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是撩人印半通,雕翠急就出奇工。心無掛礙天機近,直教吾儕苦覓蹤。”這是幾年前自作《論印絕句》中的一首,是說秦半通印的。
說來慚愧,從上初中時開始喜歡刻印,又生活在秦漢故都的西安,待到有機會親手摩娑古銅印時,己是二十年后即上世紀八十年代了;又過了十多年,我才開始收藏有屬于自己的幾方秦漢印。
雖然早就有“印宗秦漢”的印象及概念,但實際上我學印基本上是沿著漢印的路子在進行著,至于秦印的整體面貌,在心里裹一直是模糊的。待到許多秦私印在眼前突然展現開來時,我即刻被震撼、被感染。它們也終以后來居上的態勢,影響了我對古璽印收藏范圍的確定。
秦私印形式的主體,包括圓形、方形和半通三類。印面文字以二字為多,一字、三字次之,四字再次之。其章法形式則多以施加界格為標識。從篆刻藝術的角度看秦私印,其最顯著的特點,莫過于率真自然、生機勃發。同時,秦私印中又富含變化。這種變化不僅包括文字形態、章法形式,也表現在鐫刻手法上。下面,試以印人的目光管窺秦私印的方方面面。
秦私印的文字形態
談及秦私印的文字形態,必然涉及秦印的時代界定,而這也是一直以來困擾著學術界和藝術界的問題。秦印的上限一般指為戰國時代,下限則至秦國亡。所謂的戰國秦印中是否可能有遠至春秋時代的璽印,因為目前尚無相關的文史考古資料作為佐證而不能確定,但筆者個人一直有所存疑及期待。即便暫不考慮春秋與戰國的區別,則對秦統一前后璽印的區分也同樣令學界和印界無計可施。至于秦亡漢興的過程中,秦印形式又是如何蛻變的等等,也同樣有諸多疑問。如此,在秦印演進的三個節點上都存在著未能清晰的影像,所以,在有些譜籍中將“戰國古璽”列屬一類,而將“秦印”單列為一類。雖然明明知道“秦印”中有戰國印在焉,卻也無法仔細甄別、歸類。同樣,或者也有諸多形式上類于秦印的漢印混跡于“秦印”之中。
正是秦印演進的這種連續性,使秦私印在文字形態上表現出極大的豐富性。金文遺韻、戰國古風、先秦古隸、秦摹印篆,乃至詔版書風、小篆規范,都可以在秦私印中覓得痕跡。如“大夫慶”“王參”“陽”“必繹”“秦繹”諸印(圖1)中的“慶”“參”“”“繹”等字,俱見金文風流;“狐申”印(圖2)中則有戰國文字的特征。關于隸書,其源頭可追溯至戰國文字的觀點,現在已廣泛認同,從秦私印中同樣也有所反映。以三點水作三短橫寫法為例,“池”“上造活”等印(圖3)中皆有所見。
從理論上說,秦詔版文字疑先于秦統一后的小篆,但如果把“李斯作小篆”理解為一種對文字的規范和整理過程而非創造的話,則類如小篆形體的書寫形式在小篆通行前就存在于當時。譬如秦“石鼓文”,堪稱金文與小篆之間的過渡形式,“石鼓文”中諸多結構形態與筆畫特點都在小篆中得以繼承和發揚。摹印篆和詔版書之間最大的共性即在于方折結構,只是前者為適應方形印面而更趨于整飭,使得后者顯示出隨機、率意的情緒。與摹印篆、詔版書不同,小篆則以其圓活表現出婀娜的美感。此兩類文字一方一圓、一陽剛一陰柔,構成了秦私印用字的主體形式。摹印篆在秦私印中比比可見,詔版書的特點在“唐馮”“周義”印(圖4)中則有充分體現。受印面形式的限制,諸如“泰山刻石”那樣的經典小篆書體未必能完全再現于秦私印之中,但從“姚定”“楊”“尹銑”等印(圖5)中,足可體味到秦小篆的藝術魅力。
璽印雖然作為“防偽辨奸”的信物應用于社會,但其同樣也在社會中生存與演變。秦私印中因此不乏且非正規的、民間書體文字的借鑒與應用。如“橋嬰”印中“嬰”字上半,雙貝部省四畫為兩畫,即可視作當時民間的通俗簡便寫法。另如“王肅”印(圖6),“聿”部下半成斷筆,既是當時認同的書寫方法,亦可看作對章法疏密關系的一種調整。
古璽印在文字應用方面,因地域及其文化的差異,形成了諸如“秦系”“楚系”“晉系”“齊系”“燕趙”等璽印風格,在后來的兩漢至三國、魏晉時代,則因其所秉有的共性而被統稱為“漢印”印風。而秦私印處于戰國諸系與漢印之間,既不同于前者的風格紛雜,又不同于后者的整齊劃一,著實表現了既豐富多彩又具鮮明個性的藝術形態。
秦私印的章法特點
在《論印絕句》中,筆者曾以“古篆雕刊若牧羊,圍欄四護令安詳。還從紛亂求一統,氣韻通達意味長”來描述和思考古璽印中印章邊框的作用及特點。對于外形不甚整飭的古文字,前人施以邊框使章法呈完整效果,的確是行之有效的方法。這不僅反映了前人對璽印的一種“整體”認識,更是其睿智所在。秦人作印則在此基礎上進一步發揚光大,將框線豐富為諸如日字、丁字、田字形界格,使印面形式更加趨于平衡和完整,以至于界格形式成了辨識秦印的重要標志之一。
施以界格的目的,原本在于將印面分割、均布,使章法整飭規范,但秦私印所表現出的卻常常與與此相反。在約束與自由之間,秦私印給我們展示出許多令人驚奇、令人贊嘆的精彩創造。以作二字印所使用的日字格為例,無論是圓形、方形或半通形式,其界格往往并不均分印面,或左右相違,或上下不同。圓形印如“王虺”“家但”“恐戲”
(圖7);方形印如“王都”“董緩”“甘纏”(圖8),半通印如“孫乘”“馮季”“灌印”“鄭明”等(圖9)。類似的界格處理方法,同樣也使用于三字印中,如方形“上官乙”和圓形“胠之印”(圖10)。粗看之下,這種非均布的界格方法,是為了平衡文字繁簡不一造成的差別,藉以達到平衡章法的目的,但其效果卻往往出乎預料。占位多的那個字,因其有廣闊的地域,故能變化結構、搖曳身姿,在印面上生成視覺中心,并因此改變了施以界格的初始功能。在有些印例中,界格不僅僅起到分割印面的作用,更是作為一種衍生線條,起到補充章法的作用。“趙但”“王黝印”(圖11)兩例中,非常規、多筆畫的界格線都是章法中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這種對界格線的衍生處理方法,客觀地反映了秦人對璽印章法的認識高度,即界格不只作為分割印面功能而存在,而是作為章法構成的一個部分,有機地融合于印面諸要素之中。
不可否認的是,界格形式早已深植于秦人的審美思維之中,以至於在沒有施加界格的印面上,也力圖營造出界格的形式感。如圓形單字“讙”印(圖12),其有意夸張變化兩筆斜畫,使印面生成如若施以界格的三字排法。如此奇思妙想,非浸淫于“界格”之中而不能有所創造。
于利用界格變化章法之外,秦私印的另一個特點是通過字法的變化來調劑章法。在字法變化中,常見有解散移位法和筆畫疏密法兩種。如“鄭驚”“侯策”“許手”印圖13)中,“驚”“策”“手”三字結構具有出乎預料的結構變化。特如“驚”字,變上下結構成左右安排,又因夸張上部橫勢,其下半部分竟作左、中、右式橫列結構。照常理,“驚”字筆畫繁多,在施加界格時應多留位置,此印卻反其道而行之,“鄭”大而“驚”小。顯然,“驚”字的變化與整體章法的安排于作者而言,早已成竹在胸。一般來看,這種解散移位的方法,最初的目的或者并不在于生變,而在于使章法趨向平衡均勻。如“王讙”印(圖14)的“讙”字,變左右結構為品字形結構,如“市欇”印(圖15)的“欇”字,將“聶”分散占據三方,全字遂成田字形均布結構。另如“汪參”、“陰文”等印(圖16),則是用筆畫疏密來變化章法的典型印例。“汪參”印因“汪”字左半形成虛處,遂將“參”字下半向左斜出,留出右邊虛空與汪“字左半相呼應。“陰文”印中“陰”字的虛實變化緣于“文”字四周皆有虛空而使然。如此,上下兩部分章法就因“虛”而協調。這種運用字法調整章法,或取均衡,或求變化的例證,在秦私印中可謂俯拾皆是。
在均衡與變化之間,在約束與自由之間,秦私印無疑創造出了最精彩的典范,并給后世以生動、深刻的啟迪。
秦私印作法與特點
大凡談及璽印藝術,多從字法(篆法)、布局(章法)、刀法入手,俗稱三法;雖屬老套,卻具有條理性和可操作性。但在談及古璽印時,于“刀法”一項頗難契合,因為古印作法與后世文人治印相去甚遠。前人研究古時作印,大致有鑄造和鑿刻二類。鑄造之法暫且不論,鑿刻之法則后人并無目睹,也只能就實物分析、推測而已。
就秦私印(不含吉捂、成語印)而言,目前所見,皆屬鑿刻而成,至于具體如何,又各有仁智之見。依據秦私印實物分析,筆者以為其鑿刻工具主要有尖錐形和平鏟形兩類。這兩類工具的痕跡,可以印而文字線條的底部形態來區別。以尖錐鑿刻文字,其底部呈線狀,截面呈“V”形。以平鏟鑿刻文字,其底部呈平面狀,截面呈“”
形;鏈形工具刃口又有弧形者,其鑿痕截面呈“U”形。
把玩林林總總的秦私印,依其印面風格,大致可分為精細、嚴整、粗放、隨意四類。除了著眼于章法上的經營之外,鑿刻工具及方法的選擇在其中起著重要的作用。精細類如前舉“姚定”“尹銑”以及“苦成”“蘇慧”等印(圖17),筆畫纖細輕靈,起止處多呈尖狀,故有可能以尖錐形工具鑿刻而成。嚴整類如“淳旨”“董臺”“樓昌”等印(圖18),則兩種工具皆有所用。至于平鏟形鑿刻工具,很容易使人聯想到寬博的線條痕跡。其實,平鏟的刀端可寬可窄,其狹窄者的鐫刻痕跡或與尖錐形鐫刻痕跡幾無分別;加之年代久遠,古銅印多有銹蝕,或者因為長期使用,導致鑿刻痕跡模糊而不易分辨。另外,有朋友提出古銅印或有先鑄造而后手工修整的觀點,如此,則鑿刻之印也未必都是一次鑿刻而成的,鑿刻完后再作諸多修飾調整也合乎情理。
以平鏟法作印在粗放類、隨意類的秦私印中痕跡最為明顯。此類印文線條起止皆方齊剛硬,線條底部則呈平面,一看便可判定為平鏟法所鑿成。更有甚者,平鏈過后并不多作銹蝕,以致刀口兩側擠出飛邊。這種殘留飛邊的效果,不僅多出現在粗放、隨意類的印例之中,在相對嚴整的印風里也時有所見,前者如“支當”,后者如“呂陰”“隋起”(圖19)。
秦私印中因鐫刻工具及方法相異所形成的不同風格,一方面與印匠本身的技藝高低相關,同時或者受時間限制及璽印用途不同的影響。雖然俱為鑿刻,技藝高低自不必言,時間的從容與急迫也是重要因素。常言“慢工出細活”是有道理的。反之,急促而成,則難以蘊藉典雅。在用途方面,秦私印可判定有實用與殉葬兩類。雖然今天所見古璽印多出自墓中殉葬,但其中區別在于實用后殉葬與即鑿即殉。前者大多具精細、嚴整風貌,后者則多呈粗放、隨意之象。實用印和殉葬印在印基上也有較明顯差別:實用印有佩帶經歷,印基、印紐多有磨損,邊緣呈圓渾狀;而專門用作殉葬的印即鑿即殉,印基及印紐邊際均方棱明確,有些甚至一如新制。
后世治印,曾有人將刀法歸納為“十三刀”之類,其中亦有“平鏟法”。不過,此“平鏟”與秦時的以平鏟形工具鑿印并非一途。后世所謂的“平鏟法”大抵用作清整印底留空處,并非以平鏟法刻文字。十多年前受秦私印的啟發,筆者曾自制平鏟刻刀一種,其刃口寬一毫米許,并仿效秦印刻印數種。印刻成后,在他人看來,似乎和時下常規刻刀所作并無太大分別。究其原因,主要是由于因材不同所致。銅硬而石軟,銅材不易崩裂,而石材于刀口兩側多有殘破,故無法獲得如秦私印那種剛健犀利的線質效果。
如前所述,秦私印的作法只能是一種分析和推測,具體流程如何可能永遠是個謎了。不過,以平鏈的方式鑿印無疑是秦私印作法中最顯明的一個特點。
秦私印的釋讀
依筆者所見,秦私印中所涉及的文字形態,大致可分為三個類別,其一為“金文—戰國古文”類,其二為“摹印篆—小篆”類,其三為俗寫、誤寫類。在第三類中,或可含有一、二類文字的情況。在第二類“摹印篆—小篆”范圍里,因為有大量的漢印文字及標準小篆為基礎,是秦私印中比較容易辨釋的一類。“金文—戰國古文類”形態雜蕪,辨釋有一定難度。好在近幾十年來,隨著大量戰國文字資料的出土與研究,許多過去看起來疑難的字形,漸次為專家學者所破譯。存在釋讀困難最多的,當屬第三類,即俗寫、誤寫(誤刻)的文字。況且,秦私印多屬姓名印,作為人名,往往孤立存在,無法如文字篇章那樣,在連讀中判斷某為某字。但玩賞古銅印又是一個綜合性的學習、欣賞、娛樂過程,除了其中的歷史情結藝術趣味之外,釋讀文字既是一種研究學習,又不妨看成是和古人做游戲,所以也是一件饒有興致的雅事。下面,就手頭所存秦私印中的一些文字,試作釋讀分析。
啓、段、殷。此三字在古璽印中作為姓氏屢有出現,因其篆書結構有相似之處,難免存在釋讀不同的現象。如印例“”“得”“盱”“九印”“”(圖20)中,字從戶從攴,皆應隸定為“”。清王延鼎《說文佚字輯說》:“夫,
從攴,戶聲,當是啓之正字。其本誼為啓,引申為啓,故有加口。”王說甚確。印例為姓,傳為夏啓后之后。印例如“啓鼉”(圖21)。段,亦為姓。前人認為段和鍛屬古今字,故段字與錘擊、錘煉相關,其字形“象手推椎于廠中捶石之形”(朱芳圃《殷周文字叢釋》)。其右部與啟字類同,區別在于左半:規范的段字左半廠下二短橫不相連,連則形近于戶,但璽印文字往往于此衍筆成訛。如例“段乾”“段鈞”“段潘”“段天”四印(圖22)中,“段乾”之“段”最為規范,后三印中則已衍筆近訛。值得注意的是,“”姓在秦時已罕見,故有專家認為秦印中的“”字宜釋為“殷”姓。并且,在舊釋“段”字中,左半結構連筆成“戶”形者,亦可釋為“殷”姓,如前舉圖22-3和22-4兩印。
“吳痤”“吳間”(圖23)。二印中吳字下部皆從個,疑為當時俗體寫法。另有“韓”“王端”(圖24)二印,、端右半似從“帚”,參照“吳”字下部寫法,故二字或可作諯、端釋讀。
“侯策”(圖25)。印中策字下部從,為刺字異寫,其寫法最早見于戰國簡帛文字。印中“”字疑為“”字異體,原意指箣竹,一種竹類植物。“”通“策”。作為人名,宜釋此印為“侯策”。
“連” (圖26)。第二字從尸從錄。《說文》:“尸,陳也,象臥之形。”“古代祭祀時代表死者受祭的活人。”(見《漢語大詞典》尸部)“尸”因“人”而生成,甲骨文及早期金文的單人旁即寫如尸形,故筆者初釋為“”。《蘇州博物館藏璽印》中序號120印有此字,其釋為“”。近與碑林博物館王慶衛先生談及此字,王先生認為釋“”合理,并指出其意當同于“祿”,可謂一語中的。
“單”(圖27)。此印關鍵在于作二字讀還是作三字讀。作三字讀或可釋為“單囧”。印中“單”字下有界格,而秦印中凡施界格者,多為一格一字,極少有一格二字的“合文”形式,故此印疑作二字讀,釋為“單”。如第二字作“觽”字,則右上部崔部混同于“雚”部。
筆者于古文字學純屬業余,所釋文字難免謬誤,敬祈方家教正。輯錄中尚有不少字形闕釋,更待賢者辨釋為盼。
(此文為《風過耳堂藏秦印輯》序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