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小川是一名推著板車走街串巷、搖鼓賣雜貨的貨郎,平時賣的東西,不外乎打蟲吃的藥丸、男人嚼的檳榔、女人用的胭脂水粉或者針頭線腦等什物,因本是西江南岸草埠村人,所以他的生意,一般只在西江南岸一帶走動。
然而今天,鬼使神差似的,一大早有同村的人雇船要到江對面去辦事,見他在路邊,便隨口招呼一句,他也就稀里糊涂地答應(yīng)上了船。江對面的崇天塔、瓶隱巷一帶,原本人煙稠密,荊小川預(yù)料生意會不錯,哪知上午沿街走到日暮江山,也沒做成幾單生意,剛趕去碼頭時,船卻提早出水到了江中,眼看誤了時辰,今夜怕是回不去了,本地又沒親戚朋友,竟連宿歇的去處也沒有著落,荊小川不禁懊喪起來。
折回一里多,到白日間去過的瓶隱巷,他想趁著傍晚的余霞,看看有沒有可以借宿的人家。
瓶隱巷中,家家戶戶都亮了燈,但大多高墻密閉,荊貨郎去敲了幾處門環(huán),卻連個出來應(yīng)門的人都沒有。
“真是頭頭碰著黑!”荊貨郎氣得在人家門前啐幾口痰,只得另外再找。
終于見到一家籬笆矮墻,門扉板材很顯簡陋,但也透出寂寂的昏黃燈光,應(yīng)是本地比較窮苦的人家吧。通常窮苦人家好相與一些,他鼓起勁兒又上去叩門。
“誰啊?”出來相迎的是女聲,隔著稀疏門縫,荊貨郎看清是一位布衣少婦,答道:“我是江對面南岸草埠村人,來江北賣貨誤了過渡的時辰,來瓶隱巷想找家借宿……或者給碗水喝也成。”
“哦,天雨路滑,如果不嫌棄請進(jìn)屋歇腳。”少婦竟然開門并欣然答應(yīng)了貨郎的請求,“板車請停在門里,本地久無失盜事件,可請安心。”
荊貨郎端詳這少婦,說話聲音極弱,人生得削肩細(xì)腰十分清瘦,面容更是慘白憔悴,像是身子很弱,連忙千恩萬謝地照她話辦了,只是又覺得她說話有點奇怪,今日天氣還算晴朗,為何會說天雨路滑?
少婦引貨郎進(jìn)屋:“我家男人出遠(yuǎn)門未歸,你可隨意,我這就去給你倒水。”
貨郎有些萎縮地跟進(jìn)正堂內(nèi),不曾想身后傳來一陣“嘩嘩”水聲,回頭一看詫異不已,外面在一瞬間居然真的下起了大雨。
貨郎想到一句俗話叫“下雨天,留客天”,眼前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多少難免讓人想入非非。
“你坐。”少婦一轉(zhuǎn)身即端來大碗涼水,“小婦人家貧,沒有什么可招待的。”
“不、不,叨擾了。”貨郎局促地按她所指,往灶臺邊的板凳上坐,板凳居然也搖搖欲墜,他差點重心不穩(wěn)歪倒在地。
貨郎手里的水碗幾乎潑灑,嚇得趕緊穩(wěn)住身形,但仔細(xì)去看自己剛坐的板凳,覺得哪里不太對勁——
板凳看似竹編,但伸手一扶,輕飄飄的沒有重量,再偷眼環(huán)顧屋內(nèi)四下陳設(shè),除了自己手中的碗外,其余無論桌子、椅子,還是一些器皿什物,都刷得五顏六色,且薄得像紙皮,身旁灶臺也灰土蒙塵,好像很久沒使用過的樣子。
那布衣少婦卻仍是一副自然神情,徑直回到正堂旁邊一間屋內(nèi),點一豆油燈,燈下擺一籃女紅什物,她一邊拿起衣服繞線細(xì)縫,一邊口中又招呼貨郎:“你坐。”
“啊……嗯、嗯,好。”貨郎好歹也是走過些地方,有點見識的人,仗著年輕膽氣,重新坐回板凳上,又從自家的行裝里拿出白日吃剩的兩個燒餅,就著涼水啃下一個。
這碗水喝完了,他又問:“可還有水么?我想添點。”
婦人示意灶臺旁邊:“那口大甕里就是。”
貨郎按照她的話找到甕,發(fā)現(xiàn)這甕口已經(jīng)豁了好大塊,連個蓋子也沒有,正好“滴答”一聲,有水從屋頂房梁掉下來,正落在甕中。貨郎抬頭望去,原來頭上的瓦頂早就殘缺,雨水不時滴落,才聚集成甕中的水。
想來方才婦人給他喝的就是這沒燒過的天水……這、這完全不像生人居所的習(xí)性嘛!
荊貨郎的手有些顫抖,側(cè)目再去看那婦人,她仍毫不在意地縫著東西。貨郎硬著頭皮拿碗舀出一點,倒沒什么泥污臭蟲。只得縮著腰坐回板凳上,卻如坐針氈,焦慮地再望外面,雨勢越來越大。
便又萌生試探婦人的念頭,他把吃剩的燒餅舉起問:“承蒙收留,你可吃過晚飯?我這還有一塊餅,如不嫌棄請你吃?”
沒想到那婦人放下手中的活,望向貨郎手中的餅,幽幽嘆出一口長氣:“你若有心給我吃,就請放到那個碗里,然后拿來放到這邊地上。”
貨郎依言行事,把餅碗放在地上后,又趕緊縮回坐好。那婦人放下針線活,走到碗前拿起餅,在手中端詳,卻不送入口中,只是深深嗅了幾下,才緩緩道:“死后三年,才第一次得到食物供養(yǎng),多謝貨郎你了……”
“啊啊!”
貨郎饒再膽大,此刻也三魂不見了七魄,一屁股跌坐在地,又連滾帶爬退到門邊,恰好門外“轟隆”打過一道響雷,貨郎面無人色地背貼在門框上:“你、你是……”
那婦人倒沒有露出猙獰面目,而是飄然朝貨郎一拜:“小婦人三年前在此宅中重病身亡,因是遠(yuǎn)嫁來到本地,丈夫出門經(jīng)營許久未歸,不知生死,小婦人沒有親族照看,所以鄰人暫將尸身停殯在后院,當(dāng)時只有一碗水酒供奉……三年來蟲咬鼠嚙,寒食、中元也從無食物祭祀,忍饑挨餓慘痛得無以言表,今日得貨郎賜餅充饑,不勝感激涕零。”說到這,婦人又抽泣起來,“只是小婦人還有個不情之請,望貨郎幫忙。”
“鬼、鬼……”貨郎幾乎就要嚇得昏厥過去,但無奈又不能真的昏死,只能抖著喉嚨說,“你、你有怨就去找怨的報,何、何苦嚇我來……”
婦人卻自說自話:“在陰間,沒有入土為安的停殯之魂,就不能得到閻羅審判以及輪回的資格,所以小婦人惟一愿望是能得到棺槨收斂尸身,并有一套壽衣加身,也就滿足……三年前小婦人曾在前面一里外的禹門坊崔氏家中為傭,崔氏妻善妒,見我貌色稍佳,就幾次借故虐待或克扣工錢,我在崔家工作將近一年,原議一月三百薪錢,卻統(tǒng)共只領(lǐng)過三月工資,幸好老夫人有些心疼,曾送我木簪銀環(huán),你拿這簪環(huán)去給崔家人看,他們自會知曉,還望貨郎成全,獲得薪錢但求回來收斂下葬奴身則個……”
說到這里,屋內(nèi)光影浮動,婦人望向貨郎的雙眼中,陡然流下兩行鮮血,貨郎哪還禁得住,一路“嗚哇”慘叫奔出那戶家門,雨夜中慌不擇路地逃奔而去。
一大早,香巧起身到天井里準(zhǔn)備洗漱,就聽得頭頂響動,抬頭望去,正好看到主母站在樓上,將一盆熱氣騰騰的水傾倒下來,嚇得她“哎呀”往旁邊墻上一撲,整盆水潑到腳邊,濺起滾燙的水花,還好只沾了一點在腳背上。
“太、太太!”香巧顧不得疼,“您、您怎這么早就起來了?”
崔文氏好像有些驚訝:“原來你在下面,我沒看到你。”
“不妨事的太太。”香巧抹一把頭發(fā),“是不是水太燙了?我再去給您燒一壺?”
“好啊,叫文媽煮粳米粥的時候放點白蓮子,老太太最近有些心火旺。”崔文氏放下水盆,好整以暇地去挽起腦后的長發(fā),盤作一個發(fā)髻,“哎,是該像城里人那樣梳個‘蘇州撅’吧?”
說時眼角撇向樓下,香巧杵在那又打個激靈,趕忙低頭:“我這就去廚房!”就“噔噔噔”跑了。
去美人面上雀子斑秘方,是摘未成熟的白梅五錢,經(jīng)鹽腌漬過,梅肉搗碎時再依次加入櫻桃枝五錢、小皂角五錢、紫背浮萍五錢,末為濃稠后,攪一點灰汁收貯瓷瓶里,日用洗面,據(jù)說三月其斑盡去。
崔文氏孜孜地對著鏡,朝臉上打著圈抹這瓶秘方,這時香巧端著水盆上來,還是怯怯的樣子:“太太,洗臉?biāo)畞砹恕!?/p>
忽然外面遠(yuǎn)遠(yuǎn)傳來嘈雜,香巧手下略停了停,崔文氏沉聲道:“前廳出了什么事?”
香巧點頭:“老夫人好像有事找老爺商議。”
崔文氏冷笑:“什么事?又張羅媒人幫老爺娶姨太?”
香巧干笑:“不、不會吧。”
“媽也太肯操心,干脆我讓老爺收你如何?”崔文氏反問。
“太太……”香巧一驚,幾乎后退一步,惶恐地看著崔文氏。
“我講笑呢,看你嚇成這樣。”崔文氏自己接過毛巾擦好臉。
前廳里,老太太和崔老爺正在用餐,管家崔貴突然朝屋里探一探頭:“老太太,老爺,這里有個人……想見老太太。”
“想見老太太?”兩人不無疑慮。
得到允許,管家拉了一個失魂落魄的男人進(jìn)來:“早上到坊外地頭上買菜,這人抓住個路人就問崔家在哪,我將他拉到一旁,他卻拿出這給我看,這不是前些日子老太太房里找不到的幾件首飾嗎?我聽他說的話,只好把他帶回來了。”
管家說著,從懷里拿出一方帕,里面包著檀木簪和一對銀手環(huán)、一滴珠耳墜,崔老爺接過來仔細(xì)一看,臉上有點變化,回頭看看母親:“娘,上月您說早晨起來,發(fā)現(xiàn)床頭妝奩盒子里的幾樣常用的老物件不翼而飛,這不正是么?”
崔老太太也已看清那首飾的模樣,頓時轉(zhuǎn)向那人:“你是何人?這東西哪里來的?”
來人正是荊貨郎,他一夜驚魂甫定,現(xiàn)在仍心有余悸:“我、我是南岸草埠村的人,姓荊……昨天夜里誤了最后一班渡船回不去……”他說話時嘴唇還在顫抖。
崔老爺端詳他的神情:“管家,給他倒碗熱茶。”
荊貨郎喝了茶,順一口氣:“于是昨天晚上走到瓶、瓶隱巷,就想找一戶人家借宿,誰知、誰知那一家里的女人……是鬼!”
“鬼?”在場的人都止不住發(fā)出一聲驚呼。
“老爺……”崔貴看看左右,確定沒外人,才靠近一些道,“我讓他遠(yuǎn)遠(yuǎn)地帶我去看了看,他說的那戶人家,是荒廢了好幾年的……阿辛家。”
“是,”荊貨郎連忙接口,“昨夜那女鬼露出可怕模樣,說死后停殯在家,三年得不到供奉也不能入土為安,惦記著生前曾在您崔家做活,好幾月薪錢未領(lǐng),因此竟拜托我拿著這幾樣首飾作為憑證,還、還說老太太是位善人,這些都是老太太賞的,讓我替她討到薪錢后重新裝殮入土……”
“胡說!”老太太從崔老爺手中接過首飾端詳一下,生氣地打斷荊貨郎,“這幾樣?xùn)|西,明明是我房中上月才丟失的物件,我在阿辛生前并未賞給她這些首飾,她怎可能這般說話?”
“娘,您老別生氣。”崔老爺是個孝子,趕緊起身給老太太撫肩拍背,“我看這位兄臺也不像訛騙說謊的模樣,這件事就交給兒子去處理,您就別煩心了。”
說著崔老爺向管家打個眼色。
李冰人是個六親不認(rèn)、唯利是圖的五十歲女人,她為達(dá)目的,可以舌綻蓮花,把蛤蟆說成天仙,圣人說下地獄。
崔文氏這輩子最恨的就是她那樣的人。數(shù)年來,要不是自己偷偷給李冰人塞了不計其數(shù)的銀子,她早就拉著十里八鄉(xiāng)最標(biāo)致的姑娘往崔家送了!
三個月前,就因為玩牌輸了錢,李冰人還借故到崔家坐了一回,幸虧她趁老太太不知道就給拽進(jìn)自己房里,李冰人擺出為難的樣子說,老太太問過她好幾遍,要物色一些好人家的姑娘給崔老爺做小,她都為了崔文氏著想,一直搪塞說沒遇到好角色,就這么拖著云云,她陪著好茶好飯好臉色,送了十兩足白銀錠,才算給打發(fā)走的……想不到?jīng)]安生幾天,今天又來了!
這回,崔老太太身邊的王媽要回家伺候她病了的老伴,得買個房里伺候的人。老太太也算給足面子,崔文氏不敢再說個不字,只好去了李家。
李冰人聽說是崔文氏來,趕緊屁顛屁顛引入內(nèi)屋。
然而崔文氏一進(jìn)屋,卻一眼看到抱著包袱,坐在板凳上的女人——二十五、六歲模樣,穿一身洗得發(fā)白的澆花布衣裳,雖低著頭,但露出的手精瘦而粗糙,崔文氏放下一半心,但再看頭發(fā),倒是烏黑濃密,后腦挽著利索的銅簪發(fā)髻,崔文氏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崔家太太,喝茶?”李冰人看崔文氏的臉色就知道,連忙先發(fā)制人,“她啊,小名點兒,今年二十五了。那天老太太傳話讓我找人頂替王媽做點粗下活,這我不能推脫吧,況且我已經(jīng)事先跟老太太說過了,這點兒的男人死了,她又從小身子弱不能生育,家里容不下她,就一個人出來,是我老鄉(xiāng),所以來投奔的。”
“哦?不能生育?”崔文氏的臉色又緩和些,香巧趕緊將她扶到椅子上坐下。
“聽著名字和遭遇倒是可憐,叫點娘?抬頭看看?”崔文氏接過李冰人遞來的茶。
女子抬頭,雖然生得還算清秀,但確實臉頰削長,面色蒼白,膚色更黯淡無光,像個病秧子。
“生得倒也順眼,你這就跟我回去吧。”崔文氏放下心,口氣松了下來,李冰人當(dāng)下歡天喜地收銀子,送人出門。
點娘剛進(jìn)崔家這天晌午,天又下起大雨。
西江沿岸的雨勢,總是挾著大風(fēng),吹得門窗都“砰砰”作響。
太太崔文氏的房里,飄出怪異的氣味。她癡迷駐顏秘方,今天據(jù)說炮制的生香長發(fā)油,是用平時家里下人仆婦以及自己的脫發(fā),攢到五兩的數(shù)量,拿一斤芝麻香油煎,據(jù)說這五兩亂發(fā)煎到微焦,就離火研磨成油膏狀,然后再下入香油一斤,泡五錢花椒、二兩零陵香、一兩菊花等,用以梳頭,能生黑發(fā)且光滑水長。
主母們都在午睡,其他人就坐在屋檐下閑磨牙,目光齊刷刷看那新來的點娘默不作聲走過去,從廚房的水缸盛出一桶水,又提著水回老太太屋去。
“今早那個貨郎,管家?guī)нM(jìn)來的,說看到有個女鬼,要找咱崔家太太要工錢……你們聽說沒有?”雜役小六問。
廚娘嗑著瓜子:“我家的死老鬼出去買菜,聽說就是這樣,貨郎昨晚跑到瓶隱巷那間荒廢很久的鬼屋去,碰到三年前……”
說到這,她壓低聲音,“那時候你還沒來崔家,所以是不曉得!哼哼……”說到這冷笑笑起來,“三年前那個來打過短工的阿辛,在崔家做過差不多一年,她不是本地人,嫁到了瓶隱巷。她男人在老爺一位相熟的朋友家中聽差,婚后沒幾年就跟那家大人去外省跑生意,據(jù)說走那一項貨物值上萬兩銀子,原說一年半載就回,誰知阿辛病死后停殯在家,到現(xiàn)在三年過去,他都不見人影,保不齊在外面另立家室了,老爺?shù)挂矝]提起過那位朋友如何……這阿辛命苦,瓶隱巷的舊家一直空著,阿辛的尸首就停殯在后院,難怪昨晚那個倒霉貨郎說,阿辛朝他哭訴自己三年來蟲咬鼠嚙,連碗水飯都得不到祭奠,陰魂不散就想叫人來崔家要當(dāng)初沒領(lǐng)的工錢咧!”
“嚇!真有什么猛鬼?”小六直吐舌頭。
這時,遠(yuǎn)處傳來一聲拖長的慘叫,眾人唬得都站起來——
崔文氏院子的天井里,香巧趴在青磚地上,旁邊翻了一口鍋,一地滾油冒著煙氣,而香巧一只手舉在空中,已經(jīng)燙得整張臉紅腫起泡,她卻只曉得“咯咯”地倒吸著氣,痛得五官眉頭都抽搐變形。那崔文氏正從二樓的臺階下到一半,立在那里也嚇得面無人色。
小六趕緊過去拉起香巧,她的大半手臂衣袖上都沁著熱油,廚娘喊:“快帶她去泡冷水!”
“哦哦……”小六慌不擇路地架起香巧出去找水。
崔文氏看到廚娘望自己,就說:“我叫她看著煎頭發(fā)的鍋,她自己撞倒了,我下來的時候……誒?”
她說到這,好像又想起什么,一手扶額,瞪圓了雙目,“不對不對!剛才我下來的時候,眼花一閃,有個人影好像閃過去,正好撞到香巧,鍋就翻在她身上了……五嫂、五嫂……”她說著,腿就軟下來。
“太太……您別嚇我?清明節(jié)前后,話不能亂說!”廚娘五嫂頓時背脊一陣寒氣,“您許是眼花了、眼花了。”
五嫂這邊勸慰一會,天井外面的院子里人聲腳步也喧雜起來,好像是香巧哥哥巧漢的聲音,他也在崔家做工,是大門里的門房。
廚娘回頭看看崔文氏的樣子,微嘆一口氣,雖然平素大家都知道崔文氏太太善妒,對香巧和崔老爺?shù)年P(guān)系也像防賊一樣,剛才她心里還轉(zhuǎn)過念頭以為是崔文氏害的,但看她現(xiàn)在這模樣又不像……也許是香巧自己不小心吧?回頭再看那崔文氏,已經(jīng)躲回自己樓上房間去了。
老太太確實沒看錯,這新來的點娘,為人勤懇話又不多,還很懂得體貼家里上下的心思。
因為崔文氏太太房中香巧受傷的事故,家里一下少了個人手,內(nèi)宅的活兒也就多起來。
點娘懂得討老太太的歡心,中午就泡下杏仁,沏茶時好像事先已知老太太的喝茶習(xí)性,在茶蓋碗里放了幾顆枸杞子和桂花干。
她出去端茶,剩下老太太和崔文氏默默不語地相對吃飯,氣氛正沉悶著,忽然——
好像風(fēng)一樣輕幽幽的哭聲,從外面飄進(jìn)來。
“誰?”老太太有些吃驚,與崔文氏面面相覷。
緊接著房門和窗都“咿呀”地慢慢闔上,但很快又“咿呀”打開。
屋外的天色早就暗下來,這時崔老爺還沒回家,整座幾進(jìn)的大宅內(nèi),只有守外門的小六和廚娘、點娘在家。
哭聲持續(xù)不斷,且漸漸升高,好像哭的人在邊哭邊走,已經(jīng)靠近老太太的院門外。
“你出去看看。”老太太示意崔文氏。
“娘,我不敢……”崔文氏縮起肩膀,“今天白天香巧受傷的時候,我就看到一個白色人影一閃……”
“叫你去看看你怎那么多話呢?”老太太也急躁起來,“難道要我這老身子骨出去嗎?”
“娘,”崔文氏又往老太太身邊靠了靠,“今天管家?guī)砟莻€人說的,難道真是三年前那個阿辛?還拿著娘您給她的簪環(huán)做憑證……”
“你再說?”老太太氣得打斷她,“你聽了這些話就虧心?那你當(dāng)初還……”
點娘端著兩盅杏仁茶不知何時走進(jìn)門來:“老太太,五嫂問您還要不要姜水泡腳?”
“誒?”老太太怔了怔,“你剛才進(jìn)來,看到誰在外面哭?”
點娘一頭霧水的樣子:“沒人哭啊?”
崔文氏盯著點娘的臉,她尖尖的下巴素凈的臉頰,目光平和沒有浮腫,確實沒有哭過。
“哦……你剛說什么?泡腳?嗯,五嫂煲完姜水就可以回自己家去。”老太太點頭。
然而就在這時,廚娘五嫂驚慌失措地跑進(jìn)來,先朝老太躬一躬身,然后招手:“點娘,你剛才過來幾次?你剛拿走杏仁茶,我又看到一個瘦長的白影子從門口飄過去,然后不知躲在哪里哭得好瘆人,我到處去找也不見人影……”
崔文氏嚇得幾乎要錯亂,圓瞪著眼珠子望向五嫂身后的門外:“那、那是什么?”
黑魆魆的院墻,半開的院門,什么也沒有,當(dāng)眾人都屏息循著崔文氏手指方向望去時,就聽外間“乒鈴乓當(dāng)”一串好像木質(zhì)搭架或房梁瞬間倒塌的巨響,老太太也忍不住閉眼抱頭發(fā)出一聲驚叫:“啊——”
正是“清明”時節(jié),天雨潮濕。
民道上鋪滿石礫的路,走起來“嘎吱嘎吱”響。
現(xiàn)在已是日暮時分,因為陰天,瓶隱巷里更是人煙寂寂,人們都上好自家門閂,斷不會出來了。
荊貨郎在前面引路,后面是崔林中帶著崔貴。
荊貨郎一邊走一邊嘆氣,其實他再也不想回去那個地方,只是自己的雜貨板車還在那鬼宅的院子里:“老爺,這事情來龍去脈我也跟您說清楚了,我是南岸草埠村的人,跟你們兩家都從不認(rèn)識……要是待會確認(rèn)完,是那個在你們家做過活的女傭,我也就功德圓滿了吧。”
崔林中也長嘆一口氣,旁邊崔貴開口:“我們崔家是本地有頭有臉的人家,說話怎會不算話?你找回貨車,我們查明真相,今晚你還可以到我們宅邸休息,明早再坐渡船回南岸。”
“好吧。”
“滴滴答答——”細(xì)雨又在下了。
荒宅里沒有燈,簡陋的門扉虛掩著,貨郎害怕,但看看身邊同行兩個都是大男人,也就硬著頭皮推門進(jìn)去。
因為下透了雨,空氣里盡是濕淋淋的味道,庭院里滿布落葉和蓬草的水洼,還有數(shù)只小蛤蟆不時跳過。
屋里很黑,崔貴從衣袋里拿出火鐮子吹著火星,又拿出一截事先預(yù)備的蠟燭點亮。
“你說昨天這屋里有紙扎似的五顏六色的桌臺和凳?”崔林中在正堂內(nèi)四處察看,“這地上有腳印,除了你昨天來過,難道鬼也有腳印?”
崔貴附和地發(fā)出一聲干笑。
“老爺,您的意思?”貨郎瞠目結(jié)舌,但現(xiàn)在屋里并沒有紙扎,燭光一一映照過灰土的灶臺和腐朽的梁柱、斑駁的墻壁,這頹敗的情景讓他打了個大大的寒蟬。
“老爺,三年前阿辛確實是停殯在這間屋子里,壽材店的伙計把她安置到最便宜的棺材里,因為想她男人會回來,就沒釘死,只是蓋好后搬到正堂后面一間小小的偏屋里。”
“嗯,我也記得,她就是死在這屋里的,像是生了什么重病,所以當(dāng)時跟太太告假,月錢也沒來拿。”崔林中似乎也慢慢想起什么,徑直轉(zhuǎn)往后院。
僅有數(shù)尺長方的小屋,過去大概是堆放干柴或雜物的地方,如今房上瓦片也掀掉大半,透過微光找到棺材,三人才發(fā)現(xiàn)棺材的蓋子已被推開,崔林中驚訝地從崔貴手里拿過蠟燭,朝棺材里看,尸骸倒是還在,只是衣服孝布完全霉?fàn)€,尸身也被蟲鼠毀得七零八落,枯發(fā)纏繞的髑髏側(cè)在身中的位置,空洞的眼眶望向門首,好像早知道會有來客一般——
“啊!”荊貨郎嚇得連連掩目。
崔林中則掩鼻走近棺材察看:“這里應(yīng)該沒人動過?”
崔貴與他雙目對視,又看貨郎。
貨郎擺手:“我昨天只到正屋里待了會,后來、后來這女鬼……”說到這他連忙“啪”地扇自己一嘴巴,“她跟我挑明身份,我就嚇得跑出去啦。”
崔林中的面色一沉,突然不作聲背著手就往外走,貨郎還沒反應(yīng)過來,跟出去:“老爺您……”但話還沒說完,身后的崔貴已俯身撿起一塊磚頭,沖他后腦用力砸去,貨郎半句話還在喉嚨里,就“咚”地?fù)涞乖诘亍?/p>
崔貴俯身察看,確定貨郎已經(jīng)昏厥,再把他身子翻過來,探一探鼻息,再雙手捧起他的腦袋,將砸他的磚墊在他后腦,接著將他的頭再用力往磚上狠狠磕了幾下,直到貨郎頸骨發(fā)出“格拉”一聲悶響,他才住了手,喘口氣站起身:“好了,老爺。”
崔林中冷靜地注視這一過程,拿出帕子擦擦鼻端,又抬頭望望天:“橫生枝節(jié)。現(xiàn)在再趕回城里吧,待會應(yīng)該還會下場大雨吧?”說著就踱向外面。
崔貴跟上崔林中,小聲道:“老爺,坊間的人都知道您到城里辦事,索性住上三、五天再回來,反正街坊里人都不曉得這件事……這處宅子又偏僻,瓶隱巷的人都知道這里停殯有死人,根本不進(jìn)來,以后再有人發(fā)現(xiàn)的時候,他估計也下雨泡爛了……大家會猜他是貪死人的東西,至于是不是被鬼殺的,大家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
“嗯。”崔林中和崔貴的身影,悄無聲息地消失在夜色中。
但他們沒發(fā)現(xiàn),在他們離開停殯的荒宅后,有個人的身影從暗地里無聲地伸了出來……
點娘還算鎮(zhèn)定,震響過后,她抄起腳手架下的銅鞋拔:“怕是來賊了?我去找小六看看?五嫂你守著老太太,我去去就回。”
但崔文氏經(jīng)受連番驚嚇,已經(jīng)受不住了,死死攥住老太太的手,一迭聲說:“肯定是阿辛回來了,阿辛的鬼來了,可是……”她拉著哭腔喊,“不是我害的你啊……”
五嫂想去拉點娘:“你別去,萬一有什么……”話還沒說完,卻突然“啊呀”一聲,整個人身子軟著就往前撲倒而去,點娘情急之下去拉她,頭好像被什么擊中,隨即猛地一偏,也躺倒在五嫂身上。
崔文氏看到這樣情景,一把甩開老太太的手,不知哪來的力量,去將面前飯桌用力掀起,然后端起旁邊的蠟燭臺到處亂揮:“鬼要進(jìn)來了!鬼來了!”
老太太也被摜得翻滾在地,想要掙扎起身,但不知是驚嚇還是疼痛,去拉崔文氏卻抓了個空,一口氣上不來,半張著嘴喉中發(fā)出咯咯聲。與此同時那邊倒在地上的點娘竟“噌”地從地上直挺挺彈起,頭怪異地擰到肩膀一側(cè),發(fā)髻散下且眼中流出兩行血淚,發(fā)出不似人聲的尖笑:“嘿嘿嘿……崔文氏——”
“啊!”崔文氏一屁股跌坐地上,挪著后退,“阿辛?阿辛?”
點娘立在那,抬手將自己眼下的血抹在手上,伸過去:“崔文氏,我的眼睛好痛……我的眉頭、眼皮子……嘿嘿,黃泉路上,鬼使說我是黥面鬼,灼眉毛填青,燙眼皮涂朱,就是罪人,可我不是罪人啊,投不得胎……投了胎臉上也要帶著黑斑,嘿嘿我只能回來找你……再換你的一副干凈眼皮去……”
“你、你不是阿辛?”崔文氏驚得愣在那里,隨即更恐懼無比指向她,“你是誰?小梅?”
“太太您還記得小梅?”點娘笑著靠近一步。
崔文氏手里的蠟燭被她幾番揮動,其中一支跌落下來,正好落在裙子上,滾熱燭淚灑出,趁著火花,一片衣擺立刻燃著起來,崔文氏慘叫著用手拍火,但她手上也粘到滾燙的燭水,疼得在那里尖叫。
“疼么?你燙那香巧就不知疼么?”點娘用小梅的口氣繼續(xù)湊近一步,“當(dāng)時,我可是在旁邊看得清清楚楚。”
“我不是故意的!”崔文氏厲聲反駁,“倒是你……你……當(dāng)年我跟老爺新婚,從娘家?guī)氵^來,你卻存了當(dāng)通房的心思,跟老爺眉來眼去,我、我不整治你又怎咽得下這口氣?”說到這,崔文氏也不管不顧了,索性將燭臺上的蠟燭都拔出扔掉,舉著燭臺長針對準(zhǔn)點娘,“不管你是誰……別想羞辱我!”她說著就朝點娘砸過去,點娘卻一甩手,袖中飛出一道白練,白練繞上房梁,她輕輕一擺手,白火無煙自起——
正好這時地上的五嫂微微醒轉(zhuǎn),抬頭望見這情景,大叫一聲:“鬼、鬼火!”就抱頭向屋外鼠竄而去。
點娘的身體亦如鬼魅般,輕飄飄飛到梁上。
崔文氏幾近崩潰,隨著五嫂身后也要逃去,但一挪腳步才發(fā)現(xiàn)老太太死死抱住她的腿,圓瞪雙目說不出話來。
崔文氏想伸手去拉起老太太,但頭頂上白光一閃,抬頭望去,竟是女鬼垂下她那鬼火白練,打作一個圓環(huán),就要往她頭上扣下來,她嚇得撇下老太太連滾帶爬逃走,且在這個時候,滾到周圍的幾支蠟燭,不知不覺間將長榻上軟墊垂下的穗子燃著,屋內(nèi)頓時紅的白的火光四溢,崔文氏嚇得爬不起來,終于在這時,院門外急急奔來一個人,大喊道:“娘!娘!”
是崔林中趕回來了!
他沖到房門外,看清里面情形也嚇了一跳,但還是指著房梁上喝問:“你是何人?”
女鬼發(fā)出尖嘯般的笑聲,帶白火的白練“呼”地掃過他的臉上,這時外面已聽到有些人聲沸騰,估計是跑出去的五嫂喊動街坊了,女鬼繼續(xù)用力搖房梁:“你們崔家做的事,你們心知肚明!”
“我崔家……”崔林中想進(jìn)來救母親,但那女鬼雙腳吊在半空一晃一晃,突然整個人挺尸般倒掛下來,滿頭長發(fā)空中飛散,火光映在她帶血的臉上,把崔林中的腳步再次震住:“嘿嘿……你倒是說我是何人?荊貨郎呢?讓他拿來簪環(huán),原以為你們還存有些人性……”
“你……真是阿辛?”崔林中起初半信半疑,但女鬼倒掛下的一幕,嚇得他也腿軟起來,“當(dāng)年的事……周家那批貨……要不是你非要去告官,我何必出手殺你?”
崔文氏聽到崔林中的話,略回過點神來,還喊道:“老爺,她不是阿辛!她是十年前我?guī)淼难经h(huán)小梅啊?”
“小梅?”崔林中云里霧里。
崔林中正想喝斷崔文氏的話頭,卻覺身后光亮異樣,心中“咯噔”一下,顫抖著轉(zhuǎn)過頭看去——
禹門坊中鄰近的一些街坊,十幾個老、中、青年男人不知何時打著火把,推著五嫂和小六引路,已經(jīng)進(jìn)到院門里來,想是方才女鬼的笑聲太刺耳,崔林中他們誰都沒發(fā)覺院外前門的動靜。
熊熊的火光,照在眾人或錯愕或驚詫神情的臉上,崔林中立刻感覺來了救星,伸手朝他們:“救命……”
但求救的話還未說完,人群中自動排開,擠出一男一女兩個人,居然是包扎著半邊身子的香巧,和扶著她的巧漢。
“大家都聽到了吧?”巧漢用力朝地上啐一口,“方才我?guī)Т蠹胰テ侩[巷阿辛家找到的荊貨郎尸體,確鑿就是崔林中指使崔貴殺害的,加上過去幾條人命血債,還請鄉(xiāng)親族老們做主,即刻報官!”
平日低眉順眼的香巧也激憤地哭喊:“崔文氏毒如蛇蝎!專門殘害我們這些下人!”
聽到這樣的話,又在一眾街坊鄰居的眾目睽睽之下,崔林中雙膝一跪,攤在地上……
第二日時近正午,地方巡檢司領(lǐng)著官差衙役來到禹門坊,押走了崔林中與崔文氏。
巡檢司看到點娘時,訝異道:“你就是那個扮成女鬼,嚇得崔文氏說出真相的跳月人?”
點娘微笑頷首:“是,大人。”
她已經(jīng)重新束起頭發(fā),穿著干凈的布衣裙,臉也白皙干凈,街坊們站得遠(yuǎn)遠(yuǎn)的,想到她昨夜披頭散發(fā)、滿目血淚的樣子都心有余悸。
“我姓徐,你別怕。今晨來的路上,我們就說禹門坊當(dāng)真奇事不斷,這一路回衙門,你倒是說說具體如何?”巡檢司對點娘充滿好奇,“等開堂審案時,你的話也是最有用的口供。”
點娘走時,不忘向禹門坊的街坊一抱拳,朗聲道:“各位街坊,小女打擾大家了,抱歉!”
點娘其實不是她的真名,她在“跳月人”戲班中,藝名長玉,是西江上游藤縣人,只因當(dāng)年家貧,家中起先把大女兒小梅賣給崔文氏的娘家,也就是給崔文氏做了丫環(huán),崔文氏出嫁后也就把她帶到崔家。
誰知小梅沒兩年就死去,尸首送回時,家人發(fā)現(xiàn)她的臉上竟像牢里的犯人一般黥面,身上新傷舊患亦不計其數(shù),但崔家給了一筆不小銀兩私了,小梅的父母也就認(rèn)了,而這長玉當(dāng)時被送入“跳月人”戲班學(xué)技,知道其姐死有冤屈,又因在戲班中生存,自有一身江湖兒女氣概,當(dāng)年竟立志要為姐報仇,只是等待時機(jī)。倏忽十年過去,直到前些日子,因為跳月戲班到崇天塔進(jìn)行數(shù)日的演技,她隨班期間,便在禹門坊一帶順勢摸熟地形,又閑聊式的從一些街坊口中,探聽到許多關(guān)于崔家的事:崔文氏與崔老爺感情不和,卻性情乖僻善妒,經(jīng)常懷疑家中丫環(huán)勾引老爺,因此常施以謾罵虐待, 尤其是三年前在崔家做短工的阿辛,忽然病死,長玉直覺她死得蹊蹺,懷疑是被崔文氏虐待而死,于是她另尋時間告假回鄉(xiāng),實際是悄悄回到禹門坊,阿辛舊宅處潛伏下來。
其后,又仗著身為“跳月人”的如燕功夫,夜里翻墻到老太太房中,盜取她的幾件不值錢的木簪銀環(huán)首飾,便點燈靜候在阿辛家宅中,只待遇到探看的街坊或甚人,就以女魂口吻將簪環(huán)給人,并請人去代領(lǐng)生前月薪云云。
當(dāng)崔家人看到這些莫名失蹤的首飾,聽說是女鬼請人來討債的,必然會有所反應(yīng)。同時,打探期間,聽說崔家老太太身邊正想買人幫傭,她立刻找到李冰人,給了些銀兩請她幫忙引薦,順利地進(jìn)入崔家做工。
最后說什么裝鬼嚇人,那對于“跳月人”來說,實在是容易不過的技巧了。“跳月技”本身就擅用攀爬,憑一段特制繩索或白練,即可飛檐走壁,加上障眼特效放幾把磷火,或趁人不備,抹些妝面的紅色油彩,就是血淚模樣,一切駕輕就熟。
只是……點娘長玉,也萬萬沒想到兩點:原本擔(dān)當(dāng)崔家前門小廝的巧漢,會在當(dāng)晚尾隨崔林中和崔貴的行蹤,進(jìn)而發(fā)現(xiàn)他們將荊貨郎殺人滅口的事實,而那長期被欺負(fù)壓迫的香巧,更是在當(dāng)晚出現(xiàn),和她哥哥一道,力主大家把崔家夫婦告上官府,也算長期受害而終于憤激起來報仇雪恨了吧。
然而,崔家里竟還有更大的案件——
阿辛真是個苦命人!
禹門坊人都在議論,那瓶隱巷的周家,是城里開絲綢行的掌柜,原本跟崔家老爺要好,阿辛的男人就是在周家做事。
那一年崔林中也在外省參與綢緞買賣,卻被外人坑走一大筆錢,正好遇到周家掌柜同在外地辦貨,價值近萬兩的上等綢緞竟使得崔林中生出邪心,畢竟沒人知道他們兩家曾一道同路,于是崔林中在偕同歸途中,居然將周家掌柜及幾個同行隨從都?xì)⒑α耍皇菦]想到阿辛的男人在被害前幾日,曾請人寫過一封家書給阿辛,當(dāng)中提到路上與崔家相遇之事,等崔林中回到禹門坊家中,阿辛不見丈夫回來,便找崔林中詢問,崔林中這才驚覺。為防阿辛尋根究底,幾番軟硬寬慰恐嚇不成,崔林中就讓心腹管家崔貴幾次出外,少量買來烏頭砒霜一類的毒藥,分次下在阿辛的飯食里,使得她一月之間,斷續(xù)出現(xiàn)頭昏、瀉痢等病癥,起初不能做活只得回家靜養(yǎng),但很快也就死在家中。
又因身邊沒有親人幫扶,崔林中假裝拿出一些銀兩買副薄棺,將她停殯于宅中,待丈夫回來下葬,不曾想一停也就三年過去,若不是長玉裝鬼引起崔林中驚慌,又把傳話的荊貨郎暗地里殺死,此次罪當(dāng)無可出脫,州府縣衙立即將崔林中定了個斬立決,崔文氏則因多年前虐待婢女小梅致死,暫判了絞監(jiān)候。
長玉后來還回來過,幫忙運(yùn)送荊貨郎的尸首回南岸草埠村下葬。
她到底是個有情義的江湖兒女,說若不是自己將荊貨郎拉下這淌渾水,他也不會死于非命,然而荊貨郎兄弟幾個,就他還未成立家室,于是她將自己生辰、名字另刻一塊牌位,與荊貨郎一道下葬,并當(dāng)著眾人面發(fā)誓說,自己要嫁給荊貨郎為妻,此生絕不二嫁,以后將跳月賣藝所得錢數(shù),也會交給荊貨郎父母晚年生活。
荊家起初對她不假顏色,但后來看她堅持以未亡人的身份披麻戴孝,靈前下跪三天三夜痛哭,漸漸也就由著她去了。
禹門坊人都說,百年禹門坊皆是淳龐質(zhì)樸的風(fēng)氣,有富貴不欺貧賤的良聲,不曾想竟出了崔家這一門的禍害,還好天道昭昭,看顧孤寒,歹人總有被天理收去的一刻,方圓一帶人可引以為戒,將這段公案流傳后人,勸毋再重蹈覆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