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剛過,天似乎一下子涼了下來,傍晚時又貪杯多喝了幾盅,此時被冷風一吹,酒精散去后的身體似乎有些經受不住。
緊了緊衣領站起身,劉伯仁搖搖晃晃走到窗邊,伸出手去打算把窗給合上。但抬頭望見樹梢旁那輪明月,一時神情有些恍惚,不由張嘴輕輕念了句:“秋涼夜寂月當空……”
念完,卻想不出下一句該接些什么,他撓了撓頭,悻悻然退回房內吹熄了蠟燭。
沒了光亮的屋內變得更加清冷,他倒也不在乎,見一旁那支煙還忽明忽暗著,便將它取來重新含進嘴里,躺到榻上嘬了兩口,腦中立時念頭一閃,笑了笑,對著窗外傾斜而入的月光徐徐吐出道煙:“煙冷窗薄影朦朧。”
最后那個字剛一出口,就見窗外那片混沌的夜色中果真立著道朦朧的人影。
依稀一副書生的裝扮,在一片濃郁的樹陰下站著,四周冉冉而升的霧氣擋住了他的臉,但那副修長的身形卻讓劉伯仁覺得有些眼熟。
只略略遲疑了片刻,他就不由自主站起身,朝窗邊再次搖晃著走了過去:“是賢弟么?是子義賢弟么?”
窗外人沒回答,也沒有任何舉動,似乎是在不動聲色地觀望著他。
及至見他撲到窗臺上,慢慢往窗外爬了出去,那人才從黑暗中走出,一路走到他的身旁,在他差點從窗臺滑倒的時候輕輕攙了他一把。
“聽說你在杭州任職,怎的連招呼也不打一聲,就跑到這里來了?”匆忙扶住頭上歪斜下來的頂冠,劉伯仁再次問了句。
那人依舊沒有回答,只將手朝他伸了伸,然后往東面一指。
似乎是示意劉伯仁朝那方向看。
但夜色濃重,能看出些什么東西來呢?劉伯仁順著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自己縣府衙門正堂的輪廓在月色中被清晰地勾勒著,因中秋,屋檐下掛著一排紅燈,在風里搖搖曳曳。
劉伯仁不由一愣,扭過頭去正想問問他為什么,但目光剛轉到那人剛才所站的地方,劉伯仁不禁再次一愣。
那道人影不見了。
莫非是撞了鬼了?
想到這里猛一激靈,酒一下子徹底醒了,劉伯仁急急忙忙四下一陣打量,而樹陰婆娑,夜色濃郁,周遭靜得幾乎連蟲鳴聲都聽不見,卻哪里有什么第二個人的存在。
呆站片刻,不知怎的心下突然一陣不安,他皺著眉慢慢靠到窗臺上,然后朝著里屋方向叫了聲:“張煥,趕緊給我備上筆墨。”
桐廬縣很美,素有“奇山異水,天下獨絕”之稱,因此亦被稱作鐘靈毓秀之地。
但與之相比,桐廬縣縣令唐子義的名聲,卻是比縣里任何一處美景,更吸引清桐那一顆小小的少女心。即便是遠在周口鎮,她也早就聽說過這么一則傳聞,說桐廬縣那年輕知縣唐子義之美,美過富春江的水,若是親眼瞧過他那雙眼睛,更是連瑤琳仙境都不用去了,那雙眼睛里的神采,比天下任何一處仙境都要美。
因此有浙西第一美人之稱。
而一個能美得被人夸到這種地步的男人,究竟會生成怎樣一副模樣呢?
清桐坐在車里打著瞌睡時,覺得自己似乎夢到他了,黑色長發像流云般飄逸,黑色的眼睛像七月寒潭里的水,清澈又深不見底。
但醒來,卻只看到閻先生那張閉目養神的側臉,和往常一樣,縱使被陽光勾勒出令人遐想的美麗線條,但因著那一成不變的安靜與淡然,讓人縱使心里蠢蠢欲動,也很快被消除了去。
“想什么?”感覺到清桐的目光,閻先生眼簾抬了抬,含住煙嘴輕吸了口煙。
“清桐在想,可惜了這趟姑蘇之行,本打算在太湖邊多住上幾天,如今連九香魚都沒能吃上一口,先生就自顧著離開了,虧得大理寺左少卿還幾次邀請了先生。”
閻先生笑笑:“我還未責怪你擅自離府,你倒先埋怨起我來了。”
“清桐怎敢埋怨先生,只是替先生感到不值而已。”
“怎的不值?”
“周少卿幾次邀請先生同游太湖,先生不曾理會,那窮知縣劉伯仁一封信過來,先生就離開蘇州了,也不知他又給先生找了什么窮差事。清桐早說過,但凡沒有好處的事情,根本不用去理會,下回見到那位知縣大人,清桐再不叫他劉大人了,應該叫他劉厚顏。”
“呵,同住一縣,你總對他這么計較做什么。”
“就因為先生總不與他計較,堂堂縣衙門才欠了先生這么多錢,至今都不曉得還。都說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他雖然不是知府,那三年三萬兩雪花銀總該拿得出來,怎可以求人時巴巴兒地黏著盯著,該付錢時人卻比那耗子跑得還快,真真是厚顏無恥。”
“難得來一次桐廬縣,你就莫要掃興了,雖說是替他走上一遭,但全天下都曉得桐廬縣的美,比起留在蘇州,此行或許會有更大收獲。”
“但蘇州有螃蟹吃,眼下又是吃蟹季節……”
“你若想吃河鮮,讓唐縣令命人帶你去富春江畔便是了。”
“先生說得好似跟那縣令很熟。”
“倒也確實曾有過數面之緣,原本亦是想尋個時機去他府中拜訪,剛好見劉縣令信中提起,不妨就趁著如今在外游歷,轉道來此地見他一面。”
說到這里時,馬車停了下來,原來閑談中不知不覺已到了桐廬縣縣衙門前。
趁著閻先生同車夫結賬,清桐先行出了車門。一邊吸了吸外頭新鮮的空氣,一邊正要去取自己的細軟包裹,但目光掃過前方縣衙大門,她冷不丁地吃了一驚。
那原本應紅燈高懸的縣衙大門前,怎的冷冷冰冰掛著一長排白燈籠?
朱漆大門的門楣兩旁和門前的圓柱上,竟也都懸掛著長長的白綾,風一吹,只見上下一片素白的顏色在衙門前搖搖曳曳,好似漫天飛舞著怨氣不散的死靈。
“先……先生……這桐廬縣衙內是出了什么事么……”當下清桐便猶猶疑疑朝閻先生問了聲。
沒等閻先生開口,一旁那車夫嘆了口氣道:“哎……兩位原來還不曉得么,本縣的知縣老爺幾天前去世了啊。天可憐見,多好的一位青天大老爺,年輕輕的,說去就去了……”
桐廬縣衙門的后宅雖然樸素,但拾掇得十分干凈雅致,正對著主屋的庭院內種滿花草,時值金秋,一片片木芙蓉和秋海棠開得花團錦簇。若不是到處懸掛著青燈白綾,本該是一派祥和溫暖的景象。更因著廳堂中央那口冰冷漆黑的棺材,顯得格外陰氣沉沉。
棺材旁,一名一身縞素,面色蒼白的年輕女子正低頭燒著紙錢。
她燒得專心致志,直至管家輕輕走到她身邊,低聲對她說了句:“主母,這位閻先生說,他是我家老爺生前的友人,不知主母可認得?”
女子這才如夢初醒,停下手里的動作,緩緩抬起頭,朝閻先生看了一眼。
女子顯然就是桐廬縣令唐子義的夫人,穆貞。
能嫁給浙西第一美人,清桐一直以為這位夫人必然也是個讓人驚心動魄的美人兒。
現如今一見之下,卻未免有些失望。無論怎么看,她都是個相貌平平,清淡得如同一杯白水般毫不起眼的人。不過一張臉卻堪稱細白如瓷,在一身素白衣裙的襯托下,仿佛玉雕一般,乍一眼看去倒也頗為動人。
只是看人時的神情冷得像塊冰,不知是否受此感染,清桐也格外拘謹起來,只一味在閻先生身后跟著,如一道空氣般一言不發。
對穆貞來說,清桐也似乎只是道空氣。
她從頭至尾沒朝著丫頭瞧過一眼,只定定朝閻先生望了片刻,隨后站起身撣了撣衣裳,輕輕嘆了口氣:“斯人已去,不知先生為何要撒這樣的慌,說同我家夫君是知交。”
閻先生淡淡一笑,反問了句:“夫人怎知閻某是在撒謊?”
“妾身嫁與我家夫君已八年,從未見過先生一面,也從未聽他提起有過閻姓的友人。”
“閻某同唐大人的確已有多年未曾謀面,又因同唐大人的結識有些特別,所以大人從未對夫人您提起過在下,也是情有可原。”
“卻不知怎樣一個特別法?”
“既然唐大人一直不愿提起,夫人與我是否也應繼續遵從他這一意愿,對此避過不談?”
“……先生所言極是。但不知為何今日卻無端突然造訪?”
“此次造訪,是應了唐大人另一位友人來信囑托的緣故。而那位友人,夫人想必應該認得,便是臨平縣知縣劉伯仁,劉大人。”
“原來是劉先生……”一聽這個名字,穆貞總算目光略微緩和了些,只是眼圈也緊跟著泛紅,不由低頭輕吸了口氣,喃喃道,“就在中秋時還聽夫君念起,說自從為官之后,同劉先生鮮少再有機會共飲,幾時得了空,一定要去臨平縣走一遭。誰想才過不多久,他就病逝了……”
說到這里,她話音哽咽,遂垂下頭沉默了片刻,等呼吸平穩,才抬起頭又道:“但不知遠在臨平的劉先生怎會突然想起,要寫信托付先生前來桐廬探望我家夫君?”
“這原因,說來倒也有幾分不可思議。信中說,幾天前劉大人醉酒后發夢,夢見了唐大人。見他神色舉止皆有些異樣,醒后陡生不安,剛巧得知我游歷在蘇州,所以連夜寄來書信,囑托我盡早趕赴此地,替他探望一下唐大人的近況。”
“做夢?”
“是的,做夢。”
“這夢……倒也當真是有些匪夷……”
“信中還提及,唐大人素來體弱多病,因此隨信捎上二兩野山參,托在下一并帶來。可惜……”
話說到這兒,見穆貞眼圈再次一紅,閻先生便不再作聲,只示意清桐將隨身帶來的那盒野山參交給一旁管家,隨后徑自走到靈臺處,取了三支線香在燭火上點燃,朝著靈柩拜了拜。“夫人,”隨后他又道,“不知唐大人走了幾日了?”
“到今日已有五天。”
“不知幾時安葬,我好寫信告知劉大人,讓他提早告假過來。”
“原是想停足四十九日,但前日問過寺中高僧,說我家夫君是因病猝死,又恰逢去世當天是位沖太歲,因此要妾身盡早將夫君入土安葬為好。所以,想等頭七過后,就選個合適的日子將夫君入土為安。”
“既然這樣,那今日閻某便寫信告知劉大人,但愿他能及時趕到。”
“有勞先生了。”
話剛說到這兒,忽然一只雜毛土狗從外頭花園內跑了進來。
個子很大,毛色油亮,看起來應是衙門里養著的,所以四周沒人攆它,它見了陌生人也不叫喚,只是抬頭晃著尾巴朝清桐看了陣,然后哈哈吐著舌頭,湊到她腳邊蹭了蹭。
清桐見了自是歡喜,把它當成自家那條癩皮狗阿萊,伸手朝它腦袋上輕輕拍了拍。
誰知手剛落下,這狗突然像被什么東西給蟄了似的,嗷嗷一聲哀叫,緊跟著身子朝后迅速一縮,扭頭就朝屋門外跑去。前爪剛踏到門檻,忽地身子一轉,掉過頭來,肩膀朝上一拱,像道閃電似的往靈柩上直跳了過去。
等回過神時,就見靈柩上那塊蓋板轟隆一下被那條狗撞得滑了開來,見狀眾人忙沖過去將它攆開,但不知怎的,這土狗剛才還溫順無比,此時突然齜牙咧嘴,兩眼突出,喉嚨里發出一陣陣憤怒的低吼聲,怎樣都不肯跳離這口棺材。
“大花!”眼見這畜生蹦得令靈柩都開始晃動起來,一旁管家趕緊沖上前,一巴掌朝著狗頭上狠狠拍了過去,“還不快快給我滾下來!”
這一巴掌立時就把狗給打暈了。
它一聲不吭從蓋板上滾了下去,連累那塊蓋板猛一下被撞得更開。見狀管家急忙撲過去想將它拉住,但手剛一伸出,他突然啊的聲尖叫,連蹦帶跳從靈柩旁逃了開來。
逃得如此倉促,以至一下子被門檻給絆住,仰頭摔了個底朝天。
匆匆坐起時,管家那張臉已如石灰刷過般毫無人色,不顧邊上小廝的攙扶,手朝著靈柩處用力一指,半晌沒能說出一句話來。
只見靈柩里硬邦邦豎起一只手掌。
掌心佝僂,手背青筋暴起,像是凌空在抓探著什么。
順著手掌往下看,那張從棺蓋下顯露出來的臉,卻著實比從棺內突兀伸出的手掌更為瘆人。
都說桐廬知縣是天下少見的美男子,可棺材里這人哪里有半點美的樣子。
慘白中透著鐵青的一張臉,雙頰凹陷,兩眼圓睜,活脫脫就像廟里壁畫像上的惡鬼,下一瞬徑直就要從棺槨里撲出來吃人。
直把清桐看得倒抽了口冷氣,一下子躲到閻先生身后,再也不愿朝這浙西第一美人看上第二眼。
桐廬縣衙位于縣內磨臺山上,坐北朝南,背靠黃洞山,一邊臨著富春江,一邊挨著天目溪,景色相當宜人。
清桐原打算探訪過桐廬縣府后,便能跟著閻先生把那些地方一一游玩個痛快,誰知一切因知縣唐子義之死而化作浮云。所幸,一路往客棧而去時,沿路景色和集市中的熱鬧,稍稍彌補了心中的遺憾,正兀自逛得開心,忽見前方一座小廟香火繚繞,人頭攢動,以為是在供奉著什么佛,但走近一看,卻并非如此。
這座廟名為唐生祠。跟以往清桐見過的廟不太一樣,它小小的,青磚黑瓦,青竹圍繞,乍一看就像個縮小的普通人家院落。
里面則白燈搖曳,白綾飄蕩。
一片素白間,清桐發覺那座廟堂中央所供著的石像既不是菩薩,亦不是佛,而是個雕刻得豐神俊朗的年輕官員。很多人都對著這位官員一邊燒香磕頭,一邊念念有詞地哭泣著。
難道是城隍老爺?
揣著一肚子疑惑一打聽,原來哪里是什么城隍老爺,這座廟是半年前桐廬縣百姓為他們的年輕知縣祈福所建的祠堂。而屋中央所供奉的那座石像,正是桐廬知縣唐子義。
從石像來看,唐子義果然擔得上浙西第一美人之稱。面目俊秀,身形挺拔,一身官服袖擺翩翩,好似風一吹就能羽化成仙。
可是還活著時就為他建造祠堂,難道不嫌晦氣么?
再一打聽,原來唐子義半年前因一場高燒差點丟了命,因此被愛戴著他的百姓自發建造了這樣一座祠堂,整日為他焚香祝禱,據說正因此,才令唐子義一度恢復了健唐。
但最終仍逃不脫年輕離世的命運,猝死時年僅二十六歲。
著實是可惜了。
閻先生說,唐子義不僅自小樣貌出眾,而且聰明過人,十六歲中解元,十八歲中會元,二十歲時金榜題名,得了頭名狀元。可惜,如此一個天之驕子,從出娘胎起就一直體弱多病,仿佛老天覺得過于極致之美不應賜予一個凡人,因此剝奪了他的健康。
原本沒做官時,他的身體倒還不算糟糕,畢竟家境不錯,整日調養著,年復一年倒也一直無事。但自從任了桐廬縣令,一來新官上任三把火,二來終究年輕氣盛,成天想著懲惡除奸,做出一番成就,因此日夜操勞,生生把原本就差的身體底子給弄得更加糟糕。
一來二去,半年前一場高燒突然而至,險些把他性命當場奪去。
至此,唐子義方才幡然醒悟,常此操勞下去,定當折壽,因此打算再過一陣就遞交辭呈,回家好好休養調理。
誰知辭呈還沒來得及起草,他竟突然猝死,只是不知為何,明明應該是天仙模樣的一個人,躺在棺材里的那張臉看著卻幾乎像是個惡鬼,好像他死去的那一瞬,不僅被老天收去了他的魂魄,連同他的美,也一并收了個干凈。
每每想起這一點,清桐就不由得一陣惡寒。進了客棧后,雖有些顧慮,她仍沒忍住將這疑惑對閻先生說了出來。
閻先生聞言淡淡一笑:“我記得唐生說起過,他自小便有心疾,一旦勞累過度就會難以呼吸。死后樣貌變成那樣,恐怕就是心疾發作。”
“原來是這樣……”
但不知怎的,清桐心里總覺得隱隱有些不對勁,卻一時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見閻先生兀自坐到一旁拿起煙桿輕輕敲了敲,便拿著火石走到他身邊,一邊替他將煙點上,一邊伏在他膝頭,抬眼看著他口含白玉煙嘴,閉目養神的模樣:“那先生又是怎么跟這位唐大人相識的?先生說跟他結識得比較特別,但不知究竟是怎樣個特別法?”
“呵……這個么,其實倒也沒什么。十年前他在平遙居住時,同供職在那里的伯仁相識,志趣相投結成忘年交,遂同我也有些往來。因此不慎被他瞧見我為一場命案所做‘倌兒’之舉,驚怕之下,將我視作操控死者的巫醫,從此對我避而不見。所以,你說他怎肯將我的事告訴他的妻子。”
聞言,清桐忍不住撲哧一笑,似乎想象得出,當年那個十六歲少年在親眼目睹了閻先生的“起死回生術”后,眼里會涌出怎樣一種駭然之極的情緒。
但笑著笑著,眉頭卻輕輕蹙了起來,若有所思道:“先生,清桐忽然想到一件事。”
“什么事?”
“心疾發作時,嘴角會破裂么?”
“不會。”
“那為什么唐大人的嘴角上隱隱有著破裂的痕跡?”
“這個么……”
沒等閻先生回答,忽聽門上有人輕輕敲了兩下:“先生在么?”
一個女人的聲音。
夜深人靜,卻不知會是誰家女子突然造訪客棧。
于是清桐立即站起身問道:“誰?”
“妾身林氏香云,有事想求見閻先生……”
一杯茶沏好,林香云依舊低頭坐在桌邊,咬著嘴唇不發一言。
但低垂的眼簾不時微微顫抖,似是透過睫毛在偷眼看著閻先生,想說什么,卻總因畏懼而沉默。這讓清桐有些費解,于是將茶擺到她面前,笑了笑道:“姐姐夜深獨自出門,不怕家人擔憂么?”
林香云搖了搖頭。
“那姐姐來找我家先生,究竟所為何事呢?”
林香云受驚般抬頭看了她一眼,用力揉了揉手里的帕子:“因……因為聽說閻先生今日來了,且就住在附近……所以特來求見……”
這真是個美得全身上下幾乎沒有一點瑕疵的女人,尤其受驚時那雙眼睛,烏亮玲瓏,晶亮透徹,小動物一般楚楚可憐。清桐更快地問了句:“姐姐怎會認得我家先生?”
“……不,不是認得,只是聽說……”
正待繼續追問,忽見閻先生放下煙桿朝她輕瞥一眼,清桐不得不停下話音,慢吞吞走到他身旁。
“不知姑娘來見閻某,究竟所為何事,但講無妨。”閻先生淡淡一笑,對林香云放緩了聲道。
林香云緊繃的神情慢慢松弛下來,過了片刻,似下定了決心,她將身子坐了坐直:“本不該這樣失禮,但又怕先生明日會離開,白白錯失了機會,所以香云無論怎樣也要來同先生見上一面。先生既然同唐大人多年未見,如今卻在他亡故后不久突然出現在此地,必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因此,先生必然能為唐大人伸冤。”
“伸冤?”聞言,閻先生眉梢輕輕一挑,“姑娘何出此言?”
“因為唐大人并非死于疾病,而是被人所害。”
“姑娘可是親眼所見?”
“……不是。”
“可有確鑿證據?”
“沒有……”
“既然如此,姑娘何以斷言?”
“聽聞先生有讓死者開口說話的本事,何不以此令唐大人開口,親自訴說自己的冤情?”
自唐子義病逝后整整五天,穆貞從未踏進過他的書房一步,似乎每次經過那間屋子,總能見到他瘦削的背影坐在那里,一動不動,似乎稍稍一點聲音就會將他驚動。
但許是離下葬的時間越來越近,這天再次經過書房時,神使鬼差的,她往里走了進去。
屋里彌漫著藥湯的氣味,長年累月,它似乎早已成了唐子義身體的一部分,清清淡淡,令她呼吸急促,卻又不舍得轉身逃離。于是繼續慢慢往里走,到了書桌邊坐了下來,和往常一樣打開右手邊最后一個抽屜,從底下夾層里抽出一卷畫來。
畫是幅仕女圖。唐子義親手所繪,但所繪之人卻并非穆貞,而是個比穆貞年輕,也遠比穆貞美麗得多的女人。
女人美得像春日牡丹,因此,也像牡丹一樣吸引著每一個見過她的男人的視線。無數次穆貞對著這幅畫,想象唐子義畫著它時的神情,不知是專注?是眷戀?亦或者是一種念而不得的傷懷?
她清晰記得,那年他為了這個女人累到咯血,仍不知疲倦,日以繼夜明察暗訪,終于令一場轟動一時的案子得以浮出水面。
卻也因此險些耗掉自己大半條命,并得罪了上司官員,令他斷了升官之路。
旁人以此贊頌他的清廉不阿,唯有穆貞看在眼里,透徹于內心。
她知道唐子義在第一眼見到那女子時,便已沉淪在她令人銷魂斷腸的明眸下。
自此,一張張,一幅幅,全是那女人的畫像。
也自此,為她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即便是要他的命去換。
“夫人……”正對著畫看得出神時,穆貞聽見自己的丫環在門外輕輕喚了她一聲。
“何事?”
“閻先生有要事求見。”
“閻先生?”她怔了怔,遂想起那張清瘦俊逸的臉,和他說話時那副溫潤有禮,卻又淡然得令人感到有些清冷的神情。
昨日同他第一次見面時,她曾對他說了個小小的謊。
她說從未聽自己夫君提起過他。
但其實,在頭一遭聽唐子義提起那位平遙巫醫閻先生時,她就再沒能把對此人的恐懼從自己腦中抹去。試想,一個人,竟可讓人起死回生,若非神仙,便必定是個妖人。
直至親眼見到,卻發覺,原來這位巫醫并非長得一副妖魔鬼怪的模樣。
他英俊又溫雅,言談舉止間并無絲毫異樣。
卻不知關于他的巫術,是否也同子義說的有所出入?
她輕輕點了點頭:“請先生廳內稍坐片刻,我隨后就來。”
一番梳洗后,在丫環陪伴下,穆貞緩步來到廳堂。
桌上的茶原封不動,而閻先生背對著她在西墻處站著,一邊望著墻上的山水畫,一邊有一搭沒一搭輕吸著手里那支煙。
也不知煙斗內裝的究竟是何種煙絲,沒有尋常嗆人刺鼻的煙味,只有一股好似茉莉般的淡淡馨香,伴著薄荷似的清透,在廳內兜兜轉轉,將這不大的空間染上一層極為好聞的氣味。一旁蹲著那名面容娟秀的小丫環,雖在主人身側,卻只一味笑嘻嘻逗弄著院中所養的看門犬阿花。
對此,她主人明顯并不以此為意。似乎無論身在何時,無論走到何處,他總是帶著這名小小丫環,卻又似乎從不將她當做丫環看待,沒有哪個丫環會穿著價值二、三兩紋銀面料的衣裳,還將上品羊脂玉磨成鈴鐺,林林總總隨意懸掛在腰際。
“這是夫君兩年前在杭州所繪,”一邊繼續往里走,她一邊道,“亦是我最珍愛的一幅。”
“十年前有幸見過唐大人的繪作,那時已驚為天人,現如今看來更是登峰造極。”
“先生過獎。卻不知先生今日前來所為何事?”
“為向夫人解釋一段過往。”
“……先生不是說過,為了遵從我家夫君的意愿,應對此段過往避之不談?”
“夫人可知皮影?在下能以皮影之術,令死去不超過七日之人,重新復生。”
“……先生!”見他如此直截了當,穆貞不由驚得立即打斷了他的話,“先生何出此言,可知怪力亂神,重則是要治罪的。”
閻先生望著她那雙驚惶不安的眼,淡淡一笑:“在下此術并非怪力亂神,無非醫術的一種,只是偏門旁類,所以令大多世人乍一見到,會心生恐懼。”
“我卻不懂,醫術是治病,又怎可令人死而復生。”
“此法并非是真的能令人死而復生,只是令逝者尚未離去的魂魄暫時重回體內,借此,可令逝者家人有機會同他們道別,或共處最后一段光陰,令悲痛之心得到緩解。”
“如此,妾身可同亡夫再度見面……再度說話?”
“正是。在下知曉,夫人嫁于唐大人這八年,夫妻感情一貫深厚。唐大人心疾突發猝死,夫人想必根本沒來得及同他道別,如此遺憾之事,若能有機會彌補,夫人可愿錯過?”
“自然不愿錯過。”
“所以,盡管知曉夫人聽后必然會受驚害怕,在下仍決定要將此告知夫人。無論夫人聽后信與不信,閻某都已有了個交代。夫人您說可是?”
一番話,聽得穆貞眉頭微微一蹙,半晌沒能說出一句話來。
直至感覺到閻先生的目光,才輕吸一口氣,道:“先生此話……真叫穆貞有些左右為難。”
“夫人此話怎講。”
“穆貞曾告知過先生,有高僧囑咐過,因夫君亡故時間的緣故,頭七過后需立即入土為安,現如今若因先生這番話,和妾身對亡夫的不舍將他魂魄重新帶回陽間,從而延誤了他最好的安葬時機,那穆貞豈不是害了他?”
“夫人所言極是。”含著煙嘴輕吸了口煙,閻先生淡淡一笑道,“但,倘若在下能在今日子時前將唐大人喚醒呢。”
“……子時前便能將他喚醒?”穆貞怔了怔。
“沒錯。”
“那……”眉心再度一蹙,她將目光停留在閻先生那張俊美的臉上,似是想看透這男人平靜的目光中究竟藏著些什么。
片刻后匆匆一笑,她避開閻先生回望向她的目光,用力點了點頭:“那,有勞先生了。”
清桐覺得,若她家先生是個逼債的,必然是不將人逼死就不善罷甘休的那種。
任誰都看得出來,唐夫人穆貞從頭至尾都沒有動過讓她丈夫重新醒來的念頭。
甚至對此感到害怕。
這便更應了林香云的話,她說唐子義是被人謀害的,而謀害他的人,很可能就是他的枕邊人穆貞。
林香云是唐子義的義妹。
所謂義妹,其實兩人互相欽慕已有多年,因林香云自小跟唐子義青梅竹馬,若不是家境敗落被唐家悔婚,如今的唐夫人根本就不會是穆貞。
原本十二歲時,兩人就因唐子義去了平遙而被迫分離,卻不料時隔多年,會在桐廬縣重新相遇。
相遇時已物是人非,唐子義早娶了杭州穆云山莊的千金穆貞,而林香云則一直對自己的境況躲躲閃閃,不愿明說。
后來才知,由于林香云的父親死得早,家道中落,她不得不前往桐廬縣,寄居在她叔叔林有梁家中。
林有梁是個生意人,經營數家綢緞莊,極為富有,往來亦都是達官貴人。在林香云還小時,叔叔便一直對她很好,體恤有加,幾乎像她親生父親一樣。但到林香云漸漸大些后,從林有梁對她漸漸更為親近的態度,和有些過火的舉止中,她方才明白,原來林有梁對她如此之好,并非因她是自己兄長的女兒,而是看上了她這個人。
她很害怕,卻對此毫無辦法,所以當林有梁帶著一身酒氣摸進她房里玷污了她,她一聲都沒吭。
而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
直到她懷孕,林有梁竟不顧他妻子的大哭大鬧,力排眾議,強行將她納為第五房小妾。
林有梁家大勢大,旁人看在眼里怒在心里,卻沒有誰敢吱聲,便是當地縣太爺,明明知曉這一點,仍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甚至在林有梁強娶林香云的那晚,還去喝了“喜酒”,并收了千兩紋銀的紅包。
如此,整整過了七年,直至縣令調任,新的縣令來到桐廬,這案子才破土而出,出現在新任縣令唐子義的公案上。
他用了將近兩年的時間搜集證據,上下奔走,最終將林有梁拿下定罪,判了他一個剮刑。
無論說他清廉鐵面也好,說他公報私仇也罷,林香云這一輩子,確確鑿鑿是被唐子義所救。
脫離了火坑,但林香云再也無家可歸,又不能返回家鄉老宅,唐子義便悄悄給她在封家埠置下一套小小房產,又時不時接濟她一些銀子,以令她衣食無憂。
到這步田地,唐子義對林香云的情意早已不言而喻。但因唐子義不忍讓妻子穆貞傷心,亦不愿做個負心人,因此始終不能給林香云一個名分。
所謂天下無不透風的墻。原本就有感情,之后的相處又如蜜里調油,盡管兩人的私會已做得十分隱秘,仍被穆貞覺察出了風聲。
她堂堂穆云山莊千金,怎堪忍受自己丈夫背棄自己之舉,因此日日逼迫唐子義同林香云一刀兩斷,否則,便要將他當日在公堂上假公濟私之事稟明知府。
大約半年前唐子義那場突然而來的重病,就是因此而起。
那場病幾乎要了他的命,穆貞這才不再逼迫,只要求唐子義待到病體有所好轉,便上書提交辭呈,從此隨她返回杭州。
本以為就此能徹底斷了唐子義同林香云之間的糾纏。
但豈知,感情這東西,越是想用刀狠狠且迅速地斬斷,越是會藕斷絲連,甚至如星星之火,越聚越多,越燒越旺,終成燎原。
跟林香云分別時間之久,久到即便拖著病體,唐子義仍找了機會偷偷離開縣衙,只為去見一見意中人,一解相思之苦。
這自然再次被穆貞所知,并在林香云家中將兩人逮了個正著。
但同以往不一樣,這次她沒有再吵再鬧,甚至也沒有逼迫唐子義離開林香云的家。
她轉身就走了。
這反而令唐子義有些不安,因此跟了回去。
自那以后,林香云便再也沒有見到唐子義,直到六天前,突然傳來唐子義抱病身亡的消息。
“大哥的病雖重,但自小便這樣時好時差,若說他常年一病不起,漸漸不治而亡,妾身倒還相信,但縣衙中傳出的卻是他突發心疾。”說到這里時,林香云抬起頭,用她那雙美麗而憂傷的眼睛直直望向清桐,“好端端的,怎的會突發心疾?況且心疾發作必然面色赤紫,怎可能面色蒼白發青,因此勢必另有隱情,你說可是?”
清桐想了想,點點頭。
“所以,如今除了我,只怕沒人能為唐大哥出來伸冤了。”
“但你為何認定害死唐大人的,是他夫人呢?”
“除了她還能是誰?”
清桐怔了怔,搖搖頭。
子時剛至,穆貞便聽見丫環在門外輕輕通稟了聲:“夫人,閻先生有請。”
她手微微一顫,險些被手中剪子戳傷了自己。
怔怔坐了片刻,方才放下剪子站起身,推門朝外走了出去。
一路走在回廊中,心亂得不行,數次幾乎站立不穩,一旁丫環疑心她身體不適,不由擔憂道:“夫人,不如明早再去,那閻先生也真是,這樣晚了竟還要夫人親自前去客房見他,真是無禮。”
穆貞卻說不出話來。
抬眼見到客房已近在眼前,只覺得心跳更加紊亂起來,幾乎連呼吸都有些不暢,不得不暫停下腳步,示意丫環不要再繼續跟來。
她提起裙擺獨自一人慢慢朝前走,直至走到那道門前,起手想推,卻突然覺得這門仿佛有千鈞之重,竟讓她用盡力氣都無法推開。
半晌,才發覺自己的手根本就沒有碰在門上。
這是怎的了……仿佛全身都麻木了,這扇門內即將讓她見到一個人,一個死而復生,但不知在見了她之后,會對她抱以何種神情的人。
一想到這點,手突然抖了起來。
“先生在么?”稍用了點力將門推開,穆貞朝里走了進去。邊走邊朝前望著,原本臥床的位置多出一道屏風,而屋子里外并不見閻先生的身影,也不知這短短時間,他兀自去了哪里。
就在這時,忽聽屏風背后有腳步聲輕輕一響,似乎隱隱有呼吸聲從那方向傳來。
“閻先生?”眉頭輕輕一皺,她猶疑著朝那方向慢慢走了過去。
直至即將走到屏風邊,忽然床畔燭光亮起,將一道身影無聲無息投到了屏風上。
雪白的屏風,映著黑色的身影,令那身影看起來格外清晰。
見狀穆貞只覺得喉嚨里狠狠地一哽。想立即轉身,腳步卻不聽使喚地繞過屏風,朝床畔走去。
一步步走得飛快,如她此時幾乎要沖出喉嚨的心跳。
隨后她的腳步卻一下子停了下來。
她見到床前站著一個人。
一個令她這幾日來無時無刻不在思念,思念到連吸口氣都會感到心口發痛的人。
“夫君……”她不顧一切地叫了他一聲。
他愣了愣。
慢慢轉過頭,目光有些茫然,仿佛眼前蒙著一層霧。
他透過那層霧費力地看著她,然后伸手朝她指了指,有些費力地說了句:“你……是誰……”
啪啦一聲輕響。
穆貞覺得那塊壓在她心口很久的石頭落到了地上。
他忘了。
唐子義他忘了。
忘了她是誰,那么必然也忘了,那個如牡丹花般嬌艷的女人。
穆貞撲進了他的懷里,再無法按捺住心中悲憤,一邊捶著他的胸膛,一邊大哭了起來:“我是你的娘子啊!阿義,我是你的娘子啊……”
“……娘子?”
他神情依舊是茫然的。
這個跟活著時的唐子義一模一樣,連身上的氣息都沒有任何不同的男人,此時一如當初那般安安靜靜地站著,安安靜靜看著她,帶著一無所知的迷茫。
這便是“死影”么……
唐子義曾經帶著無比的恐懼和不安,在漆黑的夜色中對她描述過的男人,用人皮所制造的人。
他確確實實就是唐子義啊……
“娘子……”再度聽見他呼著溫熱的氣息這樣叫著她時,穆貞用力抱住了他,希望時間就此停止,就此凝固,將這全無記憶的唐子義,永永遠遠這樣凝固在她的懷抱里。
朗月當空,縣衙庭院內怒放著的木芙蓉被籠在一層淡淡的月光下,亦散發著一絲絲朦朦朧朧的暗香。
如此良辰美景,若是有一杯酒,一點細細的說笑聲陪伴,想必是極愉悅的。
奈何,那總愛說笑的孩子此時正在客棧被窩中睡得正香。想到此,閻先生目光微閃,自口中徐徐噴出一道煙圈,隨后抬頭望向漫天星光,仿佛沒有聽見身后那陣由遠而近的腳步聲。
腳步聲在他身后不遠的地方停住。
一動不動站了片刻,慢慢將握在手中那把尖刀抵在閻先生脖子處,輕輕嘆了口氣。
“夫人睡不著么?”閻先生自言自語般問了句。
“如此美好的夜,怎叫人睡得著。”穆貞看著手中閃閃發光的刀刃,答道。
“想必夫人已見過那死影了。夫人謹記,道別后便將他歸還在下。”
“若先生不提醒,妾身倒忘了,是先生創造了他,所以時間一到,妾身應將他歸還先生。但若先生死了的話,他是否永遠都屬于我了呢?”
“所以夫人此時到此,手中握著尖刀,便是打算殺了在下?”
“你不怕死?”
“生亦無畏,死有何懼。”
“我卻下不了這個手。”說完,將刀子慢慢收回,穆貞從他身后走出,在他身旁的石凳上坐了下來。
面色蒼白,仿佛剛從煉獄中歸來。
“夫人身體不適么?”見狀閻先生問。
她搖了搖頭:“不,只是過于開心。終究只是曇花一現。”
“花期雖短,卻美得令人畢生難忘。夫人,那可是能伴你一生的記憶。”
“記得第一次見到他時,我曾以為他是個女人。”話鋒一轉,穆貞目光閃閃地望向閻先生,似笑非笑輕輕說了句。
“唐大人之美,的確如洛神出水。”
“所以聽聞他向我家提親,我著實覺得好似在做夢一般。直至婚后,仍患得患失,怕這樣美好的一場夢,終究會被現實所砸醒。我只是普普通通一個女子,若說文才能匹配夫君倒也罷了,奈何樣貌文才,妾身一樣都不具備。”
“那么夫人有沒有問過唐大人,他當初緣何會向你家求親?”
“想問,卻又不敢問。待到想問個明白時,他卻已不在了……或許正如先生所說,曇花一現,雖然花期短促,卻足以令人將那美好的記憶相伴一生。”
“夫人能這樣想便好,人最怕‘執念’二字,若夫人在見到唐大人的死影后更加無法放下,那才是糟糕。”
“既有令人無法放下執念之險,先生又何必制造出這樣能令人生出執念的東西來?”
“劍有雙刃,事有雙面,單看每個人以怎樣的角度去看待。”
“先生為妾身的夫君制造死影,怕不僅僅只是為了慰藉妾身對亡夫的相思之苦吧。”
這句話出口,閻先生淡淡一笑,似沒有瞧見穆貞那雙細彎雙目中閃爍的晶瑩淚光。
穆貞任由那點淚從眼角滑出,隨后抬起頭:“是我殺了他。”
“夫人說什么?”
“是我殺了我家夫君,閻先生。就在六天前,就在我知曉他仍對那林香云念念不忘的時候,是我不顧他身體的孱弱,同他起了爭執。亦是我,分明見他病情發作,卻對他病痛的神情置之不理。若當時我能及時將藥取來,給他服下,他斷然不會死……”說著,她用力揚起一抹笑,“如今所遭受的一切孤獨,一切苦楚,皆是我罪有應得。”
說罷,她站起身對著閻先生盈盈拜倒,“謝過先生給妾身這樣一個機會,能再度面對亡夫活生生的容顏,去將這一切思前想后,明晰過來。”
話音落,她起身兀自朝著來處快步離去。
獨留一片月光靜靜揮灑在庭院內,皎潔一如往常,將閻先生那道身影靜靜包圍。
不久后內室方向突然傳來一片驚呼:
“快來人!來人啊!主母身上都是血!都是血啊!”
桐廬縣知縣夫人唐氏穆貞,因思念亡夫心切,不堪忍受獨自存活于世之苦,于亡夫頭七當晚割喉自盡。
這消息在知縣唐子義下葬當天,如風一般傳遍了整個桐廬縣,聽聞者無不扼腕悲嘆,為這夫人如此一番情深意切而感嘆不已。
唯有林香云知曉內情。她推門而出,一眼見到正從院外走來的閻先生和清桐時,眉心微微一蹙,幾乎想立時轉身回屋,但想了想,仍站定腳步,輕輕行了個禮:“妾身謝過閻先生。”
說罷,見閻先生淡淡一笑,不由下意識脫口道:“但香云有一事不解,還望先生明示。”
“何事?”
“先生既已查明穆貞是害死唐大哥的真兇,何不令她真正伏法,讓世人皆知她的罪行。偏偏由得她揮刀自盡,在世人面前白白立了塊重情重義的牌坊?”
“唐大人在寫給臨平知縣劉伯仁的書信中,曾隱約提起過,他近來為一事所困,那事由他親手審辦的一起案子所起,幾乎要令他家破人亡。”
“香云不懂先生在說些什么。”
“在受到噩夢的困擾后,劉大人寫信囑托我前來桐廬探望唐大人,以期夢境的預示是假。但當閻某來到此地,卻獲悉唐大人已因病倉促離世。原本,閻某并不曾將唐大人的信,與唐大人的死聯系到一起,但偶然見到唐大人的尸身后,卻讓閻某對唐大人的死產生了困惑。”
“怎樣的困惑?”
“正如姑娘所言,一個心疾突發而猝死的人,怎會面色發白泛青?原該是憋著一口氣,因此面呈赤紫色才對。而一個因心疾而亡的人,又為什么嘴角邊緣會有破裂的傷痕呢?必然是有人擔心他死前過于痛苦而發出的聲音,會引來別人的注意,因此用東西堵住了他的口,才留下了痕跡。”
“所以先生才……”
“所以我家先生才會前去知縣府中,以制作死影的借口將唐大人的尸身徹底檢查了一番,”不等林香云將話說完,清桐立即插嘴道,“否則,你道我家先生怎會有那樣的善心,僅憑你簡單幾句話,便去做那別人用萬兩白銀都未必能請動我家先生去做的事。”
清桐這番話令林香云面色微微漲紅,見狀,閻先生忽然問了她一句:“聽聞香云姑娘家中原是行醫的么?”
“祖上三代行醫,但到家父這代,因香云是女兒身,所以未能繼續承襲……不知先生為何有此一問?”
“既然如此,姑娘可聽說過‘水分穴’?”
“那是人肚臍上方一寸部位的一個穴位。”話音剛落,林香云目光一閃,“……先生為何問起這個?”
“聽說人的腹部受到傷害,頭頂鹵門骨中心部位會出現紅色的血暈傷痕,因腹部受傷害時,劇痛會使人猛然憋氣,于是氣血上涌所導致。當閻某同仵作查驗唐大人尸身時,便在他腹部水分穴處,找到了幾處細微針眼,顯然是善于醫術和針灸之法的人所為。因此,在將唐大人顱骨取出后,我倆立即查看了他頭頂的鹵門骨,果然,在那中心部位,有一片已呈暗色的血暈。因此閻某推測,唐大人猝死當晚,有人憑借豐富的醫術經驗,以針灸之法,刺了唐大人身上一處萬萬刺不得的穴位——水分穴,令他在劇痛中備受折磨地死去。又恐他痛極發出的哀叫聲驚動了縣衙中人,所以還將他的嘴給堵上,導致他嘴角受傷開裂。”
“……那么那個人究竟是誰……”
“那人究竟是誰?必然不會是唐夫人,一來她無半點醫術經驗,二來,她因當晚同唐大人爭執后唐大人的病發而受了驚嚇,因此在唐大人死去前,早已離開唐大人的臥房。因此,那個害死唐大人的兇手,必定是個懂得醫術,又對唐大人臥房所在地了如指掌,并且連唐府中所養看門犬都不會見之就吠的人。”
聽到這里,林香云沒再繼續問下去,只挺了挺身子,冷冷一笑:“先生莫不是在暗指,那害死唐大人的兇手,就是香云?”
“唐大人在給臨平知縣的書信中,曾這樣寫道:那姑娘同唐某算是青梅竹馬,一別多年,再見時卻不料落入火坑。唐某知曉后一時憤起,便用了兩年的時間將她叔父繩之于法,并判了剮刑。殊不知,從此之后,唐某卻因這個案子而深陷困境,無法自拔,皆因初見她時,只覺人比花嬌,一時心猿意馬,亂了分寸,豈料之后,她以此脅迫唐某,對唐某日日糾纏,逼唐某納她進門。最終此事被內子知曉,令她痛苦不堪,遂使唐某下定決心要同此女徹底斷了往來,結果她竟以死相逼,繼而還發了瘋癥,趁唐某不在府中時闖到內子住處,對她揚言我要將她休去……”
說到這里,閻先生意味深長地朝林香云望了一眼,“不知為何,這信上內容似乎從姑娘口中聽到過,卻又天差地別。不知信上所寫以及姑娘所講,究竟哪個故事才是真的?”
“先生愿信哪個?”
“閻某不知。只知一點,若唐大人被害當晚你不在唐大人的房中,又怎會知道唐大人的尸身面色蒼白發青,而非其他顏色?莫非香云姑娘也受了唐府中的邀請,前去靈堂祭奠,并開棺瞻仰了唐大人的遺容?”
林香云慢慢朝后退開半步:“先生這一番話,不過只是武斷臆測而已。”
“臆測也好,胡說也罷,姑娘但請牢記一點,所謂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姑娘也曾說過,閻某近日出現在此地,冥冥中自是有天意的。”
說罷,不等林香云再度開口,閻先生轉過身,頭也不回地徑自離去。
清桐見狀正要跟上,但忽地心念一動,扭頭朝林香云身后望了過去。
林香云身后的房門內,影影綽綽站著一道人影。
他在她身后一動不動站著,一動不動望著她。
目光冰冷,瞳孔帶血。
清桐肩膀不由微微一顫,搓了搓手背迅速追上了的閻先生。
待觸摸到他衣袖上的體溫,這才緩了緩呼吸。
“先生這是在生氣么?”
“你怎知道。”始終是不冷不熱的淡然,正如他那雙眼睛一如既往的安靜。
清桐笑了笑,在他衣袖上輕輕拽了把:“如此好看的一副模樣,必然是因了先生動怒的緣故,真是少見得很,來來,讓清桐多瞧兩眼。想那唐大人雖是浙西第一美人,而我家先生卻是天下第一絕色呢。”
“說得再好聽也不會給你多的賞銀。”
“那先生就對清桐多笑兩下。自古美人一笑值千金,先生多笑幾下,清桐可就發大財了。”
一句話引得閻先生嘴角輕輕一揚。
“以往見過的事多了,從未見先生如此動怒,所以……先生這次是解了唐大人那‘倌兒’的封印,允他動煞氣了么……”
“那林香云不該如此狠毒。唐子義不顧自身安危救她于火海,雖有為自己一己私欲之嫌,終是她的恩人。她不知感恩也罷,欲同唐子義存有私情也罷,萬不該為了自身過去所受的痛苦,而嫉恨唐夫人,由此殺死唐子義,并想方設法誤導他人,試圖令穆貞背負謀殺親夫之罪,以此發泄自己心中怨恨。”
“所以先生此次放任唐大人尋仇了是么……”
“單純情殺,或許我可袖手旁觀。但為情殺人又陷害無辜,此種惡行我若不管,則天理難容。”
“但是……”想再說些什么,但見閻先生眼中冷冷閃動的目光,清桐嘴張了幾下,最終什么也沒能說出口。只輕輕將頭靠在他肩膀上,一邊跟隨著他步伐慢慢往前走,一邊輕輕嘆了口氣。
“想那唐夫人也著實可憐,就為自己其貌不揚,又無半點文才,因此在自己那如驕陽般燦爛的夫婿面前,簡直低微到了骨子里,連自己夫婿為何會去她家求親的原因,都不敢問出口。”
說完,見閻先生依舊不語,繼續自言自語道,“說起來,我家先生的模樣也是如驕陽般燦爛,若有一日,我家院中也出現些香云香玉香風的,到時卻叫清桐該怎么辦。”
見閻先生終于被自己的話吸引,清桐立即彎眼一笑,拔下發髻上那支纖細如柳葉的簪子,將它對著夕陽處照了照,“自然是讓她們生不如死啦。”
“你這丫頭。”閻先生笑了笑,正要朝那丫頭毛茸茸的發髻上撫去,但一眼瞥見身后慢慢跟來那道人影,遂停下動作,“回來了么?”
“回來了,先生。”
“辦妥了?”
“辦妥了。”說罷,將手中一把染血的劍遞到閻先生面前,那人朝著清桐扭頭望來的目光,微微點頭行了個禮。
好漂亮的一張臉,不愧是浙西第一美人吶……清桐一邊望著,一邊暗想,一邊悄悄咽了咽口水。
劍入閻先生的手,倏地聲化作團青煙,帶著股血腥的味道漸漸在空氣中飄散。
“大人也該走了。”隨后他朝唐子義伸出一只手。
唐子義點了點頭:“但有一事,想托先生相幫。”
“何事?”
“子義明白,此次一走,必再無回路。而黃泉蒼茫,也不知此后是否能再遇到我妻,今生對她諸多虧欠,別離后終究連次道歉也未能說成,未免遺憾萬千。聽聞先生可在七日內與逝者通話,不知先生可否行個方便,替子義捎上一句話,給那決絕而去的貞丫頭么……”
“什么話?”
“初見之時,便是一見傾心。記得那年相見時,恰逢一場落花雨,她問我,她究竟是雨還是那花。我未曾回答,因她既非雨也非花,而是那滲入泥地,從此揮散不去的那片香……”
最后那句話消失在風中時,唐子義的身影也漸漸變薄,漸漸變輕,隨后嘩啦一聲輕響,如同一張紙般搖搖曳曳飄落下來。
被閻先生將手一探,輕輕握入手中。
這當口天上飄下幾道雨絲,雨中夾雜著片片金色花瓣,被風一吹,旋旋轉轉,散著一片宜人甜香,煞是好看。
“呀,先生,看,落花雨么……”清桐仰頭看著,想起剛才唐子義那番話,眼中忽閃出一道艷羨的茫然。
“不過是雨打桂花落而已。”
“想來當年那唐子義的回答也必定同你一樣無趣。”
“呵……”
“先生,那么清桐是這雨,還是這花兒呢?”
“清桐是這世上最碎嘴的丫環。”
“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