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漆雕醒
推理懸疑小說作家,12月生人,典型的射手座性格:一半理性,一半野性,此消彼長,彼消此長,從未消停也從未均衡,所以在不同時期的朋友眼中幾乎是完全不同的人。最愛的是自由,最恨的是失去自由。座右銘:愿為云外花,開在逍遙處。非常幸運地住在全國最悠閑的美食之都——成都。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在所認識的人中稱得上最貪心的夢想:有神仙本事,享凡人快樂。
代表作:獨家刊于《最推理》的“民國黑鳳凰”系列,最新系列為“三十六計”。
曹順被一聲槍響驚醒了。
他騰地坐起來,滿腹狐疑地看著窗外,月色正濃,樹葉的影子紋絲不動地躺在地上,像一群沉沉熟睡的小人兒,他的黑狗在一旁狂吠。
那槍聲是真的嗎?或者只是做了個夢?
上海城里偶爾會聽見槍聲,一個人被一顆子彈擊中,倒下來,鮮血順著小孔往外冒,一群人驚叫著散開,假如他還算是個人物,在第二天的報紙上也許會看見那個死人的名字,如果他不是,那么便什么也沒有,就算他的血曾經濺到你的身上,你也不會知道他是誰,以后會埋在哪里。
這就是上海,每天都有人被它吃掉,每天都有人替它吃人。
可是這里離上海城有五十里地,只有叢生的荒草和十幾棵果樹,它們甚至養活不了他一個人——正是這貧窮讓他感覺安全。
槍聲不該出現在這里。
狗叫也許只是因為發現了黃鼠狼。
然而第二聲槍響打破了他的愿望——開槍者距離這里不會超過兩百米。
他發著抖想,他的草屋雖然又臟又破,但在這荒郊野外卻是顯眼的龐然大物,絕不可能避開別人視線,而他的狗也正在把危險引近。
江湖上有個不成文的行動規則:斬草除根。即便他什么也沒有看到,也是別人的一枚眼中釘。
曹順抓起獵槍,從窗子爬了出去,拼命往密林深處跑,林子里有蛇、有狼、還有致命的毒蟲,但是它們都沒有他的同類可怕。
人是最可怕的猛獸。
死人的身上還殘留著濃濃的桂花香水味兒。
女尸年輕的身體倒在梳妝臺前,嘴上的艷紅與臉色的青紫形成令人震驚的對比。常天掃視四周,這是一間裝修豪華的單人化妝間,死者李琴是古德電影公司剛剛簽約的女演員,正在拍一部新戲《貴婦復仇記》,她擔綱女主角。在此之前,她給電影明星白鳳做了兩年的助理,但沒有獲得特別的機遇,只演過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三流小配角,“不成腕兒就成蟲”這游戲規則在戲劇界和電影界是通用的,所以這個行業的競爭才格外慘烈。
李琴脖子上有明顯的麻繩勒痕,但房間里的物品陳設都整整齊齊,沒有掙扎的痕跡,連指甲縫里都沒有皮肉——李琴在被人殺死的時候已經失去了意識。
常天端起李琴化妝桌上的水杯,整整一滿杯桂花茶水,杯口也沒有口紅印,李琴應該還未喝過。
化妝室的東側是一個紅褐色的立式酸枝木衣柜,名貴的木材中散發出一種類似薔薇的香氣,打開衣柜,里面掛著幾件時髦的洋裙,還有一件名貴的狐皮大衣,柜底有一雙明顯的皮鞋印,大概四十碼左右,初步可以斷定兇手是一名男性,他一直躲在柜子中,等李琴失去意識后,便從衣柜中走出來,將其勒死。
“那天晚上九點收工,李小姐說有些累,要在化妝室里小睡一小時,不想被人打擾,讓我出去買夜宵,我一出門就聽見她把門反鎖上了,”姚芳是古德電影公司為李琴專配的貼身助理,今年十八歲,面容清秀,有一雙小鹿般聰明機靈的眼睛,語速很快,“我是算好時間回來的,回來時我敲了三次門,她都沒理我,我還以為她睡著了,沒敢再敲,等到早上她都還沒出來,我才覺得不對,心里慌得要命,便找人來撞門,真是嚇死人!”
嘴里說著“嚇死人”的姚芳其實并沒有特別害怕,她很冷靜地找了兩個保安守住門口,封鎖消息,先將事情報告給老板古德先,在取得后者許可后才報了警。
化妝室里確實有一張小床,但床單四平八整,被子疊得整整齊齊,枕頭也沒有被睡過的跡象。
李琴的死亡時間在十點到十一點之間,也就是說,在姚芳離開的一個小時里,她既沒有卸妝,也沒有睡覺。
常天打量著死者腳上的寶藍色高跟鞋,是全新的,跟又細又高。他揮手叫來屬下孫里,將死者的鞋子和絲襪脫下,發現小腳趾有新磨破的跡象。
明明梳妝臺下就放著一雙舒適的棉布拖鞋,為什么她不換掉這雙折騰人的高跟鞋呢?
還有,兇手為什么要選擇勒死李琴呢?勒死固然比用槍藥安靜,比用刀要干凈,可是如果李琴掙扎得厲害,暴露的風險還是不小,而且兇手如何確定李琴一定會獨自呆在化妝室呢?按照姚芳的說法,一般情況下都是她幫著李琴卸妝的,李琴這是第一次單獨留在化妝室,兇手怎么會選擇如此冒險的方法?
這里面定有蹊蹺!常天掏出鼻煙壺來吸了一口。
“她可有提起有什么人想對她不利嗎?你知不知道她都有哪些仇人?”
“我做她的助理才三天,”姚芳并不掩飾她的心情,“我不了解她,她也不是什么事都跟我說,她有沒有仇人,我是真的不知道。”
小丫頭鬼精靈呢!常天心里暗嘆,就算知道什么,只怕她也會為了自保守口如瓶。
“你來上海多久了?”常天換了個問題,“你在這兒工作多久了?”
姚芳對這個問題沒有防備:“我來上海三年了,在古德也做了一年了。”
“一直給人做助理?”
“你以為助理是那么好做的?”姚芳皺皺鼻子,“我在洗衣房和廚房做了整整兩年呢!”
常天瞟了一眼走廊,不少年輕的女孩子在來來往往,大概走這條路的女孩子,每一個人都會做一朝飛上枝頭變鳳凰的美夢吧?李琴會是很多人嫉妒的對象吧?
“你們老板怎么會想到要捧李琴做女主角?”常天又問。
姚芳很努力地控制表情,但鄙夷還是從鼻孔里泄露出來:“哦,是孫小姐推薦的,本來這個角色定的是孫小姐,但是孫小姐不小心把胳膊摔斷了,沒法演了,她跟孫小姐關系好,孫小姐自然要幫她了!”
“哪個孫小姐?”
“孫雨茹啊!”
孫雨茹也是古德電影公司的女演員,如今正當紅,但這部戲的投資據說不小,古德電影公司旗下知名的女演員也不少,為什么老板會同意冒險啟用一位新人呢?
“這個角色競爭很激烈吧?”常天有意刺激姚芳,“李小姐的資歷是不是淺了點?”
姚芳不置可否:“只要老板覺得行那就行咯!”
常天的屬下王濤領著幾個人回來,向常天匯報錄取口供的結果:“昨天晚上九點收工,人基本上十點鐘就走空了,門衛說十點之后再沒有人出去,姚小姐是十點一刻回來的,昨天巡夜的安保也沒有看見可疑的人。”
在化妝間的門被撞開以前,門都是反鎖著的,兇手只可能從窗戶離開,整個化妝室只有一個窗戶,位于房間的西側。常天站到窗口往外看,化妝室在一樓,窗外是一大片空地,沒有樹木遮擋,離大門也不過五十米距離,如果門衛側側頭,便可以看見這邊的情形,兇手從這里逃走,也要冒很大風險。
“昨天上戲的所有人都問了嗎?”常天再一次吸了鼻煙,“就沒有一個人發現異常?”
王濤搖搖頭頭:“都問了,沒有。”
常天在演職員名單中找到白鳳的名字,用黑筆在旁邊畫了個三角形的標記。
白鳳在這部戲里擔任女二號,飾演一位姨太太,戲份不多,其中有幾場戲,她要打飾演女仆的李琴耳光——根據調查得來的信息,白鳳在這個動作上格外“不用心”,打耳光的戲碼一共拍了十遍才過,李琴的臉都快被打腫了。
很明顯,她在公報私仇,傾瀉心中的怨氣——李琴曾經是白鳳的跟班小助理,現在卻一躍成為女主角,她卻成了陪襯紅花的綠葉,況且,這部戲的女主角她也曾經爭取過,只不過輸給了比她風頭更勁的孫雨茹。
白鳳與孫雨茹的不和在古德電影公司早就是公開的秘密,白鳳是古德電影公司的第一代女明星,孫雨茹是第二代,自古長江后浪推前浪,對于女明星來說,風光期尤其短暫,現年三十歲的白鳳,雖然保養得體,但無論如何也無法與青春無敵的孫雨茹抗衡,而且這兩人的矛盾還不止在事業上,孫雨茹的緋聞男友——司徒船業的老板司徒南,曾是白鳳的未婚夫,后來移情別戀,瘋狂追求孫雨茹, 用小報的說法來講,“孫雨茹一不留神就橫了刀奪了愛”。
不過這段戀情也沒有得到好結果——司徒南上個月突然失蹤了,經調查得知司徒船業有一船貨被人調了包,不得不雙倍賠償給貨主,以至于資金周轉失靈,負債累累,估計這司徒南為了躲債而溜之大吉。
孫雨茹力薦白鳳的助理做女主角,而且兩人關系竟然“很好”——這“很好”二字實在耐人尋味。
李琴是兩個月前被白鳳辭退的,理由是前者做事粗心大意,摔壞了她的一只名貴玉鐲,李琴因此被打發到公司的洗衣房做了女工,如果沒有孫雨茹的舉薦,將毫無前途可言。可是孫雨茹為什么要這樣做呢?是刻意為了給白鳳難堪嗎?更奇怪的是老板竟然同意了!作為一個影視公司的老板,古德先竟然會容忍旗下的職員內訌,甚至火上澆油,實在不合情理。
“為了制造話題吧?”王濤倒是有另一種看法,“報紙最喜歡這種新聞了,等于是免費幫他宣傳戲啊!買票看電影的人多了,他可以賺錢啊!對商人來說,賺錢最重要了。”
“可是對女演員的名聲沒有好處啊!”常天不同意,“孫雨茹的熒幕形象是清純玉女,公司會為了一部片子冒險讓她失去老影迷的認可?那這么多年的經營都白費了?”
王濤被問住了:“這倒也是奇怪。
事實上,在李琴被殺的晚上,她與白鳳之間的關系已經到了劍拔弩張的地步,那場戲李琴飾演衣錦還鄉的貴婦,她需要將喝剩的茶水潑到白鳳的身上作為報復,在反復幾次之后,白鳳便吵鬧了起來,直接摔了茶杯宣布辭演,丟下一眾人徑直離開了。
她是當日最早離開片場的人,而且再沒有返回。
會是憤怒的白鳳找人殺死了李琴嗎?可是李琴一出事,白鳳自然成為首當其沖的嫌疑人,白鳳會這么傻?
不管怎么樣,白鳳是必須要見見的。
常天有些小激動,他看過白鳳主演的多部電影,他甚至覺得如今的白鳳比她年輕時更有魅力,只是絕大多數人都不像他那樣想。
然而等到親眼看見白鳳,常天卻大失所望。
生活中的白鳳遠沒有熒幕上那般光彩照人,雙眼無神,連粉都遮不住黑眼圈,妝容潦草,皮膚狀態很糟。她對待常天的態度也讓后者生厭,她做作地讓女仆奉了茶,又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口吻對常天說道:
“我和你們司法科的駱科長很熟的,他也喜歡看我的電影呢,我跟駱夫人經常在一起打牌的。”
這樣的炫耀無非是為了讓常天“識相”,常天心里冷笑,駱楊才不會為了一個已經沒有利用價值的人白費力氣呢。別說是一個即將過氣的明星,就算是他曾經的頂頭上司,只要跌了價,他也照樣不給分毫面子。
“那真是再好不過了,白小姐看在駱科長的面子上,盡量多提供一些信息,幫助我們盡快破案,”常天將了她一軍,“駱科長一定會記住您這個人情的。”
“我要是知道什么,一定言無不盡。”白鳳冷冷地說,“只可惜那天我走得太早了,怕是幫不了你們了。”
“李琴曾經做過您的助理,”常天問道,“您覺得她這個人怎么樣?”
白鳳的臉僵了一下,然后緩緩道:“一般吧。”
“一般是什么意思?”常天追問。
“我不喜歡說死人壞話。”白鳳冷冷道,“一個人人品什么樣,說到底只有那個人自己心里最清楚,我們這些外人哪里知道?”
“你當初為什么要辭退她呢?”
“她打碎了我一個鐲子。”
“就為了一個鐲子?”常天一面問,一面打量著白鳳的豪華別墅。這是她幾年前鼎盛時期購買的,家具陳設都十分考究,只是家中只有三個仆人和一個司機,外面圍墻還有幾處年久失修,顯然白鳳的經濟狀況已經大不如前。
“你知道那鐲子多少錢嗎?她白做一年也賠不起!沒讓她賠已經夠便宜她了!”白鳳抬起手來看自己的腕表,“我不喜歡用笨手笨腳的人。”
“她好像也沒那么笨,”常天說道,“能做到女主角的人,都不會太笨吧?”
“哼。”白鳳冷哼了一聲,“給人當槍使的女主角罷了,什么時候鳥盡了,也就弓藏了。”
“你覺得什么人會殺李琴?”
白鳳斜睨著他:“我知道你們怎么想,你到這兒來不就是想套我的話的嗎?可惜真要讓你們失望了,那李琴是什么東西,給我提鞋都不配,她根本不值得被別人殺,殺她的人不是傻子就是瘋子!常長官,你的問題要是問完了的話,就請出去吧,我身體不舒服,想要休息了。”
“那么白小姐好好休息,我就不打擾了。”常天不以為意地聳聳肩,被人下逐客令于他早是家常便飯。
一走出白宅,常天便對王濤下了命令:“找兩個人輪流看著她。”
王濤十分不解:“我并不覺得她可疑啊!再說,我在周圍打聽過了,那天晚上她回了家就沒出過門!也沒別的人進去過!”
“她失眠。”常天說出他觀察的結果,“眼睛里全是血絲,而且心神不定。她嘴里有酒氣,香水都遮不住,廚房里在熬參湯——總不會是給仆人喝的吧?”
“也許是怕別人懷疑她跟李琴的死有關,本來事業就在走下坡路,這樣可不是雪上加霜?她擔心也很正常,在別人面前,多少要裝些樣子的。”
“不是為這個。”常天說著,回頭看了一眼白宅,“她心里的病,不是一天兩天了。”
對于常天的來訪,孫雨茹并不感到意外。
“李琴是我的好姐妹,拜托你們一定要查出兇手。這是我的一點小小心意,今后要麻煩您多多費心了。”孫雨茹眼睛尚未消腫,明顯狠狠哭過。
她將早就放在桌子上的紅色的盒子推到常天面前,里面裝著大約一百個大洋。她的右手還打著石膏,由一條三角繃帶系在脖子上,雖然如此,卻并未損及她的美麗半分,反而增了些我見猶憐的動人之色。孫雨茹的美與白鳳的美是兩種類型,一個嬌俏,一個冷艷,孫雨茹看上去更有親和力,也更容易讓人產生好感。
常天不客氣地把盒子收了:“孫小姐放心,常某自當盡心竭力。”
孫雨茹點點頭:“有了常長官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有一個問題,希望孫小姐能如實回答,”常天問道,“當初您為什么會推薦李琴做這部戲的女主角呢?
“一來,李琴是我的好姐妹,有好機會,我自然是要幫她的,二來,這姑娘也很有潛力,人漂亮,又聰明,是個好苗子,將來一準是要紅的,舉賢不避親,若是因為我這傷耽誤了戲,我心里實在過意不去,古老板正是用人的時候,不推薦她推薦誰呢?”
“你說李琴是你的好姐妹,可是她之前是白鳳的助理啊!”常天提出他最費解的問題,孫雨茹卻微微一笑。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就是看不慣白鳳欺負這姑娘,人家背井離鄉地來上海討生活容易嗎?就為了那么點小事,就要把人家的前途給毀了,這也太過分了!”孫雨茹皺了皺眉頭,“最開始,我跟李琴不熟,最多也就是替她不值,也不會為她打抱不平。可后來發生了一件事,讓我對這個姑娘特別有好感。”
“哦,是什么事?”
“我有一件外套送去洗衣房,衣服口袋里不小心落了一枚藍寶石戒指,李琴她沒有見財起意,親自把戒指給送回來了,這事連我自己都忘了,她要是按下不還,一口咬定沒見過,誰也不能拿她怎么著啊,那戒指值得起一個鋪面呢!你說,這世道這么壞,難得不難得?”
常天派人調查過,孫雨茹跟很多人都講過這個故事。常天點點頭:“那倒也是。就為這件事,你們就成了好姐妹了?”
“嗯。”孫雨茹說,“我信得過她。”
“可你們老板拍電影是為了賺錢的,用李琴這樣沒什么經驗的新人,他就一點都不猶豫?”
“那自然是有顧慮的。”孫雨茹說道,“可我說服他了。一部戲不是靠一個主角撐起來的,我們這一行,新人都想出頭,你要是不給新人機會,新人沒了指望,誰會好好賣力地去演配角?用了李琴,也是留人的一個法子。”
這話確實有一定道理。
“可誰也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孫雨茹嘆著氣,“我真是想不通,這么好的姑娘,怎么會有人要殺她?到底為了什么呢?”
孫雨茹把常天本來要問的問題給問了,常天便只好換一個問題。
“你推薦李琴,就不怕白鳳找你的不痛快?”
“如果心里不寬,那我推薦誰她都會不痛快的。”孫雨茹摸了摸自己脖子上戴著的一串珍珠項鏈,“做我們這一行,有些事得看開些,青春就那么幾年,她也罷,我也罷,老的不去,新的也還是要來,擋不住的,不如大方些,要是連這一層都想不破,那就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了。”
這倒是個明白人。相比之下,白鳳不論是氣量還是智商,都要遜上一籌,也難怪這孫雨茹能紅。常天他站起身來:“暫時也沒有別的要問了,我先告辭了。”
“有什么需要幫忙的盡管來找我。”孫雨茹起身相送,常天有意跌了個踉蹌,讓自己順勢往孫雨茹身上倒,孫雨茹慌忙扶住他,常天則趁機將孫雨茹的項鏈扯斷,珍珠立刻滾落了一地。
“啊呀呀,實在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常天立刻蹲下來拾撿珍珠,并用極快的手法藏起了一顆。
“沒事的,沒事的,您先忙,這些讓用人來撿就好了。”孫雨茹臉色變了,但口氣仍然柔和。
常天拿著珍珠走進一家珠寶店,找了個鑒定師。
“假的。”后者得出的結論與常天的判斷完全一致。
“真是奇怪。”常天覺得蹊蹺,這孫雨茹與白鳳不同,演藝事業正如日中天,怎么會戴一串假的珍珠項鏈呢?雖說項鏈做得逼真,可是遇上像他這樣的人,豈不是丟自己的臉嗎?明星是最要臉面的行業啊!
一百塊大洋,買三串珍珠項鏈也是有余了——常天拍了拍那個紅盒子,她能大方送出這筆錢,為什么自己卻戴一條假項鏈?
一件白狐皮大衣, 一只翡翠玉鐲,一只貓兒眼的戒指,一塊玉蟬項墜,十五件新做的高檔旗袍……這些都是李琴的遺物。
真是有意思。一個還沒紅的比一個紅透了的還要高調。
只是她哪里來的錢呢?常天查過李琴預領的薪水,不過三百元,而這些奢侈品加起來起碼值五千元,沒錯,作為一個女主角,一個準腕兒,李琴是該置辦些行頭——可這些行頭遠遠超過了她的經濟能力,畢竟,李琴在得到這個機會之前,只是一個小小的洗衣女工,每月不過二十大洋的微薄收入。
李琴并沒有男友,她的新戲還沒有拍完,身邊也還沒有追求她的多金公子。
會是孫雨茹的支助嗎?孫雨茹自己戴著贗品項鏈,卻大把大把的錢花在李琴身上,這未免太不合情理。如果不是孫雨茹,那么又會是誰呢?
“公寓里只有五十個大洋,我覺得好像有人在我們之前去過,”王濤回憶著前一天搜查時的情形,“應該是遭過賊,有好些地方被翻亂了,窗臺外的墻上也發現了腳印。”
常天把腿放在桌子上:“我懷疑呀,這個賊,在李琴死之前就去過了。”
“為什么?”
“那地方臨街,人來人往的,白天不方便,只能晚上動手。你們是下午去的吧?那只能是李琴死的那天晚上了。”常天瞇縫著眼,“剩下五十元,這個最可疑,有錢豈有不拿的道理?”
王濤有些開竅了:“您是說,這個賊不想讓人知道他偷了東西,所以留下五十元打馬虎眼?可是李琴自己有多少錢,她自己能不知道?”
“問題就在這兒。”常天打了個響指,“這個迷魂陣,不是給李琴布置的,而是給我們布置的!第一,他不想讓人知道李琴家里有某種東西的存在;第二,他很確定李琴不會回來了,換句話說,他知道李琴會死。”
“殺人和偷竊,很可能是同一伙人?”王濤嘆服,“李琴的死,可能和李琴家里的某件東西有關?而這件東西,很可能就是讓李琴一夜暴富的原因?”
常天拍了拍手:“孺子可教!看來,咱們得再好好研究一下李琴這個人了!”
“我年紀這么大了,還要受一個黃毛丫頭的氣,你是沒看見她那個潑婦樣,”錢翠芬挽起袖子,露出胳膊上的一條傷疤,“這就是她用指甲挖的!到現在都還沒好利索,我眼睛也腫了了好幾天呢!沒見過這么沒教養的野丫頭!”
錢翠芬今年六十歲,是古德電影公司的清潔工,在李琴做洗衣工期間,曾經與后者有過沖突。起因是李琴亂扔東西,她提出抗議,李琴不理,她便罵了幾句臟話,沒想到李琴竟然因此跟她大打出手。
根據其他幾個下層員工的證詞,李琴在做洗衣工的時候對她們客客氣氣,做了女主角便立刻翻臉不認人,連招呼都不打了。
“有一次我送茶水去劉小姐的化妝室,發現李琴正在偷聽,見我來了,撒謊說是不小心崴了腳,靠著門歇一歇,”古德電影公司的茶水女仆蔡小霞說道,“我不想多事,就沒拆穿她,她第二天還買了糕點來討好我,后來做了女主角了,竟然跟我的上司告狀,說要開了我,你說這是什么人?!”
所有的碎片拼出的李琴簡直像是一個怪物,她笨手笨腳,又聰明狡詐,她老老實實,又鬼鬼祟祟,她拾金不昧,又勢利虛榮,她急躁易怒,又隱忍刻苦……這真的是同一個人嗎?
常天的腦子里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也許當初李琴被辭退并不是因為打碎了一個鐲子,鐲子只是一個借口,很可能,白鳳和蔡小霞一樣,發覺了李琴鬼鬼祟祟的“奇怪嗜好”!
如果李琴真是裝出來的“人品好”,以孫雨茹的聰明和閱歷,難道看不出來嗎?想必,這個“人品好”也是別有隱情吧?
常天想起那條贗品項鏈,會不會孫雨茹有什么把柄掌握在李琴的手里,以至于不得不受制于后者,甚至被后者敲詐錢財?這才是她推薦孫雨茹頂替自己出演女主角的真實原因!
如果是這樣,孫雨茹便有了一個極佳的殺人動機!
她受了傷,她有不在場證明,這些都不重要,她殺人并不需要親自動手。
常天拿出李琴被殺當夜出現在片場的人員名單,這份名單是根據門衛、保安、演員和雜工等的回憶整理出來的,孫雨茹的司機羅飛的名字赫然出現在其中!
“他是替孫雨茹來找東西的,孫雨茹發現有枚胸針不見了,擔心是落在化妝室了,就讓羅飛回來找。”王濤詢問過羅飛的口供,當時并不覺得他有可疑,“有人看見他從孫雨茹的化妝室出來,然后跟劇組的攝影師劉鵬一起出的大門。時間是十點左右。”
“這就對了!”常天長吁了一口氣,“案子破了!”
從李琴化妝室的窗子出來,往左走兩步就是孫雨茹的化妝室。
也就是說,羅飛完全可以用這種方法潛進李琴的化妝室,然后又用同樣的方法回到孫雨茹的化妝室,再和眾人一起離開。
“那天為了拍戲,李琴喝了五六杯茶。”王濤恍然,“羅飛很可能事先在茶水里動了手腳,這樣,他就只需等待李琴失去知覺,然后動手勒死她!”
“不止。他得保證李琴一個人在化妝室里才行。”常天分析著,“李琴那天是故意打發姚芳離開的,而她撒了謊,她不是要休息,而是要和羅飛做交易!”
“敲詐?!”
常天點點頭:“這種事怎么能讓助理在場呢?李琴做了女主角,開銷應該更大了。孫雨茹沒法填這個無底洞,再這樣下去,她自己也會被擠得沒位置了,所以就索性讓羅飛殺了李琴。在殺死李琴之前,羅飛先去了李琴的住所,目的就是要搜出那個‘把柄’!”
常天環視著孫雨茹的化妝室,這地方她差不多有一個月沒來過了,到處都落滿了灰,常天發現床靠著的那一面墻比其余三堵墻都要白,像是新粉刷過一次,而床上的床單和枕套,似乎也都是全新的,常天掀開床單,發現棉絮也是新的。
“真有意思。”
他走到走廊上,看見對面的門上貼著一張銘牌,上面寫著“白鳳”兩個字。
常天推開門走進去,這間化妝室的格局和大小都與孫雨茹的化妝室一樣,也有一張小床靠墻放著,床單被褥枕套也是新的,但應該已經洗過一兩次了,他掀開床單,棉絮并沒有換過,十分陳舊。
“這有什么問題嗎?”王濤常常摸不準這位上司在想什么。
“可以請孫小姐到我們那兒做客了。”常天說道。
常天領著人匆忙趕往孫雨茹的別墅,一到別墅門口,卻發現有一大幫人正堵在大門圍觀。
常天心中一沉,連忙撥開人群往里走。
孫家的用人們正亂成一團。
孫雨茹的尸體濕淋淋地躺在地上,用人們剛剛把她從自家的荷花池里打撈上來,但她并非死于溺斃,常天一眼就看出,孫雨茹的脖子被人擰斷了。
殺人者很強壯,專業且干凈利落,荷花池周圍有一塊踩扁了的草地,孫家的用人沒有聽見異常的聲音。孫雨茹估計連救命都沒來得及喊出聲。
從現場勘查可以得出結論:兇手直接翻墻進來,殺死了孫雨茹,然后又翻墻離去。
圍墻外面是一條小路,沒有住戶,目前還沒有找到目擊者。
“小姐說要一個人靜一靜,讓我們別打擾她,我們也就沒敢過去。”管家高欣受了極大的刺激,臉色慘白,“可是,怎么會發生這種事情?怎么會發生這種事情?”
什么人會殺孫雨茹呢?為什么要殺死一個女演員呢?
孫雨茹可以算得上是八面玲瓏了,他還沒發現這個女人真正得罪了什么人,更何況,古德電影公司的老板古德先也不是尋常人物,黑白兩道都頗有勢力,就算有人不滿意孫雨茹,多少也會給古德先面子,而殺了孫雨茹,就等于殺了古德先的搖錢樹——奪人錢財,視同殺人父母,誰會冒這個險跟古德先結仇?
是沖著古德先嗎?那這彎兒也拐得未免太大了些。
與李琴有關嗎?如果他之前的推測是對的,李琴是個敲詐者,孫雨茹不堪忍受敲詐而買兇殺死了李琴,那么現在會不會是李琴同伙的報復呢?
常天覺得頭疼,事情似乎越來越復雜了。
門外的人越來越多,嗅覺靈敏的記者也都趕來了,相機與人頭一起晃動,常天忙指揮手下攔住蠢蠢欲動的人群。
“別讓他們再靠近了,注意保護現場!”
墻頭上突然出現一個人影,那家伙手腳麻利地跳進院子,被眼疾手快的王濤一下子撲倒按在地上:
“嘿!你看熱鬧不要緊,連命都不要啦!”
“放我過去!”被按在地上的人聲嘶力竭地喊著,“讓我過去看看孫小姐!”
此人是孫雨茹的司機羅飛,羅飛掙脫王濤,奔到孫雨茹的尸體旁邊,爆發出一聲怒吼:
“誰干的?!誰干的?!我要殺了他!”
這是一個英俊的年輕人,他的激動已經遠遠超出一個雇員對雇主的感情。
高欣等人看上去也并不意外,她們的眼神是同情的。
“孫小姐可有什么仇人嗎?”
同樣的問題,常天已經問過所有的仆人,沒有人能給他答案,他也不指望這個司機能說什么。
果然,羅飛只是用一雙幾乎已成空洞的雙眼看了常天一眼,什么也沒有說。
“來呀,把尸體抬走。”常天下了命令。
“誰也別碰她!”羅飛伸出手攔住所有人,幾乎是歇斯底里的,“你們誰都別碰她!”
“別妨礙警察辦案,”常天不跟他客氣,“你要是想查出兇手,就乖乖走開!”
“靠你們?”羅飛從鼻孔噴出一口氣,這神情激怒了常天,他囑咐手下把羅飛強行拖到了一邊,但羅飛護住尸體的樣子簡直像個瘋子,他們最后不得不打暈他。
“這家伙練過功夫呢!”王濤得出結論。
司機兼保鏢,倒是一舉兩得,常天瞟了一眼昏迷的家伙,這個人肯定知道很多東西。
“帶回去!”
不出常天所料,尸體檢驗的結果表明,孫雨茹的手根本就沒有斷,她確實是費盡了心思在幫李琴上位。
可惜的是羅飛嘴太硬,上了刑也是不肯吐露半個字,拒不承認孫雨茹被李琴敲詐,也不承認自己殺死了李琴。
常天也不意外:“人都是不見棺材不落淚的,他還沒見到棺材呢!”
然而,從孫宅搜來的首飾,它們竟然全都是真貨,包括那串珍珠項鏈在內——每一顆珍珠都是貨真價實,童叟無欺的真品!搜遍了孫宅,常天也沒有找到那串假的珍珠項鏈,而高欣則肯定那一日掉在地上的珍珠項鏈就是唯一那串珍珠項鏈。
要么,高欣在說謊,要么,在那日他離開孫宅之后,孫雨茹火速將假貨換成了真貨。
常天打了個寒戰——自己一定是被人跟蹤了,對方知道他偷了一顆珍珠去鑒定!
他剛對孫雨茹起疑,后者第二天就死于非命,孫雨茹一直處于監控之中,她一定知道一個大秘密,那些人不惜犧牲掉她來保住這個大秘密!
這個秘密很可能與假的珍珠項鏈有關。那么會不會與李琴的死也有關呢?
常天開始整理另一堆證據。他從孫雨茹家里搜出了一堆照片,這個精明的上海女人保存了許多與達官貴人的合影。其中一張照片是她與前男友司徒南的攬肩照,兩人神情十分親密,但引起常天注意的是,司徒南的脖子上有一條項鏈,用放大鏡可以看出項墜是一只翡翠玉蟬。
在李琴的遺物里也有一塊玉蟬,她死的時候,脖子上正掛著那翡翠玉蟬。
常天連忙讓人把李琴的玉蟬送來,與司徒南的一比較——竟然是一模一樣的!
“司徒南一直在托人找他自幼失散的妹妹。”王濤將一疊資料交給常天,“這是幾家偵探社的資料。線索太少,時間又太久,他們一直都沒找到。司徒南和他妹妹失散時八歲,他妹妹才三歲,唯一的信物,就是一對玉蟬,他一只,他妹妹一只,司徒南這人又狡猾,不肯把玉蟬拿出來交給偵探,怕別人仿造了來蒙他。你說讓人家怎么找?賞金再高也沒法子呀!”
三歲,常天吸了一口鼻煙,三歲的小女孩,如果活下來,未必還記得自己的父母,也未必記得自己還有一個哥哥吧?
司徒南和古德先在未發跡之前,兩人一起做過水手,并且同是一場海難的幸存者,那艘貨船遇上了風暴,只有司徒南和古德先活了下來,從那之后,兩人就不再出海了,五年之后,兩人相繼發家,司徒南開了船業公司,古德先開了電影院。
司徒南最后一次被人看見竟是在片場,片場的保安和門衛都見過他,自那天之后,他就再也沒有出現過。
意外的是,那天并沒有孫雨茹的戲,第二天才有,倒是白鳳有幾場戲,因為兩人的關系不好,公司刻意安排兩人錯開拍戲。
如果司徒南真是因為債務問題而準備跑路的話,那他惜別的對象當是孫雨茹,怎么會去找白鳳呢?
據調查那天晚上,古德先也在片場。很有可能司徒南是去找古德先借錢,但古德先拒絕了他,否則后者也就用不著跑路了。
“那天晚上兩點才收工,白小姐沒有回家,她直接住在化妝室了。”姚芳當時還在廚房負責茶點,她仔細回憶著當晚的情形,有一件事令她印象頗深,“我送點心給白小姐的時候,正好碰上李琴也去送床單,白小姐說床單沒洗干凈,要她重洗,還把茶水都潑到床單上了,發了好大的脾氣。”
“你可有看見司徒南在白小姐的房間里嗎?”
姚芳搖著頭:“沒有,只有白小姐和我們。”
除此之外,當夜并沒有發生什么特別的事。倒是第二天早晨,孫雨茹來到片場,讓司機羅飛把自己房間里一口樟木箱子搬走了,她解釋說,風水先生說她的化妝室里不能放樟木,樟字諧音障,會妨礙她,所以必須搬走。她在片場拍戲一直拍到下午,晚上又去參加了一個慈善晚宴——這件事上了《上海晨報》,孫雨茹捐出了一只價值不菲的宋代官窯花瓶,在晚宴上大出風頭,把許多豪商都給比了下去。
那天晚上,是慈善晚宴的主辦人,花迪拍賣公司的老板龍樹宇送孫雨茹回家的——也就是說,羅飛并沒有跟在孫雨茹身邊。
“要不,上老虎凳吧?”王濤提議,“我就不信他熬得住!”
常天搖著頭:“這次不用刑了,只需要一句話就好。”
從昏迷中醒來的羅飛,表情麻木地看著常天。
“孫小姐真是可惜了,”常天說道,“你想不想知道是誰殺了她?”
羅飛掙扎起來:“誰?!”
“司徒南。”常天說。
羅飛的嘴角扁了扁,冷笑了一下。他閉上眼,做出一副不想再說話的樣子。
常天走出審訊室,王濤很是著急:“老大,這招不靈啊,還是用刑吧!”
常天拍了拍王濤的肩膀:“傻孩子!你沒聽到嗎?他已經什么都說了。”
王濤睜大眼睛:“說什么了?!”
“司徒南已經死了。”常天說道,“如果司徒南沒有死,他不會是那樣的表情。你要記住,人不止是用嘴說話的。”
“你是說,李琴是司徒南的妹妹,孫雨茹殺死了司徒南,她是來為司徒南報仇的?!”王濤皺著眉頭,“那她為什么不直接殺了孫雨茹?孫雨茹又是誰殺的呢?”
“司徒南找妹妹找了十幾年了,李琴做過白鳳的助理,這事不可能不知道,也不可能沒見過司徒南的那個玉蟬墜子,她要真是司徒南的妹妹,早就會站出來,不必等到現在。”
“那她怎么會有那個玉蟬墜子?”王濤迷惑不解,“總不會是司徒南送給她的吧?”
“人人都認為司徒南和古德先的關系好,是不是?”常天說道,“如果她被當成司徒南的妹妹,那么按照一般人的想法,古德先會不會對她另眼相待?”
“可能。”
“李琴就是這種人,她會為了一切可能上位的機會冒險,即便戴著死人的墜子。”
“你是說,李琴知道孫雨茹殺了司徒南,她以此為把柄敲詐孫雨茹,然后給自己惹來了殺身之禍!”
“這已經沒什么好懷疑的了,”常天說道,“現在的關鍵是,誰殺了孫雨茹?”
常天轉身走回審訊室。
“羅飛,我們做個交易吧。”常天道,“我幫你查出殺死孫雨茹的真兇,還保證保全她的名聲,你只需要做一件事,告訴我司徒南的尸體在哪兒。”
羅飛沉默著。
“如果你不說,我就此結案,就說孫雨茹找你殺了李琴,而李琴的朋友為了報復而殺了孫雨茹,你說外面的人會怎么議論這件事?她的家人會不會因此而一輩子蒙羞?”
羅飛恨罵:“卑鄙!”
“我說的是事實,哪里卑鄙了?”常天說道,“你們殺了人,我替你們隱瞞,這才叫卑鄙。”
“我們沒有殺人!”羅飛說道,“我們早上到化妝室的時候,司徒南已經死了!人都硬了!”
那天,孫雨茹早上進入化妝室,發現司徒南的尸體躺在自己的床上,墻上全是血跡,而尸體的腹部有一道極深的致命傷,她嚇得半死,即便不是她殺人,她也必須想辦法處理掉尸體,否則她的演藝生涯就算完蛋了。她找來司機羅飛,清掃了現場,粉刷了墻壁,把尸體裝進樟木箱子讓羅飛運走。
司徒南的尸體被羅飛丟在距離上海五十里外的野外,他找了個人跡罕至但并非沒有人家的地方,對著尸體開了兩槍,目的就是要讓附近的人認為司徒南是在野外被人打死的,而此時孫雨茹在慈善晚宴上——到場的所有人都可以證明她不在“案發現場”。
可惜的是,不知道為什么,并沒有人報案,也就沒有人知道司徒南已經死了。
更令兩人沒有想到的是,兩人在化妝室里處理司徒南的尸體時,李琴把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還拍下了照片。
貪得無厭的李琴一次又一次地敲詐孫雨茹。
“殺李琴不是孫小姐的意思,是我瞞著她干的。”羅飛說道,“我實在不能看著那個女人就這樣毀了孫小姐,你們不知道她有多不容易!”
常天嘆了口氣:“在上海,沒人能活得容易。”
羅飛仰起頭,忍住眼淚。
“古德先知道這件事嗎?”
“當然不知道,怎么能讓他知道?”羅飛很奇怪常天問了這樣奇怪的問題。
“李琴敲詐了孫雨茹多少錢?”
“她要十萬。”羅飛咬著牙,“貪心不足蛇吞象。這個女人,存錢買了個相機學拍照,就是為了偷拍勒索。”
在這滿是秘密的上海灘,倒不失為一條發財致富的路子。
“所以你跑到她公寓里把照片偷回來了?”
羅飛點點頭:“還有孫小姐的一些首飾和錢,我知道這女人不會老老實實地交出所有照片的。”
“李琴脖子上掛的那個玉蟬,是孫雨茹給她的嗎?”
“我們怎么會有那個東西?”羅飛嫌惡地皺皺鼻子,“那個女人是瘋子,連死人的東西都戴,我知道她的意思,就是為了時時刻刻提醒孫小姐。”
“司徒南死了,孫小姐一定很傷心吧?”
羅飛的嘴角抽搐了幾下:“那個男人,除了嘴皮子有能耐,屁能耐沒有,這些年如果不是古先生幫他,他早就破產了,他之前見白鳳有錢,就追白鳳,后來白鳳沒油水了,孫小姐紅了,又追孫小姐,他就是個白眼狼,為他傷心值嗎?他的船沉了,跑來找孫小姐借錢,要孫小姐賣房子,什么男人!孫小姐早就看透了他,他不死,也會跟他分手!只是怕別人說落井下石,才暫時沒有提的。”
“當時我把尸體就丟在這兒了。”羅飛指著面前的一塊空地,“我以為很快會有人發現,但是事情過去好幾天都沒動靜,我回來看過一次,尸體已經不見了。”
常天打量著四周,大約兩百米外就有一戶人家,草屋修在一片果園之中,屋里的人肯定能聽見槍響。
他略一思索,便讓屬下押著羅飛朝草屋走去。
草屋的主人正在屋前喂雞,見了過來的這一行人,嚇了一跳。
“長官,這是……”
“叫什么名字?“
草屋主人弓下腰:“曹順。”
常天不跟他廢話:“一個月以前,那邊有具尸體,是你給埋了吧?人埋哪兒了?”
曹順的臉色變了:“長官,我沒有……”
常天將五個大洋扔到曹順面前的地上:“給你兩個選擇,第一,收錢說實話,我也不計較你知情不報;第二,做殺人犯的同伙,跟我回去蹲大牢。”
曹順喘了口氣,回屋里拿出一把鐵鍬。
“跟我來吧。”
挖出的尸體基本已經完全腐敗,皮膚都已脫落,被一床破草席裹著,臭氣熏天。
“我是不想惹麻煩。”曹順解釋著,“也沒其他辦法,只能這么將就著。”
“這都看不出是不是司徒南啊!”王濤十分苦惱。
“不管怎么樣,先送真如鎮法醫研究所試試吧。”常天轉頭看著羅飛,“你還記不記得他身上有幾處傷?”
“同一個地方被人扎了好幾刀!”羅飛十分肯定,“那刀口有四五公分寬呢。”
研究所的法醫很快便印證了羅飛的說法,他們對尸體年齡的判斷也與司徒南一致。
“三十歲以上,死亡時間超過一個月,兇器應該是匕首。”
“不應該是匕首啊!”常天對這個結論十分失望。
王濤不解:“不是匕首是什么?我只是奇怪,如果司徒南是在片場被殺的,怎么會沒有人聽到動靜?羅飛說他們早上七點鐘發現尸體都硬了,那至少死亡時間是在凌晨四點以前,不可能是死在外面再運進來的。”
常天瞪大眼睛看著王濤:“你終于提了一個好問題!現在我明白孫雨茹為什么會死了。”
王濤懵了:“我不明白啊!為什么?”
常天打了個響指:“因為李琴戴了那個玉蟬!”
“啊?!”王濤更加摸不著頭腦了。
“你想想看,如果司徒南不是孫雨茹殺的,李琴又戴著司徒南的玉蟬,那個真兇會怎么想?”
王濤隱約有些懂了:“他會認為李琴是司徒南的妹妹,而孫雨茹一直在幫李琴,但是外人并不知道她是被敲詐的,她也不可能跟別人說,所以真兇一定會認為這兩個人是一伙的,他會害怕,所以先下手為強!”
“所以,把玉蟬給李琴的人,就是這個案子里最關鍵的人,”常天瞇縫著眼,“現在我得去見一個人,一個我低估了的人。”
常天走進白宅。
白鳳的臉色看上去更黯淡,嘴里的酒氣也更濃烈了。
“我知道那種感覺,”常天說道,“心里藏著太多事,不能對人說,任何人都不能信任,只有酒能把它們壓得住。”
白鳳很警惕地看著常天:“常長官,好像我們還沒那個交情,你不覺得說這種話太過了嗎?”
“本來李琴死了,這件事就該結束了才是,再也不用受她威脅,日子也就能回到以前了。”常天繼續說道,“可是,有些事,一旦開始,就回不了頭了。”
白鳳的身子晃了晃,常天知道自己擊中要害了。
“司徒南的尸體,是你放進孫雨茹的化妝室的吧?司徒南的墜子,也是你給李琴的吧?”常天問道,“你很了解李琴,你知道她一定會利用這個東西,只是她不知道,你是打算用這個東西送她去鬼門關。”
白鳳站起來,走到酒柜前,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接著高喊了一聲:
“吳媽,送客!”
“孫雨茹都死了,你認為自己還能脫得了身嗎?”常天說道,“我是來給你一個保住自己性命的機會的。”
白鳳的管家吳媽走了進來,白鳳朝她揮揮手:“不用了,我和常長官去書房,還有些話要談,你別讓任何人進來打擾。”
兩人走進書房。
“說吧。你要多少錢?”白鳳將書房墻上掛著的一幅風景油畫移開,露出一個嵌入式保險箱。
“我不是李琴。”常天說道,“也不是司徒南,不是所有人都是圖你的錢,我是真的想幫你。”
白鳳像是被擊垮了一般,跌坐到地上。她捂著臉哭了起來。
“我沒辦法,我只能那么做,我想活,我就是想活!我沒殺人,我不想坐牢!”
“我知道,殺人的是古德先。你沒那么大的力氣,也沒那個本事。”常天說道,“但是你也捅了司徒南一刀,對不對?”
“我實在氣急了,他半夜溜進我房間,說了一大堆甜言蜜語,到最后卻還是想要我的錢。”白鳳抽泣著,“我那一刀沒有傷著他的要害,可他卻要掐死我。”
“然后,古德先進來了,你就裝作暈過去了。所以,古德先一直不知道你什么都知道。否則你早就是個死人了,你用裝暈保住了自己的命。”
“不,開始我是真的暈過去了,但是沒暈多久就醒了,”白鳳說,“我聽見他們說話,才知道古德先有把柄在司徒南手里,他早就想殺了那混蛋。我聽見古德先跟手下說,什么都別動,要讓我做替罪羊,我不敢睜開眼睛。”
“幸好你沒動,否則你已經是個死人了。”常天皺著眉頭,這便是為什么大家都說那個晚上沒發生什么,并不是沒有人看見或是聽見什么,而是沒有人敢說出自己的懷疑。誰會敢得罪自己的老板呢?
“我等到他們離開之后才爬起來,我想了很久,才想到唯一能救自己的辦法。”
常天替她說出來:“就是讓古德先認為司徒南還沒死。沒人幫你,你只能把尸體搬到對面孫雨茹的化妝間,你知道孫雨茹一定會秘密處理掉尸體,你留下了玉蟬,是為了用它給自己找一條后路。卻沒想到李琴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她一直想抓你的把柄,她還拍了照,而且她同時敲詐了你和孫雨茹。”
“我只能照她說的做,”白鳳說道,“她以為司徒南是我殺的。”
“古德先那邊你還得有個解釋吧?”
白鳳點點頭:“我第二天就去找了他,我跟他說我捅了司徒南一刀,后來暈過去了,醒來的時候發現司徒南已經不見了。我求他保護我。”
“你應該還做了一件事,讓古德先確認司徒南還活著吧?讓我猜一猜,你寫了一封信?”
“是的,我仿造司徒南的筆跡給古德先寫了一封信。”白鳳苦笑,“寫的是‘此仇必報’。”
李琴戴上了司徒南的玉蟬,她不知道古德先與司徒南的恩怨,還以為這個能讓她占到便宜,她自然不會說玉蟬是白鳳給她的,她還要白鳳在眾人面前繼續扮演欺負她的角色,這樣別人才不會懷疑她在敲詐前者。
古德先必定知道孫雨茹在那天運出了一口樟木箱子,他并不知道孫雨茹與司徒南已經翻臉,更不知道孫雨茹被李琴敲詐。孫雨茹費盡心思幫助李琴,這豈能不叫他驚疑?古德先只會做出一種推測:司徒南沒有死,李琴和孫雨茹救了他,現在他們三個人要聯合起來敲詐他了,他的秘密已經被三個人知道了。但他已經做好了魚死網破的打算,于是派人監視孫雨茹,直到自己前去調查,古德先便決定先下手為強,同時也給那個他以為還活著的“司徒南”一個警告。他沒有想到,這一切不過是白鳳為了自保而布置的一個局。
白鳳本來想借古德先的手除去李琴,卻沒想到貪婪的李琴給自己挖了另一個墳墓,羅飛趕在古德先動手之前就殺死了她。
“你沒想過孫雨茹會死嗎?”常天嘆了口氣。
白鳳搖搖頭:“我從沒想過要她死,我沒想過古德先連她也會殺。”
“如果不是這個玉蟬,我不會想到司徒南死亡的第一現場在你的房間,也不會想到你就是布局人。你要知道,古德先是個聰明人,我能想到的事情,他遲早也會知道,現在你只剩下一條路:作證,把古德先送進監獄。”常天說道,“想要他死的人,并不少。他死了,你也就安全了。”
“不!不!”白鳳連連搖頭,“這樣我的事業就全完了!而且就算他死了,他的手下也不會放過我的!”
“如果你隱姓埋名,去到國外,還有一線生機。”常天說道,“不管是誰,每個人都得為自己做的事情負責,我能幫你的,也只有這么多了。至于你的事業,你不覺得現在正是急流勇退的好時候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