元,也全部被書刊擠滿了。
我入學時,王先生已超過80歲。他既是老人,又是孩童。他曾拉住我的手說:“聽說你們班出了個陳建功……”大家竊笑。陳建功是77級學生,當時已因《丹鳳眼》和《飄逝的花頭巾》蜚聲文壇,而我們進校時已是1983年。
提起“文化大革命”,王先生十分委屈地說,當時的紅衛兵還沒有我們大,卻伸手戲摸他的光頭,先生從沒受過此等委屈,認為這比讓他死還要可怕。
由于身體原因,王先生已深居簡出。但當年的中文系元旦聯歡,先生還是被攙扶著出席了。我實在不清楚,毛孩一幫,群魔亂舞,先生何以看得津津有味,笑逐顏開。
上二年級時,我突然想到,為什么不寫一寫燕南園主人們的晚年,寫寫他們如何在陽光雨露下頤享天年?我怕別人趕了前,沒打招呼便直奔60號樓,按了先生的門鈴。先生下樓后,坐進沙發。當他確知我沒有預約,便無論我問什么,回答只有兩句:醫生不讓我多說話;你沒有預約。
沒有想到,10年后我自己也成了被人經常造訪的人,而我最不喜歡的,也同樣是不速之客。你必須尊重他,否則,他會傳你閑話,但他打亂的是你一連串的計劃。
不過,沒等到我悟出此類同感,王先生已經作古,終年86歲。
上中學時,我們去北大玩耍,途經燕南園一段殘垣斷壁,我見一位十分矮小的老人,靜靜地坐在青石板上。看到我們走近,老人拄起拐杖,慢慢繞到殘垣之后,隔著那段殘破的矮墻,遞過一枝盛開的花朵。
同學們一定是被老人家浪漫的舉動嚇壞了,便加快腳步,慌張地跑掉了。我只好一個人走上前,站在矮墻外,雙手接過小花。我看見老人的嘴角在動,我知道,他是在努力地微笑。
直到考上北大,我才知道,老人家竟是美學大師朱光潛。但我無論如何無法接受,那位寫過鴻篇巨制的朱光潛,竟會是如此矮小的老人!他中西合璧,學富五車,身高卻只有150厘米。
那些年的中午,每逢我從圖書館抄近路回宿舍,總會看到朱先生獨自靜坐在青石板上,目光中充滿童真,凝望著來來往往的后生。
先生對后生的愛,聽著讓人動容。那時,許多家境貧窮的學生時常到先生家索要錢票。先生樂善好施,家門大開,從他悟徹一切的目光中可以知道,朱先生不問得失,完全是一位打碎了算盤的人。
大三的時候,我從燕南園獨自穿行,途經那段殘垣,先生又一次隔著矮墻,送過一枝小花。
直到今天,我一直偏執而迷信地認為,那不是自然界中一枝普通的花朵,它分明是人類精神之樹的果實,是一代宗師無言的暗示。在即將熄滅生命之火的歲月里,先生不斷越過隔墻,把曠世的風范吹進晚輩們的心靈中。
朱先生病故時,是89歲。聽聞先生乘鶴西去,我驅車回家,把那部夾著兩朵小干花的《西方美學史》點燃,心中默念著——先生之風,山高水長。
王瑤教授是我所見過的先生中,壽命最短的一位。但他74歲時,記者還誤以為他會長壽。
記者問他:“您長壽的秘訣是什么?”
王先生答曰:“秘訣有三:抽煙,喝酒,不鍛煉身體。”
王瑤是朱自清教授的研究生,完全繼承了朱先生的遺風。他從不給研究生上課,而是像朱先生那樣把學生們請到家里喝茶,他自己則像朱先生一樣抽著大煙斗。朱自清有長壽眉,后生也曾以為他會長壽,但他體弱多病,只活了50歲。據說,王先生所有研究生也都個個繼承了王先生的衣缽,信奉“抽煙,喝酒,不鍛煉身體”是長壽之本,因此大多體弱多病。
1996年,我為央視大型系列專題片《香港百年》作總撰稿,每星期要去港澳辦文化司審節目。謝偉民是王先生的博士生,在那里當處長,我見他不吸煙,便責問他如何發揚先生的健身法則。謝處長立即辟謠,說先生以身作則是真,但弟子全部效法是假。
不過,如此浪漫的訛傳佳話,我簡直不忍截斷,所以至今仍熱衷于以訛傳訛,不在話下。
王先生溘然長逝時,恰是他發表長壽宏論的第2年,終年75歲。
大三的時候,我對中文系厭倦到了極點,鬧著要轉到法律系。正是這時,我們開了一門新課——“民間文學”。可以料想,我對此類課程該是多么厭煩。
開課大約4周之后,我才勉強聽了一堂課,原因是聽說授課教師是屈玉德,她是金開誠先生的太太。當年“金開誠”是一個閃閃發光的名字,他不光是語言學家,而且是社會活動家。他的太太該是什么樣子呢?
事實上,第一次上屈教授的課,我就被吸引了。但吸引我的不是她講的民間文學,我只是望著這個女人發呆。
聽說金先生娶屈教授時,屈教授是北大第一美女。但眼前的屈教授,已被疾病改變成另外的模樣。在殘酷的政治迫害中,屈教授禍不單行,患了咽癌。長期的痛苦完全覆蓋了她青春時代的美麗容顏,也差不多打碎了她的發聲器官,她竟以鼻音方式為刻薄的學生們講了十幾年課。
記得1985年隆冬一個極為嚴寒的早晨,天刮著凜冽的北風,本來就不樂意忍受屈教授難聽的鼻音的同學,這下就更不愿意離開熱被窩,去教室上課了。那一天,屈教授在教室里耐心地等待著,但百人教室只稀疏地坐著7名學生。她沒有像往日那樣點名,把沒來的人登記下來。她望著窗外的風,低聲說:“有7個人,我也會來上課。即使只有1個人,我也會來。不過,如果1個人也沒有,我就不會來了。但,這不可能發生。”
當時,我們在座的7個人都很難過,課后講給沒來的同學聽,大家都后悔了。
我有一個夙愿一直沒有完成,我想親口告訴她:“我敬愛您。”
1989年4月15日,屈教授咽癌擴散,與胡耀邦總書記同一天病逝。
我考進北大的時候,中文系的駱一禾和法律系的查海生剛好畢業。駱分到《十月》雜志社,查分到中國政法大學。
那時,駱一禾、查海生、西川,并稱“北大三大詩人”。
剛跨進校門,我和臧棣找到西川。他當時尚在西語系英語專業學習。后來,英語專業擴大成了“英語系”。但很長時間里,我們都沒有見過駱一禾和查海生。
實際上,西川的詩,遠遠高于駱和查。但或許真是未謀面的人更能引起廣泛好奇,所以駱和查便一直遭到師弟們更高的迷信。
駱的詩我沒有一首喜歡,但我仍然著迷地想知道他的事情。后來,中文系81級有一個叫“張芙”的女孩做了駱一禾的女朋友,我便格外注意張芙,想知道喜歡這樣女孩的男人該是什么樣子。
1989年5月,我終于在見到了駱。他是個典型的文弱書生。讓我沒想到的是,我見他的第一面,也是最后一面。那天,他竟然突發腦溢血,癱倒在張芙懷里……搶救過來后,成了植物人。不出一個月便死了,年僅26歲。
見到查海生是什么時候,我記不起來了,只記得他是極其普通的一個人。如果把他放在北大某個食堂,他會和大多數學生一樣,無法引起特別的注意。他決不可能像西川和臧棣那樣容易被人認出來。不過,他寫下的幾首好詩,在被金錢突然攪亂的歲月里,一直被人傳誦著,比如《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查海生是典型的窮人的孩子,他有敏感的心和脆弱的神經,在詩的領域里,他幻想著“喂馬,劈柴,周游世界”。
最后一次見到他,是在中國政法大學講師宿舍。他在墻上掛了塊幾近破碎的灰布,聲稱是太陽。憑直覺說,此時的他已出現嚴重的精神障礙,他完全置身于幻象之中。
1989年3月,查海生在山海關臥軌,撒手人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