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寫一事,于敘述、抒情最有關系,這二者大都是描寫的功夫;即在議論,關于論調的風格、趣味等等,也是描寫的事。
描寫的目的是把作者所知所感密合地活躍地保存于文字中。同時對于讀者就發生一種功效,就是讀者得以真切了解作者所知,如實感受作者所感,沒有誤會、晦昧等等缺憾。
我們對于一切事物,自山水之具象以至人心之微妙,時相接觸,從此有所覺知,有所感動,都因為有一個印象進入我們的心。既然如此,要密合而且活躍地描寫出來,唯有把握住這一個印象來描寫。描寫這個印象,只有一種最適當的說法,正如照相機攝取景物,鏡頭只有一個最適當的焦點一樣;除了這一種說法,旁的說法就差一點了。所以找到這一種最適當的說法,是描寫應當努力的。
先論描寫當前可見的境界。當前可見的境界給予我們一個什么印象呢?不是像一幅畫圖的樣子么?畫家要把它描寫出來,就得相定位置,審視隱現,依光線的明暗、空氣的稀密,使用各種彩色,適當地涂在畫幅上。如今要用文字來描寫它,也得采用繪畫的方法,凡是畫家所經心的那些條件,也得一樣的經心。我們的彩色就只是文字;而文字組合得適當,選用得恰好,也能把位置、隱現等等都描寫出來,保存個完美的印象。
史傳里邊敘述的是以前時代的境界。如小說里邊敘述的是出于虛構的境界,都不是當前可見的。但是描寫起來也以作者曾有的印象為藍本。作者把曾有的印象割裂或并合,以就所寫的題材,那是有的,而決不能完全脫離印象。完全脫離了便成空虛無物,更從哪里去描寫呢?
以上是說以靜觀境界,也以靜寫境界。也有些時候,我們對于某種境界起了某種情感,所得的印象就不單是一幅畫圖了,這畫圖中還摻和著我們的情感的分子。假如也只像平常繪畫這樣寫出來,那就不能把握住這個印象;必須融和另一種彩色在原用的彩色里(這就是說把情感融入描寫的文字),才能把它適當地表現出來。
次論描寫人物。人有個性,各個不同,我們對人物的印象也各個不同。就顯然的說,男女、老幼、智愚等等各有特殊的印象給我們;就是同是男或女,同是老或幼,同是智或愚,也會給我們特殊的印象。描寫人物,假若只就人的共通之點來寫,則只能保存人的類型,不能表現出某一個人。要表現出某一個人,須抓住他給予我們的特殊的印象。如容貌、風度、服飾等等,是顯然可見的。可同描寫境界一樣,用繪畫的方法來描寫。至于內面的性情、理解,等等,本是拿不出本體來的,也就不會直接給我們什么印象;必須有所寄托,方才顯出來,方才使我們感知。而某一個人的性情、理解等等往往寄托于他的動作和談話。所以要描寫內面,就得著力于這二者。
在這里論描寫而說到動作,這動作不是指一個人做的某一件事。在一件事里,固然大可以看出一個人的內面,但保存一件事在文字里是敘述的事情。這里的動作單指人身的活動,如舉手、投足、坐、臥、哭、啼之類而言。這些活動都根于內面的活動,所以不可輕易放過,要把它們仔細描寫出來。只要抓得住這人的特殊的動態,就把這人的內面也抓往了。
描寫動作,要知道這人有這樣的動作時所占的空間與時間。如其當前描寫,空間與時間都是明白可知的,那還不十分重要。但是作文里的人物往往不能夠當前描寫,如歷史與小說中的人物,怎么能夠當前描寫呢?這就非注意空間與時間不可了。關于空間,我們可于意想中劃定一處地方,這個地方的方向、設置都要認清楚;譬如布置一個舞臺,預備演劇者在上面活動。然后描寫主人翁的動作。他若是坐,就有明確的向背,他若是走,就有清楚的蹤跡。這還是就最淺的講呢。總之,唯能先劃定一個空間,方使所描寫的主人翁的動作一一都有著落,內面活動一一與外面的境界相應。關于時間,我們可于意想中先認定一個季節、一個時刻,猶如編作劇本,注明這幕戲發生于什么時候一樣。然后描寫主人翁動作。一個動作占了若干時間,一種的動作是怎樣的次第,就都可以有個把握。這才合乎自然,所描寫的確實表現了被描寫的。
在這里論到的談話,不是指整篇的談話,是指語調、語氣等等而言。在這些地方正可以表現出各人的內面,所以我們不肯放過,要仔細描寫出來。這當兒最要留意的:我們不要用自己談話的樣法來寫,要用文中主人翁談話的樣法來寫,使他說自己的話,不帶著作者的色彩。就是描寫不是當前的人物,也當想象出他的樣法,讓他說自己的話。在對話中,尤其用得到這一種經心。果能想象得精,把握得住,往往在兩三語中就把人物的內面活躍地傳狀出來了。
至于議論文,那就純是我們自己說話了。所以又只當用自己的樣法來寫,正同描寫他人一樣。
以上是分論描寫境界和人物。而在一些敘述文里,特別是在多數的抒情文里,境界與人物往往是分不開的。境界是人物的背景;人物是境界的攝影者,一切都從他的攝取而顯現出來。于是描寫就得雙方兼顧。這大概有兩種趨向:一是境界與人物互相調和的,如清明的月夜,寫情人的歡愛;苦雨的黃昏,寫寄客的離緒。這就見得彼此有機的結合,情與境都栩栩有生氣。一是境界與人物不相調和的,如狂歡的盛會,有感憤的獨客;骯臟的社會,卻有卓拔佳士。這就見得彼此絕然相反,而人物的性格卻反襯得十分明顯。這二者原沒有優劣之別,我們可就題材自然,決定從哪一種趨向。描寫對應當注意的范圍卻擴大了;除卻人物的個性以外,如自然界的星、月、風、云、氣候、光線、聲音、動物、植物、人為的建筑、器物等等,都要出力地描寫,才能表現出這個調和或不調和來。
末了,我們要記著把握住印象是描寫的根本要義。恰當地把握得住,具體地訴說得出,描寫的能事已盡了。從反面看,就可知不求之于自己的印象,卻從別人的描寫法里學習描寫,是間接的、寡效的辦法。如其這么做,充其量也不過成了一件復制品。而自己的印象仿佛一個無盡的泉源,時時會有新鮮的描寫流出來。
(選自《作文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