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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雪者之海妖

2015-04-29 00:00:00君天
最推理 2015年1期

這個世上不是只有黑與白,還有灰色。那些游走在灰色地帶的人,整日在風雪狂瀾中奔走,然無論其去過哪里,做過什么,最終都會被冰雪掩蓋。既不顯赫與人前,亦不留名于身后,謂之踏雪者。

(楔子)

京畿北大營,鐵旗馬場。

遠遠就聽到隆隆的馬蹄聲,大約有二十多騎的樣子。

“來了來了!”幾個正在閑聊的雜役紛紛打起精神跑向路口。

“其實我也挺想出海的,但胡大人一點帶我去的意思也沒有。”雜役小楊遠望路口嘟囔著。

另一雜役老黃打開木柵欄,笑道:“出海的那些人,都要能文能武能游泳,會唱會說會跳舞,更要獨自丟在孤島上還能活幾年。你當然是不行的。胡大人在我們這兒三年,這兩千人的隊伍,胡大人不過就帶走十來個人。你就死了心吧。”但小楊并沒回應,老黃側頭一看,發現同伴的面色不對。老黃順著同伴目光望向路口,頓時覺得一陣天旋地轉!

遠處那十多騎沿著官道,從血紅的夕陽下奔出山嶺,馬上騎士各個身材魁梧甲胄齊全,但是都沒有頭!而他們座下的戰馬,正帶著滾滾塵沙發了瘋的奔跑,每一雙馬眼都淌著兩行血淚。看服飾和戰馬,這的確是自家馬場出去的馬隊!天啊!

老黃終于大叫起來,身旁其他的雜役也發出此起彼伏的叫聲。任由那十多騎沖入大門,沒人敢上前阻攔。

(一)

杜郁非來到鐵旗馬場時已經是夜晚,從雜役們上報,到高層拜托他來處理,中間至少隔了兩個時辰。他抬頭望著那人頭高掛的樹林,輕輕嘆了口氣。十二個死者都被梟首,人頭無一例外被掛在削去枝杈的大樹上,馬場總管胡堅的人頭掛在最高的位置。但是仔細那么一數,這里居然有十四顆人頭?

周圍的火把將樹林照得透亮,每一顆腦袋的表情都看的清清楚楚。杜郁非爬到樹頂,將人頭一一取下。

白發蒼蒼的鄭和看著這些人頭,皮膚干涸的手掌在風中微微顫抖,他不顧杜郁非的阻攔,親自登高將胡堅的人頭取下。

杜郁非道:“整個馬隊的尸體都找到了,不是隊伍里面的人下手。但還不能排除馬場里的內鬼。”

鄭和點了點頭,望向遠處的大路,“希望凌海能找到案發的第一地點。”

凌海是鄭和手下五虎將之一,人稱“赤龍”。死去的胡堅是船隊永鋒號的船長,是鄭和寶船的護衛艦。宣德皇帝朱瞻基在江南被鄭和救駕后,答應了鄭和再次出海的請求。所以整個下半年,鄭和與他的老部下都在忙著重建船隊。最近半個月,船隊的各部精英屢遭意外,胡堅已是第三個遇害的高級軍官,由于鄭和方面對這些案件查無頭緒,老頭子只能拜托杜郁非參與調查。

“這里的人頭多了兩顆,而您說的前兩個案子一件是失蹤案,一件是無頭案。”杜郁非將兩顆腐敗嚴重的頭顱分開擺放,“在仵作確認其身份前,我們還不能下結論。”

這時邊上袁彬過來道:“凌海大人找到案發地點了!”

鄭和和杜郁非立即上馬,杜郁非吩咐道:“袁少,你叫甘老盡快確認身份。”

案發地點是距離馬場七里遠的野馬泉,通常在馬隊回馬場前會在這里略作歇息。凌海在幾塊大礁石上找到了血跡,兇手顯然是將大礁石當作了行刑臺,而且并不刻意隱藏動手的地點。

“官道上有車轍,對方在此殺人,然后把尸體運到馬場前方的大直路上,把尸體綁于馬上沖入馬場。”凌海小聲向鄭和描述他查到的線索,“兇手在三人以上非常默契,而且事先勘察過地形。”

“的確尸體是綁在馬背上的,遠看過去以為是無頭尸在騎馬。但這么費勁的目的是什么?”杜郁非問。

凌海看了他一眼,答道:“船隊出海前,最怕遇到不吉利的事。這種無頭馬隊作亂,我們在現場的可以解釋是怎么發生。傳出去后,在坊間不定會被造謠成什么。兇手不僅僅是殺人,更要制造恐怖。杜大人查看現場有何收獲?”

杜郁非知道對方不滿意鄭和讓錦衣衛參與調查,正如大多數人知道的,遠洋船隊仿佛一個獨立王國,外人通常是被拒絕插手的。“我們在樹林找到了十四顆人頭,多了兩顆不知是誰。”杜郁非道。

“蔡廣和牛豐的首級也找到了?”凌海吃驚道。

“爛的我都認不出了。”鄭和道,“你給杜郁非說一下之前的案子。”

“案子能說的不多。”凌海苦笑了下,轉身對杜郁非道,“十三日前,天津衛蔡廣在自家后院被殺,當時他剛操練完兵馬回府,人頭不翼而飛,留下的尸體軀干血液凝滯,有一種不知名的毒素。”凌海微做停頓又道,“五日前,京師牛豐在前往鄭和大人七海園的路上失蹤。這兩人都是我們船隊的精銳船長,而且都是從第一次出海就加入船隊的老弟兄。但因為案發地點和手法都不同,我們最初沒當作同一個案子。現在你想怎么查?”

杜郁非低聲道:“目前線索不足,急不來。但蔡廣、牛豐、胡堅,都名列平海將軍,遠洋船隊一百多個千戶里,只有十人擁有這個頭銜。兇手對你們是知根知底,而且目標非常明確。”

“你居然連這個也知道。”凌海詫異道,“但事情已是十萬火急,你說急不來怎么行?”

鄭和道:“小凌,你讓杜郁非放手做他擅長的事吧。他心里有數。”

由于死者眾多,杜郁非在馬場設了臨時殮房。負責驗尸的甘孝琳年過六十,有大明第一仵作之譽。杜郁非進入尸體大棚時,甘老正端著一顆人頭反復查看,他見到杜郁非的第一句話就是:“那兩顆腦袋,一顆是蔡廣,另一顆不是牛豐的。”

“那另一顆是誰的?”杜郁非問。

“這是個好問題。”甘孝琳輕輕將那顆頭顱放到特制的藥液中,看了一會兒道,“這顆腦袋的主人是海員,但比蔡廣死得要早,年紀比這幾個千戶要小不少。但沒有軀干,我也給不了你更多線索。至于別的。”他指著周圍的尸體,“頭和人都對上了,兇手先下毒后殺人。我看了尸體脖子處的切口,兇器或許是同一款,但力度和角度都不一致。初步估計動手的有兩人。他們中的毒和蔡廣中的基本一致,但配方略有變化,確切地說毒素劑量更小。”

“劑量小但效果一樣?”杜郁非問。

“這說不好,這是一種麻木人體的毒素,來源么,可能來自海洋。老夫覺得這次的劑量,死者會清楚知道周圍發生的事。而之前蔡廣中的劑量,可能會導致他完全無意識。這種毒我在和遠洋船隊的仵作喝酒時聽過一次,你有機會問一下船隊的人。”甘孝琳拿出一個幾塊陶土,照著頭顱的輪廓捏出了一個模型,“接下來,要試試看復原那顆不一樣的人頭。”

“這么捏,多久能出樣子?”杜郁非問。

“時間越長越準確。因為沒有軀干,這個人頭要恢復模樣至少要一天。”甘孝琳回答。

忽然,袁彬急匆匆進來道:“案發地點的車轍經過比對,是京城宋家車行的馬車使用的車輪。而今天夜間進城的馬車有一輛去往的玉河館。我發現凌海也查到那條線,他急匆匆的帶了人去玉河館了。可能他們的消息比我的更快!”

“深更半夜的去使節區?”杜郁非苦笑道,“叫上蘇姐兒,我們馬上也去玉河館,他們的目標到底是什么,路上會清楚的。”

袁彬立即下去準備,杜郁非有點無奈地看了甘老爺子一樣。

老頭笑道:“一時半會好不了。你先忙去。”

蘇月夜、羅邪都在馬車上。“你這次怎么來得那么快!”杜郁非驚訝于羅邪的速度,平日辦案她可沒有那么積極。

“無頭騎士那么有趣的案子,怎么能少了我?”羅邪笑道。

杜郁非笑道:“也正好有事要問你,那些騎士中的毒,是一種來自海洋的毒藥,它能夠使血液凝固,死者狀如僵尸。這種毒藥你知道嗎?”

羅邪道:“有兩三種毒藥會有這種情況,可能是混沌草、月光蟹、石林螺。但只是在某些古書里提及過,我也沒見過。”

杜郁非微微皺眉,問蘇月夜道:“如果兇手的目標是所有的平海將軍,那什么人會是定海將軍的共同敵人?”

蘇月夜道:“鄭和大人的船隊六下西洋,身邊有一批身經百戰的海員,其中精銳中的精銳,就是這批定海將軍……”

羅邪笑道:“精銳中的精銳,那么容易就死了三個?”

“是死了兩個,失蹤一個。”蘇月夜糾正道,“而且這些千戶將軍盡管能打,但和你這個級別自然沒得比。他們之所以被稱為精銳,最重要的長處是帶兵,武功高的好找,能帶兵的才是真人才。另有一點,這批人作為船隊的中堅,平均年齡并不大,都是四十多歲。而再向上的船隊官員在那么多年后都滿身傷病,本次出海前這批平海將軍本有很大機會得到晉升。”

杜郁非道:“出事的三個人都可能被調為指揮使,這我是知道的。那么會不會有老軍官因為沒有被晉升而做出錯事?”

蘇月夜苦笑道:“現在線索太少,還真不好說。”

羅邪道:“我覺得朝廷剛宣布重啟遠洋船隊,這些老水兵就被人暗算。假設兇手是針對遠洋船隊,那么或許是有人不希望鄭和大人再次出海。所以我們要找的其實是船隊的敵人。那么朝里朝外,誰最不希望他們出海?”

“眾所周知,朝里大臣一直詬病說遠洋船隊耗費巨大,但收回的利益卻少。以楊士奇大人為首,有很大一批官員一貫反對遠洋船隊出海。但楊大人身為朝廷柱石,對皇上忠心耿耿即便不支持出海,也不會用處這種手段。”蘇月夜對朝里的事侃侃而談,“而說到朝外我想,那些海上的海盜應該不喜歡我大明再次派出遠洋船隊,畢竟大明船隊所到之處,海盜都會被蕩平。”

“他們將人頭插在高處示眾,倒有幾分海盜的感覺。”杜郁非微微頷首。

這時,馬車忽然停下。

“準確消息來了。”袁彬上車還沒坐定,就快速道,“那架萬里車行的馬車是少有的高級貨,今天在市面上共有五架在走,只有一架馬車出過城,并于酉時之前回城。有人看到車里坐著個紅發人,車子去往了玉河館。而玉河館的消息是,紅發人可能是日本使團里的一個商人。因為消息算是準確,所以凌海第一時間去了那邊。”

羅邪笑道:“原來是倭寇。我說老杜,你不用那么緊張,我們朝廷又不怕日本國。”

“我們是上邦大國,沒有證據也不能隨便給你扣罪名,對不對?”杜郁非笑了笑,問道:“我們能趕在前頭嗎?”

“繞個近路,應該不會比他們慢。”袁彬笑道。

羅邪卻拉開車門,微笑道:“你們繞近路,我用腳走,看看誰快?”也不等別人答應,她就笑嘻嘻的飄身而出,于月色下劃出一道流光般的身影。

(二)

富堅澤開心地看著高朋滿座的四周,這開放式的庭院,配上美酒、佳人、絲竹、笑容,一切都是那么完美。他對一旁的紅發武士道:“你的點子很好,果然大家都很開心。”

“我們在海上就是這樣的,只要有美女,有賭局,氣氛就會很熱烈。”紅發武士微笑道,“宴會不設規矩,大家自然放得開。”

“宴席就是要像這樣。有幾位大人平日里一直很嚴肅,現在看來大家都是一樣的。”富堅澤看了眼邊上的賭桌,預付的賭資已經高高堆起,另一邊手簽的文書也到了一定的量,“阿紅,接下來的比武要贏,但不能傷人。”

“我知道。”紅發武士躬身答應,然后緩緩走到宴會中央,“各位,最后的余興節目開始了。雖然各位下了賭資,自然是知道規則。但我還是重復一遍,我用木劍接受各家武士的挑戰。能在我木劍下過十招的,取走兩倍賭資。能在木劍下過二十招的,取走三倍賭資。能在我木劍下過三十招的取走五倍賭資;贏我木劍的,取走十倍賭資。我們練武的做事不婆婆媽媽,本次比武生死不論。當然,既然我用的是木劍,挑戰者自然是安全的。若我殺人,我就算輸。”

參加宴會的人早被告知規矩,但對這個紅發武士并不了解,大多是抱著看熱鬧的心態來的。朝鮮國的商團和日本商團素來關系不好,很想殺一下他們的威風,但都沒討到便宜。不過紅發人并非毫無破綻,他的木劍并不凌厲,比武時還不時走神失誤,于是有幾個其他商會來挑戰的人,真能在木劍下熬過十招。如此一來,原本觀望的人發現的確有人贏了銀子,頓時有了試試看的念頭。從戌時到亥時,來挑戰的人絡繹不絕,有這么個助興的賭局,宴會氣氛頓時熱鬧異常。

不知不覺紅發人接受的挑戰已到了第十一場,這次的對手是朝鮮使節團的侍衛金玄勇。金玄勇在朝鮮是有名的劍客,他并不愿意占紅發人的便宜,所以也選了一把木劍上來比試。而且和其他上來挑戰者刻意防守不同,他上來就是搶攻。一柄木劍隔空帶起凌厲的劍風,每一劍刺出都引得附近的火把飄忽閃爍。

紅發人的木劍依然有些散亂,他靠著靈活的步子躲過對方的攻擊,很快兩人交手到第八招,圍觀的人紛紛鼓噪起來。金玄勇長嘯出劍,木劍點出三道劍鋒,籠罩紅發人的胸口。紅發人雙手托著木劍,輕喝一聲,一劍攔住對方三重攻擊,二人各退三步。于是金玄勇順利度過十招,這引得圍觀者一陣歡呼,因為紅發人終于遇到了對手。

“雙倍的賭資,請收好。”紅發人不以為意,今晚他已替富堅贏得夠多。

金玄勇冷冷一笑,手指拂過劍鋒,再次騰身而起,攻勢仿佛疾風暴雨。紅發人靈活地封出數劍,余光望向貴賓席,見富堅澤眉頭已經皺起。他在心里嘆了口氣,突然抬手掃過金玄勇的劍鋒。以為穩占上風的金玄勇感到一股詭異的力量帶偏了木劍,腳步一個趔趄,后背幾乎不設防。紅發人劍指金玄勇的后心,而朝鮮人一咬牙,居然不顧死活地反手,用出同歸于盡的招式,劍做刀狀劈向紅發人。圍觀者紛紛驚呼!因為這已經是第十九招,而紅發人不能殺人。

紅發人忽然匪夷所思地一個轉身,木劍跟著身子旋動橫掃,不僅將金玄勇的劍攪飛脫手,更一劍鍔打在對方臉上,金玄勇斜著摔出六七步,半邊牙齒都被打落。

這一逆轉讓圍觀者大為吃驚,轉而爆發出此起彼伏的喝彩聲!人群里的羅邪輕輕皺起眉頭,方才那個身法似曾相識。

“官差辦案,閑人回避!”這時凌海帶著他的衛兵分開人群進入比武區。

但因為是使館區,周圍圍觀的有許多都是外國人,所以他的話并沒有收到效果。眾人只是讓出一條路,并沒有散開。凌海寒著臉命人將圍觀的人清除出一定距離,而宴席的主人富堅澤皺眉迎了上來。

“請問閣下是哪個衙門的,來查什么案子?”富堅在京城日久,一眼就看出凌海不是府衙的人。

凌海并不解釋,指著紅發人簡單下令道:“此人涉及今日大案,給我拿下!”周圍衛兵就一擁而上。

紅發人眉頭一皺,迅速后退避過眾衛兵的圍捕,凌海不容分說就一掌劈向對方。紅發人出劍,凌海之前已看過對方的武功,根本不懼木劍,直接伸手便抓,劍鋒掠過他的手掌就告折斷。紅發人大驚向后飛退。衛兵中突然掠出幾個身法極快的人,將他前后左右全都攔死。

紅發人身形一轉,詭異地滑行到桌案后,抓起案頭的兵器,對富堅道:“主人!”

富堅大聲道:“你們必須要給出理由,否則我方將向你們朝廷反映!他到底做了什么?”

宴席里的各國賓客也紛紛大聲喝問,他們在京師日久,知道大明是個凡事都講規矩的國家。凌海并不愿意告訴別人馬場的案子,所以只是沉著臉沖向紅發人,剛才那個轉身好奇怪,好像哪里見過。富堅澤有些猶豫,他也擔心正面和大明軍隊為敵。但宴席周圍有許多保鏢,他們居然不等富堅下令就把紅發人護住,兩邊頓時形成了對峙。富堅澤騎虎難下,再次高聲抗議。

羅邪注意到周圍氣氛有些不對,劍拔弩張的人群里有好幾個高手蓄勢待發。她目光掃向遠端一個身形高大的玄衣男子,那是一個棱角分明的帥氣側面。對方注意到她的目光,嘴角綻起一道笑紋。這是一個局,但目標是什么?

這時,人群里更有人質問凌海,說紅發人一整天都和大家在一起,到底和什么案子有關?更有人說,在京師從沒見過軍隊抓人,要抓人也要府衙派官差才對。而且這里是玉河館,連府衙也沒資格直接執法的。這里的人見多識廣,說的話句句在理,直講得那些衛兵沒了抓人的底氣。

凌海不禁有些后悔,船隊啟航在即,他也不想惹出什么事端來。情報說這里在開宴會,但怎么會有那么多人帶著武器?這是個埋伏?凌海在海上也是身經百戰,忽然冒出這個念頭。對方是期待自己先動手嗎?他的目光迅速掃視人群,自己之前怎么會被怒火遮住理智的?

火拼一觸即發,這時杜郁非穿著華麗的飛魚服,忽然進入宴席中央。“你們說誰沒有辦差的權力?凌大人只是先行一步,這是我們錦衣衛的案子。喲,趙大人、劉大人你們也在這里?”他笑著對宴席中的兩張桌子打了個招呼,然后,望著周圍輕輕抖了抖官府的衣擺,“錦衣衛辦案,閑人回避!”

周圍圍觀的賓客頓時走了三分之一,即便是太平盛世,錦衣衛在官場依然有足夠的威懾力。凌海尷尬地看了眼杜郁非,這局面他只能讓錦衣衛接手了。

杜郁非指著紅發人,冷冷望定富堅道:“請你的手下和我走一趟。如果他沒犯事,本官保證他平安回來。我是杜郁非。你認識我吧?”

“那個,阿紅。”富堅澤苦笑望向紅發人。

紅發人手指扣在劍柄上,慢慢道:“我一天都在玉河館,不知什么案子能和我有關。我這里有很多證人,包括京師的孔棟輔巡尉。他一天都在這里忙宴會的安全事宜,我基本沒有離開他的視線。我雖然是日本人,但我也知道錦衣衛的衙門進去容易出來難。你說呢,杜大人?”

杜郁非望向一旁非常尷尬的孔棟輔,問道:“屬實?”

孔棟輔躬身施禮道:“是,是實情。”

“但如果我仍舊希望你和我走一趟呢?”杜郁非笑問。

紅發人道:“如果有人說我和案子有關,盡管我不知是什么案子,但對方多數是在陷害我。大人,我阿紅不是大明子民,作為一個受害人,真的要去北鎮撫司衙門嗎?”

“你叫阿紅?全名是?”杜郁非問。

“低級的武士沒有姓氏。”紅發人微微躬身,謙卑地道,“如果您有任何問題都可以在這里問我。我的主公會提供一個安靜的地方的。”

杜郁非望向剩下的人群,許多外國的客商和名人都在觀望。他問凌海道:“這里交給我?”凌海點了點頭,杜郁非轉身對富堅道,“給我找個單獨說話的地方。”

羅邪在杜郁非他耳邊小聲說了幾句,跟著凌海的隊伍匆匆離開。

凌海面色陰沉地走在清冷的街道,他心中的疑惑是方才如果有一個陷阱,那么為何沒有發動呢?是因為杜郁非的介入?那么備下陷阱的人此刻仍舊在玉河館嗎?凌海搓著手掌,腦海中再次浮現出紅發人的詭異身法,到底在哪里見過?他將生命中遭遇過的敵人一一回想,忽然面色一變,高聲道:“所有人掉頭跟我回去,那紅發人是尉遲虹!”

五年前,船隊第六次出海,在一個暴風雨夜遭遇海盜夜襲。二十多個海盜偷偷摸上鄭和的寶船,意圖刺殺船隊統帥鄭和。那批刺客來自一個叫“海妖”的海盜船隊,為首的人一個是“海妖王”,另一個是“劍魔”。后來經過調查,“海妖王”姓陳,但具體身份不明,而劍魔則被確認為東海上的第一劍客尉遲虹。

如果是劍魔出手,那這次的案子和日本商會根本沒有關系,凌海調轉馬頭,遠望燈火正逐漸熄滅的玉河館。但當他們這三十多人的隊伍匆忙調頭,一個玄衣人如九天神魔般,突然出現在凌海的頭頂。凌海下意識地凌空一掌擊出,卻被對方排山倒海的力量掀起,從馬上摔出兩丈多遠。

“海妖!”凌海右手掌心發黑,手臂的骨頭盡數折斷。他并非弱者,但身體根本做不出平時的動作。腦袋極度沉重,這是中毒了?哪里中的毒?凌海搖搖晃晃地后退,大聲命令士兵趕緊逃。但喊聲只有他自己能聽到,在外人看來,他只是張了張嘴,晃了晃身子罷了。

幾條妖魔般的身影同時掠出黑暗,凌海的士兵被這突如其來的攻擊完全摧毀。被稱為海妖的玄衣人再次掠起,一掌劈向凌海的腦門。凌海眼前漆黑一片,已無還手之力。

忽然,遠端的屋頂掠起身著白袍的羅邪!網狀的修羅刀陣從后卷向玄衣人。玄衣人陡然翻轉,一掌斬向后方,那層層刀絲被他一掌劈散!羅邪眉頭微皺,翩然揮袖,一道刀絲突然從地下飛出,如隱若現地掃向對方的喉嚨。玄衣人倒吸口冷氣,身子輕擺化作一片殘影,憑空移開三尺落在街邊屋檐。

“幻影凌波身法。”羅邪沉著臉道,“你是誰?和海外魔宗什么關系?”

“羅邪,束手就擒,我就告訴你我是誰。”玄衣人傲然立于屋檐,背后有星月如鉤。

羅邪掃了眼正慢慢站穩,睜開眼睛的凌海,沉聲道:“不管你們是什么來歷,在京城如此放肆都離死不遠了。”

玄衣人略微詫異道:“片刻間,凌海就能克制住毒王的毒,不愧有赤龍之稱。”

“羅邪快走,他是東海的海妖王,你快去告訴鄭和大人!”凌海全身皮膚發暗,眼中滿是血淚,仍舊咆哮著沖向玄衣人。

“可惜再厲害也要死在此地。”玄衣人冷笑著跨前一步,一掌劈在凌海的額頭上。然后微笑看著羅邪,“你居然沒有動手救他,不愧是冷血殺手。不過,同為殺手出身,你能冷靜地判斷形勢,我很佩服。”

羅邪只是望向四周,周圍的殺戮開始得快,結束得也快。三十多個士兵無一幸免。而冷清的街道上,那些妖魔般的身影再次躲入暗處,唯有一個身材窈窕的獨眼女子拿著一盞燈籠站在街邊。羅邪微微挽起衣袖,望定那閃爍的火光,微微苦笑。

“她居然發現了。”玄衣人笑了笑。

“我也很驚奇,我用搖曳燈影那么久,她是第一個在毫無征兆前發現的。”獨眼女子冷笑道,“即便如此,你仍舊中毒了。現在閉氣為時已晚。”

羅邪知道對方說的是真話,因為她的視線正逐漸模糊,身子慢慢變僵。誰能想到街邊店鋪常年掛著的燈籠,會是致命武器?她抬頭望天,忽然驚天掠起!

很快富堅澤替他們安排了房間,讓杜郁非審問紅發武士,外面觀望的賓客被袁彬的錦衣衛驅散。

房間掛著幾幅日本的畫作,一道屏風將屋子氛圍變得相當安靜。

杜郁非道:“你面對危險能侃侃而談,不是普通人。而且你漢語那么好,在日本一定受過教育。”

紅發人微笑道:“因為我本是漢人,只不過在外面做海盜,流浪到了富堅大人的船隊,后來留在他的商會做了保鏢。我是孤兒,所以的確沒有名字。”

杜郁非道:“那我就開門見山了,今天在城外鐵旗馬場,發生了兇案。懷疑是海盜所為,而現場有千里車行的馬車經過,有人見到紅發人出現在車上。如果你的確有不在場的證明,那么你能想到是誰刻意陷害你嗎?”

紅發人沉吟片刻,低聲道:“我到京城沒有多久,應該沒得罪什么人。您看我今天在比武時也是點到為止。”

“所以你在這里是幫不上忙了?”杜郁非笑了笑。

“您看……有沒有可能對方是想陷害富堅商會?而我只是在商會里目標比較明顯?”紅發人面對作案上的燭火,神情淡定。

杜郁非打量著對方,這個人肯定不簡單,一個普通的浪人保鏢,是不可能在這種情況下思路那么清楚的。羅邪說這里可能有一個殺局,但紅發人憑什么認為能全身而退呢?

紅發人微笑道:“我們是不是要在這里耗一晚上?”

另一邊,袁彬正詢問富堅澤。

富堅澤表示紅發人是他在日本出海前,征召到的流浪武士。此人是商會的朋友推薦來的,知情識趣,而且武藝非常不錯。在出海后,紅發人救過船上好幾個人,所以人緣也很好。“你若一定要說他有什么問題。”富堅苦笑道,“那就是,他有那么大的本事,之前卻默默無聞。有點奇怪。但誰沒有一點秘密呢?說不定他以前是個名人,現在只是改了名字,想要重新開始。”

袁彬道:“你為何覺得他有過去?”

富堅道:“他經常胡亂開些玩笑,但從不說傷心事。這樣的流浪人怎么會沒有傷心事呢?所以我覺得他隱瞞了過去。而我能找到這樣的保鏢當然已經很滿足了,當然就不追根問底了。”

袁彬還想要問些什么,忽然外頭傳來尖叫聲。他立即飛奔出去,就見院外的街道上一匹紅色戰馬緩緩馳來,馬上騎士沒有腦袋,原本清澈的馬眼淌著兩行血淚!是凌海!盡管沒有腦袋,但看官服和戰馬,那一定是凌海!

杜郁非和紅發人也聽到了外頭的尖叫聲,紅發人突然起身,從屏風暗格中拔出一柄刀鋒兩尺的短刃!杜郁非目光收縮同時站起,但身子暮然一晃,感覺視線有些模糊。如何中毒了?但他來不及多想,劍鋒就到了面前。杜郁非按動桌案向后飛退,短劍貼身緊逼,紅發人眼中殺機凜冽!杜郁非腳步一閃,“白駒過隙身法”隨心而動,突然掠出了房門。而那紅發人貼著他,居然同時閃動也一起移動到了屋外。杜郁非悶哼一聲,手掌攔在短刃的刀背上,嘭!兩人各退三步,杜郁非跌跌撞撞來到露天。

紅發人再想追擊,外面袁彬為首的錦衣衛蜂擁而至。而杜郁非大口呼吸外面的空氣,踏雪劍已在掌中。紅發人眉頭微皺,既然中毒為何對方并不倒地?他笑了笑,轉身掠入夜色消失不見。

(三)"""

凌海出事的街道,仿佛煉獄一般,三十具尸體橫七豎八地倒在街面上,殺手根本沒有隱藏痕跡的意思。

杜郁非看著地上那盞燒毀了的燈籠,又看了眼它本該在的位置,小心的將燈芯的殘渣收起。他跟著那滿地的刀痕一路搜索,并且飛身上房。本來鋪滿青瓦的屋頂上,有一條三丈多長,半尺寬,觸目驚心的殘痕,這是修羅乾坤斬留下的痕跡。杜郁非撿起瓦片間的一縷刀絲,周圍的瓦片到處都是血水,他深深吸了口氣,這是羅邪當時的最后一擊。

“已經派人封鎖街道,但不樂觀。”袁彬悄悄稟告。

“兇手在十人左右,絕不可能憑空消失,加多人手去查。”杜郁非沉聲道。

“我再多調人來。”袁彬點頭。

杜郁非問道:“富堅那邊有收獲嗎?”

“紅發人和他相處了半年,但并沒露出什么馬腳。”袁彬回答。

杜郁非道:“把富堅商團全給我押起來,他們是我們最可能找到突破的地方。”

這時蘇月夜過來道:“我研究了那間靜室,最可能有毒的是那段蠟燭,但要拿回去研究才知道。”

“把這個拿回去一起研究。”杜郁非遞給她燈芯,“有可能是同一種毒。”

“你感覺怎么樣?”蘇月夜打量了他一下問道。

“之前有點頭疼,但現在沒感覺了。”杜郁非指了指腦袋,“不明白是為什么,也許這毒藥只是迷藥?但看看他們殺人的手段,又覺得不會那么手軟。”

蘇月夜笑道:“往開了想,你平日里對各種毒藥一直比別人要能扛。羅邪不也說過,或許是當年你中過奇毒的關系嗎?”

“也許吧。”羅邪的失蹤讓杜郁非的心很亂,這批殺手的最終目的是什么呢?他們為何要把羅邪帶走,而不是當場殺了呢?諸多問題千頭萬緒一團亂麻。

日本商團也許真的和殺手無關,但錦衣衛只能通過他們去了解紅發人。蘇月夜派出北鎮撫司衙門最擅長挖掘線索的三個百戶,這三個被稱為“錦衣閻羅”的人,用了大約一個時辰,將紅發人在京師的日子理出一條軌跡。

“他們到京城兩個月,基本上把熱鬧的地方轉遍了。紅發人的生活不怎么有規律,經常出沒于花街,一度還被富堅責備過。但他去妓院都是和商會的人同去,并沒太多單獨行動的時間。”蘇月夜將紅發人常去的幾家妓院名單拿出,然后又道,“他是富堅貼身保鏢,也負責押運貨物,他們的貨倉在城南。有時候,富堅不去,就讓紅發人代去的。他自由活動的時間,主要就是去貨倉。”

“牛豐失蹤的日子他在哪里?”杜郁非問。

“他當天下午去了貨倉,晚上去了春香閣。”袁彬道,“但隔了那么久,難說他會把牛豐仍舊留在那里。”

蘇月夜道:“春香閣也是他去過的幾家堂子里,唯一由外省商人經營的地方。”

“我不相信巧合,這兩處一定有他的聯絡點。”杜郁非道,“我們分兵兩路,我帶人去貨倉,你去春香閣。敵人身手很好,要多帶兵馬,更要小心對方下毒。”

杜郁非來到富堅商會的城南貨倉,瓷器和畫作是商會主要經營的東西,所以庫房收拾得非常干凈。錦衣衛們用布條蒙住口鼻,小心仔細地將二十來間庫房搜完,但是并無收獲。如果倉庫沒問題,那這里到底是什么吸引紅發人?是周邊有聯絡點,還是具體的聯絡人?如果是聯絡人此刻早就跑了吧。杜郁非站在屋頂打量周圍的地形,這里是個獨立的倉庫,因為購買的畫作有些非常珍貴,富堅澤不愿意和外人共用倉庫,才在這里買了塊地自己建了個。

杜郁非將看倉庫的管事叫到近前,低聲道:“錦衣衛查案,如果沒收獲就一定有人會倒霉。所以你告訴我,平日里自己偷雞摸狗時,將東西藏在哪里?”

“大人明察,偷雞摸狗的不是我!”管事頓時跪倒在地。

“我沒說一定是你,但哪個倉庫沒老鼠?”杜郁非冷冷道,“別急,慢慢說。但別說漏了,說錯了。”

管事從衣底拿出一串鑰匙,戰戰兢兢道:“這,這三把鑰匙,是下面人私下弄的三個倉庫。上面做大生意,我們手里稍微揩點油。”

“帶路!”杜郁非喝道。

管事面如土色地帶著錦衣衛來到他們的私倉,那是在大倉庫地板下的幾間地下倉庫,但是一眼望去這里同樣沒有藏著特別的東西。管事想要說些什么,杜郁非一抬手示意所有人噤聲,他仔細看了看遠端的墻角,突然一腳踢在墻面上。

轟!墻后露出一間暗室,里面突然竄出條人影,長發披肩身形仿佛野獸般強壯。杜郁非上去就是一掌,正中對方面門。那野獸般的男人哀嚎倒地,周圍的錦衣衛一擁而上將其鎖住。杜郁非提火把照亮暗室,看到一個身著官服的男子身上帶著鐐銬,昏迷在墻角。

“是牛豐!快來人!”杜郁非大叫。他目光掃向周圍,房間里有干糧和水,以及一把鋒利的短刀,但是并沒有羅邪的影子,而且這里再沒有第二層暗格了。

牛豐陷入深度昏迷,盡管性命無礙,但卻無法為錦衣衛提供線索。庫房抓到的大漢亂吼亂叫一刻也沒消停,錦衣衛詔獄的第一審訊高手刑先生看了一眼后,下結論說此人已瘋。另一邊,袁彬在春香閣找到了可疑商人的蹤跡,但那批人于半個時辰前退房離開,據說這批人的頭領是一個獨眼女商,在這里住了一個多月。錦衣衛立即清查京城的客棧和外租的房子,但要馬上找到那群人又談何容易。

一個晚上下來,兩邊都沒有任何突破,杜郁非和袁彬都非常失望。杜郁非第一時間將羅邪失蹤的消息告知修羅宗的聯系人,然后一身疲憊地回到玉河館,羅邪失蹤的地方。屋頂上血跡未干,他在腦海中不斷演繹羅邪那最后一擊。就血跡來說,如果羅牙兒沒有出事,在這片屋頂上最少殺了三個敵人。對方對付三十個衛兵和凌海,為了雷霆一擊,出動人數在十人左右。這樣的隊伍,怎么在京城的街道上憑空消失的?如果他們的聯絡點在城南,他們不可能這樣穿過那么多街道,不被巡街的衛兵注意。如果他們回了花街,也同樣要遇到這個問題。那么他們一定是另有落腳點,那落腳點不僅距離此地并不遠,而且能將他們隱藏于普通視線之外。

“燈下黑!是我的錯!”杜郁非望向周圍的民居,提高嗓門道,“來人!給我查凌海出事前后,進入玉河館的人!”

羅邪睜開眼睛,周圍的燈影從模糊到漸漸清晰。

“我贏了,我就說她不到半日就會蘇醒。你偏不信。”一身玄衣的海妖王微笑對獨眼女子道。

“她是怪物嗎?中了那么多的混沌草,居然三個時辰不到就醒了。”獨眼女人咋舌道。

海妖王道:“這你必須得信。羅邪可是當今明教旗下修羅宗的掌印人,從輩分上講是我的師妹。”

“是。說到明教你就一百個驕傲。”獨眼女人苦笑道。

“若我能早生個幾十年。就沒有朱重八什么事了。”海妖王微笑道。

“就你也配。你不過是個在暗里做手腳的豬狗。”羅邪怒道,“有本事我們單挑。”

“這你就錯了。”海妖王慢慢道,“你既然是殺手,就要有別人不和你正面交鋒的覺悟。世上殺人手段成千上萬,單挑只是其中一種。何況,你已落在我手。我又不傻,干嗎要和你單挑?”

“你到底是誰?”羅邪問。

海妖王慢慢道:“我是陳海妖,也有人叫我天魔。海外明教教主龍觀月是我的師父。一統神教,問鼎天下,是我的夢想。”

“龍觀月,龍觀月。”羅邪重復了兩遍,“分明是海外魔宗,打什么明教的旗號?”

陳海妖側頭看了她一眼,輕聲道:“好了,現在你知道,我為何抓你回來。”

正說到這里,忽然外面響起迅疾的腳步聲,紅發人進入大廳道:“錦衣衛來了!”

“居然那么快?”陳海妖皺眉道,“杜郁非比我想的要聰明得多。”

“你!”羅邪話還沒說出來,獨眼女子就將衣袖拂過她的口鼻,羅邪就又暈了過去。

杜郁非帶人從后院侵入,他目光在馬廄掃過,如其所料對方來不及處理馬車,而大晚上的血跡更清洗不干凈。就是他們了!杜郁非對袁彬微微點頭,兩人從東西兩面包圍切人,其他錦衣衛魚貫跟進,正面大廳燈火輝煌,只是沒有人聲。

杜郁非一腳踢開大廳正門,屋內茶水尤溫,但人影皆無。杜郁非掃視四周,皺眉看了眼其中一把歪斜的椅子,上面刻著一個“阝”字。羅牙兒在這里,他深吸口氣。忽然外面傳來一片驚呼聲!

院子里一個背生雙翼的魔神從天而降,那怪人端著一個巨大的轉輪,輪子旋動一圈就射出一排弩箭。杜郁非大喝一聲,迎風掠向那個魔神!踏雪劍如風旋動,化作一個燦爛的光盾,將兩排弩箭盡數攔下,劍鋒斜指穿過了轉輪。

怪人突然向后升起三尺,碩大的轉輪一扭,扣住踏雪劍的劍鋒,轉輪機關響動,三根利刃劃向杜郁非面門。杜郁非身子在半空憑空甩出,劍鋒歪歪斜斜地掙脫了轉輪,劃向對方后背的翅膀。怪人那個大轉輪忽然套在了身上,利刃旋轉試圖將踏雪劍擋開。但踏雪劍的劍路十分詭異,不知從什么角度鉆了進去,刺在怪人的胳臂上。當!怪人手上的護甲輕輕帶開劍鋒,他冷笑一聲,突然詭異地飛向另一邊的飛檐。

這一連串電光火石般的較量后,地上的錦衣衛們才紛紛端起弩機射向敵人。怪人翅膀一振,掃落大片弓箭,轉輪里又疾風暴雨般打下一排弩箭,才獰笑著向遠處飛遁。普通錦衣衛只覺得衣袂聲動,目標已不見蹤影。杜郁非深吸口氣緊追其后,怪人在半空貼地飛行,杜郁非則在屋頂飛掠,棋盤一般的街市成為二人競逐的戰場。

怪人微微皺眉,長嘯著扇動翅膀,突然騰空而起。杜郁非亦同時一聲暴喝,身形一閃憑空拉近二人距離,一劍刺向對方后心。劍氣破空而起,昂揚穿透夜空!

“好一招白駒過隙。可惜……天下不是只有你會。”怪人輕聲嘆息,身子也向詭異的角度一側,幾乎用一樣的身法躲過了踏雪劍。

這不可能……杜郁非從沒見過和自己一樣招式的人。但他更明白追不上這個怪物,羅邪的下落更將成迷。杜郁非心隨意動,身子平飛而起,劍鋒刺出層層殘影,仿佛將周遭一切凝固,這是絕情、絕念、絕影,突破了時間和空間的一劍!

怪人看到這一劍,仿佛孩童遇到了心愛的玩具,眼中閃過一絲輕狂,轉輪化作無邊狂飆當空砸下!

嘭!二人身影交錯而過,凌厲的轉輪被一劍斬為兩半。怪人猶豫了一下,不知是否該使用絕學暴露身份。眼看長劍就要劈開怪人胸膛,不知哪里來了一股強大的力量推了杜郁非一把,生生將其從半空按下。怪人借機于空中一個盤旋,冷笑離去。杜郁非則有半條腿沒入堅實的街道,踏雪劍上有鮮血滴下,但他知道追不上對方了。

(四)

“現在我們只剩下這個了。”杜郁非指著椅背上那“阝”字。

抓羅牙兒的敵人就在手邊逃走,讓杜郁非很懊喪。他們收拾整理所有線索,回到北鎮撫司衙門,將議事廳的門緊閉,重新翻看已有的一切。

“我們還有牛豐。”袁彬道。

“天知道他什么時候醒,我們等不起。”杜郁非道,“除非我們想辦法讓他醒。”

蘇月夜低聲道:“阝字,多數時間只是一個部首。而如果羅邪要留線索,留下人名的可能性最大哦。第一個字首當其沖是姓氏。有阝字邊的姓氏我列了一下。陳,陸,阮,隋,陰,陽,這些都是常用的。反過來說阝字放在另一邊如鄭姓,也是有的,但羅邪沒有反寫字的習慣。如果我們把已知的海盜資料對比一下,也許敵人就在其中。”

“有一個姓陳的海盜最近幾年在東海上很猖狂。我上次去泉州時聽人提過。”袁彬皺眉道,“好像叫陳海妖,但具體名字不記得了。然后,漠北有馬賊陸通天,但陸通天與鄭和大人就八桿子都打不到了。”

“陳海妖的確是大海盜,而且外面沒人知道他的名字。”杜郁非出身于泉州,對海盜也是耳熟能詳。他沉吟片刻,苦笑道,“轉了一圈,似乎用他作答案最合理。但仍舊有一個問題,海盜要破壞遠洋船隊還算合理,但他和羅邪有什么關系?”

蘇月夜問道:“羅邪出過海嗎?”

杜郁非道:“她最多也就是到過海邊上,近海都沒出過。別說和海盜有關系了。”

“師門呢?”袁彬問,他發現老大明顯不在狀態,所謂關心則亂,“大哥,你提過對方好像會白駒過隙。那是日月神教的功夫吧?修羅宗也算是魔教的分支,你看?”

“魔教的海外分支嗎?”杜郁非苦笑了一下,了解魔教的人都已經很老了。

“鄭和大人或許知道。”蘇月夜提醒道。

“我這就去找鄭和大人。”杜郁非離開前,想了想又道,“知會京畿的各大幫會,告訴他們幫忙尋找海盜的蹤跡。這批海盜在兩個月內到的京城,人數不少于十人。有頂尖高手在內。告訴大家如果還想太太平平做生意,就幫錦衣衛把他們的落腳點查到。”

“你是說陳海妖?”裹著一條灰色毯子的鄭和輕輕咳嗽了兩下,眼中精芒微熾,隨后又歸于平靜。

“還無確鑿證據,但可能性很大。”杜郁非道,“這次的敵人似乎和羅邪關系不同,不知海外是否有什么人和魔教有關。陳海妖又是否和魔教有關?”

鄭和低聲道:“這說起來就話長了。海外的確是有魔教的,當年成祖皇帝讓我出海時,有一個任務就是掃蕩海外的魔教余孽。那些去到海外的魔教子弟,稱自己為海外明教。而老一輩的中原江湖人,則稱他們為海外魔宗。你知道,明教這個詞很久以前就不能提了。海外魔宗的頭領名字叫龍觀日。他有一個弟子,你一定知道,就是曾經叱咤大海的陳祖義。但龍問山和陳祖義都已死去多年了,那邊還有什么人我就不清楚了。當時我們船隊殺祖義,其實并非因為他出身魔教。陳祖義應該沒有后人,后來有傳言說陳海妖是他的傳人,這個畢竟沒有證據。”

杜郁非微微點頭,想了想道:“這次的敵人,他們會白駒過隙。準確地說,身法非常像白駒過隙,但不完全是。”

鄭和道:“海外魔宗是正宗的魔教傳人,而你的白駒過隙,也是魔教護教秘技之一。若是有相近的身法并不意外,但具體的我也不清楚。稍等兩日,等小朱來了,你問他。他師父東海老人,是魔教的元老,他對魔教比我清楚得多。”

“朱巖嵐大人要來?他居然也是魔教出身?”杜郁非怔了下。

“死的弟兄不少他都認識,這種情況他怎么能不來。”鄭和苦笑道。

杜郁非低聲道:“在下有個疑惑的地方。對方身手極好,若是對船隊有敵意,該刺殺更高階的官員才對。為何殺的都是中級官員?”

鄭和道:“這是你不了解我們船隊的構架。我們船隊分為訣策組和戰斗組兩級,訣策由我和王景弘等人決定。但實戰則要戰斗組去落實,尤其是第五次出海開始,隊伍上層的元老敖駿等人年歲漸大,出海就變成了辛苦的事。戰斗組的干部則年富力強,順理成章地有了更大的自主權。我們船隊辦事的風格,進而更加簡練直接。用八個字就是兩個雷字,所謂雷厲風行、雷霆萬鈞。很多中低級軍官的功績,和實際操控的軍士遠遠超過了他們的職位,我們本來要在幾日后,提拔一批千戶成為指揮和指揮使。胡堅、牛豐、蔡廣,都是要被重用的人。至于凌海,他已是我們戰斗組的統帥,你別看他心高氣傲,辦事有時頭腦發熱。但在船隊很受擁戴……只可惜……”說到這里鄭和輕輕嘆了口氣,再次咳嗽起來。

“所以敵人,對我們船隊的事非常了解。”杜郁非道。

鄭和道:“我們和陳海妖在海上并沒正面沖突過。幾年前,我第六次出海時被刺殺過一次。調查下來,懷疑是他的人干的。但之后他就銷聲匿跡了,這次大張旗鼓來到京師,他一定做了周詳的計劃。”

“他下一步目標,一定是更高階的干部,甚至是大人您。”杜郁非道,“他有一種通過燭火釋放的毒藥,可害人于無形。請大人多加小心。”

鄭和淡然一笑,低聲道:“多謝。人生匆匆數十年,一切皆有定數。我也想看看他有多大本事。”

杜郁非離開七海園時,蘇月夜的馬車在外等候。

“甘先生那邊有結果了。”蘇月夜拿出個陶俑頭像道,“馬場多出來的那顆人頭是他的。”

杜郁非皺眉掃了眼人頭,那是個看著三十來歲的男子。

蘇月夜道:“可惜的是,問了一圈人,沒人認識他。不知是頭像有誤,還是此人的確不是船隊的人。”

杜郁非拍了拍拳頭,這本是他給予了很大希望的一條線索,他郁悶地爆了一句粗口。

“老大人那里有線索嗎?”蘇月夜問。

杜郁非道:“陳海妖已是我們頭號罪犯,收集和他有關的一切。在京城挖地三尺,也要找到他!”

陳海妖為最近幾年東海最強的一股海盜的頭領,姓名不詳,年紀在二十五到三十歲左右,據說身形高大,相貌相當端正。他的親衛隊,每人都裝備有一對用帆布制作巨翼,海戰時他們從己方的船桅飛掠滑翔到敵艦,仿若天外魔神,所以他還有個綽號叫“天魔”。海妖團除了陳海妖外,還有個武力驚人的劍客尉遲虹,人稱劍魔。這支海盜大約有兩千多人,數目不算最多,但戰力極強,隱約有稱霸大海的架勢。有人說,陳海妖是從前的海盜王陳祖義的后人,但并沒有什么證據。此外,杜郁非還知道,這股海盜可能和海外明教有關。

有見過陳海妖的人給杜郁非提供了一張畫像,而杜郁非也將玉河館當夜那個紅發人以及蒙面飛人的肖像畫好,分發各處。他手里別的信息并不多,所以只有耐心等待各方面反饋的信息,畢竟只要對方仍在京城,只要對方仍舊外出活動,就一定會有線索。在這個時代,沒有什么是錦衣衛查不出來的。

時間一晃過去五日,蘇月夜和鄭和的船醫研究出了海盜所使毒藥的配方,盡管不一定能算解藥,但具有一定的抗毒效果。他們用草藥浸制了面具來備戰。這時,京師青龍幫發來消息,表示在京師東郊魏莊有一批外來客商,符合錦衣衛說的情況。這批人獨立包了個莊院,在一個半月前入駐,幾天前玉河館出事的晚上一度非常喧鬧。這批人在三十人左右,深居簡出,行為非常可疑。袁彬為此親自去了一次魏莊,確認情況后,命人轉告杜郁非目標在此。

杜郁非立即行動,調集了五百多個錦衣衛,連夜將魏莊外圍封鎖。

“袁彬和我帶二十個人進去,蘇姐兒在外頭布置。”杜郁非對眾人道。

蘇月夜道:“小心!這次的敵人不簡單。給你們的解藥提前服下,記得用特制面具蒙住口鼻。”

所有人都面色凝重,事實上面具是否管用沒人知道。袁彬帶頭帶上面具,對蘇月夜眨眨眼,讓她放心。

杜郁非道:“都隨我來!”他眼望前方的莊院,心已完全在羅邪是否安好的念頭上。這五天時間,足夠在地獄走一番,羅牙兒你千萬不能出事。

(五)

“錦衣衛辦案,捉拿陳海妖,閑人回避!”杜郁非一腳踢開莊院大門。

話音未落,遠端的屋檐上忽然凌空劃過八個背生雙翼的黑衣人,每個人都戴著夜叉面具,并且提著一把半月形的弩機。騰!騰!騰!八架弩機同時擊發弩箭,每一下射出七支連弩,頓時滿眼都是弓箭!

杜郁非大喝一聲,向前突進!袁彬和其他錦衣衛,毫不遲疑地同時緊跟其后。踏雪劍舞成一片光雨,將所有弩箭全都擋下。袁彬高速掠起,長劍掃向最近的那個海盜。那人旋身后退,半月弩機綻出刀鋒,架開了他的長劍,同時另一邊的海盜揮刀斬向袁彬。而錦衣衛們同時用弩機射向高處的海盜。

那些海盜毫不慌亂地在半空變換身法,高速后退躲過了杜郁非和袁彬的沖擊,各自拔出兩把火銃,拉遠距離扣發機簧。

杜郁非眉頭輕揚,高叫道:“散開!”

錦衣衛們早已各自躲避,但連續兩輪的射擊讓數名錦衣衛倒在血泊中。杜郁非深吸口氣,昂然沖起!劍光沖天一劍將海盜們占據的屋頂劈開,無數瓦片四處飛濺。但那些海盜的拽動翅膀向后滑出,第三輪火銃再次擊發。要知道那時候的火銃擊發一次,就要補充彈藥,尋常根本不會帶三支火銃。另一邊的袁彬,大吼一聲不顧危險地猛沖上屋頂,撲倒了一個海盜,其余敵人紛紛飄身飛到空中。杜郁非心念閃動,白駒過隙身法在月色下連續閃耀,連斬三個海盜。

對方的火銃陣終于被二人合力擊垮,但這時又有八個黑衣人從后院飛出,同樣背插雙翼,不同的是他們都是單手握刀,另一手舉著一根火炬。而走廊上的燈籠一個接一個地亮起,這讓所有錦衣衛都心里一緊,下意識地摸了下面具。隨后院內出現了一個白衣青年,此人提著一長一短兩柄劍,正是頭發鮮紅的尉遲虹。

“沒有人能抵擋海妖的迷霧,沒有人能從我的劍下逃生。”尉遲虹微笑道,“杜大人,你們的面具是沒有用的。”

“需要毒霧幫助才能殺人的劍,即便有兩把,也是沒資格說大話的。”面對夜色里那層詭異的霧氣,杜郁非依舊不緊不慢道。

尉遲虹面色一冷,怒叱出劍,他的劍一長一短,化作兩道驚虹掃向杜郁非。

“你的對手是我!”袁彬騰身將其攔下。

尉遲虹的劍快而直接,袁彬的動作始終慢對方一拍,但他盡管連對六七步,卻始終糾纏著敵人。尉遲虹余光掃向周圍,就這么點時間,杜郁非已用凜冽的劍氣,將周圍屋檐下的燈籠盡數挑落。

這時,走廊遠端又出現了一盞燈籠,一個獨眼女子步履婀娜的款款而來。“杜大人,即便你挑盡天下的燈籠,毒仍舊是毒,它在這里,不多也不少。”女人話語溫婉而從容,晃神間,居然讓人注意不到她眼睛的缺陷。

身邊有錦衣衛中毒發抖,看來面具的確沒能徹底解毒。杜郁非踏前幾步,長劍刺向獨眼女。獨眼女笑著,轉動身形,燈籠畫出是飄忽不定的殘影。兩人一前一后,仿佛蝴蝶穿花繞步,每每杜郁非要刺中對方,女人都用詭異的身法躲開。

幾乎每追逐一步,就有一個錦衣衛倒下,轉眼還站著的已不到十個,獨眼女閃過狡猾的笑意。杜郁非長嘯一聲,身上綻放起并不耀眼,但能橫掃一切的劍芒!一劍即千里飛霜。獨眼女只覺周圍一切都變得緩慢,自己正被冰雪吞噬。她袖底抖出一條長鞭,化作十多個小圈繞向對方。但踏雪劍出劍的一瞬,居然劍鋒拐出好幾個彎,從長鞭的間隙掃向她提燈籠的左臂。獨眼女感覺無邊的寒冷來襲,手指都快凍僵,左肩被劍鋒掃過,燈籠脫手墜地。

杜郁非長劍一轉,刺向對方的喉嚨。女人突然尖叫一聲,一拳頭砸向劍鋒,那一拳居然隱有風雷之勢。

叮,眼看拳頭和劍鋒要碰上,女人的手腕忽然一轉,將一枚赤色鐵珠掛在劍鋒后,立即倒飛出去。杜郁非如陀螺轉動,劍鋒將鐵珠甩出,鐵珠離開劍鋒兩尺就爆炸開,杜郁非被氣流震退三步。

這時,飛舞在屋頂的那些海盜已重新集結,火銃和弩機再次準備擊發。那些被毒霧弄得兵器也握不住的錦衣衛們,紛紛露出絕望之色。

忽然,杜郁非感覺到遠端有一股強大的力量靠近,他略微憤怒地望向天空,手中踏雪劍閃出暗青色的劍芒,一股肅殺之氣在院中蔓延開。與此同時,另一邊的院墻響起一聲沉悶的弓弦。一道流光般燦爛的光影突然聚在漆黑的夜空,化作一道光箭射向那些海盜。

海盜們措不及防,匆忙閃身躲避,卻根本沒有“箭影”快!尉遲虹舍棄袁彬,匆忙接下了數點光影,才避免了海盜全軍覆沒。

嘭!這仿若璀璨煙火的一箭,旋動起如海濤般的氣流,將海盜們打得東倒西歪。鄭和船隊第一高手朱巖嵐,那瀟灑的身影出現在夜空遠端,他兩手一前一后,擺出的是張弓搭箭的動作。和數年前相比,此人容貌并無變化,依舊是一頭長發,依舊青衫磊落。

“天箭一出,天地動!”被毒霧折騰得頭暈眼花的袁彬忽然想到幾年前,父親給他講述朱巖嵐的事跡時,曾經提到的那句話。原來,是這樣的!

杜郁非輕輕散去那凝重肅殺的聚力,剛才那股力量真恐怖,好在是自己人。朱巖嵐跟著鄭和,參與過第一次、第三次和第四次的遠航,在“大艱難書”一案中,表現過高出一個位面的戰力。鄭和請他出手,顯然是對陳海妖動了真怒。

朱巖嵐拿出丹藥,給中毒的錦衣衛服下。袁彬深吸幾口氣,發現居然藥到病除。

尉遲虹沉聲道:“天劍朱巖嵐?很好!我一直為沒機會和你交手感到太可惜。今日就讓我見識一下!”

“你的對手是我。”袁彬怒道。

“就憑你?”尉遲虹冷笑道。

杜郁非高聲道:“陳海妖,今日高人齊聚。你還不現身!”

一身玄色魔教服飾的陳海妖來到院子,微笑道:“即便是天王老子來了,又能奈我何?”

杜郁非道:“大言不慚,京師不是你們撒野的地方。”

陳海妖不理他,而是對朱巖嵐做了個大海上流行的單挑禮節。朱巖嵐拱手回禮,二人一同來到院子正中。杜郁非盡管心急,但仍然尊重朱巖嵐的選擇。陳海妖微笑道:“我聽說你也是明教出身,但你用的卻不是明教的武功。我一直好奇天劍是什么。”

朱巖嵐并不回答,只是淡然望著對方。兩人隔著十步站定,袁彬默數到五十,二人依然平靜相對,反而是他緊張得流下汗水。

幾片樹葉飛落院中,當飄到兩人中間時,忽然停在半空。陳海妖手里出現了一柄如同彎月的青色刀刃,而朱巖嵐依舊赤手空拳。陳海妖跨出一步,拉近了十步的距離,刀刃向天直指明月,皎潔的刀光化作一道白虹,凌空斬向朱巖嵐的面門。

朱巖嵐抬手切向白虹,手掌邊沿閃爍著金色的光輝。陳海妖感到一股異乎尋常的力量傳遞過來,好像從不中斷的波濤。叮!他唯有棄刀,才能將這壓得透不過氣的感覺排除。叮!只一招陳海妖的兵器就飛向半空。但他并不慌亂,一掌劈向對方胸膛。當!二人的手掌一碰,居然發出金石之聲。

而這時,半空中的刀刃忽然變長,原本如彎月的刀鋒,機簧轉動,變成了一個青色圓輪。它仿佛有自我意識般,靈動轉向朱巖嵐的后方,切向他后腦。

“原來是皓月青輪。”朱巖嵐斜著踏出一步,右手帶起幽暗的夜色,將圓輪遮蓋。左手揚起一片金芒劈向陳海妖。陳海妖憑空踏出兩步,人在半空一個轉身,蕩起層層殘影。那殘影從四面八方攻向朱巖嵐。

朱巖嵐見招拆招,在原地平穩游走,任對方狂攻只是細細觀察。而陳海妖的攻勢一旦展開就無法遏制,人和兵器時而分開進攻,時而又合二為一。出招的速度越來越快!仿佛是發了瘋的天魔一般。

周圍的海盜每次看到這一幕,等待他們的都是勝利,因此發出此起彼伏的喝彩聲。

“他居然能壓制天劍,這不可能!”袁彬皺眉道。

杜郁非道:“不,朱先生只是在選擇進攻的時機,目前為止他還一步未退。”

“可是,那家伙的攻勢我已無法看清。”袁彬苦笑道。

“一匹飛奔的野馬,若是拼命加速,最終只會力竭而亡。他不是不想停,而是不敢停。因為一旦變慢,朱先生就會反擊。”杜郁非盡管如此解釋,但其實他也不是很懂朱巖嵐的狀態。朱巖嵐的雙臂只是跟著對方的攻擊舞動,看上去從未提速,卻將對方已至少加速了三檔的攻擊全都擋下。而在那古怪的節奏中,杜郁非仿佛看到一些東西,一些自從他開始修習《大艱難書》后,就一直理解得似是而非的東西。一瞬間,他腦海中許多想法都豁然開朗。

“幻影凌波身法,加天魔印,還有皓月青輪。看來你是龍觀日的傳人。”朱巖嵐全身泛起燦爛的光輝,讓院里所有人都覺得非常刺眼。他身子微微傾斜,左腿仿佛劍鋒刺向半空中的敵人。看似普普通通的一腿,仿佛一柄天外飛劍,就是叫人無法躲避。

有股奇怪的力量,將陳海妖引向那道劍鋒,即便擁有空前狂野的速度也無法讓他逃脫。陳海妖嘴里念念有詞,天地間仿佛有個聲音跟著他一起低語,匯聚成一個無邊的漩渦。

朱巖嵐感到周圍的落葉和清風都變得落寞,周圍的空間一陣扭曲。陳海妖消失不見,不僅他消失不見,那黑暗的夜幕更旋轉著壓迫而來。朱巖嵐微微后退一步,腳下蔓延出無邊無際的厚重力量,陳海妖胸口如受重擊,只得放棄將其拖入陣法。

“居然是天地訣。”朱巖嵐苦笑道,“原來你真的姓陳?”

陳海妖咳嗽了兩聲,嘴角溢血:“是啊,陳祖義的陳。我聽說是你殺了我的父親,當年我還小不懂。現在看來,或許你的確有那個資格。”

海盜王陳祖義是鄭和船隊遇到的第一個對手,也是朱巖嵐名揚七海的開始。朱巖嵐平靜地望著黑暗,慢慢道:“若這里只有你,那么現在就該束手就擒了。你既然還怎么有恃無恐的,那么在你身后靠山到底是誰?出來見上一面吧,也許是故人呢?”

一白衣麗人以行云流水之態,從飛檐上慢慢走來,身邊四個黑衣女子,各抱琴劍。那白衣女子面容絕美,風姿卓越。即便是杜郁非、袁彬等見慣了羅邪、蘇月夜的美貌,心中也生出驚艷之感。只是當對方走近后也能看出,這女子的眼角已有皺紋。“朱巖嵐,別來無恙否?”白衣麗人朱唇輕啟道。

朱巖嵐微微吸了口氣,低聲道:“龍觀月。你帶著弟子來京城,是不再想過清靜日子了嗎?”

龍觀月笑道:“說得好像和你們鄭和船隊為敵就不用過日子了一樣。按理說我們這些人不該過問俗世紛爭。我對鄭和也的確沒有什么興趣,今次到中原是為了另一個人。但是,朝廷若是敢動我的徒孫,那我也不會坐視不管。即便以雷霆之力殺螻蟻,我也當一爭。”

龍觀月是明教元老龍觀日的妹妹,說來已是年過古稀的老人,而龍觀日是陳祖義的師父,因此算來,陳海妖只能算是她的徒孫。

“你說得合情合理。”朱巖嵐笑了笑,“但你的徒孫惹的事太大。我受朝廷之命,必須帶他回去。”說著,他一手抓向陳海妖。

龍觀月冷哼一聲,美眸綻放出異彩,翩然踏前一步。

二人手掌一觸,天地間風云變色!嘭!巨大的氣流涌動。龍觀月退出五步,陳海妖張開雙翅掠向半空,朱巖嵐只是晃了一晃。但龍觀月奇道:“你居然帶著那么重的傷?這世上有誰能把你傷那么重?”

朱巖嵐冷笑不語,方才對方的力量侵入體內,已將他的狀態摸得清清楚楚。觀戰的杜郁非他們看出他有些不對勁。

“如此,今日你又如何贏我?可惜了你天劍的一世英名!”龍觀月掌心赤紅,天魔印由她用來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一掌即帶起漫天風云。朱巖嵐身上洋溢起海藍色的光芒,再和龍觀月對了一掌!

嘭!這一次兩人各退三步。龍觀月冷笑道:“天劍,你的寶劍呢?”說著第三掌再起,美麗的白色身影仿若冬之女神威嚴而肅殺,嚴冬正幕天席地而來。

轟!連接三掌的朱巖嵐體內真氣迅速枯竭,如同秋風里的落葉歪斜飛起。龍觀月念念有詞,凜冬的殺意融入周圍的空氣,一個巨大而無形的漩渦,將朱巖嵐拽離地面。

朱巖嵐悶哼一聲,忽然飛速移動起來,他落在瓦片上,飛在落葉上,停在燈火上。但無論怎么移動,都無法擺脫肅殺的寒冬。這感覺似曾相識,很多年前在大海上面對陳祖義的“天地訣”時就是如此。

龍觀月也微微皺眉,此人功力大損,仍能在“天地訣”下抗拒那么久,若在功力全盛時期誰是他的對手?女人長嘯一聲,玉指連彈,天地逆轉。朱巖嵐所在的位置,一切都化作粉末。龍觀月一掌印向朱巖嵐的天靈蓋。

突然,一股昂揚的劍氣從院中升起,杜郁非周身綻起并不耀眼,但能沖破一切的劍芒!劍風過處凜冬過境,同樣將一切停滯。一般的寒意,不同的肅殺。他這一劍融入周圍的環境,無聲無息地靠近二人,直到一丈左右才被發現。

“米粒之珠也放光華。”龍觀月回手一掌拍向劍鋒。

杜郁非的腳步卻變了,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郤,他憑空出現在朱巖嵐身側,將其扛起長嘯掠向院外。袁彬一早已聽他命令,帶著眾錦衣衛向外飛奔。龍觀月大怒,化作流光緊追杜郁非。

疾如奔馬已不足以形容杜郁非的速度,一身飛魚服的他扛著朱巖嵐,如一條錦鯉憑空連換九個身法,一路以白駒過隙掠出莊院。那長嘯聲因此斷斷續續,但穿透夜空刺耳地傳了出去。

龍觀月低聲道:“縮地。”只一步就到了杜郁非前頭。

杜郁非不管不顧,踏雪劍帶著殘影奔放而起!絕情、絕念、絕影,絕跡,絕塵!這是絞殺一切的一劍!

當!龍觀月一指,將這招殺遍天下的劍式攔下,但同時她皺了皺眉,這是什么功夫?

杜郁非和朱巖嵐,如斷線風箏般飛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遠處大隊的錦衣衛正向此地奔來。

龍觀月淡淡對杜郁非道:“多年不回中原,天下還真出了點好手。”她想要解決朱巖嵐,但忽然發現夜色中有另一股強大的力量潛伏著。那個力量讓她很不舒服,龍觀月抬手點了點遠處的陳海妖,那些人在她的帶領下傲然離去,對狼狽不堪的袁彬等人看也不看一眼。

(六)

杜郁非望著龍觀月消失的方向,微微吸了口氣,這是他第一次和另一個位面的高手過招。盡管一敗涂地,但并沒有受什么重傷,已是非常難得。下一次,絕不會如此。杜郁非將朱巖嵐扶起,問道:“她就這么走了?為何不做最后一擊?”

朱巖嵐道:“我有朋友在附近掠陣,龍觀月不想冒險。”

“朋友?”杜郁非沒來由地想到一個人,他望向黑暗但哪里看得到什么。

朱巖嵐道:“你想得沒錯,我朋友就是杜晉玄,此刻她已離去。”

杜郁非沉吟道:“我有很多問題,想要請教。但手邊還有很多雜事。”

朱巖嵐道:“你先忙,我等你。”

杜郁非點點頭,轉身和蘇月夜、袁彬匯合。此次突襲出乎對方意料,陳海妖一定沒法抹去所有痕跡。杜郁非帶著大隊的錦衣衛進入了莊院搜索線索。

這個莊園住了五十三人,其中四到六人為頭目,有單獨的臥室。其中一個房間,留有一些藥劑,可能是用來配制毒藥的,在那個房間的暗格里發現兩小瓶藥物,藥性有待研究。在一間書房里,找到了多份京師的地圖,其中包括城市圖和鄭和住處七海園的詳細地圖。書房里還發現了一份名單,里面寫著鄭和船隊里許多干部的名字,其中一份名單上則是杜郁非、羅邪、袁彬等京師高手的名字。

兵器、衣物和糧食留下不少,儲備的食物足夠繼續用半個月。兵器庫里發現了幾套金屬甲片和帆布制作的翅膀,對方在空中滑翔時用的就是這種東西。刀劍則款式很多,不僅有中原武器,還有日本刀和遠海國家的彎刀。最后,錦衣衛在后院的地下發現了兩間囚室,但囚室里并沒有住過人的痕跡。

杜郁非站在囚室里,自己檢查每一寸地板和每一面墻壁,但并沒有羅邪到過這里的證據。

蘇月夜輕聲道:“從對方的規模看,他們要馬上找到下一個落腳點并不容易,可能會暫時撤離京師。”

“從他們的糧食儲備看,對方并沒準備住很久,應該是近期就有刺殺鄭和大人的計劃。今夜事發后,會否提前進行?我在可能是陳海妖的房間,找到一份東西。”袁彬拿出一份文書,里面記錄著幾個時間,以及鄭和船隊六七個官員的名字。

“這是三日后,船隊要開的高級干部會議。主要內容是關于出海時間和近期這些案件的通報。”杜郁非翻看了文書,“但這次會議已改在兵部進行,而不是七海園。另外參與人數也減少了,原來與會的二十多人被改為十人。除非陳海妖想在城里和軍隊正面沖突,應該毫無機會。”

袁彬苦笑道:“我總覺得,他們一定會有辦法。”

這時,外頭有人稟告道:“大人,牛豐醒了。”

杜郁非立即快步出門,并吩咐道:“再搜一遍,我們必須對陳海妖有更多了解。”

馬車飛快的前進,杜郁非和朱巖嵐終于能坐下來聊聊。

“我有兩個疑問,希望你能指點。”杜郁非依舊開門見山,“請問,陳海妖和龍觀月到底是什么來歷?所謂海外明教,到底是什么?”

“你知道海外魔宗,又稱為海外明教吧?很多年前,太祖爺趕走蒙古人,恢復我大漢江山。身邊的部下,有一半是出身于明教。太祖爺也是明教出身,所以我們的國號才是大明。這些事,隨著時間的推移,知道的人已越來越少。”朱巖嵐微微發了下呆,才繼續道:“但打江山可以用江湖人,可以講義氣,但治理江山則不能如此。當天下坐定,朝廷就開始了去明教化。最明顯的就是明教將名字改為了日月神教,而大批已經在朝里當官的人脫離了神教。再往后,你知道,朝廷里有不少案子涉及開國功臣,而開國功臣們和日月神教有千絲萬縷的聯系,于是江湖和朝廷各種亂七八糟的事不斷發生。很多跟太祖爺一起打江山的人,以為江湖可以高于朝廷,而他們當時的勢力也確實很大。終于太祖爺下定訣心對付明教。”

杜郁非不由想到,當今圣上要自己對付修羅宗的事,江湖的事不能高過朝廷,他在心里嘆了口氣。

“消滅明教并不是外人想象的那么簡單,也不是短短兩三年就能做到的事。這個過程大約持續了二十年。”朱巖嵐看著杜郁非道,“最后在你的父親陸天冥的手中完成,那已經是永樂初年的事了。大批明教教徒離開了大明,有的去了漠北,有的去了海外。海外明教最厲害的兩個人,就是龍觀日和龍觀月兄妹,即海外魔宗的創始人。明教已毀,即便是留在中原的人,也都不承認有什么海外明教。龍氏兄妹和修羅宗關系密切,這次羅邪的失蹤,恐怕同呂仙樓、龍觀月的恩怨有關吧。以龍觀月的性格,不會以大欺小,所以羅邪應該不會有事。龍觀日是海盜王陳祖義的師父,陳祖義一度在海外非常有名,他麾下海盜過萬,手下匯集了各國精英,在海外自立為王。當時更打上了我們船隊的主意,最后……死在我的劍下。他們這一支,最厲害的武功就是幻影凌波身法、天魔印以及天地訣。天地訣是一種融入天地四季奧義的逆天絕學。方才若不是那你及時出手,我或許就要困于龍觀月的天地茫茫。在此謝過,我欠你一個人情。”

“所以陳海妖,是陳祖義的兒子。他為了報父仇,才盯上了鄭和大人。”杜郁非問。

“理論上應該是。但誰都不知陳祖義還有兒子,而且已有一身驚人的武功。至于你說他是為了報仇。”朱巖嵐思索道,“但為何選擇這個時候呢?聽說他幾年前,刺殺過老大人一次,之后卻又沉寂了。”

“也許是如今武功大成,所以才敢來京師吧。”杜郁非笑道,“所以我還有第二個疑問,龍觀月那么高的武功,我暫且稱那些為武功吧。她若要殺鄭和大人,隨時可去動手,而不必制定什么計劃。為何要像現在這樣繞彎子?”

“這個問題問得不好,若我給你解答了,少不得會把你帶入麻煩。”朱巖嵐瞇著眼睛望著窗外。

“什么麻煩?”杜郁非皺眉問。

朱巖嵐道:“從此你經手案子,就會問這到底是普通人做的,還是那些怪物做的?比如今麻煩多了。”

杜郁非摸摸鼻子,苦笑道:“這的確會是個問題,但還請你實話告知。”

“天下人將武功高強的人,稱之為江湖人或者武林人。那么高于普通武林人的境界后,那些達到我這個境界的人,又該稱為什么?”朱巖嵐問。

“道士?真人?”杜郁非撓頭,“對了,杜晉玄說叫做異人。”

朱巖嵐點頭道:“異人,或者修士,都是可以的。最近江湖上的確出人物了,短短幾年里,我居然向第二個人解釋這個概念。”

“上一個人是誰?”杜郁非奇道。

“夢星辰。”朱巖嵐擺手道,“別打岔,我繼續說。超越普通人可以達到的力量,從另一個角度另一個位面看待這個世界,將天道作為人生的目的,這樣的家伙稱之為修士。在這個位面上說,天下風云,人世浮沉,都沒有追尋‘道’來得重要。”

“道是什么呢?”杜郁非問出后,又擺手道,“無須回答,沒人能解釋得清。”

“的確沒人能解釋得清,所謂悟道,悟了就是悟了。和武功不同,這個不能言傳身教。所以要突破到這個境界很難。而且據我所知,即便到了我們這個境界,也不過是力量大了很多,對人世對生命的感悟,仍舊各有各的問題。我有我的放不下,比如船隊,比如感情。別人有別人的放不下,這世間美好的東西實在太多。”朱巖嵐慢慢道,“十多年前,龍觀月還沒到這個境界,如今她有多厲害,我也不清楚。她個人應該不計較和鄭和大人的恩怨,所以你讓她直接出刺殺鄭和大人,她未必愿意去做。如她所言,她介入你和陳海妖的糾紛,主要是為了護短。”

“你信?”杜郁非反問。

“只是也許。”朱巖嵐慢慢道,“修士之間,有個默認的規矩,就是不能介入人世紛爭。所以當我殺了陳祖義突破一個境界后,尋常的船隊事務就不多干涉了。所以杜晉玄之前可以不出手就不出手,而龍觀月理論上也不會直接出刺殺鄭和大人。”

“壞了規矩會怎么樣?”

朱巖嵐笑道:“也許不會怎么樣,也許會惹出很多老不死,然后天下大亂。當然,最近天下已經大亂過了。”他說到這里微微嘆了口氣。

杜郁非很想說,那你介入這個案子,豈不是已經先壞了規矩,但終究換了個問題道:“龍觀月說你受了重傷,到底要緊嗎?我想不出以你的功力,誰能傷你。”

朱巖嵐似乎猶豫了一下,然后才回答道:“我和一條狂龍大戰一場,最后兩敗俱傷。好在所有一切,因為此戰有了結果。這是我那個世界的事。”

“龍……”杜郁非頓時不知還能說些什么。

朱巖嵐道:“我知你已開始修習《大艱難書》。等你悟了,很多事情自然就會出現在你面前。”

“說到《大艱難書》,我有一個問題。”杜郁非撓頭道,“你說過,這本書會給人帶來厄運。我得到書后的確過得不好。不僅自己老是受傷出事,還落下了長期咳嗽的毛病。仕途看似順利,其實步步荊棘。但是。”他微微拖長了語氣,“我最近咳嗽的毛病好了,原本盯著我的人,也逐漸退散。這是否意味著要出大事了?”

朱巖嵐掏出兩枚銅錢,拋在馬車的椅子上,他沉吟片刻道:“的確要出大事。但關于什么就不好說。是福是禍也不好說。要知道《大艱難書》,只是讓你的日子變難,并不是要置你于死地。不論多難,熬過去就是另一片天。”

“永樂組的杜晉玄有多厲害?比你如何?”杜郁非忽然問了個和案子,和自己都無關的問題。

“這個很難回答。”朱巖嵐微笑道:“但若把我倆關在一個地方,只能走出來一個,那一定是她。”

(七)

牛豐今年三十七歲,十六歲時進入鄭和船隊,是極少數參加過全部六次遠航的人。失蹤當日他正打算前往七海園報到,路上經過一家茶樓用了早點,隨后就失去了意識。他當時并未看到敵人,也不知昏迷了多久。牛豐只知道醒來時,被一個獨眼女子審訊。對方要他講述船隊里各條船的官員,以及船隊的編制問題。

“我當然拒絕回答。”牛豐苦笑了下,“但對方似乎有種可以讓我說真話的藥物,在我拒絕之后,獨眼女子逼我服用那種藥物。然后,我就有些意識模糊地回答他們的問題。具體說了什么我記不清了。”

“他們把你關在哪里,你還記得嗎?”杜郁非問。

“好像是,城東的張家老店。我不在船隊時,在兵部當差,城東那片我比較熟。被他們帶去張家老店時,我有一點點意識,所以看到一眼招牌。對方在店里住著有不少人,因為一開始他們給我送飯,每天都換人。也許他們真的在我這里套出了很多消息,所以才沒有殺我。但幾天后,他們又給我用了藥,我就失去了意識。再次醒來時就在這里了。”說到這里,牛豐神情懊喪道,“是不是很多人因為我死了?我真沒用!我該死!”

“對方很擅長用毒,這事不是你的責任。”杜郁非安慰道,他又問了幾個問題,但牛豐的情緒不太好。他只得退了出來,帶人奔赴張家老店。

這次行動意料之中地撲了空,水缸和米箱都是滿的,但整家客棧空無一人。杜郁非下令追捕客棧的掌柜和其他相關人員,然后一身疲憊地回到北鎮撫司衙門。這時已接近中午,但兩眼通紅的杜郁非一點睡意也沒有,對方處處想在前頭,讓他感覺非常糟糕。

這時,蘇月夜拿了個新的陶俑,過來道:“甘先生將陶俑改了一下。因為他覺得有可能是胖瘦的關系。所以將原來那張臉增肥了。另外牛豐要見你。”

杜郁非提著陶俑前往牛豐的房間:“牛大人,你是否又記起了什么?”

牛豐道:“我在半昏迷時,聽到對方有過一次討論,是關于選擇殺人的,我記得有石宗信和鄧龍兩個名字。如果他們還未出事,請大人保護他們。”

“石宗信和鄧龍,他們都在前來京師的路上。”杜郁非皺眉道,“鄭和大人已派人去接應,我也立即加派人手。”

“大人手上拿的是什么?”牛豐忽然問。

杜郁非將陶俑遞給牛豐,道:“馬場的無頭案里有一顆人頭腐爛嚴重,身份難以確定。所以我們仵作制作了幾個版本的容貌,這是其中之一。”

“居然有這種本事?”牛豐看了看那頭像,低聲道,“如果我沒認錯,這是夏弘毅。”

“指揮使夏弘毅?”杜郁非經其提醒,重新打量陶俑,發現如果加上大胡子,這真的就是夏弘毅。“可是,我昨日還在兵部見過他。”杜郁非頓時驚出一身冷汗。

一個死了那么久的人,為何還能照常出現在京師?

夏弘毅是鄭和船隊的核心人物,此人從第三次遠洋開始加入船隊,是三大指揮使之一,地位僅次于凌海。平日里他話不多,但所有軍務都處理得井井有條。

“我只有一個問題。”袁彬道,“如果現在七海園的夏弘毅是假的,他們為何要把人頭給我們?目的是什么?”

“他們是想表示,自己比我們聰明得多。即便把答案給了我們,我們也看不出。”杜郁非拍著陶俑,低聲道,“我們還真沒有認出來。那顆人頭腐敗得太厲害。”

蘇月夜進來道:“石宗信和鄧龍已經平安到達七海園,他們的確遇到了刺殺,而我們的援軍去得很及時。”

“有抓到活口嗎?”杜郁非撓了撓頭,這就算是稍微扳回一點了。

“可惜沒有。對方跑得很快,那對翅膀真的很好用。”蘇月夜搖頭道。

杜郁非問:“如果對方以夏弘毅的身份潛入七海園,他要行刺鄭和大人有多大的機會?”

“鄭和大人最近被保護起來,夏弘毅沒有單獨和他見面的機會。若一定要找機會,就是這次兵部的會議了。”袁彬看著會議進程道,“另外有件很恐怖的事,如今凌海死了,按照資歷看,夏弘毅將取代凌海在船隊的地位。另外幾個可能升為指揮使的人,死的死傷的傷。他已經是當仁不讓的人選。”

“也許,對方的目的就在于此!”蘇月夜苦笑道,“有哪個海盜不想擁有大明船隊的力量?他們這樣就能順理成章地接管船隊。鄭和大人也說過,現在訣策層的權力,下放了許多,真正管事的是指揮使。”

杜郁非看著議事日程,低聲道:“那么我們就要將計就計了。”他莫名的一陣煩躁,案子出現了轉機,但羅邪仍舊一點消息也沒有。甚至修羅宗也進入了靜默狀態,不再和他聯系,究竟他們發生了什么?

外面有人稟告道:“大人,鄭和大人請您去七海園。”

七海園的書房坐著三個老人,船隊統帥鄭和,副統帥王景宏,都指揮使敖駿。三個人都肩負著整個船隊的重任,多年來被歲月折磨得如風干的巖石。

“感謝你救了牛豐、石宗信和鄧龍。”敖駿欠了下身道,“如果他們都出事,我真不知還能用誰了。”

杜郁非微笑施禮,然后等待這幾個老人的吩咐。杜郁非此時已官拜錦衣衛同知,但在這三人面前,資歷仍舊差了一大截。

“牛豐對我們提了夏弘毅的事。我們也查了查。”王景宏慢慢道,“這個夏弘毅的確是假的。不知杜大人準備怎么做?”

杜郁非道:“陳海妖手下有很多人,這個假的夏弘毅不知是誰改扮的。我們猜測他會在下一次兵部開會時動手行刺幾位大人,而大會還有兩日時間。所以我們訣定先對其監控,等待他的聯絡人出現,摸到他們的老巢一舉滅之。”

“若沒有聯絡人出現呢?”敖駿問。

“從他們之前的行動看,從未有刺客是單獨行動的。如果他們要在兵部會議時有大計劃,一定不會只有一個人去做。”杜郁非回答。

王景宏道:“我同意先監控夏弘毅,不打草驚蛇。等找到他們老巢后,再做雷霆一擊。但我也向朱巖嵐了解過情況,對方有個頂級高手龍觀月在。你覺得該怎么做?小朱目前的身體,不能保證穩贏龍觀月。”

“卑職了解龍觀月的厲害,但上一次是我們計劃里沒有意識到有她這個人。再次抓捕時,我會騰出足夠的力量對付她。”杜郁非沉聲道,“她武藝再高也仍舊是血肉之軀。”

敖駿笑道:“說得好!龍觀月武藝再高,也只是血肉之軀。因此老夫給你個建議。”

“卑職洗耳恭聽。”杜郁非微笑道。

“你的計劃前半段不變。我們監控夏弘毅,等其同伙來聯系他,然后順藤摸瓜打擊陳海妖老巢。”敖駿微一停頓,又道,“等他們在老巢聚集,我們調集火炮在遠處開火。這些人武力再高也是血肉之軀,經不起火炮雷霆一擊。”

“這……”杜郁非微微皺眉。

“這樣不僅可以第一時間對陳海妖造成致命打擊,而且可以最小化我方的傷亡。”王景宏笑道,“小杜你有什么疑問?”

杜郁非苦笑道:“一來,陳海妖詭計多端,遠距離打擊難免會有遺漏,一旦有人漏網再抓就很麻煩。二來,屬下有朋友落在陳海妖手里,投鼠忌器怕誤傷友人。三來,如果我們找到了對方巢穴,那時候調集火炮怕時間來不及。畢竟火炮的體積和數量來說,并不適合來回搬運。”

“第一條么,不管用什么方法都會有漏網之魚的。第三點你放心,我們用過很多次,自有一套辦法。我們船隊做事,向來以雷厲風行、雷霆萬鈞為標準。”敖駿沉著臉道,“至于第二點,我也很了解你的心情,但我們船隊出海在即,陳海妖為害那么久,船隊各方都要求盡快了結他,給死去的弟兄一個交代,給即將出發的將士一個安心。”

“我們三個老人都相信吉人自有天相。”王景宏望向鄭和笑道,“我們再討論一下,不用現在就做決斷。”

鄭和道:“一旦要動手,我會讓小朱先進去找羅邪,定保她無事,那樣你覺得怎么樣?”

杜郁非沉默不語,雙方就這么僵持下來。

(八)

這兩天鄭和額外指派了任務給夏弘毅,讓他忙得有些足不點地。同時,夏弘毅也接觸到了兵部大會的細節,剩下的問題就是怎么樣把消息傳出去。杜郁非的馬車全天候守在對方出入的地方,夏弘毅的一舉一動都在錦衣衛的監視下,和他接觸的每一個人都會被排查。

坐在馬車里,杜郁非莫名地非常擔心羅邪,那丫頭在身邊時并不溫柔,但離開時卻讓人無時無刻不掛在心頭。杜郁非有過青梅竹馬的嬌妻,但和亡妻在一起時,與和羅邪在一起時的感覺并不一樣。杜郁非有時候也會想,當自己接納了羅邪,是否就對不起死去的妻子。但人生不能只看著過去,當前的風景必須珍惜。

“我知道你有過妻子,我不指望自己的地位能和她比。但我會答應你一件事。”羅邪曾經看著杜郁非的眼睛,慢慢道,“我不會讓你孤獨一個人。也不會讓你留我一個人。”

“他出來了。”袁彬的話打斷了杜郁非的回憶。

夏弘毅走出兵部衙門,沿街一路小跑,似乎是外出吃飯。杜郁非的馬車遠遠跟著,有時候他也會想,跟蹤一個人那么麻煩,如果每條街上都有一雙眼睛幫他看著那就好了。但這當然只是幻想,反過來說如果真的做什么事都有雙不知是誰的眼睛看著,不管對誰來說都很恐怖吧。

夏弘毅去的是一家面館,由于是最繁忙的正午,他必須和人拼桌才能吃上東西。杜郁非改頭換面跟入面館,仔細看著和他拼桌的人。當那幾人都吃好離去,外圍有錦衣衛分別跟上。但杜郁非覺得有些不對勁,這時夏弘毅起身離開面館。除了拼桌的人,還有誰和他接觸?杜郁非望向跑堂的雜役,那人的身形居然有幾分熟悉,是遮住了頭發的尉遲虹……

杜郁非對外圍的袁彬點了點頭,耐心地守著面館,那可能已經拿到情報的尉遲虹也不著急離開,而是忙完了手邊所有事,等午市結束才向著城外走。

杜郁非、袁彬、蘇月夜,分別用步行、騎馬和馬車三種方式,輪流跟著對方。尉遲虹一路出城,杜郁非保持最遠的距離跟在他后面,來到西郊臥虎鎮。蘇月夜的馬車尾隨進鎮,目送尉遲虹進了一個叫梁宅的大宅子。

“梁宅是已經引退的的老大人梁楫的舊府,老爺子告老還鄉后,這里平日都是空著的。我問過了,最近一個月才有人搬來。說是梁老爺子的遠親侄兒。大大小小住進來不少人。”蘇月夜很快就調查出了梁宅的情況,“鎮上的差役我問過了,梁家侄兒長得很像陳海妖。”

“我們要想辦法進去看看。”杜郁非道。

袁彬道:“尉遲虹進去后就沒出來過。這就很說明問題了。”

杜郁非搖頭道:“那不代表其他人都在。”

“但大白天的怎么進去?陳海妖他們都是高手,我們不可能在白天躲過他們的眼睛。”袁彬問。

“調人包圍臥虎鎮,等各方面就位,我潛入梁府。”杜郁非沉聲道,“先別給船隊消息,我們必須確定羅邪,以及那些海盜是否在里面。”

“我們瞞不住多久的。而且若能確定海盜在里面,我們沒有船隊的支援,怎么對付龍觀月?”袁彬問。

“盡量拖一下時間,我叫修羅宗的人來。”杜郁非低聲道。

蘇月夜和袁彬調來的各路人馬陸續就位,蘇月夜還弄來了梁宅的地圖。夜色將至,杜郁非準備進入梁宅。

這時,船隊的代表牛豐前來道:“都指揮使敖駿大人派卑職來告訴杜大人,火炮已就位,半個時辰后動手,請無關人員盡量遠離梁府。我遠航船隊的火槍營已封鎖道路,諒那些海盜插翅難飛。”

杜郁非笑了笑道:“我的朋友可能在梁府,我進去將其帶出,再開炮如何?”

“敖大人已定下時間,怕是無法更改。”牛豐為難道。

“如此,你們按約定時間進行,我去去就回。”杜郁非沉著臉,急匆匆走上街道。

身后袁彬追著他說:“杜哥,我和你同去!”

“不,人多反而容易暴露。一旦驚動龍觀月,我們誰都走不了。”杜郁非拒絕道。

“那我立即去見敖駿大人,一定為大哥爭取回時間!”袁彬皺眉道。

杜郁非笑著拍了拍袁彬的肩膀,低聲道:“不用擔心。什么大風大浪沒見過,火炮能把我怎么樣?”

羅邪做了一個夢,她夢到和杜郁非喜結連理,但師父呂仙樓卻遲遲未至。

“我說讓你早點去見我師父,看!他老人家生氣了!”她對著杜郁非就是一頓拳頭。

杜郁非和蘇月夜上來勸了她一會兒,她才終于弄起胭脂水粉,打扮起新娘的模樣。而就在她喜滋滋地等待拜天地的時候,卻發現遠處喜樂奏起,鞭炮聲和鑼鼓聲不絕于耳。我都沒去,怎么就開始了?羅邪一路小跑奔去禮堂,看到杜郁非正和另一個女人在拜天地,頓時急得眼淚也掉下來了。

這一哭,就是嚎啕大哭。我對你那么好,你居然……你居然……咦?她發現拜天地的不是杜郁非,而是袁彬和蘇月夜……這,這算是喜事嗎?可是杜郁非呢?她遍尋杜郁非不見,不禁又著急起來。

“老杜!”羅邪滿臉淚水的驚醒,剛才真是做夢?萬幸萬幸,她長出口氣,但隨即發現好像身處一個密閉的空間。這到底是在一個箱子,還是什么東西里?眼前一片漆黑,更無法翻身。她逐漸記起昏迷前的場景,陳海妖說為了毀掉修羅宗,呂仙樓必須死,她也必須死。

羅邪調整內息,原本生生不息的天地日月真力,根本聚不起來。她克制住煩躁的情緒,認真分辨自己所處的環境。眼睛逐漸適應周圍的情況,在大約半尺外,隱約有光線射進來。她奮力向那邊挪動,不知努力了多久,手腳從完全不受控制,到慢慢地能聚合一點力氣,她終于挪動了半尺的距離。

從縫隙中看出去,可以發現外面已是黃昏,而院子里并沒什么人。這是一面墻?羅邪倒吸了口冷氣。整面墻只有這里有道縫隙,因此每當大風刮過,這里都徹骨的寒冷。羅邪聽說過黑道里有種酷刑,就是把活人泥封在土墻里,活活將其悶死或餓死。羅邪從沒想過自己會遇到這種事,她注視了一會兒墻外的世界,從黃昏看到明月初升,院中逐漸亮起燈火。這時候羅邪很想念杜郁非,那個不靠譜的家伙正在做什么呢?

忽然,有一道人影飄過。羅邪愣了一下,是老杜?難道是幻覺?但過了一段時間,杜郁非再次出現在她的視線范圍內。那家伙蹲在墻角隱蔽身形,到底在做什么?羅邪苦著臉,想到難道是在找我?也許這個世界還有一個人在惦記她,那就是老杜了。

羅邪從墻縫中,可以看到杜郁非的側面,那成熟而俊朗的面龐,此刻寫滿了焦慮。

“杜郁非!杜郁非!”羅邪大叫,但她功力盡失,身體虛弱,根本發不出多大的動靜,何況還是被悶在墻壁里。

夜風中的杜郁非什么都沒聽見,就這么和羅邪擦身而過。羅邪不再大喊,仔細思索如何才能讓外面的人發現自己。但她能做的有限,除了用手指摳抓墻壁外,再無其他辦法。她那無堅不摧的手指,此刻只是普通的血肉之軀,摳得幾下就鮮血淋漓。

墻外杜郁非多次來回,但都沒注意到這面墻。時間一分分過去,梁宅的所有人都聚集在前廳,外面一個巡邏的守衛也沒有,所以連找個人問口供都不行。杜郁非已經里里外外查了個遍,參考梁宅的建筑圖,他并沒發現這里有地下密室。看著燈火通明的大廳,杜郁非不禁想,會否羅邪并沒關在這里?

杜郁非在前院的高墻上掠過,再次靠近了羅邪所在的墻壁。羅邪在墻里拼命吼著,但連她自己都不信聲音能傳出去。兩人就隔著一片磚墻,杜郁非靠在墻上,背后就是無助的羅邪。

嘭!轟隆!突然驚天動地的一聲巨響!梁宅前院被火炮擊中。杜郁非倒吸一口冷氣,船隊不僅沒延遲攻擊,居然還提前開火了?嘭!轟隆!連續第二聲巨響,燈火通明的議事廳被轟成一堆瓦礫。

杜郁非忽然聽到了羅邪的叫聲,他環視四周,仔細分辨,卻又沒了聲音。轟隆!第三聲炮響!院子被轟塌了一片。杜郁非確認的確是羅邪在大叫,但她在哪里呢?“羅邪!羅邪!”杜郁非也大叫起來。

墻中的羅邪知道杜郁非聽到了自己,激動之余拼命大吼,終于將杜郁非的目光吸引到了這邊。這時,炮火再起,正中邊上的主樓。磚石很飛,天搖地動!羅邪感覺整個身體快被撕裂,她痛苦得大叫一聲。

幾乎同時,杜郁非看到了嵌于磚墻中的她。羅牙兒!杜郁非喜出望外,而羅邪也一臉淚水的,傻傻地望著他。就在這一刻,火炮轟向了羅邪所在的方位。杜郁非飛身上前,將女人緊緊抱在懷中,沖出了炮火范圍。但船隊不知動用了多少火炮,炮聲綿延不絕地響起。杜郁非望著漫天而至的炮火,眼中露出絕望之色,而羅邪則死死地挽住他的脖子。

突然,一道難以言喻的劍光在宅院中亮起,劍光里朱巖嵐以超越一切的速度,騰云駕霧般地把杜郁非和羅邪推出了梁宅。

“羅牙兒!”杜郁非對著懷中昏死過去的羅邪大叫。

朱巖嵐搭了搭羅邪脈門,寬慰他道:“她身中劇毒,但我有解藥可解,請放心。”

杜郁非感激道:“多謝朱先生及時相救,大恩大德,杜郁非此生不忘!”

朱巖嵐一笑:“你先前救我一次,這次當我還你。只是如此猛烈的炮火,敖駿那老糊涂是不是瘋了?這里即便是京城郊縣,但畢竟還是京師地界。”

杜郁非背起羅邪,低聲道:“若陳海妖他們都在梁宅,那么猛烈的炮火包他們損失慘重,但也許是我多疑,這件事總感覺有不對勁的地方。”

“等炮火停了,一看便知。”朱巖嵐沉著道。

(九)

炮火狂轟了有一刻鐘,當真是雷霆萬鈞。硝煙尚未散盡,杜郁非就帶著蘇月夜和袁彬進入梁宅。另一邊船隊的代表牛豐,先是對杜郁非好一陣賠禮,然后還不斷贊嘆果然吉人自有天相。

杜郁非沉著臉,對他不予理會,首先踏入前院議事廳的廢墟,尋找海盜的尸體。由于炮火太過猛烈,找一具完整的尸體并非容易的事。

袁彬忽然道:“紅發人!”他率先找到了紅發劍魔尉遲虹的尸體。紅發人被炸成兩截,看尸體的身長和發色衣著,的確就是白天他們跟蹤的紅發人。

“先不要移動尸體!”杜郁非制止了準備搬動尸體的手下,“蘇姐兒,先記錄下發現他們的位置。”他補充道。

由于是夜晚,而且尸體數量很多,所以搜索工作進行了幾個時辰。杜郁非他們陸續找到了獨眼女和陳海妖等主要海盜的尸體。牛豐一確認陳海妖的尸體,就立即回去復命。杜郁非詢問他,怎么處理假的夏弘毅,卻被告知“夏弘毅”已在抓捕時自殺。

“這種事誰都不想,我也希望有個海盜能問口供。但是,自殺是防不勝防的。”牛豐苦笑了下,拱了拱手。

杜郁非重新對著這片廢墟發了會兒呆,以他那鐵打般的神經,當然不是為了方才的死里逃生而感懷。而是直覺在不斷地告訴他,這里有問題!杜郁非翻看著蘇月夜做的尸體記錄,那幾個主要海盜的尸體位置,讓他覺得很蹊蹺。他當時就在現場,所以很清楚知道第一記火炮并沒打到議事廳,打到議事廳的是第二第三下。按照陳海妖和尉遲虹的身手,他們居然會在原地等死?這一群海盜全部死在屋內,沒有一個沖出火海的,這樣的一鍋端得有多難?

“你是不是覺得這里的一切都是偽造的?”蘇月夜最了解他的心思。

杜郁非道:“只是不相信會那么順利。當時我身處火海,的確生機渺茫。但也不是束手待斃那種狀態。而且,朱巖嵐可以在千鈞一發之際救我。龍觀月若是在此,怎會不救陳海妖呢?”

袁彬道:“也許當時龍觀月不在此地。而且,大哥,方才的火炮我在外圍都覺得極為恐怖,院子里的人真的沒得逃。”

“即便這里真有問題,我們還是要找到證據。”蘇月夜苦笑道,“但能確定這邊情況的假夏弘毅,又死了。”

“查一下假夏弘毅是怎么死的。”杜郁非皺眉看著那具紅發人的尸體,又道,“所有尸體帶回去,讓甘老認真復查。”

蘇月夜辦事極有效率,他們才回到北鎮撫司衙門沒多久,她就已經弄清了“夏弘毅自殺”的來龍去脈。簡單說,就是當梁宅這邊的炮火就位,兵部那邊就由石宗信和鄧龍負責對“夏弘毅”進行抓捕。但是“夏弘毅”在即將被擒之時,選擇了服毒自盡。

“捉拿夏弘毅的命令是敖駿下的。當時牛豐在場,但并沒有什么可疑的行為。”蘇月夜補充道,“我知道開炮時間提前了,但那不是牛豐下令的。”

“你怎么知道我懷疑牛豐?”杜郁非問。

蘇月夜道:“以我對你的了解,多少知道調查的重點。但是你為何懷疑牛豐呢?”

“你覺得他們把羅邪埋在墻里,是要殺她嗎?”杜郁非反問道。

蘇月夜點頭道:“這是肯定的,而且非常殘忍。”

杜郁非道:“他們之前殺人,不是砍頭把人變成僵尸,就是毒殺,基本沒有留什么活口,為何牛豐完好無損?”

一旁的袁彬沉吟道:“難道不是你救他及時嗎?”

杜郁非道:“就算我救他及時,但他只是昏迷,連對方的毒也沒有中,豈不是有點蹊蹺?”

袁彬道:“但他蘇醒后,不僅點出了船隊的內鬼,還阻止了對石宗信和鄧龍的刺殺。他在敵人手里吃了很多苦,加之他之前就是船隊里的能人,沒有一個人會懷疑他。你要懷疑他,必須要拿出證據。”

“他吃了什么苦?被囚禁了多日,蘇醒后很快就能如常辦事。那些海盜對他格外心慈手軟啊。”杜郁非冷笑道,“要抓他當然要有證據。我們把他的卷宗翻出來,重新研究一遍。”

牛豐的卷宗之前就被研究過,他十六歲加入鄭和船隊,參加過全部六次遠航,今年三十七歲。手下指揮著兩千三百多海軍,管著十條戰船,在海戰中戰功累累。杜郁非重新翻看卷宗,忽然發現一個問題,牛豐是在錫蘭國大戰的后半年加入船隊的,也就是說他是在陳祖義的海盜被剿滅后,于海外加入的船隊。這條資料之前并未放在卷宗里,是蘇月夜去檔案室親自翻卷宗時才發現的。

“他是海盜出身?而且是在海外加入船隊?”袁彬笑道。

蘇月夜道:“我問了一下老海員,他們說當時有兩千多少人加入船隊,雖然加入的時間和陳祖義被剿滅的時間接近,但這批人和陳祖義理論上并無關系,他們是錫蘭國周圍島嶼上的海盜子弟。是當時海戰的額外損傷,鄭和大人可憐這些孩子,才把十四歲以上的少年都編入了船隊。其中有不少人后來都成了中級軍官,牛豐屬于那種特別能干的人。這批少年從加入就編入了敖駿大人的麾下,等于是敖大人一手帶大的。他對牛豐更是格外器重,可以說是言聽計從。”

“若是沒有問題,為何要將這頁紙頭藏起來呢?”杜郁非問。

“怕人說閑話吧。只是做中級軍官別人還不在意,軍職做高了,麻煩的審查就多。”蘇月夜道。

杜郁非將案發以來所有死者的卷宗都擺在桌子上,腦海里將所有的事重新理了一遍,羅邪平安歸來,讓他一直恍惚的心情重歸穩定。他在房間里來回踱了兩步,慢慢道:“我之前問過朱巖嵐。既然龍觀月有那么高的武功,如果海盜要殺鄭和大人,她直接去殺就行了。為何要那么麻煩?但現在看來,我可能問錯了問題。”

“問錯問題?”袁彬皺眉。

“如果對方的目標從一開始就不是鄭和大人,也不是任何一個船隊高層。而是別的呢?”杜郁非問。

“別的目標?”蘇月夜有些不解。

杜郁非道:“目前為止,海盜首腦已經全部死亡。如果一切事情到此為止。誰是這一系列事件最大的受益人?鄭和大人說過,目前船隊的實際執行權都在下面武將的手中。拋開那些掛著船隊的名字,實際并不出海的官員,再拋開那些年事已高不再參與第七次遠航的人。敖駿作為武將的統帥,他下面是三個指揮使,以及數十個千戶。其中七個有平海將軍頭銜的千戶,本來會有三個以上被提拔為指揮使。而今能提拔上來的只有牛豐、石宗信和鄧龍。而這三人在近期表現,只有牛豐最好。所以不出意外,他將頂替凌海和夏弘毅的位置成為指揮使。他原本就是敖駿的親信,一旦有了相應的職務,那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他甚至不用謀害敖駿,就已經取得了實際的權利。”蘇月夜深吸口氣,“牛豐蘇醒后,船隊一系列的行動可以說都是因他而起,他在敖駿面前說一句頂人一萬句。”

杜郁非重重拍了拍牛豐的卷宗,“所以,他才是得利的人。海盜的目的不是鄭和大人的命,而是船隊海軍的實際掌控權。”

蘇月夜道:“若真如你猜測的,這個牛豐實在太可怕了。而且,若真是這樣,陳海妖這股海盜的首領難道是牛豐?”

袁彬摸摸鼻子,苦笑道:“老大,最后還是那句話,證據在哪里?”

這時,有錦衣衛在門外稟告,仵作甘曉琳有最新的尸檢報告送到。

杜郁非看了眼報告,微笑道:“證據就在這里了。甘老優先檢查了尉遲虹和獨眼女的尸體。這些死者生前的確是海員,但具體身份則不一定是我們認為的那些人。首先尉遲虹的尸體盡管損壞嚴重,但整條右臂完好,那只手不是握劍的手。死者生前不能算是劍客。至于獨眼女子,生前那只眼睛損害不久,為近期造成的傷害。”

“陳海妖的尸體呢?”袁彬問。

“他的尸體說不清,因為他本身沒有什么顯著特征。”杜郁非道,“但甘先生提供的兩點,足以說明這次梁宅的事,是又一個陷阱。”

“話雖如此,但這些事也可能和牛豐沒有關系,而且就如大哥你說的,他們已經達到目的,我們現在要怎么查?”袁彬問。

杜郁非苦笑道:“他們如果真的已經完成所有計劃,之后一定散去所有海盜,潛伏下的人則會保持靜默。的確不好查。”

“他們的事還沒完成。我雖然搞不清你們說的牛豐什么的。”羅邪忽然出現在門口,盡管她容顏憔悴,面色蒼白,但所有人看到她都大為欣慰。羅邪道,“但陳海妖是海外魔宗的宗主龍觀月的徒孫,龍觀月到中原并非是為他的計劃保駕護航,而是想要挑戰我的師父。他們即便關于船隊的事做完了,但龍觀月還沒和我師父訣斗,這中原的事就不算完全做好。”

杜郁非問道:“龍觀月和你師父訣斗,陳海妖會在場?”

羅邪道:“這可是當世最高峰的訣斗,換了是你,會不想看在旁觀戰?要知道,對于練武練到瓶頸的人,也許頓悟一下就又長一個境界了。我師父已召集京師附近所有的門人前往百花山,想必海外魔宗也是如此。陳海妖出現在那邊的可能性很大。”

“如果找到陳海妖,那就是證明梁宅是騙局的直接證據。”蘇月夜點頭道,“我們必須去百花山看看。訣斗的時間地點是?”

“今日戌時,百花山青鋒嶺軒轅臺。”羅邪道。

“但對方應該會想到這一點。”杜郁非摸著胡楂,鑒于之前陳海妖提前想到了每一步,這次一定也會如此,“陳海妖會去,牛豐不知對此有沒有興趣。”

羅邪道:“如果他是海外魔宗的弟子,就一定會有興趣。如果只是普通人,那不好說。”

杜郁非笑了笑:“只怕他不來,一次解決!”要對付牛豐和陳海妖,必須打破常規不可按部就班。他看著羅邪,忽然自信滿滿。

(十)

“杜郁非邀請我,和他一起去百花山抓你。”牛豐看完錦衣衛的文書,轉遞給身邊的陳海妖。

陳海妖笑道:“你暴露了。那家伙真是多疑,居然能懷疑到你。你打算怎么辦啊,哥哥。”

“他沒有證據,所以未挑明。想來,他也不會告訴上頭那幾位老大人。”牛豐搓著手掌,慢慢道,“我們將計就計,在百花山殺死杜郁非。”

陳海妖點頭道:“不錯,估計羅邪也會去。在師祖訣斗之前殺掉羅邪,呂仙樓一定會受影響。”

牛豐有些懊惱地皺起眉頭,“梁宅那個局布置得那么完美,羅邪和杜郁非居然都一點事也沒有。真他媽邪門。這讓我想到江湖上流傳的一句話。”

“什么話?”陳海妖問。

“百戰不折踏雪劍,強手難敵杜郁非。”牛豐嘆了口氣。

陳海妖笑道:“強手難敵?那得看是什么樣的強手。說吧,你覺得該怎么做?”

牛豐慢慢道:“我會約杜郁非在百花山問心巖見面。到時候,我們與之訣戰。對方能打的不過羅邪和杜郁非兩人,不足為懼。”

陳海妖道:“帶多少弟兄去?”

“訣戰無須人多,不要做無謂犧牲。”牛豐道。

“如果朱巖嵐也去呢?”陳海妖問。

“杜郁非是個謹慎的人,他不會抽空京師的力量。天劍朱巖嵐一定會留在七海園保護鄭和。”牛豐笑了笑,“我不會猜錯。不過他直接邀請我去這一手還真牛,不然我肯定裝不知道,避開不去百花山。”

“作為我親哥哥,海外明教的少教主。你居然對訣斗不感興趣?”陳海妖咋舌道。

牛豐翻著眼睛,回答道:“低調是我當前最佳的選擇。少看一場訣斗算什么?”

杜郁非、羅邪、袁彬三人,急匆匆趕向青鋒嶺。他的確沒叫朱巖嵐一起,而是要求“天劍”留在七海園坐鎮。

杜郁非道:“我最后跟老朱說,如果很想看龍觀月和呂仙樓一戰,那就來吧。但他表示早已厭倦各種大戰,與其一旁觀戰,不如陪鄭和大人下棋比較有趣。”他還記得對方說話時眼中的倦意,其實天劍朱巖嵐早已不想卷入俗世爭斗了吧。

下棋比看師父訣斗更有趣嗎?羅邪撇了撇嘴。

“天劍的武功自然是高的,但是否強過龍觀月和呂仙樓,那我是不知道。”袁彬實話實說。

杜郁非道:“能看出他們高下的,天下沒幾個。”

羅邪輕哼道:“就沖你不支持我師父,還想去無盡崖嗎?”

“你恢復了多少,確定能打架?”杜郁非苦笑道。

“只要能打架,我就不會輸。”羅邪遠望即將到達的問心巖,輕聲道,“我能感覺到敵人,對方來人不多,但都身手不錯。”

“那好戲就開場了!”杜郁非飛速掠起,幾個起落停在了三丈高的“問心巖”上,高聲道,“牛豐、陳海妖,我知道你們是一伙的,明人不做暗事快快現身!”

此舉再次出乎牛豐的意料,他以為怎么都要先按照約定見面,然后才會撕破臉廝殺,結果被直接說破身份。他皺著眉頭,和陳海妖并肩出現在巨巖周圍。這兩人站在一處,相貌居然有五六分像。

杜郁非恍然道:“原來你們是兄弟。難道你們都是陳祖義的兒子?”

“你還真是什么都知道。”牛豐笑道,“可惜聰明反被聰明誤,我觀察過了,就你們三個人上山。你真以為憑你們三人,能對付我們弟兄?”

“彼此彼此,山下的錦衣衛也將此地查得很清楚,你們海盜上山的也不多。”杜郁非笑道,“你還沒說自己名字呢?我就說么,有誰的名字會叫牛糞呢?”

牛豐抱拳道:“我叫陳星漢。”

“陳星雨。”陳海妖笑了笑道,“海盜王陳祖義的兒子,海外明教的人。杜郁非,你死個明白吧。”

“你上次也說我必死無疑,結果呢?”羅邪冷笑著出現在巨巖邊。

“你們一共來了三個。我們卻有四人。又該怎么辦?”陳星漢拍了拍手,尉遲虹和短發女子出現在周圍,“劍魔尉遲虹,毒王西門道。西門不是獨眼,之前只是偽裝。但劍魔的確是紅發。”他介紹道。

杜郁非低聲道:“毒王可以忽略不計,其他人盡管上來便是!”

“你說什么?”西門道大怒。

羅邪淡淡道:“我知道這一路上你在多處下了毒。但我們不可能一直受你暗算。我修羅宗也是用毒大家,一早備好了萬能解藥。不信你就試試!”

西門道手上骷髏鞭朝前一遞,一層薄薄的毒霧彌漫開來。

“毒藥殺人,其毒性、劑量、范圍,各方面都有極大講究。除非有人制造毒藥只是為了自殺,否則只要是有解藥的東西,我們修羅宗就能對付。”羅邪手指扣起重重刀絲,“你屈屈一個海盜,也敢妄稱毒王?”

不知何時刀絲已遍布西門道的周圍,羅邪呵斥道:“殺!”修羅刀陣瞬間爆發,

陳家兄弟大驚上前要救毒王,但西門道從身體到武器全被刀陣割開。

羅邪挑釁地望著陳星雨:“給你公平一戰的機會,單對單。”杜郁非則站到了陳星漢的對面。這四個人瞬間聚攏,刀劍并舉爆發出空前的殺機。

劍魔尉遲虹想要加入戰團,卻被袁彬攔住。“手下敗將,還要來嗎?”尉遲虹目光收縮。

“沒分生死,你別想走。”袁彬冷笑道。

尉遲虹那對一長一短的雌雄雙劍同時出鞘,月色下放出晶瑩的光華。袁彬虛空冷哼一聲,左手繡春刀右手長劍,沖入劍光中。當當當!兩人兵器不斷碰撞,尉遲虹發現對方居然比之前強了不止一分。這怎么可能?

袁彬冷笑著道:“一樣的劍法,同樣的劍招想一直有效?”刀風和劍氣縱橫而起,竟然將劍魔的雙劍壓制住。

尉遲虹冷笑道:“你以為多配一把刀,就能壓制我的雙劍?”他身形轉動化作一片殘影,劍鋒分從詭異的角度刺向袁彬。

袁彬刀劍合一,兩把兵器一快一慢,劍氣如雨,刀風如山,尉遲虹的雌雄雙劍,居然無法突破他的刀劍,所有攻勢被一一化解。

另一邊,羅邪和陳星雨交手二十余招,兩人就都已受傷數處。陳星雨在修羅刀陣里來回穿梭,右手皓月青輪,左手施展天魔印攔截刀絲。那皓月青輪旋轉釋放出重重刀影,每轉一次都帶起凌厲的夜風,周圍的空氣也為之收緊。羅邪身子并未完全恢復,所以試圖速戰速決,靈動飄忽的她,于半空中躲過翻飛的天魔印,突然斜掠一步,修羅乾坤斬爆發而起。

陳星雨施展想幻影凌波身法,瞬間拉開二人距離。但修羅乾坤斬并非普通刀絲,而是一重又一重的刀風旋轉肆虐而來。陳星雨腳步沖起速度如飛,皓月青輪和他忽然分開,那旋轉的兵器自動擋下所有的刀絲,而他嘴里念念有詞,雙臂一振融入夜風。山嶺間匯聚出一個無邊的漩渦。林野間的亡魂和山鬼仿佛同時都在抽泣,那扭曲猙獰的黑暗毫無征兆地向羅邪壓迫而來。

羅邪眼前一黑,失去了陳星雨的蹤跡,然后發現自己仿佛出現在另一個陌生的地方。她曾經聽人講過“天地訣”,據說那是種可以將人帶到另一個世界的巫術。就是如此嗎?羅邪微微冷笑,雙臂劃向四周,十指連彈,點點刀絲沖天飛起劃破蒼穹。

陳星雨原以為已經把羅邪困住,突然面前刀絲迸發而起,羅邪居然掙脫了“天地訣”的控制,將天羅地網般的刀絲斬向他的位置。陳星雨突然一拉衣袍,背后張開一雙帆布的翅膀迎風而起。

羅邪冷笑道:“白癡嗎?在修羅問天斬發動的時候飛到天上?”

陳星雨到了半空,才發現犯了錯誤,天上的刀絲以八卦狀籠罩向他的頭頂,躲開一片又來一片,根本無窮無盡。一個沒留神,翅膀就被割碎,陳星雨失去平衡被刀風卷起。羅邪大吼一聲,將他切成幾塊,化作一片血雨。

與杜郁非酣戰的陳星漢,武功和陳星雨風格大不相同。天魔印在他用來,更癲狂更厚重,海外魔宗那引以為傲的速度,只在生死之間才會施展。所以和杜郁非交戰了五十多招居然平分秋色。眼見弟弟戰死,陳星漢招數陡然一變,每一招都是拼命的打發,以玉石俱焚的氣概沖向杜郁非。杜郁非連續躲開對方三次猛攻,踏雪劍終于尋覓到一個機會,拼著挨對方一掌,劍鋒切向對方左臂。

嘭!杜郁非連退五步,吐出一口鮮血,而陳星漢的胳臂被踏雪劍斬斷。這時,一個詭異的場景出現了。陳星漢毫不后退地繼續向前,他折斷的左臂居然迅速長出,整個人化作殘影急速搶攻,天魔印拍向杜郁非的天靈蓋。

妖術!杜郁非心里只有這句話,但他臨危不亂地用出“白駒過隙身法”避開了要害。陳星漢的大手拍在他的肩膀,將其擊出兩丈遠,重重撞在巨巖上。這時,羅邪出現在兩人之間,修羅刀陣風卷殘云般掃向陳星漢。再生?切成碎片,看你怎么生!

陳星漢長嘯一聲,人如枯葉般從刀陣的縫隙間掠過,又是一掌泰山壓頂地拍向杜郁非。杜郁非面向夜空,忽然擰身側飛而起。陳星漢一掌落空,杜郁非的踏雪劍就到了!兩中兩掌的他,手依舊穩,劍依舊快!飄逸出塵、無拘無束,靈動無雙的一劍貫穿了陳星漢的咽喉。

陳星漢閉住氣,手掌握住劍鋒,奮力向外拔。他喉嚨發出難聽的咕嚕聲,口鼻不斷溢血,手掌卻異乎尋常地有力。杜郁非的長劍眼看要被他拔出喉嚨,突然刀芒一閃,羅邪的刀絲掃落了陳星漢的頭顱,然后她手指連閃,將對方的身子也切為數段,山嶺中揚起一片血霧。

杜郁非大口喘氣,那陳星漢到底算是什么東西?僵尸?巫術?

一旁的劍魔尉遲虹心神大亂,被袁彬一劍刺中左肋,他大叫一聲遁入夜色消失不見。杜郁非他們也不追趕,提著陳氏兄弟的腦袋向軒轅臺走去。

(尾聲)

軒轅臺上,明月高掛云端。

一身白衣的龍觀月,與鶴發童顏的呂仙樓相對而立。雙方的弟子隔著五十步,站在軒轅臺下。臺上兩人仙風道骨,臺下的徒弟們也沒有劍拔弩張的感覺。就在他們動手之前,杜郁非和羅邪來到近前。

修羅宗的弟子紛紛上前向羅邪施禮,而海外魔宗的弟子則驚恐地等著二人手里的人頭。

身著飛魚服的杜郁非,傲然走向軒轅臺,將人頭拋在龍觀月面前,沉聲道:“龍觀月,縱有天大的陰謀,終究邪不勝正。你若要報仇,我杜郁非隨時恭候。”

龍觀月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并沒說話,杜郁非能感到一種驚濤駭浪般的力量就在前方,他對呂仙樓恭敬一禮,退下了軒轅臺。

臺上兩人默默拱手,終于開始終極一戰。大戰一開,風起云涌!

“幾十年前,他們都在明教時,兩家的關系就不好。但據說龍觀月瘋狂愛著大了她二十歲的呂仙樓。”羅邪慢慢道,“我師父,當時可能也愛著她。但是誰也無法和命爭,最終這段感情造成了無數恩怨,龍觀月遠走海外,師父則留在了無盡崖。說實話,我不明白龍觀月為何要在隔了那么久后,突然回來和師父比武。愛一個人要愛多久,恨一個人可以恨到什么時候?這事情誰也說不清吧。你說呢?”

杜郁非沒有回答她。羅邪問了兩遍,瞪起眼睛望向杜郁非,卻發現老杜居然進入了半神游的狀態,完全沉醉于那兩人的訣斗中。而羅邪盡管也能看懂一些門道,卻完全無法做到他那個狀態,這到底是怎么了?

看著面前的訣斗,杜郁非想起很久以前見過這樣的戰斗,那是他獲得《大艱難書》的那個晚上。沈慶余和蒙古國師烈蒙恩,在大內壽安宮的頂上,曾有過驚天動地的一戰。當然,那時他幾乎完全看不懂,而現在對方的每一招每一式,都給他一種醍醐灌頂的通透感。原來《大艱難書》上的那些字是這個意思,原來這才是力量,原來腳步差之毫厘,就會失之千里。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縮地”?啊!這招就是呼風,那招喚雨嗎?

龍觀月和呂仙樓瞬間激戰一百多招,臺下大多數人連二人的動作都看不清,而杜郁非則看得如癡如醉!他腦海中各種招數不斷排列,各種各樣的動作又忽然全部忘記,《大艱難書》原來是這樣的?可是,仍然差那么一點。

是這二人錯了,還是我看不懂?還差那么一點。杜郁非面色時而蒼白,時而漲得通紅。羅邪手掌搭在他肩頭,居然被震開數步。

“赤月中天,星辰飄零;連山雪照,大艱難書!”這十六個字,不斷在杜郁非眼前轉動,一種奇怪的聲響在腦海中揮之不去,他獲得《大艱難書》后經歷的一切,不斷在心頭閃現,一種溫暖的光芒從他身上四散開來。

忽然,一道奇怪的光影綻放在天空,它的出現帶著君臨一切的氣勢,日月星辰都退避開來。龍觀月和呂仙樓停下了打斗,也驚訝地望向那道光影。一瞬間,杜郁非感到各種說不清的文字蹦入他的心中。他不用去記,就一個個印入腦海。

似乎過了很久,又似乎只是片刻之間的事,那奇特的光影消失不見。

“你看清了?”龍觀月問道。

周身汗水的杜郁非暮然點了點頭。

龍觀月苦笑著嘆了口氣,對呂仙樓道:“我們不用打了吧。”

呂仙樓道:“我本不愿和你動手。”

“是,是。每次你都沒有錯。”龍觀月看著臺下海外明教的弟子,高聲道,“走,我們回海上去。”她在心里又嘆了口氣,“百年苦修,不如些許靈根在心。世上本無公平之事吧。”

海外明教的人散去后,羅邪上前向師父請安。呂仙樓卻只是看著杜郁非,低聲道:“你很好。照顧好羅邪,別的不用在意。”

“是。”杜郁非躬身施禮,他發現呂仙樓似乎什么都知道。

“不用在意什么?”羅邪皺眉道。

呂仙樓在她耳邊輕聲叮囑了兩句,轉身向著天上的明月走去,一步一步仿佛空中有天梯一般,慢慢地他的背影與天地融為一色。目睹此景的修羅宗弟子跪倒一片。

羅邪擰了杜郁非一把,問道:“龍觀月問你看清了,你到底看到什么了?”

杜郁非道:“好像是一道墻。怎么你沒看到?沒看到那道光影?”

“哪里的光影?哪有什么墻。”羅邪莫名其妙道。

杜郁非欲言又止,終于什么都沒說。

在七海園,杜晉玄正同鄭和下棋,當百花山光影閃現時,她眉宇間閃過一絲驚訝,忍不住對朱巖嵐道:“你我本以為道魔之戰后,天下會變得無趣。這不,又有特別的人出現了。”

朱巖嵐笑道:“小杜居然那么快就踩到那個界限了。不過是福是禍可就難說了。”

“你們在說杜郁非?”鄭和揚起稀疏的眉毛,“那小子之前提出,要帶著他女人隨我的船隊出海。”

“那您對圣上開口了?”朱巖嵐問。

“他是個人才,所以我就探了下皇上的口風。”鄭和嘆了口氣,“皇上很干脆地拒絕了。我還是早點出海吧,看著京師會出大亂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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