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石奇做了一個夢,夢里白鷺山的山門又塌了。
一個赤紅色的人影站在廢墟上,臉上沒有五官,只有狹長的一道裂口,他用這道裂口發出一種奇異的笑聲,震得人從耳朵到指尖都禁不住微微發抖。
周圍都是熟悉的人。
有人在尖叫,有人在后退。
山門下站著石奇的母親,她好似一點也不知畏懼,像著了魔一樣,一步一步朝那個紅色的怪人走過去。
石奇瞧著她的背影,想要開口卻不能發出半點聲音,眼睜睜看著她將手放在那怪人的手中。
怪人渾身噴發出火焰,那火焰是金黃色的,發出耀眼的光芒。
這光芒如同他們石家家傳的煙火一般,但又那么可怖,好像一張巨口,膨脹著,扭曲著,將兩人一舉吞沒。
母親消失之前,仿佛還回過頭來瞧了他一眼,用嘴型同他講了一句話。
她說:“你記著,我——”
火焰消失了,怪人和母親也消失了,耳邊有人輕輕叫了一聲“阿弟”。
石奇渾身冷汗睜開了眼。
他正躺在屋里自己的床上,床邊蹲著個人,兩只眼睛一瞬不瞬地瞧著他。
石奇嚇了一大跳,翻身起來。
外面還是一片黑蒙蒙的,他看清了來人,連忙壓低聲音說:“大半夜的你尋什么開心?”
床前是他寡居在家的六姐方秀昀,下巴尖尖,皮膚雪白,被這么一叱責,連眼圈兒都紅了,小聲說:“我……我睡不著啊,那東西又……又來啦。”
石奇瞧著方秀昀如受驚小鹿般的可憐樣,頓時沒了脾氣,忙平復了語氣安慰她道:“這怎么可能?那玩意兒要真來了,外頭又怎會如此安靜?
方秀昀咬了咬唇,雙手巴巴地抓住他衣袖,固執道:“不,不,我聽見馬蹄聲,那馬蹄聲同平時不一樣,你那會兒還小不記事,我……我卻是記得的呀……阿娘走的那天,我也聽見這樣的馬蹄聲!是一模一樣的馬蹄聲!它若不來,阿娘又怎么會走?上次它帶著阿娘走了,這次又是要帶誰走呢?”
石奇心中暗嘆了口氣,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發,剛要說話,外面卻有人敲門。
敲門聲不響,卻很急,其中還夾雜著幾聲呼喚:“七郎?七郎快應門呀!”
石奇將惴惴不安的方秀昀送去了里頭屋里,方出來開了門。
門口站著兩兄弟,都是莊子上的獵戶,一人叫做方福山,一人叫做方福田。
兩人手里都提了家伙,石奇吃了一驚,面上卻不動聲色,笑道:“兩位方大哥,不知——”
他話說了一半,透過兩人身影,望見了遠處,頓時也愣住了。
白鷺山的山脊上,竟出現一片火光。火勢應當還不很猛,他們站在山下,只能瞧見一小片紅光。
福山搭了他肩一把,道:“七郎趕緊幫忙去將成四和王懸也叫起來罷,這個時節起了山火,可不好收拾,須得將莊子上能出把力氣的年輕男子全部叫上……”
石奇站在原地動也不動,渾然不知對面人正說些什么。
這突來的山火好似一根針,又仿若一根鐵棒,先狠狠在他心口戳了一記,再一棒子將他打得渾身骨頭都痛。
方氏兄弟已經走遠,莊子上的人基本都被這場大火驚醒了,家家戶戶點起了燈,有的人正打開門來朝外探看。稍稍過去一點的巷子那頭,幾個年輕人已經聚集在那里,火把隱隱綽綽。
方秀昀也聽到聲響,在里面問:“怎么了?”
石奇連忙關上門,道:“福山福田找我,我去去就回——外頭冷,你趕緊去陪著阿寄,他醒來不見了你,又要吵鬧。”他說完攫起一件棉衣匆匆穿上,又蹲下身在門口瓦缸里捧了冷水捂了臉,轉過頭,毅然決然地往山上去。
他也不點燈,就頂著風摸黑向上走。他的腳程很快,攀爬動作靈活而優美,搶在眾人之前到了山腰,站在白鷺山那重新修葺過的山門前。
山門過去幾丈遠的地方,有座獵人修葺的草屋,此刻已經被燒得只剩一個骨架子。火是從茅屋后面的林子里來的。
不知為何,那林子外邊整整一圈的樹木都被伐光,也正是因為這樣,火勢并沒有擴張得很快。
石奇擦了擦額角上的冷汗,剛要走過去一瞧究竟,便見到那火焰余燼之中,緩步走出來一個人。
那是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女,渾身上下裹在一件大袍子里,她一眼瞧見石奇,也愣了一愣。
石奇只覺得自己渾身僵硬。
少女站在原地頓了一頓,便朝他走了過來。
她的腳好似有什么毛病,總是先踏出一只腳,另外一只腳才慢慢跟上。
兩個人之間相距不過丈余,但這短短的一段距離,她卻走了很久。
石奇瞧著月光下她光潔而年輕的臉,喃喃道:“你是誰?”
這聲音很輕很輕,少女卻似聽到了,抬起頭對他笑了一笑。她剛要開口說話,后面林子里忽然又沖出來一個人!
這人瞧上去卻比那少女要狼狽得多,身上衣服原本是什么顏色早已看不清楚,零星還帶著火花。
他一言不發,伸出已然如枯爪般的右手,就朝少女纖細的脖頸抓去!
他動作雖快,少女卻似早有所覺,就地一滾,避開了那一抓,順勢回身,從長袍中探出一只胳膊。
那胳膊在夜色與火光下是雪一般的嫩白,但指甲上卻涂了鮮紅的蔻丹,食指與中指上,有一道細細的紅痕,既詭異,又漂亮。
但這只漂亮極了的胳膊,連著漂亮極了的手,做出來的動作卻是可怕的。它準確地摸清了來人的方位,快速地用靈活的手指,像使用一把鉗子一樣,極快地將對方的咽喉掐斷了。
對方再也沒有反抗之力。
他無聲無息地來,也無聲無息地倒了下去,就倒在少女的腳下。
少女那纖細漂亮的手掌,在血泊中撐了一撐,便若無其事地從地上站了起來,一直罩在她身上的大氅此刻也滑落了一大半。
石奇這才看見,她里面的衣衫已經破得不成樣子,右腳膝蓋往下以一種詭異的姿態彎曲著,顯然是已經折斷了。
但她卻連眉頭也沒皺一下,抬起頭來對著石奇。
石奇牢牢盯著她的眼睛。
那是一雙奇異的、灰色的眼睛,不論什么時候,總像蒙著一層霧水。
山風很急,林中的火光映在兩個年輕人的臉上。
她上下唇微微一碰一張,似乎想要說什么,卻最終什么都沒有說。
然后,那雙神秘的眼睛忽然就合上了。
她暈了過去。
山林中這鬼魅般可怕的少女姓李,名叫李婉稚,據她自己說,是鸛南城里一個鏢師的女兒,與父親押送鏢車至冀州,途中卻遭了劫。
她在與劫匪廝殺之中越走越遠,如今雖殺光了追著她的那幾個歹人,卻也因此與鏢隊走散了,幸得石奇昨日上山,將她救了回來。
“這卻如何是好?”方秀昀身邊坐著十歲的兒子阿寄,蹙著眉頭道,“這么個年紀輕輕的小姑娘,可真是造孽呀……”
李婉稚秀秀氣氣地坐在床邊,輕聲笑道:“不打緊,我爹爹同叔伯們的功夫可比我好多啦,斷然不會有什么危險,待我將養幾日,去約定的地點找他們匯合便是,姐姐當可不必擔憂。”
方秀昀被她輕描淡寫的語氣逗樂了,也笑道:“如今濟陽往北,一路都在打仗……你一個粉裝玉琢的女娃兒,家中人怎么舍得教你出來拋頭露面、做這等危險之事?既是個女娃兒,就合該全家人捧手心上,不輕斥責,不加打罵,好吃好喝好玩地供著,方才是個正理兒嘛。”
阿寄也不知道聽懂了沒有,瞇著眼睛搭腔道:“是呀是呀。”
石奇在旁邊聽不下去,打斷她道:“這是咱們家的理兒,不是普天下的理兒,你快別同人家胡說。”又轉身道,“李姑娘,我們家做煙火出身,也是粗手藝人,比不得讀書人,你別見怪。”
李婉稚笑瞇瞇地接道:“不見怪,我聽著很是個理兒。”
石奇回過頭來,見她此刻文靜乖巧地并腿坐著,半點不見昨天夜里的兇殘情狀。
那雙夜里看來深灰色的眸子,現在看來,竟又變成了正常的黑色,只不過顏色仍舊比旁人略淺了些許。
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察覺了石奇的目光,略微一低頭,長長的睫毛蓋了下來,頓時便將眼珠子給遮住了。
石奇沒再說話,出了門,便見到了福田與福山兄弟。
兩個人神色都略有些古怪,瞧見了石奇,也沒主動上來招呼。
石奇忙迎了上去,道:“對不住,昨兒夜里本來要隨幾位大哥去瞧瞧的,不過我家六姐被噩夢魘著了,就沒顧得上——我看后來,火很快就下去了?”
福田道:“是呀,這火可蹊蹺了,只燒了山門后面一小簇地方,周圍一圈樹給伐光了,便正巧阻住了火勢,倒像是……”
石奇心中一動,道:“像是什么?”
福田道:“像是有人故意放的火!又像是不想讓這火起得大了……真稀奇,無端端跑去山上放把火,能得什么好處呢?六郎,你們家祖傳手藝不是做煙火的么?你瞧瞧,這是怎么起的火?”
石奇笑道:“火都滅了,還瞧什么瞧?多半是強盜罷?莫不是想把村中青壯引上山去,好趁火打劫?”
兩兄弟一齊笑了起來。
福山道:“我們這犄角旮旯的小莊子,怕連銀錁子都沒幾個,有什么好劫的?”
石奇陪著笑了幾聲,試探著道:“沒人去報官么?”
福田與福山對視了一眼,皆奇怪地道:“一場火而已,都已經滅了,也沒傷著什么人,做什么要報官?”
石奇心頭微微一跳,與二人絮叨幾句,便退了回來,同方秀昀及李婉稚將剛才聽到的說了一遍。
方秀昀奇道:“尸首沒了?”
石奇眼睛瞧著李婉稚,口中卻道:“這倒奇了,我下山后左右不過半個時辰,其他人應當已經上山了,這么點功夫,死在林子里的照說也不該這么快燒成灰了,還有追到外面來的那個……莫不成還能自己跑了?那火卻又是誰放的?”
李婉稚眨了眨那雙漂亮的眼睛,輕聲道:“我也不知道誰放的火,賊人會不會沒死透,自己醒轉過來跑了呢?”
石奇又瞧了她一眼,點點頭,不再說話了。
家中收留了傷員的事,倆姐弟都沒有同旁人說過。白日里石奇忙著農活,方秀昀母子便在家中陪著李婉稚說話解悶。
這一日石奇下田回來,迎面恰碰著了村東頭的萬壽兒。
萬壽兒說起來也是個可憐人。他原本倒是不傻的,還是個挺聰明伶俐的后生,不過十幾年前出了場變故,家中其他人都在一場大火里被燒死了,受驚過度,這才瘋瘋癲癲起來。
萬壽兒甫一瞧見他,立刻便嘻嘻哈哈走了過來。
石奇本沒打算搭理他,但萬壽兒走得近了,忽而從身后拎了樣東西出來,嘿嘿地癡笑。
那是火紅色的一樣物事,中間凹陷,兩頭突出,布面紋花,下面墜滿了細碎的流蘇,卻是個精致的繡鞍。
石奇只覺得腦中轟然一響。
他眼前仿佛看到了一匹鬃毛火紅的高頭大馬,宛如君王一般立在高高的山坡上。
十二年前,他的母親便是跨上了這樣一匹駿馬,頭也不回地奔向了遠方,再也沒有回來過。
而如今,當初那始作俑者,莫非已回到了這小村莊上?
他驚疑不定,一把抓住了萬壽兒的手,厲聲道:“這東西是打哪兒來的?”
萬壽兒被他沒輕沒重這么一抓,嚇得險些魂兒都沒了,直叫救命,半天,才支支吾吾地說出了這繡鞍的來處。
原來他家中早沒了田地,整日里靠著鄰居鄉里的接濟過活,但這么個大男人,吃穿用度也是筆不小的開支,沒有生計總是不行的。鄰里長者于是商量著,給他謀了個簡單差事,將村中獵戶打來的皮貨,送到鎮子上的店鋪中去。
這日萬壽兒照例去城中送貨,回程的時候將空車推得飛快,但在村口小道上,經過那盤根錯節的老槐樹旁的時候,車轍里卻卡了樣東西進去,他趴下去看,卻拉出來塊破破爛爛的紅布。
也就是這么一趴,讓他瞧見了旁邊坑溝溝里的紅色繡鞍。
這繡鞍做工精致,顏色又好看,雖落在了污泥之中,卻仍十分顯眼,傻子瞧著有趣,便順手捎了回來。
石奇也不與他多話,問明了方位,不過片刻,便尋到了萬壽兒所說的那棵槐樹,樹下倒沒什么不妥,但石奇又往前多走了幾步,便瞧出些端倪來。
這槐樹一邊,是個落滿了雨水的淺坑,便是萬壽兒撿起繡鞍的地方,另一邊卻是一個斜坡,此刻這斜坡上卻有長長的一道拖痕,好似有什么東西沿著斜坡滾落下去。
他定下心來,慢慢走下坡去,不過十幾步,便瞧見了滾下去的東西。
那是一個人。
這人做的是普通農戶打扮,顯然已經死去多時,此刻仰面躺在草叢之中,雙目圓睜,神情十分可怖。
饒是石奇膽大不至于驚呼出聲,也早已覺得手心冷汗涔涔。他強作鎮定,如此僵立了片刻,到底按捺下不安走了過去,蹲下身來,仔細瞧了瞧尸體。
他不敢伸手去摸,只得粗略看看,除了胸口明顯塌陷進去一大片,其他似乎也無甚外傷,看起來應當是被重力擊打胸口致死。
目光再往下移,他卻“咦”的一聲,小心翼翼從那死尸的腰間,抽了樣東西出來。
那是一方胡桃木做的長牌,邊上包嵌銀絲,一面上刻了個虎頭,面目兇惡而齒牙森森,十分鮮活,似隨時都要擇人而噬。
見了這圖案,石奇心頭一跳,翻過另一面,果不其然上面用陽文刻了一句話:
志慮忠純,行陣有度。
下頭還有一行小字,刻的是:虎賁都尉儀鸞司。
石奇這時方開始覺得頭痛了。
這儀鸞司平日里聽上去雖然陌生,但私底下有個名號,卻是在民間也叫得響的,叫做虎牙衛。
大祁朝的開國皇帝興慶帝,平生與三種動物結緣,一是駿馬,只因他出生在北方,常年同馬為伍,騎術了得;二是蟠龍,只因他麾下有支百戰百勝的神兵,轉戰八方,威風凜凜,喚做蟠龍騎;三是猛虎,便是因為這虎賁都尉儀鸞司,俗稱的虎牙衛了。
興慶帝晚年因忌軍權過大,遣散了蟠龍騎,后又因忌憚外戚寇氏,特設了這么個司職,特令其掌管刑獄,賦予巡察緝捕之權。
近百十年來虎牙衛大行其道,開始成為掌握實權者的爪牙,德佑十年晁漢俑拜相后,虎牙衛更是同他沆瀣一氣,嚴刑酷吏無一不全,比起前明臭名昭著的錦衣衛,也是不遑多讓。
今日莫名其妙死在這小村子里的人,便是這么一個神憎鬼厭的虎牙衛!
石奇擦了把冷汗,將那塊牌子輕輕塞入自己衣襟,剛要站起來,卻感覺后面有人。
他大驚回頭,卻見到那傻子萬壽兒,正站在自己上方二十幾步遠處,愣愣地瞧著自己與尸體。
他心道不好,直起身子,便想去拉萬壽兒的衣袖。
殊不知這萬壽兒人雖傻怪,動作卻滑溜得很,他回過身拔腿就跑,嘴里還大呼:“救命啊,殺人啦——殺人啦——”
石奇暗罵了一聲,等爬上坡來,傻子已去得遠了,他往村中找了一圈也不見蹤影,只得收拾了身上衣物,朝自己家中走去。
此刻日已西斜,等回到家,灶頭上已起了煙,家姐秀昀在后頭做飯,李婉稚則在內屋陪著阿寄說閑話。
石奇進去時,恰巧聽見阿寄奶聲奶氣地道:“李姐姐,你講的故事可真有趣,比我大舅講的那些好多啦,求求你再講一個吧。”
李婉稚笑道:“好,那我便講一個赤馬人的故事。”
石奇的腳步,也不由自主地在房外停住了。
只聽見里面阿寄拍著手,叫道:“好呀好呀,這名字聽著便湊趣,比方才那位大將軍的故事還有勁兒!赤馬人是一個人嗎?他是干什么的?”
李婉稚顯然是個口才極好的人,也深知怎么抓住小孩子的興趣,阿寄問的這些個問題,她一概不答,反而先問了一個問題。
“本朝的開國皇帝興慶帝,有件最最喜歡的東西,你可知道那是什么嗎?”
阿寄笑嘻嘻地道:“太宗皇帝有個外號叫做‘篤馬皇帝’,生平自然最愛駿馬啦。”
李婉稚笑道:“你說得的一點也不錯,太宗皇帝是騎在馬上一步步打來的江山,因此特別喜愛駿馬,平時也不知豢養了多少馬匹——但你可知道他最喜歡其中的哪一匹么?”
她瞧見阿寄瞪大了眼睛,苦苦思索的樣子,微微一笑,接著道,“傳說他還沒做皇帝的時候,有一匹愛馬,原本是黃棕色,后隨同主人四處征伐、歷經烽火,到了老邁的時候,渾身鬃毛反而漸漸變作了赤紅。不僅如此,它的后代,一生出來竟也是周身毛色火紅,如同浴血,性子更是遇險不避,剛烈無比,正合了太祖皇帝的脾性,因此圣眷極隆。之后這一支再得幼崽,凡是毛色火紅的,便歸在一起,由人專門看顧。”
她笑了一笑,“照顧這些馬的人,是專門從北方請來的胡人,這批胡人世代為太祖皇帝養馬,后來還得了個專門的稱號,叫做赤馬人。”
阿寄眼珠子骨碌碌一轉,笑道:“原來赤馬人就是給皇帝看馬的呀……不過一群看馬的人,又能有什么了不起的故事呢?”
李婉稚微微笑道:“他們本身自然沒有什么了不起,只不過后來,遇見了一個最最了不起的人。”她說這句話的時候,在“了不起”這三個字上,詭異地頓了一頓。
石奇在外面看不見她的神情,但單單從她的語氣里,也能體味出一些別樣的況味來,似是憧憬,又似是怨恨,似充滿期待,又似已然絕望。
阿寄難得沒有出聲,靜靜地聽著。
只聽李婉稚輕聲道:“這個人,便是當年蟠龍騎中第一人,大將軍梁公逾。”
阿寄“啊”的一聲叫了出來,低聲道:“就……就是那個傳說一個人就能打敗一支軍隊的梁公逾?”
李婉稚沒有回答這一句,反而嗤笑道:“一個人打敗一支軍隊,那怎么可能?他能夠在軍中逞兇,多半也是靠了火藥之力,說到底,也不過是個凡人罷了……那時候正是崇武六年,太宗皇帝不聽勸諫,一意發兵攻打邊陲一個叫做‘拔闞’的小國,結果不服水土,鎩羽而歸。皇帝悶悶不樂,整個宮廷內外便都跟著郁郁起來——那時候正好是清明,皇城多雨,有一天晚上,正下著雨,梁公逾叩響了赤馬監的大門……
“他形容憔悴,失魂落魄,一開口,只說了一句話,‘我來借馬,要借跑得最快的。’這馬廄是太宗皇帝的,里面的馬豈是尋常人說借就能借的?但來的既是梁公逾,自然另當別論。那晚當值的赤馬人牽出了一匹好馬,卻見到大將軍正站在雨中發呆,見他過來,也不伸手來接韁繩,反而又冒出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來。他問:‘你可信我?’
“管事的赤馬人不明就里,答道:‘某家自然相信將軍。’
梁公逾擺擺手,道:‘我說的不是這個……罷了,你且去罷——我來過的事情,你不要同任何人講。’”
李婉稚說到這里,冷笑一聲,道,“你可知道他為什么走得這樣急?”
阿寄被她語意中的森冷唬住,囁囁而不敢答話。
只聽房中那妙齡少女冷聲道:“因為彼時他已有不臣之心,他與先帝一言不合,想要自己做皇帝了!”
阿寄驚呼了一聲,道:“他……他這是要造反嗎?”
李婉稚道:“這一日,他選了快馬,連夜逃回了城外蟠龍旗的駐地。等太宗皇帝察覺,派人追趕,卻發現整個營地空無一人,七千多少壯騎兵,連同他們的馬匹戰甲,一夜之間,竟悉數不見。方圓幾里,各個方向,更無這樣一支人馬出沒。這七千余人,加上梁公逾,便好似朝露一般,短短一現,便沒入泥土,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阿寄沉默了片刻,才悄聲道:“這么多人,怎么能夠一下子不見?莫不是化整為零,四散奔走了?”
李婉稚大約是沒料到一個山野孩童能說出這樣的話來,也怔忪了片刻,道:“你說得很對,梁公逾知道自己的心思已經被太宗皇帝知曉,故而不敢留在京城;他又知道憑自己現下的實力,無法與朝廷對抗,所以便將自己的心腹親信一應遣散,蟄伏于各地,待實力養成,再發兵舉事!”
阿寄聽完,居然還嘖嘖道:“大將軍果梟雄也矣!”
李婉稚似也習慣了他說話的語氣,嘆了口氣,道:“古往今來,凡成事者,必定要有這樣的耐性,太宗皇帝是這樣,梁公逾想必也是這樣……不過他只顧著自己的野心,卻罔顧別人的性命,便是不該了!”
阿寄忍不住道:“莫不是那赤馬人……”
李婉稚冷笑道:“發生了這樣的事情,自然便是皇帝身邊的人倒霉,何況那赤馬人還真借了梁公逾一匹快馬,助他脫身——赤馬監因此也徹底散了,百十余仆眾,不是處死,便是遠發邊疆……”
阿寄道:“那……那之后,梁公逾莫非就不見了?”
“不見了?他哪里肯就這樣輕易罷休?”李婉稚冷冷道,“蟠龍騎只是隱入市井,并非真的遣散,梁公逾手握蟠龍令,輕易便能將他們聚齊——兩年之后,道德元年,他忽然出現,率人殺死兵部侍中尹使均,過了十六載,又糾眾格殺了已經外放了的淮南郡王……這些也已久遠,我便說個近的——十二年前,圣眷正隆的復德上師,也是被這伙人殺死的……”
“上師?”阿寄奇道,“他要篡位,殺個道士有什么用?”
李婉稚沒好氣地道:“我怎么知道?說不定就是拿來嚇嚇皇帝的呢?如今梁公逾失蹤已有八十七載,應當已不在人世,但蟠龍令仍在,蟠龍騎仍在,他的子孫余孽,只怕仍在蟄伏,伺機而動呢……”
她這句話還沒有說完,外頭忽然有人用力拍門,高聲叫道:“石家七郎何在?”
屋內三人都嚇了一跳。
石奇也顧不得尷尬,忙應了一聲出去開門,瞧見門口站著的人,也禁不住愣了一愣。
幾個人高馬大的衙役正板著臉站在門口,瞧見石奇來開門,其中一個領頭的不耐煩地低喝道:“你就是石七?同我們走一趟罷!”
石奇心中驚疑不定,抱拳道:“不知兩位差官所為何事?”
其中一個差役冷笑道:“好小子,真會裝傻,你殺了人,自己還不知道嗎?烏老大,你上還是我上?”
石奇欲再爭辯,卻見門后另幾個差役還押解著一人,豁然是方才發瘋跑掉的萬壽兒!
他心里暗道一聲糟糕,果然萬壽兒瞧見了他,驚恐萬狀地大叫起來:“就是他!就是他!我瞧見他蹲在死人旁邊,還偷偷拿死人身上的東西!是……是個紅木的牌子!那牌子肯定還在他身上——”
兩個差役對視一眼,先前說話的烏老大立刻伸手朝石奇身上摸來。
石奇下意識一避,烏老大蒲扇般的手掌探了過來,一把揪住他的衣帶,將他往前帶了三四步。
烏老大哈哈大笑,道:“我原道是個殺人的惡鬼,卻原來是個腿軟的慫貨。”說著一手伸入石奇的衣襟,三兩下便摸了塊牌子出來。
日頭還沒落下,烏老大定睛瞧了眼令牌,本來就黑如鍋底的面色又沉下來幾分,在手中掂了一掂,順手放入了懷中,高聲道:“你小子膽子也太肥!虎牙衛的人你也敢殺!不過憑你一人,怕也做不下這等大案,快說,可有同伙?”說著就來扭他手臂。
石奇被搜出了木牌,本就不打算反抗,誰知道他沒動,里頭屋中卻有人撲了出來,抱住了烏老大的胳膊,大聲道:“你們要拉我小舅舅去哪里?”
卻是阿寄。
烏老大從鼻子里發出一聲冷哼,道:“你小舅舅殺了人,要見官償命去了!”
阿寄聽了兩眼通紅,抓住那人的手干脆改而抱住他的腰,發狠道:“你胡說!你們誰瞧見了?”
那衙役兇橫慣了,哪里會怕這么個小毛孩?當下單手便將阿寄的手掰開,如拎小雞般將他拎到一邊,笑罵道:“兀那毛孩——”
阿寄痛得叫了起來,卻忍痛爬到門邊,嗚嗚哭著,就是不肯讓開。
旁邊那衙役正伸腳要去踢他,石奇卻忽然拔高聲音,叫了一句:“阿寄!”
這語聲里卻不是擔心、憂慮,而是隱隱的責備。
阿寄的哭聲驟然停了。他將捂住臉的雙手放了下來,臉上卻是一點淚痕也無。
石奇嘆了口氣,道:“別作怪啦,我隨各位官爺走一趟。”
阿寄此刻已全無剛才的幼童情狀,拍了拍衣服站到一邊,居然學那衙役,從鼻子里輕輕哼了一聲。
那幾個衙役哪里見過這樣的孩子?當下連鼻子都快要氣歪了,催促著石奇就要他快走。
石奇不動,仍舊看著阿寄,輕聲道:“拿出來罷,東西沒了,我難道就能脫身么?”
阿寄狠狠瞪了他一眼,終于跺了跺腳,從衣襟里摸出一樣東西,冷著臉往地下一甩,大聲道:“行!行!還給你,總成了罷?”
眾人一看,居然是先前那塊虎牙衛的木牌!
烏老大雙手進衣襟一摸,果然空空如也,不由得大怒,道:“好呀,還是個小賊,正好,便捉你一同去見官!”
不用他說話,外面兩個衙役一擁而入,一左一右,將阿寄夾了起來。
阿寄憤怒踢打,奈何人小,打不到兩人,頓時便被架了出去。
石奇心中暗暗嘆了口氣。
卻聽烏老大陰測測笑道:“這一家子只怕都有點問題——去瞧瞧后面還有什么人,一并捉了!”
石奇眉頭一皺,拳頭已經握緊。
兩個差役應聲而入,從石奇面前穿過,徑直踢開房門,入了內室。
這房子本就不大,此刻內室房門洞開,外面每個人,都能清清楚楚看到屋內的情景:
桌上有一壺茶,猶自冒著熱氣,榻上被子高高堆起,仿佛還有余溫。
但卻沒有人。窗戶開了一條小縫,剛剛明明還在里面的李婉稚,赫然卻不見了!
石奇沒說話。
此刻一個去后廚檢查的衙役也返了回來,低聲道:“沒有人。”
石奇剛剛松開的拳頭又握了起來。
這么一小會兒的功夫,竟連方秀昀都不見了。
他這六姐素來膽子最小,莫不是聽見動靜,嚇得躲起來了?
他心念轉動間,烏老大等幾人推推搡搡,已將他押出了門去。
縣里的衙役都是有正經管帶的,平日里兇惡跋扈得很,周遭鄰里見了,也沒人敢上來多問,就連平日里同方家走得比較近的福田福山兄弟,也都避得遠遠的。
一行連烏老大共六個衙役,同石奇阿寄萬壽兒九個人再加上一具硬邦邦的尸首,朝村東頭出發。
到縣城本也就兩個多時辰的山路,誰知道走到半途,卻忽然下起了雨。
烏老大們本都是老手,這條路也不知道走過多少次了,雖然罵罵咧咧,但一路上尋崖避樹走得極快,天黑下來之前,已找到了一處廢棄的道觀歇腳。
小小的道觀中,升起了一堆火。
石奇自出得門來,便不發一語,阿寄小小孩童,被人扳著手走了許久,居然也忍住了一聲不吭。
萬壽兒每幾日便要去鎮上走貨,這條路也是走慣了的,懵懵懂懂跟在隊伍里,一路上倒也頗為太平,此刻他一個人蹲在角落里,嘴巴里咕咕噥噥,也不知道在說什么。
他們三個一個癡傻,一個羸弱,一個年幼,這些衙役顯然并不怕他們逃跑,圍著火堆,自顧自攀談起來。
其中一個問道:“這回我們運氣還算不錯,先前說方家村失火燒死了人,來了卻連個鬼影兒都沒瞧見,幸好碰到了這樁差事,好歹也沒白跑一趟。”
烏老大冷哼道:“你以為就一定是好事么?”
另一人道:“若能破了這案子,豈不是連虎牙衛都要賣我們個好?”
烏老大道:“省省罷,瞧著牌子上的紋路,死的不過是個小騎衛,你以為別人真會在乎么?”他將那木牌翻了出來,在火光下一照,木紋之中,果然隱隱又顯出了一個虎爪來。
眾人不答話了。
隔了一會兒,一個差役轉而嘆道:“罷了,虎牙衛又如何?我聽說,拔闋的胡人已經打到北關啦,再這么下去,我們的差事保不保得住,都是兩說。”
另一人低聲道:“若是太祖皇帝的蟠龍騎仍在,也不至于……”
烏老大沉下臉來打斷他,道:“都是些陳年舊事了,還提他做甚?我聽聞如今,北關有盧造、張孝如,一個性驍勇一個善謀策,怎么就必輸了?”
旁邊一人不懂得看眼色,繼續辯駁道:“你沒聽說么?當今晁相公同胡人交好,一直攛掇陛下休戰議和,拿銀子做和事佬兒呢!上頭不想打仗,別說是一個盧造,一個張孝如,便是來了飛將軍岳武穆,也不抵事呀。”
烏老大一板臉,道:“放屁!哪聽來的瞎話!你們腦袋都不要了么!”
另幾人顯然也有些忌憚他,聞聲不答話了。
外頭雨聲未停,火光很暖,石奇抬頭看看道觀神龕上的三清道祖像,睜著眼睛,卻在出神。
從昨夜大火開始,這一天發生的事情很多,他此刻坐在地上想了片刻,只覺得處處都透著古怪。
阿寄坐在他身邊,本來還想嘗試著同他說說話,見他一副不想搭理人的樣子,也覺得無趣,便側過頭去聽旁邊萬壽兒正說些什么。
無奈這傻子口齒本就不大清楚,加上外面雨聲不斷,幾個衙役又一直在旁邊低聲講話,他側耳聽了半天,也未聽出個所以然來,便悄悄朝那邊挪了些許,這才隱隱約約聽見了幾句:“馬……馬……”
他好奇心起來,干脆挨了過去,問:“喂,你在說什么呢?”
萬壽兒聞言豁然抬起頭來。
他雙目中滿是血絲,嘴唇開開合合,此刻見阿寄湊了過來,忽而翻身跳了起來,尖聲叫道:“聽——馬來了!馬!紅色的馬!”
他聲音無比尖厲,好似一根針,一把尖刀,破開雨幕,直直透了出去。
便在此時,好似是應和他的叫聲一般,外面遙遙傳來一陣馬嘶。
萬壽兒聽見馬嘶聲,頓時像發瘋了一般,一把推開了阿寄,就要朝外面沖!
這一下來得突然,最靠近門口的一個差役堪堪站了起來,伸手去攔,萬壽兒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猛然掙開,將那差役推了一個踉蹌,拔腿沖入了外面的滂沱大雨之中!
烏老大臉色一沉,見眾人都盯著他,干咳一聲,道:“追!”
四個衙役一齊站起,也顧不得大雨,跟著追了出去:死的雖然是個小角色,但畢竟是個虎牙衛,若萬壽兒這唯一的人證跑丟了,承擔苦果的就變成了他們,如何能不緊張?
剩下的兩個衙役也面沉如水,再也提不起興致說笑了,其中一個身材較瘦小的還隨身摸了根繩子出來,朝阿寄粗聲粗氣地道:“你們兩個,背過身去!”
阿寄哼了一聲,道:“做什么?”
那瘦小的衙役陰惻惻道:“綁起來!免得你倆再使鬼。”
阿寄輕哼了一聲,道:“自己沒用放跑了人,就要把氣撒到我們頭上么?”
他聲音放得并不低,那衙役自然也聽到了,雖不做聲,但綁他雙手的時候,明顯多用了一兩分的力道。
他綁完阿寄,又要去綁石奇。石奇卻要鎮定許多,自己已將雙手伸了出來。
那衙役正要將他也綁上,忽然外面遙遙傳來一陣慘叫。
這慘叫聲實在太過凄厲,其中似乎充斥著難以言喻的驚疑與恐懼,在這樣的雨夜之中,顯得格外可怖。
是烏老大的聲音!
兩個衙役對視一眼,面色也變了。小個子的那個反應極快,已站了起來,一把將石奇揪住,道:“說,怎么回事?你們同那瘋子是不是一伙的?”
石奇還來不及答話,已被他一拳頭打在胸口,向后跌倒在地上。
外面慘叫聲還沒有停歇。
另一個衙役顫聲道:“魯牙子快停手,現在打死他也沒用,不如我們也……出去看看?”
被叫做魯牙子的衙役回頭看了看躺在地上的石奇與在一旁看好戲的阿寄,目中顯出猶豫的神色。
石奇被砸了一拳,胸口奇痛,此刻勉強道:“方才加上烏老大,總共出去了四個人,現在你們只有兩個,出去了又有什么用?”
魯牙子咬了咬牙,又伸足重重踢了石奇一腳,厲聲道:“果然是你搞的鬼!”
阿寄本來裝作漠不關心,此刻看到石奇痛得扭曲的臉色,再也端不住了,撲過來攔在石奇面前,狠狠地瞪著那小個子,道:“你是要打死人嗎?”
魯牙子喘勻了氣,作勢又要打,石奇忍著痛,低聲道:“這位差爺,我真的沒有殺人,也不知道此間發生了何事,若不然,何至此刻還會在此處挨打?”
魯牙子冷笑了一聲,道:“或許你就是皮癢呢?”
石奇也瞧出對方此刻是因為太過驚懼而故意找茬,所以干脆就不說話了。
在這樣的情形下,等待,無疑是一種煎熬。外面的雨聲仍不見小,各種人聲卻不知何時已經停了。一片靜謐之中,阿寄忽而將身子蜷了起來,整個人拼命往石奇身邊縮。
石奇也嚇了一跳,道:“怎么了?”
阿寄低聲道:“他……他在動!”
石奇屏住了呼吸。
阿寄兩只手雖不能動不能指,但眼睛看的方向,卻分明是那個虎牙衛的尸體!
先前生起的火堆,火光已經漸漸暗了下去,石奇睜大眼睛瞧了那尸體半天,也只看到黑蒙蒙的一片,瞧不真切。
兩個衙役顯然也聽見了兩人的小聲對話,臉色頓時更加蒼白,魯牙子厲聲道:“閉嘴!別胡說!”聲音卻也已微微顫抖。
阿寄本就是牽著不走,打著倒退的脾氣,聞言也大聲道:“是真是假,你何不自己過去瞧瞧呢?”
魯牙子豁然站了起來。
石奇等二人雖然離他還有一段距離,卻也能聽見他急促的喘息聲。他站在黑暗里,搓了搓手,居然真的就要朝那尸體走過去。
他身邊的同伴一把拉住他的衣袖,低聲道:“你管他胡說什么?坐……坐下罷。”
魯牙子回過頭來,惡狠狠道:“烏老大他們出了事,我們橫豎是要倒大霉的,反正霉運也已經走不掉了,看具尸體又能怎么樣?”
他說完,自地下尋了一根柴木,引了一小簇火,便朝那尸體走了過去。
他的手正在顫抖,因此火光也跟著微微搖晃。昏暗、搖曳的火光正照在那具衣物完好、面容可怖的尸體上。
就在他距離尸體三五步距離的時候,石奇驟然看見,那尸體的后面,陰影當中,慢慢伸出了一只手來!
這只手剛剛伸出來的速度雖然慢,但是一到了火光之下,忽然就變得奇快無比,一把抓住魯牙子的腳踝,奮力一拉。
魯牙子靠得太近,那手又是從下面伸出來的,所以他并沒有看見,猝不及防之下,哪里還站得穩?一頭栽了下去,腦袋重重地敲在了旁邊梁柱之上,躺在地上,一動也不動了。
剩下那衙役一直注視著那邊,自然也瞧見了那只手,那手在火光下仍舊慘白得很怕,指尖上紅艷欲滴,仿佛是鮮血一般。他大叫一聲,再也顧不得同伴,朝外飛奔而去,連頭也不敢再回一下。
道觀里剎那間又恢復了平靜。
隔了好一會兒,石奇才忍著劇痛站了起來,先將阿寄手上繩子解了,然后挪到了魯牙子旁邊,仔細瞧了瞧他的情況,發現他腦后有血,傷得不重,只是暈過去了。
他將魯牙子人扶正了,靠在梁柱上,又從魯牙子衣襟里摸出一根繩子,咬著牙,將他牢牢地綁在了梁柱上。
他慢慢地做完這一切,這才坐到了地上,朝黑暗中點了點頭,低聲道:“多謝。”
旁邊的阿寄睜大了眼睛,瞧著黑暗中慢慢走出一個人來。這人走得很慢,因為一只腳上裹了夾板,動起來諸多不便。
不是白日里憑空從房里失蹤的李婉稚又是誰?
她朝叔侄兩個嫣然一笑,道:“方才人多不敢輕易動作,只能等人少了教他們引將來下手,倒教兩位受苦,抱歉。”
阿寄瞧見她,頓時叫了起來,“你……怎么跟來了?”
李婉稚輕聲笑道:“白天官差在外面的時候,我藏了起來,等你們走了,我就偷偷跟在后頭,搶在你們前頭進了道觀,躲在這道祖像后面——你小舅舅早就瞧見我了,不過他真耐得住,看見了,也不說破。要不然,我哪能這么容易救了你們?”
石奇搖了搖頭,苦笑道:“什么好耐性……我不過是不敢出聲罷了。”
李婉稚笑了笑,走到魯牙子跟前,蹲了下來,輕聲道:“你們知道白天的時候,我為什么要逃跑嗎?”
石奇沒有答話,阿寄卻搶著道:“自然是為了要救我們。”
“不,”李婉稚伸出手,在魯牙子的衣襟里摸索著,一邊低聲道,“是因為我在人群里,看見了一個人。”
石奇道:“哦?”
李婉稚轉過頭來瞧著他,輕輕道:“我并不是鏢師,也沒有被打劫,昨天我在山上……受傷,是因為我正被人追殺。我逃走,是因為我看見那晚追殺我的人,都穿上了衙役的衣服站在門外,而帶頭的那個人,就站在他們身邊!”
石奇瞳孔微微收縮,訝然道:“萬壽兒?”
李婉稚將這名字輕輕念了一遭,冷笑道:“原來他叫萬壽兒……他下手可真狠啊。”
石奇此刻也已鎮定下來,沉聲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李婉稚此刻已經從魯牙子的衣襟里摸出一物,道:“不如問問他們到底是什么人罷……”
她回過身來,攤開手掌,將掌心的東西,展現給二人看。
這是一枚木牌,樣式十分眼熟,便跟方才石奇從尸體上搜出來的差不多,但又有些細微的差別——燈光下,木紋中現出的圖紋,并非之前的虎爪,而是一雙飛天虎翼,隱隱間,還有股淡淡的香味。
旁邊的阿寄低低叫了一聲:“虎牙衛!”
石奇深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道:“福山說過,昨夜并沒有人去報官——既沒有人報官,怎么會有縣城里的衙役來到?如此一來,卻解釋得通了。”
阿寄大聲道:“他們根本就是假冒的官差!從頭到尾,都是做場戲給我們看!那萬壽兒是裝瘋的!”
石奇看了李婉稚一會兒,接著道:“他們都是為你來的。”
一大一小一同看著李婉稚。
他們在等一個答案。
“方才你們有沒有聽見馬嘶聲?那是我的馬,它的鬃毛是紅色的,像燃燒著的火焰一樣,很漂亮。萬壽兒聽見馬叫聲,以為是我,才會追出去的。”李婉稚說著笑了笑,望向阿寄,“記得白天我講過的故事嗎?”
“我就是赤馬人。”
待到雨止,夜已過半。
魯牙子并沒有醒,烏老大他們也沒有一個人回來。
阿寄喜滋滋地翻弄著幾個衙役的行李,翻到一把鋒利的匕首,高高興興地揣進了懷里。
李婉稚坐在火堆邊,低聲道:“令姐無礙,只是嚇著了,我將她送至鄰居姑嫂處了。”
阿寄道了謝,輕聲道:“你一直躲在道觀里,那烏老大他們又是怎么回事?”
李婉稚輕聲道:“我也不知道。”
阿寄一派天真地道:“你們一共有多少人呀?”
李婉稚也不避諱,輕聲道:“我們家是當年赤馬人的后人,當年先祖憑著馬快脫逃,便四處躲藏度日,人數本也不多,四十余年來,又被虎牙衛殺掉了不少,上個月爹爹故去,便只剩下我一個了。不過爹爹臨去的時候說,當初逃難的時候,有幾個叔伯公爺走的是不同方向,當時便失散了,我這次出來,就是想找找這些同宗的兄弟姊妹們……”說罷,抬眼望了石奇一眼,欲言又止。
石奇似乎完全沒有看到,也沒有答話,反而阿寄饒有興趣地追問道:“虎牙衛做什么要追殺你們?”
李婉稚冷笑道:“為什么?還不是為了梁公逾的余孽和那蟠龍令?我們說同他沒有關系,哪個會信?如今邊關戰事吃緊,當今皇上更擔心梁公逾并蟠龍騎的隱患,生怕他們不聲不響殺出來,趁火打劫,因此更著緊地要咬住我們。”
石奇原本一直沒有說話,此際卻忽而道:“有人來了。”
李婉稚瞧了兩人一眼,做了個手勢,翻身又躲到了后頭,石奇迅速脫下外衣,將魯牙子往暗處一推,又拿起外衣,這才重新坐到火堆旁。
不消片刻,兩個頭戴范陽氈笠、做兵丁打扮的漢子大步跨了進來,見里頭已經有人,略微愣了一愣。
其中一個上前一步,朝石奇道:“這位小哥,長夜趕路,要叨擾借個火,不知可方便否?”
石奇微微點頭,道:“方便的,請。”
兩個兵丁長途跋涉,顯然也疲累之極,不再客氣敷衍,各自褪了斗笠外袍,坐到了火旁。方才先開口的兵丁不過二十余歲,身形頎瘦,雙目有神,只是臉色微微有些發白。旁邊一直沉默的兵丁黑面短須,身材高大勇武,面相瞧著有些兇悍。
雨雖然已經停了,但空氣仍舊十分潮濕黏膩,那年輕的兵丁坐了一會兒,面色也不見好,反而微微咳嗽了起來。
旁邊那黑面的見狀,立刻將身上袍子脫了,蓋到他身上,又摸出個水囊遞過去。
阿寄瞧著對方赤裸、精壯的上身,眼珠子轉了轉,從懷里摸出個馕餅來,道:“兩位大哥,且拿一個去充饑罷。”
方才烏老大他們的隨身行囊,都留在了道觀里,都被這小子拆拆弄弄,歸整到了一起,如今身上各色吃食自然是不缺的。
兩個兵丁都略微訝異,最終還是那個黑面的伸手接過了,先扳下一小塊嚼了嚼,然后又將剩余柔軟有餡兒的部分遞給了年輕的那個。
年輕的兵丁倒也不推脫,大大方方接過來吃了,又摸出一個瓶子來。
這瓶子一打開,道觀中立刻彌漫著一股刺鼻的味道。
這兵丁從瓶子里倒出了一顆藥丸,和水服了,正要將瓶子放下,石奇卻忽然道:“小心。”
對方怔了一怔。
石奇又道:“你服的藥丸中可是有昆侖黃?昆侖黃不能近火,易燃。”
對方肅然,將瓶子交予身邊的黑面大漢,重新望了過來,抱拳道:“多謝這位小哥提點,某家姓張,行六,這是我的親隨葛清,深夜旅遇,乃是緣分,不知兩位如何稱呼?”
石奇忙道:“山野人石妄之,同內甥蘇寄,見過張六哥。”
張六郎微微一笑,不說話了。
道堂里靜默了片刻,阿寄忽而笑瞇瞇問道:“張六哥在軍中是個大官兒罷?”
張六郎沒動,身旁那侍衛葛清卻豁然站起,道:“你這小孩兒,怎的說話這等無禮!”
阿寄仍舊笑吟吟地望著兩人,張六擺了擺手,葛清坐了下來。
他低頭喝了口水囊中的水,說:“何以見得?說來聽聽。”
阿寄大大大方方地道:“我們村里褚大哥、褚二哥,親兄弟兩個,一同參軍,托了熟人,卻連分在同一個軍營中也辦不到。瞧你這隨從,手腳熟練,看來卻是從小侍奉你吃食起居的罷?能將隨家侍從一并帶入軍中,想必是個大官兒啦!”
張六郎面色稍霽,勉強一笑,卻是對石奇道:“你這外甥好生機靈,平日里沒有教你這個舅舅少操心罷?”
石奇嘆了口氣,道:“是有些頑劣。”
阿寄見兩人自顧自攀談起來,忍不住氣苦,朝張六大聲道:“你既是個大官兒,那必然知道北關戰事如何?我們打了勝仗嗎?”
張六郎轉過頭來瞧著他,笑道:“既是軍情,怎能說于你一個小小孩童聽?”
阿寄撅了撅嘴,道:“既是一個小小孩童,聽去了又有什么干系?哦,你是怕我小舅舅偷聽?那我們叫他出去好了……”
石奇忍不住斥道:“阿寄快住口。”
張六郎大約從來沒被這么個半大的小子大呼小叫過,也覺得新奇有趣,居然不以為忤,反而制止了石奇,朝阿寄道:“你倒說說,你為什么想知道這個?打了勝仗你如何?打了敗仗你又如何?”
阿寄瞥了他一眼,道:“這還用說嗎?打了勝仗,大家都高興,若打了敗仗么……”
張六郎饒有興趣地道:“你便怎樣?”
阿寄瞥了他一眼,高聲道:“若打了敗仗,我便也從軍去!”
張六郎道:“哦,我們那么多人打不贏,你來了便能贏?”
阿寄冷哼一聲,道:“哪個傻子說過我來了便能贏?”
他渾身最活絡的便是一張嘴一雙眼睛,時時刻刻都不忘言語擠對一下旁人。
張六好脾氣地笑道:“那你還參軍做什么?”
阿寄道:“這倒奇了,我參不參軍,同我們能不能贏又有什么干系?你參軍的時候,菩薩跟你說過你一上戰場,次次都能贏嗎?我做了對的事,輸贏又算個甚?”他一雙眼睛骨碌碌地轉過來,疑惑道,“張郎君,我聽你的話頭,這仗還沒打,你就覺得自己要輸了啊?你被嚇破膽啦?”
張六郎面色略微變了一變,勉強笑了一笑,道:“你不懂,縱我想贏能贏,卻有人不想……”
阿寄冷笑道,“傻話!不盼著你贏的,就是不盼著你好,不盼著大祁好,都不為我們好了,你還聽他作甚!”
張六郎聞言,忽然站了起來。
他蒼白的臉,此刻終于泛起了一絲血色,他在火堆旁走了兩圈,喃喃道:“……傻話?傻話?還聽他作甚?”
他自顧自說話,再不理會阿寄。
阿寄還要再說,卻見他身旁的大漢葛清一雙銅鈴大眼死死瞪了過來,當下也唬了一大跳,卻不肯就此服軟,大聲道:“張六郎!你是大祁的兵勇,可不是誰家的兵勇!你要管顧的是大祁的國運,可不是誰個人的氣運!”
張六郎瞠目結舌。
就在十幾天前,恩師盧造剛接了上諭,郁郁了幾日。他臨行前,恩師還來送行,也是說了差不多的一句話。
多年羈旅,粗茶與劣酒是早就已習慣的了,但恩師鬢角的白發,卻無端讓他覺得眼睛有些刺痛。
“留良,上諭里頭有一句話,說‘為善即可,點到便止’,意思是說讓我們去打這場仗,但別打勝,小勝就可以了,再不濟,小敗也成。”老將軍盧造嘆息了一聲,道,“你明白這個意思嗎?”
張六郎輕聲說:“我明白。”
盧造敬了他一杯,最后喃喃道:“六郎,國運與皇運,究竟哪個更重要些呢?”
張六郎嚇了一跳,忙道:“恩師,不可妄言。”
“這就是妄言了嗎?”盧造搖了搖頭,不說話了。
張六郎明知道自己該說些什么,卻說不出口,也不敢說。
但這些話卻再也沒有機會傾吐了。
這是他最后一次與恩師這樣面對面說話。
昨日接到奏報,他便匆匆趕回,卻在這小道觀里,聽到了差不多的一句話。
國運?皇運!
這叫他如何能不驚愕?
石奇瞧兩人的表情,也知道不妙,忙將小孩兒拉到了自己身邊,連聲道:“小孩子不懂事,胡亂說話……”
那邊廂張六郎卻忽而轉過身來,喜道:“不是胡話!不是胡話!怎能說是胡話呢——”
他此刻正站在觀門之前,面色微微發紅,目光卻愈發清晰敞亮。他低下頭,對著阿寄道:“好孩兒,你叫蘇寄?表字是什么?”
阿寄自覺得了重視,喜滋滋正要答話,旁邊石奇卻忽然大聲道:“小心——”
阿寄沒反應過來,那叫葛清的大漢已大吼一聲,拔刀而起,一刀劈下了一支疾射而來的箭矢!
張六郎不愧是行伍出身,臨危不亂,飛起一腳,已將觀門踢上,回頭厲聲喝道:“快!去那泥塑像后頭躲著!”
石奇不用他說,已將火堆踢滅,四周頓時一片黑暗。
他一扯阿寄,兩個人一起躍到三清道祖的塑像后頭。
外頭箭矢破空聲、呼叱聲不曾間斷。
阿寄小聲道:“這又是怎么了?”
石奇嘆了口氣,道:“被你說中了,這人,在軍中怕是個大人物。”
聽聲音,外頭少說也有三四十個強弓弩手,不是大官兒,怎能惹出這么大的麻煩來?
阿寄卻又道:“哎,那姓李的姐姐方才不是躲在這里的么,怎的又不見了?”
石奇目光移了過去,只見原來飄揚的帷幔之后,果然又空無一人。
他心中一動,口上卻道:“她不是個尋常人物,行蹤自然不定。”
兩人躲在塑像后頭,光線愈來愈昏暗,只聽得聲音,什么都瞧不清楚,心中自然焦急。
又如此過了小半盞茶功夫,那塑像后頭,忽而又鉆進來一個人,卻是那壯實的侍衛葛清。
他面目須發俱是一片血紅,此刻壓低聲音,道:“我主人說,不欲連累你們,我們這便要突圍出去了,你們且躲在這里不要動,待天亮了再出來,可保性命無虞。”
他方要出去,阿寄卻忽然道:“你們這是要去送死嗎?”
葛清啐了一聲,笑罵道:“死你個鬼!我們還要打勝仗去呢,你忘了嗎?”
他說完人已跳了出去。
外面聲響果然漸漸平靜了下來。
隔了片刻,阿寄顫聲道:“我……我們也要出去嗎?”他緊緊抓著石奇胳膊,手心冰涼,顯然是真的嚇破了膽。
石奇沒答他的話,隔了片刻,卻道:“此人應當是行知參將中郎將,張毅張孝如。”
阿寄險些沒跳起來,失聲道:“他……他就是那個和盧造一起守著北關的張孝如嗎?”
石奇道:“應當差不離。”說完呢又喃喃道,“通口關距離這里不遠,他應當是親自押糧,不知道為了什么,又帶著親信先行了。”
阿寄咬了咬牙,忽而站起來跳了出去。
石奇也未斥責他,只是低聲道:“你去哪里?”
阿寄怒道:“這人一死,北關還守得住嗎?自然是要去救他!”
石奇幾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也從塑像之后轉了出來。
此刻天已微亮,他在道堂當中站了一小會兒,深深吸了口氣,先去瞧了一眼被綁在廊柱上的衙役魯牙子。
一支利箭射中廊柱,插入他的背脊,又從咽喉穿出。
血流了一地,身子已經冰涼了。
門外張六郎主仆騎來的兩匹馬,也早已倒下。
石奇盯著這三具人畜的尸體,仔仔細細,又看了半晌,好一會兒,才低聲道:“人,自然是要救的。”
張六郎與葛清在山中已避走了約摸大半個時辰。
東邊已見曙色,后頭的追兵雖仍不見身影,但草叢中的簌簌聲從未間斷過:這些人雖然想殺死他們,但卻沒有把握,不欲曝露行蹤。
張六腿上中了一箭,葛清更慘一些,腹上與肩上各中了一刀,是昨夜黑暗中近身搏斗時被敵人用勾刀割中的。
兩人拄著刀互相扶持,天色大亮,前途行跡也愈發清晰起來。
葛清慘然道:“……這回怕是走不脫了。”
張六郎一把抹去臉上已經開始結塊了的鮮血,冷笑道:“瞧這做派,是虎牙衛吧?這是有多看得起我,覺得我一死就能左右戰局,就能如了他們的意了嗎?”
這句話方說罷,后頭一支冷箭疾射而來,仿佛是在回答他一般。
他猝然轉身,箭已至面門,他大喝一聲,放開長刀,用雙手去握那箭!
那箭,竟被他生生握住了。
他一邊冷笑,一邊將那箭一把折斷。便在此時,只聽旁邊極近的地方有人在輕聲叫:“張六哥。”
他們腳邊的草叢之中,不知何時鉆出來一個腦袋,因為矮小,為草木所蔽,十分不起眼。
葛清一見,幾乎氣得肺都要炸了。
這不是方才特意留在觀里的那個娃娃么!往這里頭來湊什么熱鬧?!
張六郎也橫眉倒豎,低喝道:“胡鬧!”
鉆出來的阿寄悄聲笑道:“救得了張參將,便不是胡鬧了罷。”說罷往一旁讓了一讓,身后草叢之中,正露出了一方天然的溝渠,隱在草叢之中,不知通向何方。
沒等兩人答話,阿寄已先縱身跳了下去,回頭笑道:“走吧?”
身上有傷,后頭有伏兵。還有什么能比這個更糟糕的呢?
兩個人先后鉆了下去,溝渠約摸有半人高,小孩兒的背影始終在前面,半蹲著身子,在溝谷中爬行。
三個人都沒有講話,彼此只能聽見對方沉默又沉重的呼吸聲。
走了將近半刻鐘的功夫,阿寄的聲音雀躍道:“到啦。”
張六郎跟在后面,先是瞧見上面伸下來的一只手。
一個青年蹲在溝渠盡頭的高地上,正要拉他起來。
張六郎探出手,心中暗暗嘆息——方才在道觀中,他也曾細細觀察過這青年,當時只覺得他相貌俊秀,沉默老實,此刻再瞧,又覺得這平凡沉默之中,似乎多了幾分堅毅與果敢。
他忍不住輕聲道:“多謝。”
青年并沒有回答,將他拉出來了之后,又轉身去拉后面的葛清。
“我們現在應當去哪里?”張六郎道。
阿寄指著不遠處一個山穴,道:“就去那兒!”
張六郎瞧了瞧那洞口,十分幽深,仿若一只猛虎巨口,似乎內有獠牙,十分陰森可怖。
“這山穴里頭山道錯綜復雜,出口眾多,山道狹小,弓箭手無法施展。”站在后面的青年低聲道,“我們先避進去,再尋別的路出來,他們不熟悉山路,奈何不了我們。”
此刻天漸漸亮了,山洞中已略有些微光。
三個大人一個孩子,先后在山腹中走著。
石奇的聲音,從山道中沉沉傳到后面:“追殺大人的,是什么人?”
他此刻確定了張孝如的身份,也不做掩飾,直接改了稱呼。”
張孝如也不是個慣于遮遮掩掩的人,此刻也不辯駁了,道:“應當是‘虎牙衛’中的簇羽衛。”
石奇又道:“虎牙衛為何要追殺大人?”
張孝如撫了撫傷腿,下意識便道:“皇……晁漢俑想要議和。”
石奇嘆息了一聲,不再問了。
待他嘆息聲止,張孝如方覺出一身冷汗來:這樣的話,原來他是不便也不能說出口的,怎么如今面對這個青年,就這么自然而然地說出來了呢?甚至連內心深處的懷疑,也差點一并說了!
單單是因為剛被他救了性命嗎?
他正苦苦思索的時候,后頭忽而又有腳步聲響起。
幾個人都是一凜。
葛清率先停下了腳步,朝幾人做了個手勢,示意幾人先走。
阿寄也停了下來,似乎想要說什么,張孝如卻拍了拍他的肩頭,低聲道:“別停,走。”
阿寄似沒料到他會這么說,從鼻子里哼了一聲。張孝如一把拉住他,往前拽了幾步,又道:“一個人的腳步聲,不是追兵,就算是追兵,只一個,葛清對付得了。”
阿寄沒話說了。
前頭石奇已經走出了好一段距離,連回頭看一眼都不曾。
張孝如再次催促:“走。”
阿寄咬了咬牙,不甘地回頭看了一眼,還是拔步走了。
他一邊疾行,一邊留意在聽后面的聲音。
但臆想中的打斗聲、呼叱聲并沒有出現。
相反的,他似乎隱隱還聽見了交談聲。
交談聲!
他猛然停下,后頭腳步聲果然又響了起來,只聽葛清的聲音道:“石公子,等一等。”
石奇聞言終于停下了腳步,阿寄挨近了他,聽見他似乎喃喃說了一句什么話。
“來了啊。”
什么來了?
他正迷惘間,葛清已經趕上了眾人,他身后轉出來一個人,走得有些慢,腳微微有點跛,神情雖然狼狽,但瞧見幾人,卻顯得十分驚喜。
“石大哥,阿寄!”她囁囁道,“你……你們沒事嗎?”
阿寄瞧見她,也嚇了一大跳,道:“李姑娘,你怎么總是神出鬼沒的呀?”
葛清道:“她說認得你們,是同你們一道來的?”
在山穴中摸索前進的四個人,變作了五個人。
李婉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那會兒躲在后頭,瞧見這……這位大人在道觀中整理……整理衣袍,就想出去避上一避。”
她說罷瞧了葛清一眼。
葛清臉上也有些發紅。
什么整理衣衫?他那是干脆把上衣給脫光了。人家一個小姑娘,就算是躲在暗處,怎么好意思在里頭繼續待下去?
李婉稚接著道:“誰知方出去,就瞧見外頭有人行跡鬼祟,我跟了上去,卻跟丟了,我轉了一個晚上,近天亮了,才找到個洞穴,七拐八繞,正愁走不出去了,便見到了這位兵爺。”
阿寄搶著道:“你遇到的一定是虎牙衛的伏兵,昨晚來對付張大人的!”
李婉稚聞言冷笑一聲,低聲道:“好啊,又是虎牙衛。”
張孝如道:“姑娘同虎牙衛有隙?”
李婉稚沒有答話,石奇卻忽然道:“李姑娘是身世不幸之人。”
張孝如嘆息了一聲,不再問了。
石奇卻問他:“大人,這山道不能久避,等我們出去了,大人要去哪里?”
張孝如默然。
隔了好半晌,他才低聲道:“昨日我收到軍報,恩師盧造莫名得了風疾,忽而口不能言,身不能動,冷熱不知,臥床不起——我要回北關去。”說完這句,他像是為了確定什么,又重復了一句,“我是必定要回北關去的。”
石奇道:“但大人的馬已斃了,何況,后面還有追兵。”
葛清道:“附近可有城鎮?我們可再去置馬。”
石奇搖了搖頭,道:“虎牙衛有的是好馬。”
縱是新買了馬,跑不過這些虎狼之師,又有什么用?
沉默了許久的李婉稚卻忽然道:“我有馬。”
張孝如愕然道:“你有馬?你哪來的馬?”
李婉稚微微一笑:“我有的,就是最好的馬。”
在沒見著李婉稚口中的“最好的馬”之前,張孝如是半點沒有將這少女的話當真的。
他們從洞穴中出來,她只神色從容地一記呼哨,不多時,三匹赤紅色的駿馬便極快地出現在眾人面前。
“赤電超光越影,奔雷躡景逾輝……”張孝如輕輕撫了撫赤色的馬身,欣喜道,“果然好馬。”
李婉稚笑道:“我族中嘗以飼馬為生。”
石奇是第一個騎上馬背的。
好馬,是好馬……但這并不算什么,他見過更好的。十二年前,那個也一樣燃起了大火的夜晚,那一匹馬!
阿寄和他并騎,見他發呆,撞了下他的肩膀,道:“快走呀。”
他如夢初醒,縱馬前行。
張孝如主仆一騎,李婉稚獨自一騎。
石奇道:“我們走這條道,從白鷺山后山繞道廬陽,不過……”
葛清道:“不過怎么?”
石奇用手敲了敲腦袋,低聲道:“從這里出去,下山前,有一條山道,不大好走。”
張孝如聽得他話中有話,忙道:“不知是什么樣的不好走法?”
石奇緩緩松開韁繩,伸出兩手,略微比了一個動作。
張孝如面色也變了,喃喃道:“懸崖窄道?”
阿寄瞥了瞥嘴,大聲道:“我知道那條道呀,也沒什么難走,我們有這么好的馬呢,怕它作甚?”
李婉稚笑道:“這你可錯了,你小舅舅說的難走,可不是指路。”
不指路?那指的是什么?
幾人疾鞭快馬,不過小半個時辰,已快出了山道,前面白鷺山懸崖已在望,兩面高山下,合抱一條能供兩馬并行的窄道。
阿寄遠遠望了一眼,小臉也開始發白了。
他不由自主又想起了昨日那只聞其聲、未見其影的箭陣。
虎牙衛是什么人?他們不熟悉地形嗎?他們不熟悉,不能抓一個人來問嗎?
從這里,去北關,要走哪一條道?
一問,就知道有這么一條道!懸崖高聳,適合埋伏,山道狹窄,不易躲避!
難走在哪里,危險在哪里,還需要再多想嗎!
三匹馬極有默契地在幾十丈遠的石林里停住了。
李婉稚輕聲嘆息道:“現在怎么辦?”
石奇看了張孝如一眼,忽而道:“大人是想盡快趕回北關罷?”
張孝如驟然被這樣一問,也不知是什么意圖,下意識點了點頭。
石奇輕輕嘆了口氣,道:“有些事,越等、越退避,反而就越容易發生。與其如此,不如不再退、不再避、不再等。”說完這句,他忽而雙腿一夾馬腹,胯下赤紅色的駿馬一聲長嘶,已朝那山下窄道狂奔而去!
張孝如瞧著他的背影,呆愣了片刻,也哈哈大笑起來,道:“不錯,事到如今,還退什么?避什么!怕什么!”
李婉稚并沒有笑,只是張孝如縱馬前行的時候,她也默默跟在了一邊。
那頭,石奇已過了險道,勒馬回望。
他懷中的阿寄面色發白,顯然還有些后怕,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飛馬而來的兩騎,口中低聲不住道:“快,快啊,再快些——馬上就要到了!”
眼見兩匹馬已越來越近,他的小臉也漸漸發亮。
沒有伏兵?沒有伏兵!
是了,虎牙衛只怕也沒有想到他們能在這么短的時間內找到這樣多這樣好的馬吧?他們怎么可能想得到!
不僅他高興,就連張孝如等人的臉上,也滿是喜色。
竟就要這樣輕輕松松地過去了嗎?
便在三騎就要匯合之時,張孝如卻猛然覺得不對。
那是一種背后有猛虎窺伺的感覺!
崖上有人!
他正要回頭去看,只聽旁邊李婉稚尖聲道:“大人小心——”
少女的身子猛然撲了過來,又踉蹌跌下,被葛清和張孝如兩人齊力抓住,才沒有跌落到馬下。
她的后背上,豁然已多了一支小指粗細的羽箭!
張孝如大喝一聲,縱馬抬頭,朝山壁上望去。
只見離他們不遠處的那山頭之上,亂石之中,赫然正站著一個人!
他身材高大,身姿挺拔,但衣衫卻穿得有些不倫不類。
他垂下來的一只手上,正握著一支機弩長弓,而此刻那弓,卻已經從中斷了!
顯然是這一發箭矢蓄力太久,驟一發出,便已將弓弦崩斷。
阿寄眼尖,已失聲道:“萬壽兒!”
崖上的萬壽兒距離他們并不遠,這樣的距離下,他面上的表情,眾人正瞧了個一清二楚。
他在笑!
不是往日那種裝出來的、癡傻的,毫無意義的笑,而是真正的笑!
雙目有神,嘴角微起,面頰有血,衣襟上也滿是鮮血。
這同白日里的萬壽兒,赫然就是兩個人!
在阿寄的失聲驚呼之中,他冷笑一聲,身影已經隱沒在亂石之后。
石奇似乎并沒有多少驚訝,只低低念了一句:“萬壽兒……”
山中重又燃起了火。
這個時候,本來點火是最忌諱的,但李婉稚卻一直在低聲呢訥:“好冷啊……”
箭,已經拔出來了,石奇從山中找了些草藥,她掙扎著自己上過藥后,便再也支撐不住,昏昏沉沉起來。
眾人休歇的地方是石奇挑選的,位置有些奇怪,不靠山也不靠林,反而在一塊空地上。
生火之前,他還仔細瞧了許久。
“得謹慎些,畢竟山中還有追兵。”
阿寄問他的時候,他這樣回答。
但阿寄只怕是唯一一個還有閑心關心這種事的人了。
張孝如怔怔地守在火堆旁。他戎馬半生,此刻危命之際,竟接連被一個小娃娃、一個小女子救了性命,心中也不知作何感想。
石奇瞧著他,將自己的水袋遞了過去,低聲寬慰道:“大人切莫想得太多。”
張孝如抬頭望了他一眼,目中雖有血絲,目光卻十分清明透徹,并無半點迷惘之色。
“無妨,”他淡淡道,“大約人每想明白一個難懂的道理,都是要受些磨難的。”
石奇也笑了,道:“大人說得對,這個世道,悟出道理,或是做了對的事,不僅要受磨難,有時候還很……寂寞。”
張孝如似乎也沒料到從他的口中會蹦出這么一個詞兒來,笑著道:“寂寞?”
石奇點了點頭:“是啊,沒人能說,沒人會懂,只有你自己知道,再沒有旁人了——這不就是寂寞嗎?
山風輕拂。
“但是張大人啊,”青年在火堆前站了片刻,過了許久,又輕輕地道,“做對的事,也一定是最耐得住寂寞的。”
張孝如心里默默地念著這兩句話,一時竟有些癡了。
半夜里的時候,李婉稚醒了一次,掙扎著要起來。
“大人可不能同我耗在這里……”她勉強笑道,“國事要緊。”
張孝如板起了臉,裝作呵斥她道:“你一個小女子,懂什么國事?”
李婉稚輕輕笑了,低聲道:“大人別這么說,我雖然是個小女子,也……也聽過你的名字的,我其實懂。”說到這里,她蒼白的臉色微微涌起了些血色,又道,“我家在先帝時候就獲罪了,閑散了幾十年,報國無門,但心里還是有國的,如今我雖已快要死了,卻還能有一個報國的良機,我其實是很欣慰的。”
張孝如眼睛也略微有些發紅,低聲道:“胡說,你報了什么國了?還不快好好養傷,再提報國也不遲。”
李婉稚輕輕呵了一聲,道:“不——救了你的命,就是報國了,張將軍,這場仗,你可要一定要贏啊……”
葛清早已別過了頭去,張孝如想要去握一握少女的手,但瞧見自己滿是血污的手,最終又停下了動作。
躺在那里的少女輕輕喘息了一會兒,忽而道:“張大人……我……我想和石相公單獨說幾句話,不知道可以么?”
張孝如呆了一呆,旋即反應過來,朝葛清道:“快,去叫石相公來。”
石奇被叫過來的時候,一點都沒有覺得意外。
“你想要同我說什么呢?”他在少女的身旁坐了下來,“其實說什么,都不如好好歇息。”
少女輕輕笑了起來,蒼白的臉上,仿佛也多了一絲紅暈,道:“我已經歇得夠多啦……石相公,我想……想同你說一聲抱歉。若不是我,你也不會遭這樣的飛來橫禍。若不是我執意要出來找尋親人,也……也不會落到這樣的境地。”
石奇輕聲道:“這并沒有什么可抱歉的。”
李婉稚眼眶里掉下淚來,道:“或許……是吧。我打聽了很久,說白鷺山這里,十幾年前出現過一匹天馬,好似神仙坐騎一樣,那么神奇,我一聽他們形容,就知道是我們家養的馬,我追到這里,但虎牙衛也追到了我……他們一定在這里啊,就在這山里,就在這附近,他們離我這么近,可是我卻已經快要死了,連見他們一面也不能……”她說到這里,終于大聲哭了出來,“石相公,也許我并不是對你抱歉,我是對我自己抱歉……我為什么要這樣做?為什么一定要離家?這樣做,最后又得到了什么呢?”
石奇靜靜地聽著,此刻嘆了口氣,道:“你別難過。”
李婉稚說了許多話,氣息已微微有些急促,她略微平復了一下呼吸,過了半晌,才低聲道:“對不住,石相公,我大約是太累了。”
石奇道:“你好好歇歇吧。”
李婉稚輕輕閉上了眼睛,道:“好。”
夜風里,她的呼吸聲也漸漸均勻了。
石奇走到了火堆的另一旁,撿起一物,仔細地瞧了起來。
阿寄湊過來,道:“你瞧什么呢?”
石奇攤開手,手中卻是一支沾了血的羽箭,正是從李婉稚的背后拔出來的。
阿寄嘟噥著嘴,道:“這有什么好看的呀?”
“我不是在看箭,”石奇道,“我是想再看看我們的敵人。”
阿寄哼唧了兩聲,道:“有什么好看的?我們都知道了呀,不就是虎牙衛么?”
石奇笑了笑,將箭收了起來,道:“你說得沒錯,是虎牙衛,我只是想再看清楚一些。”他說完這話,低聲又加了一句,“看得再清楚一些。”
阿寄道:“快拉倒罷!趕緊歇息,過后還要去替葛大哥守夜呢,張大人說,晚上仍要提防萬壽兒等人來偷襲,他們說不準可是一直綴在我們后頭的。”
石奇沒再說別的,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而說出了這句話的阿寄,只怕萬萬沒有想到,這一場夜襲,會來得這樣的快。
夜色是遮掩不了這種聲音的,是腳步踩在落葉上的聲音,是弓弦與衣襟摩擦的聲音。
來了!
石奇一翻身,從躺著的地方坐了起來。
阿寄也被這不尋常的聲音驚醒。他張開嘴,看到四周的情景,想要驚呼,卻無論如何發不出一點點聲音。
石奇牢牢捂住了他的嘴,微笑道:“阿寄,別怕。”
如何能夠不怕?!
就在他們的火堆旁,約摸十數步的距離,不知何時已有數十個黑衣人,持弓站立,遙遙對他們舉弓。
他們不發聲、也沒有別的動作,只是站在那里,那種凌烈的、帶著真切殺意的目光,已足夠叫所有人膽寒。
阿寄忽然想起了什么,轉頭去看張孝如主仆與李婉稚。
三人躺在那里,一動未動,但胸腔起伏,神態安然,并不似有虞。
但似張孝如這等軍中將士,怎么還不如一個小孩兒警醒?
不!
他待要撲過去細看,卻又被石奇拉住了。
“他們沒有事,”石奇輕聲道,“只是有些事,他們不能看見。”
沒有事?
阿寄想起了石奇那時候遞過去的水袋——是了,水袋!石奇一向性潔,怎么會將自己的水袋給別人用?那里頭一定有東西!
他來不及問,石奇已附下身來,在他耳邊說了一句話。
阿寄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無比驚愕地看著自己的這個小舅舅,好似忽然就不認識了一樣——他六歲的時候,父親去世,母親帶著他,長途跋涉,回到了白鷺山。
就是那個時候,他頭一回見到石奇。
他當時就想,這個人啊,寡淡又無趣,連說出來的笑話,也讓人笑不出來,怎么會是自己的親戚呢?
到底是什么時候,這個人就悄悄地變了呢?
或者,其實他一直就是這樣一個人?
阿寄被自己這個想法嚇到了。
沉沉夜色之中,包圍已成掎角之勢,弓矢尖利,寒光掩映,而那身著布衣的青年站起身來,神色自如,朗聲笑道:“各位,石某久候了。”
他的背影在火光下被拉得很長很長,他的背脊也挺得筆直,就好像一把出鞘了的劍。
阿寄從這里望過去,覺得天地之間,好似忽然變得空空蕩蕩,再也沒有旁的東西了。
就只余下這一把剛剛出鞘的,淬著寒光的,教人卻步、戰栗的利劍!
黑衣人中并沒有人答話。回應他的,是弓弦的破空之聲。
一支利箭從石奇耳畔擦過。
石奇動也沒有動。鬢角的發絲垂下來了一綹,他也沒在意,反而站了起來,往前走了三步。
便是這三步,使得他與那些虎牙衛的距離更近了。
奇怪的是,他只走了這三步,便不再往前走了。
對方隊伍中,終于有一人桀桀道:“相公果然好膽色,不過怎么又不走了呢?”
石奇笑了笑,忽然一撩袍子,席地端坐,笑道:“不是不走,是不能再走了。”
對方高聲道:“石相公,合圍之勢已成,多說無益,快快投降了罷。”
石奇微笑道:“你說得不錯,合圍之勢已成。”他忽而伸手一指,低聲道,“看!”
對方諸人不由自主,隨著他目光看去。
石奇所指,乃是諸人腳下的空地。但那空地之上,只是略長了些稀疏的雜草,除此之外,并無半點異樣。
對方瞧了半晌,也沒瞧出半分端倪,冷笑道:“石相公,莫要再拖延時間了——”
石奇嘆了口氣,道:“這怎么是拖延時間呢?”他將手指收了回來,輕輕、慢慢地道,“你們瞧,這里的草木,是不是特別稀疏?”
對方冷哼了一聲,道:“莫非你還有什么機關不成?”
“你高看我了,我哪里會做什么機關?不過你們腳下站的泥土之下,一尺厚的地方,埋了木炭、昆侖黃、黑石……”石奇淡淡一笑,道,“你們見過火銃嗎?幾千只火銃里頭填充的東西,都被我埋在你們腳下了,等下都炸了起來是什么樣子,你們想看看嗎?”
黑衣人沉默了。
良久,才有人開口道:“石相公,你莫要信口開河,你哪來的時間埋這些東西?”
石奇笑了笑,道:“誰說我是剛剛埋下去的?今日我只不過是將你們引過來了而已啊。”
方才那開口的黑衣人也大笑道:“石相公,你越說便越離譜了,這荒郊野外,你埋這些東西做什么?”
石奇悠然道:“你們忘記了白鷺山門的大火嗎?這里同那里,其實是一樣的,在這座山中,這樣的地方,還有很多很多……”
那黑衣人似乎略微猶疑了片刻,又道:“縱便你說的是真的,但你身在圍中,又如何點火?你只要一有動作,我們便能當場射殺你!”
石奇道:“誰說我要自己點火?”
黑衣人怒道:“廢話,你不點火,難道這火竟能自己燒起來嗎?”
石奇絲毫不以為忤,大笑道:“便是能自己燒起來!”他伸手一揮,忽而指著東南角一處,高聲道:“樹下三寸,著!”
他話音未落,不知何處射來一支羽箭,箭尖似包著什么物事,一觸入地,轟隆一聲,大火忽起,黑煙驟燃!靠得近的三四個虎牙衛,頓時已被炸得血肉橫飛!
包圍之勢頓時大亂!
石奇卻又伸手一指另一處,喝道:“西南,虎形石后二寸,著!”
第二支羽箭,立刻又出現在了那處!
石奇微微一笑,手指連動,仿若指點千軍般,連點數處。
大火越燒越旺,火勢中還夾雜著硝煙、慘叫。
奇異的是,他與張孝如等所在的小小一方土地,一個整圓,卻絲毫無損,火光燒到了這里,便似乎被什么東西壓滅了,無論如何也燒不起來。
虎牙衛猝不及防之下,死傷大半,余下的人卻反應機敏——外頭火勢太旺,貿然沖出,定有損傷,還不如跳入圈內,乘機挾持那放火炸他們的妖人?
對,對!他能起火,便也能滅火,要挾持他,教他將這火滅了!
一念及此,哪里還會有猶豫?當下便跳入火圈之中。
石奇此刻終于站了起來。
一片哀嚎聲之中,他伸出手,輕輕攔住了那幾個跳入的虎牙衛,道:“站在這里,別再往前了。”
幾人瞧著他,像是活見了鬼。
石奇嘆了口氣,道:“我聽說虎牙衛中,治下嚴格,你們縱不憐惜自己的性命,總不會連自己上司的性命都不管了罷?”
幾個人面面相覷。
其中一個滿面血污的虎牙衛惡聲道:“放屁,什么上司?”
石奇沒有答這句話。
他身后,有一個人緩緩坐了起來。
她的臉色仍舊有些蒼白,嘴角卻已經沒有了微笑。
她的脖子上,橫著一柄利刃,這把利刃,卻握在一個孩子的手中。
阿寄一手抓住李婉稚的肩膀,一手用匕首抵住了她的咽喉,大聲道:“再走一步,我要了她的命。”
幾個人勃然變色。
李婉稚卻忽而笑了,低聲道:“兜兜轉轉,原來你早就知道了啊。”她偏了偏腦袋,似乎被抵得有些不舒服,又問,“但你又是幾時知道,我不是真的赤馬人的呢?”
石奇笑了一笑,道:“你既是虎牙衛,自然不會又是赤馬人了。”
他的目光朝李婉稚身后望去。
只見遠處的高地上,站著一匹馬,一個人。
這匹馬比尋常馬匹大上許多,火光雖亮,卻仿佛不如這匹馬的毛色鮮亮——那是一種教人心驚的赤紅!
火光漸漸消散,馬上騎士的面目也逐漸清晰起來。
此刻他面上的血污已經拭凈,但身上那奇異的衣袍卻未及更換——他手中挎著一把長弓,弓弦仍在顫動。
那正是方才引火箭矢射來的方向!
李婉稚瞧了一眼,也嘆了口氣,道:“萬壽兒。”
仿佛為了應她這一句喚,山坡上的萬壽兒張弓搭箭,已遙遙瞄準了火光中的幾個虎牙衛。
石奇垂下眼來,道:“其實……也不全是萬壽兒的事。閑來無事,我便來數數你的破綻,李姑娘,你可有興趣聽一聽我的胡言亂語嗎?”
他隨意站在那里,背后便是漫天的火光。
李婉稚愣了半晌,不知怎么便開口道:“好呀。”
石奇又在原地坐下了,隔了一會兒,才緩緩道:“事情的起因,是近幾年的兵禍吧?邊關戰事不斷,皇帝心中便更記掛梁公逾這個隱患了。無奈蟠龍騎已久不現人世無跡可尋,只有從赤馬人入手。這個時候,白鷺山又起了一場火。十二年前,這里也燒起過一把火,那時候,赤馬人出現了。”他微笑地看著對方,道,“只怕從那時開始,就有無數的眼線盯著白鷺村了吧?你們懷疑我,懷疑村子里的所有人。赤馬人以火為信,是要召喚同伴的,所以這次山門又起火的時候,你們自然立刻趕到,將遇到的人盡數殺死了。然后,我看到火,便也上山了。你初見我的那一刻,就確定我是聞訊來匯合的赤馬人,你本來想怎么處置我呢?哦,是了,是想要將我活捉回去,再細細拷問的吧?可是你看見我臉上的表情,卻忽然改變了主意。”
他笑了笑,道,“李姑娘,你的心思的確活絡,也很會察言觀色,你只瞧了我一眼,便明白了一件事——我其實并不認識放火的人。你猜想,赤馬人為了各自的安全,多年以來,互相之間可能已不再見面,所以我很有可能只知道放火的人是赤馬人,卻并不知道他是誰——那么如果我將你當成了放火的人呢?要打聽有關赤馬人的秘密,還有比這個更好的機會嗎?于是你便裝作受傷,被我帶回了家里,想要慢慢取得我的信任,套取赤馬人的秘密。但是你萬萬沒有想到,那晚山上的人當中,有一個并沒有死。”
李婉稚點了點頭,道:“萬壽兒。”
石奇嘆息道:“不錯,他已知道我是誰,卻因為忌憚你,不敢直接來告訴我。為了不讓你們起疑,他連夜去府衙報了失火,又偷偷殺死了一個落單的虎牙衛,將尸體給我看,借此來點醒我。他又引了那些衙役來抓我,想必是要等到道觀之中,將衙役都引出去,再回來與我說明真相。”
他頓了一頓,又道,“但他只怕也沒有想到,你會偷偷跟在后面。他一出去,只怕就遇到了虎牙衛的攻擊,他雖然憑借馬快脫逃,但是那些衙役,卻沒有那么幸運了。”
李婉稚輕輕嘆了口氣,道:“的確是有些倒霉。”
“然后,便是你的第一個破綻了。”
李婉稚輕聲道:“哦?那是什么?”
“這實在太奇怪了,我在道觀里見到你的時候,你是沒有騎馬的,為什么呢?那時候官差來得快去得快,你要緊緊跟著我們,不可能有時間去召喚馬匹,換而言之,你是自己走著去的。但是一個斷了腿的人,怎么可能這么快趕上我們幾個大男人的步伐呢?除非你的腿并沒有斷——好好的一個人,為什么別的傷不好裝,非要裝斷腿呢?”
他笑著看了看李婉稚的斷腿,輕聲道,“除非,你是不得不這么做——你要在里頭藏一樣很重要的東西。”
李婉稚聞言也笑了。
她手下動作極快,三兩下就從那只斷腿的褲腳中,拆了一樣東西出來,一折,再折,折成了一把紅色的、十分精巧的弓。
“這是我日常慣用的弓,”她笑吟吟道,“虎牙衛中簇羽衛慣用這種折疊弓,我不方便背著,便想著藏起來,但弓骨太長,藏不下,我才想出了這么個裝瘸的法子來。”
她將弓在身邊放下了,又道,“那么,第二個破綻呢?”
石奇道:“第二個破綻,也是在道觀里——那時候,你從那衙役魯牙子的懷里,搜出了一塊令牌。”他說到這里,摸了摸鼻子,低聲道,“一個衙役懷中摸出來的牌子,為什么會有你身上的香味呢?除非這牌子,其實是你自己身上的,你使了個障眼法,讓我們以為魯牙子有問題,那些衙役有問題,進而好抹黑萬壽兒,對嗎?”
李婉稚面色變了變,道:“不過是一塊牌子……”
石奇沒有接她的話,反而道:“誰知道后來,又發生了一件你沒有預料到的事,這對你來說,卻是一件大大的好事。”
“張大人來了。”
“張大人也是你們虎牙衛要殺的人,你見了他,自然欣喜,便偷偷溜了出去,將同伴齊集,要將他射殺!但這之前,你還先做了兩件事:殺死了那衙役魯牙子和張大人騎來的兩匹駿馬。我去瞧過尸首,他們都是先被刺死,然后才被亂矢射中的,魯牙子不死,醒來仍有可能拆穿你的謊話,那兩匹馬不死,張大人便仍有可能脫逃。”
李婉稚忽而輕笑道:“但你可別忘記,我可還替張大人擋過一箭呢!”
石奇也笑道:“是么?但若那一箭本來就是要射你的呢?”
李婉稚聽完,沉默了半晌,將笑容收了,低聲嘆息道:“石相公那么精明,還鐵石心腸,我這輩子也沒哭過幾回,但我哭得那么傷心,話說得那么動情,你卻還是不肯承認你就是赤馬人啊。”
石奇瞧了她半晌,長長嘆了一口氣,道:“你錯了。”
李婉稚道:“什么錯了?”
石奇看著她的眼睛,慢慢地道:“我,我們,從來就不是什么赤馬人,一切只是你們的一廂情愿。”
李婉稚猛然抬起頭來!
石奇忽而展開雙手,指著漫天大火,笑道:“李姑娘,李統領,你看看這火,真的沒有想起什么來嗎?”
李婉稚身子忽而輕輕抖動了起來。她伸出手指,低聲道:“你……你是……”
“先祖昔年以硝石火藥,制成龍息炮,敢一人力戰千人,不過過了七十余年,你們就全都忘記了嗎?”石奇微笑道,“我的先祖,并不是什么赤馬人,恰恰就是你們遍尋不得的梁公逾啊。”
李婉稚茫然地低下頭來。
是啊,赤馬,赤色的馬。
她怎么就忘記了,并不是騎著赤馬的,就是當年的赤馬人。
當初梁公逾,不也曾騎走了一匹御馬廄中的赤馬嗎?
她想到此處,忽而覺得背心刺痛。
阿寄驚訝地放開了手。
她的背?她的背!是什么時候火開始燒起來的?
是了!是了!她敷的傷藥,是那傷藥!
石奇為什么要說這么多的話?已經到了這樣的境地了,這些還有什么好說的?
他是在等!等火圈外的硝煙慢慢開始彌漫,慢慢滲入到火圈里面,到李婉稚站著的地方!
那煙火接觸到傷藥上的什么東西,慢慢地、悄悄地便開始燒了。
李婉稚只來得及痛呼了一聲,整個人趴到了地上。
風越來越大,接著火勢便如同一只巨手,呼嘯著、怒吼著將她整個人吞沒了。
石奇轉過身來,瞧著火圈中剩下的幾個虎牙衛,抬手做了個請的姿勢,低聲笑道:“各位是想要我出手,還是山坡上那位出手呢?無論選哪一個,今日我們總歸是要做一個了斷的。”
火猶獵獵。
他站在那里,好似慈悲的佛陀,又好似是殺人的神魔。
兩日之后,張孝如與葛清于馬車中醒來,一個陌生的車夫正在趕車,抬頭問了句兩位老爺好。
張孝如猛然揪住了這車夫的衣領,道:“你是何人?這是去哪里?”
那車夫被嚇了一跳,道:“有個年輕后生雇的我,要我送兩位老爺去北關啊,這就要到地頭啦!”
張孝如心中一動,道:“那后生長什么樣?身旁還有什么人?”
那車夫仔細想了想,道:“模樣挺俊俏的,身邊有個十幾歲的男娃娃,長得也很討喜。”
張孝如徒然松了一口氣。
是他啊。
不是早就知道了嘛,這個年輕人,必定不是一個平凡的人。
他撫了撫身上被包得好好的傷口,低聲道:“趕路吧,走得快,我另有賞。”
車夫高聲應了,高高舉起了手中馬鞭。
山崖上,阿寄望著馬車遠去,低聲道:“你膽子真大,讓萬壽兒扮作個車夫,就不怕那兩人認出來么?”
石奇笑道:“萬壽兒擦了面上血污,換了衣衫,他們斷然是認不出來的。”
阿寄想了想,忽而抓住他胳膊,一迭聲道:“你說的等安頓好張大人就同我說清楚的呢?現如今他們已平安了,你總該告訴我實情了吧?你到底是不是赤馬人?”
石奇摸了摸他的腦袋,笑道:“我也同你講一個故事罷。”
這是有關太祖皇帝的故事。
太祖皇帝天縱英才,一輩子打過的仗很多,輸的卻很少。其中輸得最慘的一次,便是那回去攻打邊陲一個叫做“拔闞”的小國。
太祖皇帝是個極聰明的人,他打完了這場仗,便已經知道這場仗是為什么輸的了,但他想的卻并不是這個,他是忽然覺得害怕了——他知道是自己犯了渾,但他卻是個皇帝啊,臣子犯錯,他可以斥責,他犯錯的時候,又有誰能夠毫無顧忌地告訴他呢?御史臺嗎?言官嗎?他雖也設了這些職位,但他出兵之前,這些人為什么又沒有說過一個不字呢?
他思來想去,實在頭痛不已,恰好這個時候,他想起來了一個人。
這個人便是梁公逾,從小陪他一齊長大,又一起打江山。太祖皇帝發兵前,此人正巧生病臥床,雖然臥床不能覲見,卻仍不顧忌諱,托人捎了一封信來,勸慰他不要輕易出兵。
太祖皇帝一時感念,將梁公逾召入宮來,兩人做了一番長談。
新帝先同他說了會閑話,然后道:“正期,我記得兒時喜愛馴馬,你拗不過我,便在一邊跟隨,有一回雷聲驚了馬,那馬瘋了一般四處亂跑,還是你撲上來死命拉住了韁繩,家仆才能夠合力將馬按翻在地。”他嘆了一口氣,又道,“我近年來親政,愈發明悟了一個道理,這治國便譬如馭馬,韁繩握在誰的手里,誰便決定了這匹馬將奔往何處。但若有一天,馬跑到了懸崖邊,握韁繩的人卻偏偏沒有察覺,或明明察覺了,卻偏要朝那里走,那又該怎么辦呢?”
梁公逾自然也是個絕頂聰明的人,不然兒時又怎能與皇帝這樣聰慧的人玩到一齊去?新帝建國的時候,他掌握蟠龍騎,出過不少的力,只不過無心仕途,這才無緣內閣,聽皇帝的意思,是要他再次出仕了,但這種情況下,他又怎肯輕易開口?唯有沉默。
皇帝看他不開口,唯有輕聲道:“正期可是有什么顧慮?我知道你的性格,必是不肯錦上添花的,但我如今,卻當真需要你這樣的一個人在身邊。”
梁公逾又沉默了半晌,忽而便跪下了。皇帝大驚,忙要將他扶起,他卻怎么也不肯起來,只嘆了口氣,道:“我接下來要同陛下說的話,只怕千百年來,從沒有哪個臣子對君王這樣說過,每詞每句,都是大大的不敬,都足以殺頭。我說到這里,陛下還想聽下去嗎?”
皇帝遲疑了半晌,最終還是道:“你且說說看。”
梁公逾又在地上磕了幾個響頭,這才抬起頭來,對著天子道:“陛下憂心的,究竟是國運,還是祁氏一族的皇運?”
阿寄聽到這里,“啊”了一聲,道:“他的膽子真大,居然敢這樣跟皇帝講話!”
石奇也笑了笑,繼續道:“這話的確已冒了天下之大不韙,皇帝也沒想到梁公逾上來就問了這么個問題,但他天資聰慧,為人通透,不過遲疑了片刻,便做出了回答。”
阿寄好奇地道:“他是怎么回答的?”
石奇莞爾一笑,道:“太祖皇帝說,如果遇上了個好皇帝,便是皇運等同于國運,如果遇上的是壞皇帝,自然便是國運高于皇運了!”
阿寄拍著手,笑道:“太祖皇帝說得很對啊。”
石奇接著他的話頭,道:“梁公逾聽罷,向太祖皇帝行了大禮,低聲道:‘既然如此,臣愿為陛下,做那大道之上的斥馬之人,若有國難,必挺身為之!’”
阿寄聽得入了神,喃喃道:“斥馬,斥馬,斥馬人!……怪不得他要逃走,要避禍!一個人下了決心要做這樣一件事,這輩子都不能顯露于人前了——在皇帝做錯的時候,糾其過錯、扭轉大局,就是太祖皇帝能容他,別的誰也一樣能容他嗎?能懂他嗎?”
石奇微微笑道:“或許他并不需要這些呢?”
他回想起自己的母親來。
她也是這樣的嗎?那么孤獨地藏在偏僻的山中,等待這樣一個訊號。
需要去“斥馬”的訊號。
等來了,就去了。
然而她并沒有回來,甚至到今日,他也不知道她去做的,究竟是一件什么事。
但一定是一件很了不起的大事吧?
不光是他的母親,還有萬壽兒,還有無數的、孤獨地把自己藏起來,藏在某一個角落里蟄伏著的斥馬人。
如今,他也終于等到他的了。
“阿寄,回去吧,”他低聲對已經半大的外甥道,“我要走了。”
阿寄道:“你要去哪里?”
“自然是北關,我不能讓張孝如知道我是誰,所以不能和他一起上路,但我還是一定要去的。”石奇笑著道,“因為我也是斥馬人啊。”
他沒有說,但是他心里知道,那天夜里,山火又燃起的地方,一定也有一個人,看到了這樣的火光。
他一定也準備好出發了吧?
是一個人嗎?還是兩個,三個呢?
他們彼此都不認識對方,但是最終又會走到同一個地方去。
還有比這個更鼓舞人心的嗎?
兩個月后,白鷺山得到了北關大捷的消息。
據說,那是一場慘勝,但終歸也是勝利。
阿寄坐在村口當初萬壽兒經常坐的腳蹬上,看著來來往往的人,一日又一日地等,卻什么都沒有等來。
恍惚間,他想起石奇當日在落日之下,同張孝如說過的話。
做最對的事,必定是最寂寞的,但也是最耐得住寂寞的。
這漫漫人生,石奇等了多久?
而他,又將要等多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