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邊是蔚藍的地中海,一邊是撒哈拉的漫漫黃沙,突尼斯猶如一顆北非的明珠,鑲嵌在振翅欲飛的地中海的尖喙之上,與對岸意大利的西西里島遙遙相望。曾是輝煌的古國迦太基遺址的突尼斯,歷史上留下足跡的有柏柏爾人、腓尼基人、羅馬人、拜占庭人、阿拉伯人……錯綜的歷史遺留下豐富的文明和神秘、粗獷的風情。
普魯斯特曾說:“地名是人們思緒中‘地標上一些特定地點’的具體化。”比如,對希臘歷史學家狄奧多羅斯來說,突尼斯讓他聯想到白堊山丘上一座白色的城市。而美國作家卡普蘭眼中的突尼斯則如石膏燈發出的白熱光、閃著光并涂上石灰的清真寺,并因鄰近利比亞而顯現出些許敵意的神秘感。
藍白小鎮西迪布賽
西迪布賽(Sidi bou said)卻與以上印象大相徑庭。作為突尼斯首都最受歡迎的地點之一,小鎮的房屋均刷成藍白色來討好游客,但鎮里一位倔強的大爺卻偏把大門涂成橙紅色,變成了游客們競相拍照的風景。被各種物件擁擠著的店鋪門口擺放著粗糙的馬賽克、晶瑩發亮的沙漠玫瑰、駱駝皮、散發腥味的背包和藍色鐵絲制成的傳統鳥籠,與伸出墻外鮮艷的bougan花(三角梅)組成了色彩斑斕的畫面。
突尼斯歷來受到地中海各文明的入侵,商人、水手、海盜、士兵匯聚于此,各個血統在此融合,當地人調侃自己為“國際面孔”。我沒遇見戴著紅寶石色氈帽、穿白色長袍,并在耳后插一朵茉莉花的突尼斯男人,這種古代迦太基異教習俗曾非常普遍,而對于高速發展的首都突尼斯城來講,這些有點老套了。
到訪的每位游客都會走入藍白小鎮海邊的咖啡館,讓人剎那以為置身希臘,濃眉毛的服務員為我送上噴香的薄荷松仁茶和米糕時,為陰郁的天氣說著抱歉,解釋道若天氣晴好,遠處的海應該“像藍寶石一樣”。
面朝地中海的餐廳總是生意興隆,墻角的貓懶洋洋地打著呼嚕,和當地居民一樣,對絡繹不絕的游客毫不理會,空氣中時而飄來cous-cous(一種類似小米、盛產于北非的食物)、羊肉和烘焙面包的香氣。但,這并不是真正的突尼斯。
次日,乘坐F27螺旋槳客機從突尼斯城抵達托澤爾。乘坐這架老古董得要些膽量,需要忍受巨大的噪音和劇烈的顛簸,還好飛機上為乘客準備了耳塞,至于顛簸,說實話我沒有深刻的感覺,因為整場飛行我像只午后酣睡的肥貓全然不知,直到飛機重重落地的那一刻,聽到機艙傳來慶祝“劫后余生”的掌聲。
托澤爾的沙漠音樂會
托澤爾(Tozeur)廣泛被人所知是因為《星球大戰》電影,其中達度尼星球的拍攝地位于距此不遠的沙漠中,路程只有一個多小時,中途我們路過《英國病人》最后出現的那座山,孤立在沙漠中,山洞就在半山腰;我們還拯救了一臺困于沙漠中的四驅車,遇見一個抱著小狐貍的大眼睛男孩,我還從居于破舊帳篷中、靠售賣手工織毯生活的老婦人手中,用50個第納爾買了塊地毯。
星球大戰的遺址有些破敗,沒有想象中眾多的游客,偶爾會有黝黑瘦弱的小孩子們從沙堆之間突然冒出來,拿些粗糙的工藝品來售賣。
但此刻,這里正熱鬧地準備次日的沙漠音樂節,這是每年11月份的重要節日,音樂會在沙漠落日時分拉開帷幕,隨著光線從沙漠中一絲絲褪去,星星們跳了出來,覆蓋了整個夜空,音符從樂器中躍出,像精靈一般極富靈性,它們跳躍在耳旁,接著在沙漠微涼的風中飄散,直到東方再泛橙紅色,色彩逐漸蔓延、暈染,從遠到近,你甚至可以感受到陽光掠過睫毛、發尖、手指,直到沙漠又重新被溫暖浸染。
這是我人生最美的體驗,遠勝任何一場著名的音樂會。
突尼斯人對音樂會的鐘愛讓我有些吃驚,比如說,每年冬季在撒哈拉沙漠腹地,由火星帳篷酒店舉辦的火星交響樂音樂會,屬于完全不插電式,地點選擇在離帳篷酒店不遠處的兩座石頭山之間。音樂會是免費的,但老板Riadh Mnif每年都不遺余力地聘請專門的團隊設計,他們會在帳篷周邊的沙中埋入無數小蠟燭,成千上萬的微弱燭光匯成了一片夢境般的美景。在撒哈拉腹地舉辦音樂會并不是一件輕松的事情,單是把昂貴的樂器運進來已是異常艱難,他們會小心翼翼地將樂器全副武裝,用越野性能極佳的四驅車裝載,顛簸無比地穿越一座接一座沙丘。
撒哈拉腹地一夜
杜茲小城,是突尼斯南部最靠近沙漠的綠洲,我們將水裝滿了后備箱,準備前往撒哈拉腹地的火星帳篷酒店。
任何人進入沙漠都必須由向導帶路,否則極有可能迷路,當地人熟悉沙漠中的每座沙丘,還為它們取了名字。這些沙丘不斷變幻形態、移動著,在前往火星帳篷酒店的路上,我們的車隊一度走錯路,原因是向導兩個星期沒來,沙丘讓他犯暈了。
經過4小時的尋找,終于抵達。帳篷酒店選擇沙漠腹地的一處凹陷地,風會小很多,多座白色帳篷組成了聚集的營地,帳篷的材料防風防寒,大大的鐵架床鋪好了柔軟的被褥,紅色的窗簾因透進來的陽光而浪漫許多,椅柜洗臉架一應俱全,唯一要適應的是無所不在的沙粒和每次如廁后需用木屑覆蓋的馬桶。
夜晚降臨,寒意驟起,酒店準備了傳統的卡夫坦長袍,帳篷外點起了篝火,該準備晚餐了。憨厚的員工非常羞澀,常年工作在沙漠的他只有30歲,卻似45歲,每天的工作從房間、廚房到餐廳,事無巨細,一待便是好幾個月。
他將一個面團用手不斷擠壓成餅狀,并在篝火旁烤熱的沙地里挖出一個大坑,把面餅直接放進去,蓋上薄沙,用篝火再次覆蓋。約莫10分鐘,一張冒著熱氣、臉盆大的面餅就烤好了,香氣撲鼻。他拿起毛巾用力敲打,將面餅外層的沙粒去掉。
大餐是傳統的罐燜羊肉:將羊肉和調料放入瓦罐,用泥巴密封,放入滾熱的沙子,再點上篝火燜煮;并搭配突尼斯當地的葡萄酒。
撒哈拉沙漠夏季酷熱難耐,因此,火星帳篷酒店只有冬天才會營業。聽說如果繼續深入腹地,就會遇見沙漠溫泉。
凱魯萬,第四座圣城
托澤爾擁有著名的紅蜥蜴沙漠列車,也有唯一一座建造在撒哈拉沙漠中的高爾夫球場,但給我印象最深的是附近的鹽湖,稱為吉利特鹽湖(Chott el-Jerid),覆蓋著厚厚的鹽,龜裂的地表像老農粗糙的手掌,泛著晶瑩的白光,一直延伸到遠處,與天空相交。我站在鹽湖邊,面對這永恒的不毛之地在眼前鋪開,想象著它在暴烈的陽光和柔潤的月光下呈現的奇異的美,傳說中,這片約100公里長的鹽湖是海神波塞冬和蛇發女妖美杜莎的出生地。
同樣刺目的白色,也出現在凱魯萬(Kairouan)。大約是城中那些白色建筑,讓我覺得凱魯萬的陽光愈加強烈,這些建筑多使用散置于平原上未被曬黑的石材建造,本意為“火藥庫”或“營地”,要知道,自670年建造伊始,距地中海60公里的凱魯萬,既可避開巡行的拜占庭船隊,還能避開內陸地區的柏柏爾人。不過數次戰爭后,柏柏爾人失敗,原本的基督教信仰被勒令改為伊斯蘭教。凱魯萬成為北非第一座伊斯蘭聚居地,所以即使現在,城中也依然存有89座完好的清真寺,因此也成為伊斯蘭遜尼派除麥加、麥地那和耶路撒冷外的第四座圣城。也有說來此朝圣7次,即等于前往麥加朝圣。
定時傳來的低沉禱告聲,使烈日下的凱魯萬城尤其空曠,我站在大清真寺中央,面對高35米的宣禮塔,環繞的是幾百根石柱。這座建于8世紀的建筑,經歷不斷重建,是北非最古老、最大的清真寺。我們無法進入大廳,除非是穆斯林,但我從羅柏·卡普蘭的《地中海的冬天》一書里讀到:有威尼斯大吊燈的祈禱廳具有歐洲火車站冷淡的豪華,希臘大理石鑲板是在美索不達米亞制成,科林斯式柱子是阿拉伯征服者自迦太基遺址掠奪而來,支撐圓頂的三角穹窿則根據天象,以行星系統為之增輝。
理發師清真寺(Mosque Sidi Sahbi)則完全是另外一種風格,它是阿布·扎馬·巴拉維(Abu Zam'a Ubayd al-Arquam al Balawi)的墳墓,傳說他是先知穆罕默德的理發師。這座清真寺有奧圖曼和安達盧西亞的華美,這是為大清真寺所不允許的。存放巴拉維棺槨的大廳從墻壁、地上到天花板,都覆蓋滿了本地婦人手工織成的毛毯,幾個世紀以來,她們都將童年第一條織毯獻給這座陵墓。
凱魯萬城里有一座巨大的儲水池,也是先人智慧的體現,地處沙漠地帶的城市,對水加倍渴望和珍惜,圓形蓄水池中間凸起一個平臺,曾是國王避暑之處。
在從凱魯萬到斯法克斯(Sfax)的路上,我們順便拐到了數次布匿戰爭(Bella punica)中的要塞——蘇塞(Sousse),港口停泊的各式船只、招徠生意的水手、精通討價還價的店鋪老板、擁有不同語言的餐廳菜單……讓蘇塞這座旅游城市的氣質更為明顯。如果有時間,可以去看下阿拉伯人聚居區的麥地那,早在1988年就入選世界文化遺產。
繼續向南駛去,約50公里就可抵達斯法克斯,代表作是埃爾杰姆斗獸場(El DJem),和羅馬斗獸場一樣大,卻更完整。當羅馬帝國大道被擁擠的游客和來往的汽車霸占時,站在空曠安靜的埃爾杰姆斗獸場里,卻能伸手觸及歷史。那些包裹著粗沙和貝殼的石塊源于杰爾巴島(Jarbah),費盡千辛萬苦輾轉而來。當年的突尼斯是古代世界主要的獅子供應地,在這片土地還很興盛的時候,遠道而來的富庶的橄欖油商人,將斗獸場變成了消遣之地,而競技場的下方則是另一個世界,恐懼、哀嚎、痛苦、死亡……沒人知道和關心那些野獸、角斗士和頑固的基督徒在面臨死亡一刻的心情。
居住地下的柏柏爾人
柏柏爾人(Berbers)居住在Ksar(洞穴)中,這是一種類似窯洞的防御城堡,他們曾經也是突尼斯的主人,此詞是希臘語“異族”的訛用。希臘人1101年從地中海東部的腓尼基邦國泰爾(Tyre)而來,成了歷史上第一個外國入侵者。
如今,柏柏爾人只是蜷居在馬特馬塔荒蕪的丘陵之地,也是《星球大戰》的另一個主要場景,整個地區已被聯合國列為世界文化遺產。
荒漠之中凹陷的地坑帶來不可思議的感覺。沒有城鎮和村莊,荒涼的土地像癩子頭一樣,而那些凹陷的地坑則是他們的窯洞:依丘陵地勢向下挖個直徑約10米的大坑,然后再沿著坑壁挖出一個個類似窯洞的洞穴。
語言不通的柏柏爾老婦人將我們迎接進去,殷勤地帶我們參觀了整個家。不同的窯洞有各自的功能,廚房、起居室、倉庫等;窯洞多為兩層,上層為儲藏室,需利用一段嵌入墻壁的繩子攀爬而入。其他柏柏爾人家參觀是需要小費的,大概一兩個第納爾,而這位老婦人則向我們兜售自己的手工織毯,讓人有些敬佩。
其實如今在馬特馬塔,很多有先見之明的柏柏爾人將房屋改造成旅館,游客也可以入住家中。
橄欖油、橙子和椰棗
我學著Karim先生,把辣椒醬倒入橄欖油中,用面包蘸著食用,或直接撒上薄薄一層紅辣椒粉,這是當地人喜歡的吃法。地中海的黑橄欖來自美索不達米亞和波斯,大部分種植橄欖樹的國家依然沿用古老的種植方式,保持著6米的株距,突尼斯則要求本國的橄欖樹株距必須達到23米,以保證每棵樹可吸收到充足陽光,地力也不會很快耗盡,因此每個人都會驕傲地告訴你:“這是全世界最好的橄欖油。”
突尼斯南部大部分地區被棗椰樹覆蓋,這種很像椰樹的物種有著極強的生命力,聰明的當地人用它的枝條和葉子做成防風圍欄,防止帶沙粒的風將其他植物破壞,樹干則可用來建造房屋。椰棗是當地特產,口感筋道,極富營養,被稱為沙漠面包。當地懷孕的女人經常會吃一些椰棗,它會幫助清理腸胃,補充體力,《古蘭經》里就有這樣的描述:“朝向你,搖動椰棗樹的樹干,椰棗落地,你也降生!”
除此之外,橙子也是當地主要的水果,經常作餐后甜點。我們按照習慣,用刀切開橙子,分成一瓣一瓣,立在旁邊的小服務員有些激動:“你們,你們為什么要折磨那個橙子。”原來,當地人會小心翼翼地將橙子梗削去,然后用優美的手法在橙子上劃上幾道后,輕松地將橙皮掰成花朵狀,食用時,將橙瓣一一剝開,像儀式般優雅。不過回國之后,我依然沿用野蠻的手法來“折磨”橙子,因為幾乎遇不見能剝成瓣的橙子。
怪味咖啡也是餐后必上之物,這種有著濃郁土味的咖啡是當地傳統的咖啡,也是沙漠游牧民族的最愛。
旅程的結束地是突尼斯城山上的迦太基遺跡,這片曾被羅馬人燒成平地、且撒鹽犁地的地方,如同古代的廣島。劫難的起因據說是,羅馬的某位宮廷大臣在集市里發現了一個來自迦太基的瓦罐,瞬間覺得受到威脅,強調它必須被消滅。
占領后的迦太基之于羅馬,就如同印度是大不列顛皇冠上的寶石。
歷史被不斷碾軋重建,如今留下的也只有一座巨大的羅馬浴室遺跡,高聳的煙囪見證著曾經的輝煌。福樓拜曾在1858年探訪此地,啟發了他撰寫《薩朗波》的靈感,也正如扎拉法所說:“迦太基是一個幻想之地,是太陽、海洋和傾斜石頭之詩共同營造出來的協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