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山——10年前他還算是老獵人。可是現在他只坐在馬房里細心地剝著山兔的皮毛,他常常把刀子放下,向著身邊被剝著的山兔說:
“這樣的射法,還能算個打獵的!這正是肉厚的地方就是一槍……這叫打獵?會打山兔的是打腿……楊老三,那真是……真是獨手……連點血都不染……這可倒好。”他一說到楊老三,就不立刻接下去。
“楊老三去當胡子那年,我才23歲,若不是五東家,我也到不了今天……年輕的那一伙人,到現在怕是只有五東家和我了。”他越說越沒力量,放下手下剝著的山兔皮,拉著凳子,坐到門外去抽煙。
一種孤獨的感覺無緣無故地被響亮的曠野上的鈴子所喚起,他想到了楊老三,想到了年輕時的那一群伙伴:
“就只剩五東家了……見一見……”
“四十來年沒再見到,怕是不認識了……”
煙管伴著他那遙遠的幻想,嘶嘶的鳴叫,時時要斷落下來。
三月里的早晨,馮山一推開馬房的門扇,就撞掉了幾顆掛在檐頭的冰溜。
“雁要來了,白河也要開了。”他自己說。
到了下午,起風了。馮山看著那黃澄澄的天色。
馬倌拉著幾匹馬在檐下遇到了他:
“你還不信嗎?你到院里去問問,五東家明天晌午不到,晚飯的時候一定到……”在馬身上他高抬著右手,恰巧大門洞里走進去一匹騎馬,又加上馬倌那擺擺的袖子,馮山感到有什么在心上爆裂了一陣。
“扯謊的小東西,你不騙我?你這小鬼頭,你的話,我總是信一半,疑一半……”馮山向大門洞的方向走去,已經走了一丈路他還說,“你這小子,扯謊的毛頭……五東家,他就能來啦!也是60歲的人了……出門不容易……”他回頭去看看馬倌坐在馬背上連頭也不回地跑去了。
馮山也跑了起來:“可是真的?明天就來!”他越跑,大風就好像潮水似的越阻止著他的膝蓋。
第一個,他問的少東家,少東家說:“是,來的。”
他又去問倒臟水的老頭,他也說:“是。”
可是他總有點不相信:“這是和我開玩笑的圈套吧?”于是他想去問問井口正在飲馬的鬧嚷嚷的一群人。他走向馬群里去的時候,他聽到馮廚子在什么地方招呼他:“馮二爺,馮二爺……你的老朋友明天就來到啦!”
他反過身來,從馬群撞出來,他看到馬群也好像有幾百匹似的在阻攔著他。
“這是真的了!馮廚子,那么報信的已經來啦!”
“來啦!在大上房里吃飯!”
他聽到上房門口有人為著那報情的人而喚著:“馮廚子,來熱一熱酒!”
……
第二天,馮山早早地來到高崗。中午的時候,連東家的太太們也都來到了高崗,高崗下面就臨著大路。只要車子或是馬匹一轉過那個山腰,用不了半里路,就可以跑到人們的腳下。人們都望著那山腰發白的道路。馮山也望著山腰也望著太陽,眼睛終于有些花了起來,他一抬頭好像那高處的太陽就變成了無數個。眼睛起了金花,好像那山腰的大道也再看不見了。
“來啦!來啦!……黑騎馬……”
孩子們,有的下了高崗,順著大道跑去了。馮山的兩只手都一齊地遮上了眉頭,等他看見了馬頸上的那串銅鈴,他的眼睛就早已昏盲了,已經分辨不出那坐在馬背上的就是他少年時的同伴。
他走了一步,他再走了一步,已經走下了高崗。他過去,他扒住了那馬的轡頭。他說:“老五……”他就再什么也不說了。
在吃酒的時候他和五東家是對面坐著,他們說著楊老三是哪年死的,單明德是哪年死的……還有張國光……這一些都是他們年輕時的同伴。酒喝得多了一些的時候,馮山想要告訴他,某年某年他還好上了一個寡婦。但他看看周圍站著的東家的太太們或姑娘們,他又感覺到這事不方便說了。
五東家走了的那天夜晚,他好像只記住了那紅色的鞍,那土黃色的風帽。他送五東家過了太平溝的時候,他才看到站在橋上的都是五東家的家族……他后悔自己就沒有一個家族。
馬房里的特有的氣味,一到春天就漸漸地恢復起來。那夜又是刮著狂風的夜,所有的近處的曠野都在發著嘯……他又像被人們遺忘了,又好像年輕的時候出去打獵在曠野上迷失了。
馬倌喂馬的時候,他喊著馬倌:“給老馮來燙兩盅酒。”
等他端起酒杯來,他又不想喝了,從那深陷下去的眼巢里,卻安詳地逃出兩條寂寞的淚流。
(選自《經典蕭紅》,有刪改)
閱讀上文,回答下列各題。
1.作品中的馮山是一個什么樣的人物形象?他有什么樣的心態?請簡要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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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作者是怎樣敘述馮山與五東家見面的故事的?這樣寫有什么好處?請簡要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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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小說的結尾寫馮山送走五東家后的情景,作者這樣安排有什么用意?請結合全文,談談你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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