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2005年始,我多次去過臺灣,或公務,或旅游。從北部到南部,從大山深處,到孤懸于太平洋中的離島,算是對臺灣有一定的了解。像我這樣的城市夜游神,最喜歡的是深夜散步于街頭,或扎進各種夜市中去。臺北的白天是緊湊,繁喧的,甚至在選舉季,大街上舉目即見候選人巨大的宣傳照,身邊也不時會駛過流動的政治宣傳車。而在晚上,臺北、臺灣是安詳的,夜幕給了這個城市、這片土地一個休息的時刻。這種安詳卻并不是靜止,不是停頓,而是一種新生活的開始:在大大小小像流水席一樣綿延的夜市里,人們在那里吃食,玩蛋子球、魔術表演、扔飛鏢扎氣球、吊塑料魚總之,他們中的人,一部分在滿足他們的胃,另一部分則在進行小小的博弈。當然,這些人并不全然是本地人,也包括很多觀光者。就是在這樣琳瑯滿目、熱氣騰騰的小喧鬧中,人們在展開的,是一種凡俗的神奇:用最小的代價,來贏取或實現快樂的目的。
這種快樂似乎是渺小的,似乎也更多是屬于身體的。然而這種快樂又是如此真實,真實到令人可敬:看看那些人的表情,擺攤的引車賣漿之徒,或站或坐的食客與玩家,如此的簡單竟可滿足他們。他們對生活進行的是一種忱摯的表達,而忱摯,是多么貴重的品格。
對我這樣整日緊繃著臉、好像隨時在準備大干一場的人來說,這些凡俗的美妙之處是逐漸理解和接受的。我們有時候似乎總是寄望于過一種神圣的、清教徒般的生活,無論是在國家大事上,還是私人小事上,總容許一些“神圣”進入我們的內心,將我們填塞成一個道德完美主義者,理想進取型的有志青年,畢生有宏大追求的人這種要求有時是自律,更多的時候是他律,我們崇拜圣人,我們視很多不該是圣人的人為圣人,也被期待成為圣人的使徒。但,平凡的喜悅、世俗的歡愉,難道不是普通生民的人生本質嗎?
當然,在大陸,譬如我已生活十余年的廣州,亦四處存在著這種凡俗的市井,這也是我熱愛廣州的一個重要原因。但是,要不是這種凡俗顯得過于喧鬧,要不轉身之后,我們立即又為某些宏大的事物發生劇烈爭吵。我所尊敬的近代學人王國維先生,曾在《宋元戲劇考》等書中批判中國人的“樂天精神”,認為這種“樂天”阻礙了國人去追尋尼采所謂的“悲劇精神”,不像古希臘人能在文明之初即觸摸到生命的本質之悲。多年來,我是極力認同靜安先生這種審美意義上的批判的。但是現在我越來越發現,拯救國人的心靈誠然重要,讓他們此生得享快樂亦不為過,至少在允許你的神圣與超越之時,也同時應該允許我的凡俗與普通。你可以在所謂的神圣中得慰藉,也該讓我在凡俗中獲寧靜。
多建設一些凡俗的生活,降低遍布于我們周遭的“神圣”,或許可以使我們內心的烈度小一些,使精神上的風暴不至于席卷走我們那些本來就少得可憐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