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夜夜在兩歐情調的小館子里吃著燉肉干酪,喝著高加索和黑海釀出的作品,談笑到午夜。然后穿過蘇聯時代的高冷街道。這座讀作“kiss me now”(Chisinau)的城,還藏著一個龐大的地下城,充滿了暗道、名酒和酵母的幽靈氣味。促使我此時得以站在石灰巖筑成的地下城池上的,必須是——紅酒與戰事。
有一年夏天,我旅行至中國的最西北端——新疆的阿拉山口。滿街的俄羅斯人在午夜大排檔上打開裝在陶罐里的葡萄酒。我在紅酒教科書上看到過這種古法釀制的格魯吉亞陶罐酒。在后來的一次紅酒展上,我遇到一位東歐的酒商,他告訴我,格魯吉亞和摩爾多瓦產的葡萄酒是俄羅斯人愛好的口味,俄羅斯人很少喝歐洲葡萄酒。隨后他贈予我一瓶摩爾多瓦紅酒。這支酒讓我回到了阿拉山口,那個夜晚,我往邊境線外張望,微醺中想扒著中亞火車一路穿越亞細亞直到東歐,那里的世界未知、沉默。蘇聯解體后在環球新聞里很少聽到它的聲音,卻因此而更有吸引力。想不到兩年后我竟真的到了摩爾多瓦,不是扒火車去的,而是從伊斯坦布爾轉機,直接到達首都基希訥烏(Chisinau)。
用秋日童話來形容我們到達時的基希訥烏一點都不過分。一座算不上繁榮的城市,有著異常通透的天空,大片金色的樹林。落葉鋪在街道兩旁,樹影被陽光打出不同層次的金黃色。街道建筑也略有些分裂,主干道的大樓有維多利亞時期的古典味,大部分的房屋卻是蘇聯時代的那種堅硬、方正、高大冷漠。街上的公車還是戴倆辮子的電車,折疊門式樣像上海上世紀80年代的vintage公車;農貿市場到處都是魚子醬和酷似“大列巴”的面包;市中心被細條高個的美女占據,隨便的路人都有走歐洲時裝周的底子,不愧是盛產美人的國度。仔細一看,美人們打扮時髦,但缺乏質感,透露出這個國家的經濟拮據,畢竟是一座獨立不久的發展中國家城市。看慣了西歐的奢華,這點混血氣質和年代感倒是分外迷人。
西歐的精致小資與俄國人的粗獷有力在“kiss me now”碰撞,正像這句曖昧的祈使句洋溢出的“霸道的溫柔”。
陳釀沉默如迷,訴說往事無數
我是循著酒味兒來到摩爾多瓦的。同行的是6位品酒師,當我們踏入這個古老的葡萄酒王國后才發現,我們只是占據了時間軸的一個原點,所謂的葡萄酒史早已杳無音訊。古摩爾多瓦的getaes部落和daci部落可能是最熱愛紅酒的原始部落,他們在基督誕生之前的幾個世紀就開始釀酒。那時候的葡萄酒擱現在估計沒法喝,它與現代葡萄酒雖然一脈相承,但完全是兩個概念。摩爾多瓦人雖然喝得早,但本地的釀酒工藝還是得益于后來的羅馬征服者。之后的幾十年里,摩爾多瓦微醺度日的生活氣象被土耳其人洗牌了——奧斯曼帝國下了禁酒令,這讓古老的紅酒國度變成了一張白紙。
時間跨入蘇聯社會主義時期,冷戰的格局并沒有讓俄羅斯人消減對酒精的嗜好。統治者按計劃經濟的方式在摩爾多瓦大力發展葡萄種植以及葡萄酒釀造產業。這也無可非議,從風土上來看,位于黑海以北,與波爾多香檳區緯度相近的,摩爾多瓦是“社會主義陣營”里的最佳產區,于是它一度成為蘇聯的“大酒窖”。
蘇聯時代,摩爾多瓦的酒并沒有流入國際市場,直到1991年蘇聯解體,摩爾多瓦gg%的葡萄酒依然只出口到俄羅斯和周邊國家,這個豐盛的產區就這樣在東歐默默無聞著。
2014年尾,我們這群好奇的中國人在機場入關,引起了警覺——好像從沒有這么多中國人來到這里! 摩爾多瓦,這個國度本身就是一支臥在黑海以北的葡萄酒,在世界葡萄酒版圖上默默無聞,安靜地“陳釀于瓶中”,直到2006年俄羅斯中止與摩爾多瓦的紅酒貿易,迫使它不得不走向世界,瓶塞被打開,有趣的氣息彌漫在黑海上空。
酒窖,一座“地下城池”
穿過金色的城市kiss me now,我們沒有進酒莊,卻被引入了一座酒窖。說是酒窖太缺乏想象力,倒不如說是一座“地下城池”更為貼切。CRICOVA就是這樣一家紅酒公司:地上有一座城,地下也有一座城。
地上的城是一個類似“寶鋼”的巨大企業,有自己的職工配套,包容了一座城市的生態,地下的城宛如石灰巖筑起的迷宮,需要坐上電車,迎著冷風,按圖索驥地到城中去品陳年好酒。
我穿上了厚厚的羽絨服,坐著電車在隧道里穿梭。撲面是徹骨的冰冷,伴隨向導東歐口音的英語,仿佛自己遠道而來不是去喝酒的,而是去軍演的。看過前南斯拉夫導演“庫斯圖里卡”的電影《地下》,便能體會“社會主義”對地下城市的迷戀。不過這種錯亂的時空倒是令人興奮。事實上,CRICOVA這座堪比城市的地下酒窖也緣起于冷戰時期的軍事需要。酒窖縱深超過100公里,深度達到了地下50米,最深處甚至達到了地下84米,過道足以通過一輛坦克。由于整個摩爾多瓦的國土都來自海底沉降運動,土壤是由20-100厘米的表面黑土以及下部的石灰石組成的。這也使得摩爾多瓦的土質結構有良好的疏水性,非常適合種植葡萄。蘇聯時期,為了響應計劃經濟的工業步伐,采石和石灰煉制業成為摩爾多瓦的主要工業。采石留下了諸多狹長坑道,劍拔弩張的冷戰過去后,原本用于避戰的地道和采石的坑道成了絕好的存酒場所,地下穩定的環境也讓葡萄酒能夠躲避光線、噪音以及震動這些可能會改變葡萄酒風味的不良因素。同時,保持濕度,讓葡萄酒能夠在未來的十幾甚至幾十年里,發展出更多復雜而優雅的香氣和風味。酒窖實在龐大,我們坐車觀覽半日,也只逛了冰山一角。有些過道里都存放著上世紀50年代的酒,沒有貼牌,疏于打理,瓶塞上都是結網的塵埃,在暗處的光線下,像廢棄的寶藏。
佳釀何其多,人生何其短
我們每天會品5個不同酒莊的紅酒。幾乎每個酒莊都有一個迷死人的美女大使,葡萄酒卻不如美女那么風情萬種。摩爾多瓦的酒不像法國、意大利、西班牙這么講究“風味”,大多數的表現都如WSET(國際品酒師課程體系)教科書般典型。這真是充分體現了蘇聯時期“共產國際”的物質觀——高效、大量、優質、減少差異和個性化。就連葡萄酒廠的格局,也酷似蘇聯時代的兵工廠,沒有古堡、玫瑰花,只有冰冷巨大的廠房,藍色干凈的墻面,表情嚴肅的實驗室研究員,以及比美國橡木桶更大個的蘇聯橡木桶,整齊堆滿倉庫,蔚為壯觀。
蘇聯時期的摩爾多瓦人并不認為葡萄酒是什么風雅的飲品,而是一種消耗品,就像可樂一樣。當我們踏入這個國度時,摩爾多瓦釀酒人已經開始轉變,他們體會到葡萄酒作為一種溫暖的享樂方式,應該變化出復雜的個性。他們從德國引進技術甚至直接聘請釀酒師,在冰冷的“兵工廠”實踐釀酒的創作。
風土也確實不負眾望,摩爾多瓦腳下深厚的石灰巖、黑海的季風,開始滲入葡萄酒的風格。那濃郁的礦物感,那北部清冷賦予的迷人酸度,那熟練的起泡酒技法,甚至那俄羅斯人偏好的“甜紅”棗干兒味,已經描繪了一個由東歐文化孕育的風味體系。
在黑海之畔的PURCARI酒莊參觀葡萄園,我們享用了簡單的午餐——芝士可頌餅,用它來配酒莊的桃紅葡萄酒。恰逢正午,海風拂面,莊主本人就是釀酒師,與弟弟們一起經營酒莊,他像大多數摩爾多瓦人那樣拘禁嚴肅,絲毫沒有法國莊主那種慵懶,一切都是那么漫無目的不正經。然而,在餐廳門口的黑板上,我看到一句用粉筆寫的英文:How many wine,so little time.(佳釀何其多,人生何其短。)
從冰冷中蘇醒過來的人們,喝著自釀的紅酒,再沒有比這更溫暖的畫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