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海灘的夜,是要往深處去看的,越到深處,便越是妖艷:夜空里的霓虹,舞臺上的粉墨,烈酒、紅唇、靡靡之音、醉生夢死,都要在夜里,用一盞一盞的燈點亮了細細打量,才能品出味道來。
如果說上海城是汪洋大海上最著名的一顆夜明珠,那么琉璃樓便是上海城里最璀璨的一抹光輝。四層翹檐小樓,每一層的走廊上都點著36盞琉璃燈,就連白日里都是不熄燈的,到了晚上,此樓方圓五里內都用不著路燈,躺在琉璃樓的房間里,不論夜有多深,都會產生恍如白晝的錯覺,流光溢彩混合著漂亮女人們的胭脂粉香,吳儂軟語,不是天堂又是哪里呢?
紅琉璃提著食盒往一樓最東的房間走去,食盒里裝著的是她親手做的水煮肉片,琉璃樓的姑娘們都有自己的一手絕活,有的擅唱,有的擅舞,有的擅琴,紅琉璃今年已經三十歲,她并沒有出色的長相,也沒有媚人的才藝,她只有一個長處:做菜。憑著這個手藝,她才能在琉璃樓里立足。眼下正在屋里等著她的,是宋氏金銀樓的老板宋銀林,這人嘗過她的水煮肉片之后便上了癮,隔三岔五便要來吃上一回。
宋銀林新雇的保鏢陳阿五站在房門口,他是一個腰圓膀粗的彪形大漢,模樣長得頗有些唬人——在上海灘這種龍蛇混雜的地方,有錢老板多半要雇傭保鏢護身,紅琉璃早就司空見慣,不但不害怕,還對著陳阿五大大方方地笑了笑,接著,她推開門走進房間。
“宋老板……咿呀,人呢?”
紅琉璃退回到門口,向陳阿五問道:“宋老板出去了嗎?”
陳阿五一臉詫異:“沒有啊!人不是在里面嗎?”他往屋子里探了探頭,房間里果然是空的。這間房子很小,靠北的地方放著一張雕花大床,占去了房間的三分之一,屋子正中放著一張小圓桌和四把椅子,左側是洗臉盆架和梳妝臺,右側是一個樟木的衣箱,除此之外便再無他物。
紅琉璃把窗戶推開,不由“啊”地大叫了一聲:這扇窗外正對著琉璃樓的圍墻,離窗戶只有一米距離,灰色的墻體上赫然有幾處鮮血。陳阿五伸出手摸了摸那血跡,粘粘糊糊的,還沒有完全干透。
宋銀林睜開眼睛,眼前一片黑暗,左側腦疼得厲害,手底下一片冰涼,赫然是石板地面!
“這是哪兒?!”
沒有人回應他,眼前的黑暗里沒有一絲光線, 宋銀林慌張起來,他摸了摸自己的眼睛,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伸出手去找墻,一連跌倒了三四次,才總算找到了。他扶著墻一步一步地挪動,同時大聲叫喊,但這墻竟然像是沒有盡頭一般,墻上沒有門,沒有窗戶,朝著他所不知道的方向延續著,而他的呼叫也得不到任何回音。宋銀林曾經聽人說過,一個人在死了以后,會走過一條很長很長的黑暗隧道,如果沒有人召喚他回去,他就會一直走到陰曹地府。
宋銀林使勁掐了掐自己的手背,仍然有痛覺。這不是死亡,他被人算計了,有人綁架了他,他們把他丟在了一個黑暗的牢籠里,在死亡以前,他先要嘗盡被囚禁的痛苦。他回憶著自己曾經得罪過的人,越想便越害怕。
“救命!救命!”宋銀林終于崩潰地大哭了起來。他的腿發著抖,身體像是被抽去了骨頭一般軟下來。
“哈哈哈哈哈!”黑暗中傳來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大笑聲。
常天走進宋宅客廳,一眼便看見了坐在沙發上的霍守成,雖然知道他是宋銀林多年的好友,但常天的心里還是不由得緊了一下,畢竟已經整整十年沒有往來了,而當年那個心結,不知道對方是否已經解開?
霍守成正跟宋銀林的夫人唐茹說話,唐茹雙眼紅腫,臉頰上淚痕未干,顯然還在為了丈夫下落不明一事憂心忡忡。兩人見了常天,便一起站起身來,唐茹朝他微微欠了欠身,招呼了一聲“長官請坐”,霍守成一句話也沒有說,神情里冷冷淡淡,既不吃驚,也不局促。他的長相與十年之前變化并不大,那股傲氣仍在,身材也還健壯,只是眼神里多了一些上海商人特有的精明。
雖然十年不見,但常天并不是完全沒有聽到霍守成的消息,他如今經營著一家酒樓,一家制堿廠,廠子的效益頗不錯,如今的霍守成,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卑微的小巡警,而是大多數人見了要彎下腰畢恭畢敬地喊一聲“霍老板”的富商了。值得欣慰的是,在很多人的口中,他仍然是個敢作敢為,講義氣的漢子。霍守成既然是宋銀林的好友,后者出事,他來安慰照顧一下朋友的家人,自然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常天心想,這樣也好,本來也有些事要向霍守成打聽,他人既然在這里,就一并問了,真要單獨找上門去,兩個人只怕會更尷尬。
已經過去兩天了,宋家仍然沒有接到綁匪的勒索信,一般說來,綁架和勒索都是同時進行的——要趕在家屬報警前提出警告。現在對方一點聲音都沒有,這實在反常,常天只擔心對方的目的并不是為了錢。
唐茹也正是為了這個擔心,她向常天征求意見:“要不要我們干脆發一條啟事出去,只要他們別傷人,我們多少酬金都愿意付。”
“絕對不行。”霍守成搶在常天開口前急急反對,“你這么做了,就是把主動權都交到對方手里了,他們覺得你膽小怕事,沒有主見,更要狠狠訛你,而且其他人也會覺得你們好欺負,就算這次銀林平安回來了,以后也還會再出事!”
“那可怎么辦呢?總不能這么干等著吧?總要做點什么吧?”唐茹說道。常天看得出來,她是那種極傳統的中國女人,雖然穿著上還算時髦,但骨子里卻沒什么主見,宋銀林一消失,她就連思考的能力都一并失去了。
“要做些什么也不是由你來做。”霍守成瞟了一眼常天,“你說是不是,常長官?”
常天知道他的意思,有些赧然,連忙表態:“沒錯,你們放心,我們一定會盡力破案的。”
“是誰綁了他呢?”唐茹問,但這個問題顯然常天沒辦法回答。他盡量不去看霍守成的表情,開始詢問唐茹一些常規問題,可惜的是,唐茹基本上一問三不知,她認為自己的丈夫是個正經商人,和上海灘做金銀首飾這一行的商人也沒什么太大的矛盾,至于感情糾葛更是沒有,宋銀林去琉璃樓主要是為了吃,而不是為了紅琉璃,那女子比她年紀大又不如她貌美,所以她并不是特別擔心。
霍守成是個聰明人,但他也沒能提供比唐茹更多的信息。宋銀林是家中三代單傳的獨子,沒有兄弟姐妹,不存在勾心斗角爭奪家產的問題,做人也還算厚道,和屬下員工關系也都不錯,他不貪心,所以生意場上人緣很好,最近唯一一次得罪人是半個月前,在城東的泰和酒樓時。
宋銀林對花生嚴重過敏,再三囑咐了酒樓菜里別放花生,但還是在端上來的菜湯里撈出了幾顆花生,幸而宋銀林先聞了出來,并沒有入口,他找到老板說理,老板揪出了廚子,廚子則將責任推到了新來的幫廚小工身上。這小工脾氣火暴,只說冤枉,還跟宋銀林大打出手,老板便把那小工給開除了,兩天之后,這小工在街上遇到宋銀林,竟拿了刀要捅死后者,幸而有路人幫忙,那廝沒能得手,逃進租界里去了,之后霍守成便把跟在自己身邊的保鏢借給宋銀林使用。
宋銀林出事之后,陳阿五便被霍家開除了,常天盤問過這家伙幾次,陳阿五是個粗人,功夫不錯但頭腦簡單,按照他的口供,當夜宋銀林是七點時去的琉璃樓,之后紅琉璃給宋銀林上了一壺酒,自己便去做水煮肉片,約摸花了一個小時。在此期間,他并沒有聽到房間里有異常動靜,但在七點半左右,街上卻有人大放鞭炮,放了差不多有五分鐘——常天估計,綁匪很可能是在這五分鐘里動的手。
見問不出更多信息,常天便起身告辭,霍守成代唐茹將常天送到門口,并從口袋里掏出一袋銀元交給常天。
常天一見錢袋,臉立刻漲紅了,他平日里也沒少收人黑錢,但此刻這錢來自霍守成,意義就完全不同了,他把錢砸回到霍守成的身上: “你把我當成什么人了?!你以為沒這個我就不會好好查案子?”
霍守成訕訕的,也紅了臉,拿著錢十分尷尬:“我只是認為這是慣例,但宋夫人不懂這個,我并沒有其他意思。”
常天扭頭就走,心里只覺得五味雜陳。
十年之前,他們曾經是生死兄弟,也曾經有過最干凈的理想,立誓要做最正直最出色的警察,當年霍守成離開警界,也是因為對腐敗失望到了極點,可是現在呢?常天早已成了警界的老油條,而霍守成竟然會主動給他塞錢。
琉璃樓的生意越發清淡了。琉璃樓的老板怎么都沒想到,宋銀林的失蹤案竟然掀起了這么大的風浪,讓他一夜之間就失去了那么多的客人。
“長官隨便看吧,我去給您沏一壺茶來。”紅琉璃見常天進屋,便站起身往外走。
最近幾日,常天和他的下屬幾乎已經把這里翻了個底朝天,紅琉璃似乎都已經習慣了,始終安靜而忍耐。出了這樣的事,警察三天兩頭來盤查,琉璃樓里的人認為她晦氣、不祥,把她當作瘟疫一般防著冷著,她卻好像并不在意,仿佛把一切都看透了,很難想像這樣一個人竟然會屬于琉璃樓這種風月之地。常天大體了解過,紅琉璃十五歲那年就被人從江西拐賣了來,逃了多次沒成功,也就認命了,她不識字,不懂得琴棋書畫,只是后來機緣巧合,跟一個在琉璃樓做了三個月的廚子學了水煮肉片的手藝,竟有大成,此后便靠它為自己爭到一寸立足之地。
出事后,外面的謠言很多,其中有一條就是傳她與匪徒聯合作案:匪徒要綁架,必然得先躲在她房間里,而宋銀林也定是被她事先在酒里下了迷藥,否則為什么整個過程一點動靜都沒有呢?更有甚者,說琉璃樓就是孫二娘的黑店,不知道陷了多少人進去——這當然是貨真價實的造謠了,常天不必查也知道。
房間里沒有暗道,桌上的殘酒中也沒有化驗出迷藥,窗外那圍墻上的血跡確實是人血,但除此之外,再沒有其他任何痕跡——這實在蹊蹺得緊,綁匪倒是可以翻墻進出,那宋銀林是怎么被運出去的呢?后者身體肥胖,沒有兩個大漢怕是扛不動他,要想不留下痕跡且不弄出動靜,那還真是有些不可思議。
“他來我這里只是喝酒吃肉,偶爾講些笑話,生意上的事和他家里的事,他是從來都不提的。”紅琉璃說道,“所以我只知道他喜歡喝酒吃肉,不吃花生,別的,什么也都不知道。客人既然不提,我也不會亂問的。”
宋銀林確實是一個表面大大咧咧實際小心謹慎的人,他并不容易信任人,事實上除了琉璃樓之外,他也沒有去過別的風月場所,看起來,他來琉璃樓,確實只是為了那一道菜。
連灌了五杯酒之后,霍守成的臉微微有些發紅,他打了一個酒嗝,望了望窗外,外面正在下雨,雨點劈里啪啦地打在玻璃上。包間的門開了,霍守成看見自己的堂弟霍守恒領了一個穿著白衣的男子走了進來,眉頭立刻皺了起來。
“守恒,你帶他來做什么?”
“霍老板,你怎么一個人喝悶酒啊!”穿白衣的男子笑容滿面地跟霍守成打招呼,徑自在他的對面坐了下來,“來來來,我陪你喝三杯!”
“不必了。”霍守成冷冷地看著來人,放下了筷子,“白海洲,我知道你想說什么,但現在我真的沒有心情。”
“霍老板,你不要死腦筋嘛!事情要往好的方向看,”被稱為白海洲的男子呵呵笑著,毫不客氣地自倒了一杯酒,“我覺得你現在應該好好考慮換一個合作伙伴,宋老板人很好,可是在上海灘,僅僅只是人好,那是遠遠不夠的,你的生意做得越是大,就越有人眼紅,不是我王婆賣瓜,自賣自夸,我在黑道白道上的關系,對你只有好處,沒有壞處,你需要的不是一個好人,而是一個有用的人。再說了,我也是要投錢進來的,這就相當于是我自己的生意,我哪有不盡心盡力的道理?”
“你們說話的語氣還真是像。”霍守成又打了一個酒嗝,苦笑,“你們是不是覺得該是我上趕著求著你們入伙,要不然我就是一個大傻蛋?!”
“你們?!”白海洲揚了揚眉毛,“你什么意思?”
霍守成甩了甩脖子:“你不是第一個跟我說這話的人。”
“沙鬼是不是?”白海洲冷笑著,“我知道前兩天你們在老王的生日會上聊過,他那時就是跟你說這個?真是自不量力,不就是有個表叔在南市那邊做局長嗎?就這點關系也好意思顯擺?”
“就是,就是。”霍守恒在旁邊幫腔,“沙鬼哪里能跟白老板比呢?就是他那個表叔,見了白老板,也還要低頭給三分面子呢!”
霍守成瞪著白海洲:“宋銀林的事,跟你有沒有關系?!”
白海洲愣了愣,隨即大笑:“霍老板你真是多心了,誰不知道宋老板是您的好兄弟,我拉攏他還來不及,要是打他的主意,你霍老板還不活剝了我?!我也在托人打聽宋老板的事呢,也不知道是哪一幫人做的,要是有了消息,我親自帶人去把宋老板救出來!”
“白老板真是費心了,先謝過啦。”霍守成的臉色緩和下來,他拱了拱手,站了起來,指著霍守恒說道,“你先陪著白老板喝酒說話,我去趟茅廁就回來。”
等到霍守成一離開包間,霍守恒立刻賠著笑對白海洲說道:“有門!你看我說什么來著,這個時候他最擔心的就是宋老板的安危,您要真幫了他這個大忙,這合作的事就十拿九穩了,到時候,就算是宋老板回來了,您是他的救命恩人,他還能說您搶了他的位置不成?”
“要是他回不來呢?”白海洲喝了口酒,陰陰地問。
霍守恒聳了聳肩膀:“回不來就回不來吧,我哥這事總得找合伙人,他還能找著比您更好的嗎?我哥是聰明人,這回見事情水深,也肯定覺得找個像您這樣的合作者才保險,只是一時半會抹不開面子罷了。再說,誰敢跟您搶啊?”
白海洲哈哈大笑,與霍守恒連干了三杯,兩人又說了一會兒話,霍守成卻還沒有回來。
“他不會是把我們倆晾在這兒了吧?”白海洲微微沉下臉。
“不會,不會,我哥雖然脾氣倔,但說話算話,他說了要回來,就一定會回來。”霍守恒站起來,“我去看看。
東源酒樓的公廁位于酒樓后園的東南角,霍守恒急急忙忙走進去,卻發現里面并沒有人,地上腳印凌亂,墻上有幾滴濺血,有一只懷表落在角落,霍守恒跑過去撿起懷表,認出這正是自己堂兄貼身之物,立刻驚叫起來。
常天皺著眉頭走進茅廁,由于案發之后便沒有打掃過,臭味令人作嘔。新來的下屬劉朗忍不住捂住了鼻子,常天瞟了他一眼,后者便立刻把手放下來,滿臉都是新人的尷尬與緊張。
現場打斗的痕跡很明顯,地上腳印凌亂,有少量的血跡,墻上有幾處被蹭掉了皮,可以證明身份的物證有兩個:一是落在地上的西裝紐扣,二是一只被摔壞的亨達利金殼懷表,表面及表背均飾有藍綠色紫藤花,殼內側刻有一霍字,這兩件東西都被證明屬于已經失蹤的霍守成。
常天對這只懷表的印象頗深。當年霍守成與他剛剛加入警界,還只是低級警士,兩人的上司李陽是個貪得無厭之徒,他看上了霍守成的這只懷表,由于它是后者祖父的遺物,霍守成不肯拿出來“孝敬”,李陽幾次索賄不成,就變著法子給霍守成穿小鞋,后者終于忍無可忍,憤而辭職,立誓要有一番作為,再不受別人的窩囊氣。
常天明白這只懷表對于霍守成的意義,如果不是真出了事,斷沒有遺失此物的理由——
想不到有一日他竟要辦理霍守成的案子了。這些年兩人雖有心結,但他每次想起霍守成,仍然希望對方能夠平平安安,不要被上海灘這一池渾水給淹沒了才好。
不過霍守成這一失蹤,倒讓宋銀林的案子有了些眉目:聽說霍守成要擴大堿廠的規模,選定的合作人就是宋銀林,但是覬覦這生意的人卻不少。制堿業在中國屬于新興行業,之前純堿市場曾一度被英國公司壟斷,導致民族布業工廠長期受制于英商,直到民國十四年,化工大王范旭東研制出國產的合格純堿之后,這一格局才被打破。霍守成苦心經營多年,也終于在制堿這行業里站穩了腳跟,掌握了最新的制堿技術與一批核心人才——物以稀為貴,正因為技術和人才難得,所以制堿的利潤也十分豐厚,可以說霍的制堿廠是一塊香餑餑,不排除有人為了分一杯羹而對宋銀林下了毒手。
常天這些年辦案,見多了生意場上的齷蹉陰謀,如果他早一點發現,也許現在霍守成就不會出事了。他想不到,但霍守成不可能想不到這一層,只是他不肯信任自己,所以才瞞著不告訴他,不,更準確地說是那家伙不肯信任警察,他肯定是想自己解決問題。
想不到他們的關系竟會糟糕到這個地步了,常天心里一陣難受,想當年,他們也算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好兄弟,好幾次辦案遇險,都是霍守成幫了常天,兩人才能化險為夷,他辭職時對警界心灰意冷,曾邀請常天一起創業,常天卻沒答應,從那以后,兩人便基本沒了來往,后來霍守成風光無限,常天始終心中有愧,也從不去找他。
東源酒樓鄰近徐家匯路,前后門都臨街,左邊是譚記糕點鋪,右邊是東山茶館,前門原本擺有夜市,由于當天下雨的緣故,夜市沒有擺開,東源酒樓里幾乎也沒什么客人,等到晚上九點,東源酒樓里就只剩下霍守成那一桌客人,也正因此,沒有人看見發生在公廁里的綁架。
東源酒樓的后門街對面有一家影院,平日里總有一群黃包車夫在影院門口等著招攬生意,其中一個黃包車夫曾在晚上九點左右,看見有一群醉酒男子從酒樓后門離開,他記得很清楚,三人中有一個人是被別人背在背上的,穿著一身灰西裝,符合霍守成當日的衣著,只是剛巧那邊的路燈壞了,光線太暗,看不清他們的臉。
既然東源酒樓已經沒有別的客人,那多半就是綁匪了。從現場痕跡來看,幾人打斗得很激烈,霍守成的功夫很好,也不可能被人立刻擊倒,于是,問題來了:霍守成為什么不呼救?他若喊叫起來,店里的伙計雜工都會來幫忙,綁匪也不會這么容易得手了。霍守成最大的軟肋就是他的義氣,假如對方就是綁走宋銀林的人,并以宋銀林的性命作為威脅,霍守成是可能妥協的。
和宋銀林被綁之后一樣,綁匪也沒有送出勒索信,對方的目的如果不是為了錢,那又會是為了什么呢?
常天掏出鼻煙壺來,倒出粉末使勁吸著,藥味兒串到額頭,但是思路還是一片混亂。
“……霍老板多喝了幾杯,說是要上茅廁,我看他人還清醒,就一時疏忽沒有派人跟過去,哪知道竟會出了這樣的事?!”白海洲一面說一面用指節敲著桌面,瞇縫著眼,精瘦的臉上露出一股狠辣表情。
他今年四十三歲,經營著兩家夜總會和一家地下賭場,除此之外還兼放高利貸,黑白兩道上都熟,跟法租界領事也有些交情,但此人品行口碑都很差,素來以行事陰險著稱,正經商人都避之如瘟疫,沒幾個愿意跟他沾邊。白海洲的激動未必是因為擔心霍守成的安危,霍守成一出事,他與霍家的合作計劃就不得不無限期推延了,而為了跟霍家談這筆生意,他頗費了不少功夫拉攏霍守成的堂弟霍守恒。
“依白老板的看法,你認為會是什么人做的?”常天故意問。
白海洲樹敵不少,不排除有人為了阻止他壯大或是報復他而故意破壞這樁生意,當然,更可能是有其他人也看中了這香餑餑,要橫刀奪愛。他本以為白海洲會告訴他幾個仇家的名字,但白海洲只是皺眉,幾乎是斬釘截鐵地回答:“霍老板為人厚道,我想不出來什么人會害他!”
常天微微有些吃驚,白海洲不是省油的燈,他這么說自然有他的理由,也許其中有一些他不想讓警察知道的東西。也好,常天想,讓他去螳螂捕蟬,自己來一個黃雀在后,說不定能省下不少功夫。
又是下雨天,接連幾天的陰雨把上海城好好地清洗了一遍,整個城市的顏色突然變得素淡起來。常天坐在茶館里嗑著瓜子,他想起了霍守成曾經說過的話,人人都干凈了,這世界也就干凈了。那時候的他們真傻啊,明明都自身難保,卻還成日里想著做英雄普度眾生。
他的回憶很快被前來匯報情況的下屬打斷了:白海洲領著十幾個手下朝東郊去了。據說有眼線報告在沙鬼的地盤上找到了一個受傷的人,從形貌上判斷,很像霍守成。
白海洲和沙鬼是老對頭了,兩個人爭地盤,搶生意,你暗算我,我暗算你,斗了十幾年,表面上看,沙鬼的實力不如白海洲,但常天卻查出沙鬼暗地里另建立了一股勢力,與云貴川的軍閥秘密從事軍火交易。他裝出一副怨婦相,好像受盡了委屈,只是為了把白海洲的注意力轉移到其他方面,而不會去干擾他的秘密生意——這是真正狡猾的人,可憐白海洲早被人當猴子耍了卻還得意洋洋,自以為占盡了上風。
這事還真是蹊蹺。常天瞇縫著眼,他不相信沙鬼會綁架霍守成,制堿廠的利潤再豐厚,也不可能比得上軍火買賣,而且綁架霍守成也未必能達到目的,反而會惹來一身麻煩,他干嗎要做這種丟了西瓜撿芝麻的傻事?
不管怎么樣,只要涉及到霍守成,他就不能不跟去看一看。常天帶著幾個人趕到了東郊,與一直跟蹤白海洲的線人何阿牛接上了頭,此時白海洲的人包圍了一座被廢棄的舊紗廠,而沙鬼的人正在里面,不知道在做些什么,只是偶爾會聽到里面傳來有人被毆打之后發出的慘叫聲。
聽到這番話,常天的眉頭倒舒展開了——眼下霍守成的案子正在風口浪尖之上,那個挨打的人絕不是霍守成。
他正想著要離開,又有手下跑來匯報,說是白海洲派人到警局送信,說是在紗廠發現了綁架霍守成的匪徒,希望和警方一起行動救出霍守成。常天知道白海洲的算盤是什么,如果只是他帶人進去救人,免不了一場惡斗,如今拉上警察一起,那么他不但是救了霍守成的恩人,同時也是人證,沙鬼想找替死鬼都沒辦法,警察只能依法辦事。沙鬼一進了監獄,以后他也就樂得清靜了。
他就那么確定里面的人是霍守成嗎?哼,這倒是一場好戲。常天領著下屬先悄悄沿原路返回,然后再派人去聯絡白海洲的人,裝作剛剛趕到的樣子,跟著白海洲往紗廠里沖。
沙鬼派了四個人站在門口放哨,見了常天等人,二話不說,立刻便朝他們開槍,兩個反應慢的警士當場倒地身亡,同時從紗廠里沖出十幾個人,一副亡命的架勢,常天急忙帶著手下向周圍的樹叢里散開躲避。他萬萬沒料到對方如此囂張,竟然敢公開襲警,不,常天腦子里閃過一個念頭:這紗廠里肯定有什么見不得人的東西,一旦被發現,后果會比襲警的罪名更嚴重!
軍火!一定是軍火!常天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他怎么沒有想到這一點呢?值得沙鬼親自出馬的,只能是與軍火有關的大事了,只有白海洲這傻貨才會認為與霍守成有關,想不到自己竟被卷進這個大漩渦里來,若真是壞了什么大買賣,那些軍閥可是好惹的嗎?!
常天暗暗叫苦,故意大聲叫道:“兄弟們,這伙匪徒兇悍,不要硬拼,都把小命給老子保護好了,先撤到安全地方,再回去找增援,再說一遍,不要往前沖,統統給我往后撤!”
執行任務的警士們都傻了眼,大約第一次聽到這么貪生怕死的命令,有一些正想著要來一場惡斗,為剛剛死去的弟兄報仇,聽了這個,都面面相覷,但常天領著頭往后退,大家也沒辦法抗命,只得跟著他退后。
這樣一來,果然槍聲便少了許多,常天知道,對方不過是想拖時間,讓沙鬼能找時機跑掉,并不是一定要魚死網破,只要給他們希望,誰不愿意活著出去?
常天領著剩下的人跑出幾百米,沒有人來追,點了點人數,損失了四個,都是新人,心里一陣難受,可現在確實不是報仇的時候,只能咬著牙忍了。
一行人沉默著往回走,又一群人朝著他們迎面而來——白海洲興高采烈地走在最前面,常天看見他的屬下正押著一個五花大綁的男子,正是沙鬼!
“這家伙好狡猾,從后門溜了,幸好我的人機靈,抓了個正著!”白海洲得意洋洋,“擒賊先擒王,看那幫孫子還敢囂張!”
蠢貨。常天在心里暗罵,可是現在他已經沒有選擇了,只能跟著白海洲又調轉頭,剛走了十幾米,便見聽見一聲轟天巨響,紗廠爆炸了!
看著遠處的沖天烈火,常天和沙鬼不約而同地松了口氣,只有白海洲張大嘴,一臉的震驚。
爆炸現場很干凈,該燒毀的東西基本上都燒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和軍火存在有關的證據,他找了幾個靠得住的聰明下屬給處理掉了。他給科長駱楊的報告中寫道:爆炸原因是匪徒引燃了紗廠里的機油,導致了一些易爆設施爆炸。
駱楊毫不猶豫地在報告書上簽了字,他當然知道其中的利害關系,也不想給自己找麻煩。這樁案子的最后結局是,沙鬼將所有責任都推到了在槍戰中死去的幾個手下身上,他自己出現在那里的原因是因為那些手下暗算他,他是一個受害者,好不容易逃出去,卻被白海洲給“誤會”了。由于常天并沒有在襲警的人中見到沙鬼,因此,白海洲便沒有足夠的證據證明沙鬼與襲警之事有關,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后者無罪釋放。
白海洲對常天極為不滿,偷偷找人向警局密告常天接受沙鬼的賄賂,常天暫時被停職接受調查。比起停命來,停職只是小菜一碟,風頭過了,常天還能回去,大不了有個污點難以升職——反正他也不指望升得更高了。他倒是替白海洲可惜,后者直到現在也沒發現自己已經大禍臨頭了。
果然,在常天被停職之后的一星期后,白海洲尸體的幾個部分被人在不同的地方發現了——有人向警方反應,在白海洲失蹤前幾天,曾有一些不明身份操云貴口音的陌生人在其住宅附近出現。
常天在東源酒樓的包間里喝酒,他專門挑了霍守成失蹤那一夜用過的包間。宋霍兩人的失蹤案仍然一點線索都沒有,現在沒有消息就算是好消息——至少還沒有人發現宋銀林與霍守成的尸體。
他想象著那一夜,霍守成獨自坐在這里喝著悶酒的時候,心情大概就和現在的自己一樣無助,他想做很多事,但是卻什么也做不了。
有人在包間外敲門,他沒有回應,對方只敲了兩聲便推門進來,常天看見一張神憎鬼厭的丑臉,大齙牙撐出足有三寸,像是在嘴的位置長出了一個拳頭,下巴幾乎沒有,下嘴唇直接連上了頸子。
沙鬼原名沙貴,因為看不見人模樣,人們便叫他沙鬼。此刻的沙鬼看上去和以前不同,過去的偽裝被扒開,露出讓人不寒而栗的陰沉之氣。
沙鬼在常天的對面坐下來,他開門見山地問:“為什么要送我這個人情?”
“保命。”常天不想廢話,他知道跟聰明人說話最好不要自作聰明。
沙鬼笑了:“只要你想,你可以要得更多。”
“我的能力有限,做不了太多事。”常天說道,“要做得更多,就得往上走,知道我為什么一直升不了職嗎?因為就算給了我更高的位子,我也坐不住。”
“人貴有自知之明。”沙鬼沉默了半晌之后說道,“上海灘像你這樣的聰明人不多。我喜歡和聰明人交朋友。”
“在上海灘還是不要交朋友的好。”常天說道,“朋友就是軟肋,談錢更保險。”
沙鬼哈哈大笑起來,他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喝下:“有件事,還希望常長官多費心,我有批貨丟了,是內鬼做的,紗廠里只是一部分,還有一部分沒找到。最開始我以為是白海洲設下的局,現在可以確定不是。”
常天沉思了片刻:“這個局不是針對你的,是針對白海洲的,有人想借你的手除掉他,那一部分找回來的可能性不大,我只能盡力。”
“白海洲的仇人還不少。”沙鬼皺了皺眉頭。
“我勸你不要追究。”常天說道,“對方不是要跟你做仇人,你逼急了,倒會逼出個仇人來。”
沙鬼想了想,點頭:“你說得有道理,可我得給別人交代,也得給手下人交代,這是江湖,規矩比道理重要。”
沙鬼離開后,常天又給自己倒了三杯酒,喝完,然后站起來,踉蹌著走出酒樓。街上仍下著下雨,雨霧加上醉眼,越發看不清這上海灘了。他沒有方向地亂走,最后在琉璃樓前停了下來,以前車馬不息的琉璃樓,如今已門可羅雀,樓上的琉璃燈熄了三分之二,剩下的像是兩行眼淚,沿著樓身往下淌著。
上海,這就是上海。常天嘆了口氣,走進去,點名要見紅琉璃,老板親自出來推說紅琉璃病了,見不得客,常天見慣了說謊者,一眼便看出有問題,執意進了紅琉璃的房間,紅琉璃果然躺在床上,手腳臉上俱是被毒打過的傷痕,已經奄奄一息。常天二話不說抱起紅琉璃走出了琉璃樓,將后者送到了醫院。他又在醫院守了一夜,直到第二天紅琉璃醒過來。
“常長官真是個好人。”紅琉璃說道,“我還以為上海再也沒有好人了。”
常天苦笑著撓了撓頭,幾乎沒有人這樣評價過他。
“他們打你,是因為覺得你壞了他們的生意?”常天問道。
紅琉璃的嘴角露出一絲冷笑:“不然還為什么呢?在這種地方,人心都被袁大頭吃掉了,不過白長了個人形罷了。”
“你為什么不離開那里?”常天問道,“你還沒有存夠贖身的錢嗎?”
紅琉璃搖搖頭,轉頭望向窗外,外面還在下雨:“到處都一樣,不過,現在終于可以離開了。我很高興這樣離開,他們完了,是不是?”
常天點點頭:“差不多。”
教紅琉璃廚藝的人叫魏平,他不是被辭退的,是被人打斷了一只腿丟出去的。聽說他跟紅琉璃好上了,把紅琉璃藏在潲水桶里,想偷偷運出去,哪知道卻被人發現了。
但他沒有死。魏平一瘸一拐地回了鄉下,老老實實地做了一個農夫,娶了一個農婦,紅琉璃絕食了七天,七天之后她爬起來,決定活下去,她每天都做魏平教她做的水煮肉片,每天都讓自己痛一次,她靠著這痛活著。
常天在辦公室的窗前站了很久,他也回來了,他還有利用價值,他靠著它站在這里。駱楊囑咐說,好好把宋霍兩人的案子破了,上面就沒有話說了。常天跟駱楊說不用了,估計就這一兩天,他們就會被綁匪釋放了。
唐茹送來消息的時候,也是紅琉璃出院的那一日。常天買了兩套衣服送到醫院,算是給紅琉璃的送別禮物,后者聯系了一家教堂,決定做一個修女,她認為教堂大概是唯一可以真正保護自己的地方。
常天沒有勸她。
“水煮肉片里要是不放花生,會不會好吃?”常天問她。
紅琉璃愣了愣,隨即笑了:“其實你已經猜到了,是不是?”
常天點點頭,笑了:“這個局沒有你是做不成的,只不過,誰都沒辦法證明,你找了一個很好的合作者。不過,從今天起,我希望你就當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將紅琉璃送到教堂之后,他才趕往宋家,宋宅外已經圍了一大幫記者,他很費了些功夫才從人群中擠進去。
宋銀林和霍守成都坐在沙發上,兩人已經洗過了澡,換了身衣服,臉上有些傷,手腕處還殘留著被繩索捆綁過的瘀痕,見了常天,宋銀林扶了扶鼻上的眼鏡,輕蔑地冷笑。
“長官,您來得還真是時候!”
唐茹在前一天夜里接到綁匪的勒索信,她按照對方的要求,沒有通知警察,乖乖地把贖金送到了指定地點,第二天早上便接到第二封信,信上是一個地址,在南郊湖邊的一座木房,唐茹帶著家丁趕過去,發現宋銀林與霍守成被五花大綁地扔在里面。
“兩位老板要繼續追查嗎?”常天與霍守成對視著,后者皺了皺眉頭:“當然要追查,這種事怎么能夠姑息?!”
“你確定嗎?”常天把嘴湊近霍守成的耳朵,壓低聲音說道,“見好就收吧。你以為沙鬼是那種吃了虧會往肚子里咽的人嗎?”
霍守成的身體顫抖了一下,他把頭轉向宋銀林:“宋老弟,借你的書房用一用,有些話,我想跟常長官單獨談談。”
宋銀林狐疑地掃了二人一眼,點了點頭,將兩人領進書房,關上門離開了。
霍守成在書房南側的沙發上坐下來:“我知道,如果有什么人能查出來的話,那個人也只能是你了。不過我還是很想聽一聽,我是在什么地方露的破綻?”
“琉璃樓。”常天說,“沒有人能從琉璃樓一點動靜都沒有地把人綁走,所以就只有一種可能性,根本沒有什么綁匪,那個人是自己大搖大擺走出去的。”
霍守成挑了挑眉,笑了:“不錯。”
“當時進了紅琉璃房間的人根本不是宋銀林,只是一個和他身材差不多的胖子,胖子戴上眼鏡,貼上兩撇胡子,再加上陳阿五那么個相貌不凡的保鏢,誰也不會懷疑那個人不是宋銀林。當然,紅琉璃是認得宋銀林的,所以她知道會發生什么事。她只需要像平常一樣離開,去做那道水煮肉片,給屋子里的人騰出空就行了,那家伙要做的事也不多,不過就是取掉眼鏡,拿掉胡子,把穿在里面的外套換到外面來,再在墻上撒點人血,然后沿著窗外的那條路走到琉璃樓的院子里,直接離開就行了,琉璃樓的客人那么多,誰都不會留意到這么一個人。”常天笑了笑,“琉璃樓的姑娘那么多,每一個都有恨透了琉璃樓的理由,如果有人愿意給她們足夠的錢,又能幫她們整垮琉璃樓,大約誰都愿意冒冒險的,不過遇上紅琉璃,還算是你們的運氣,這個女人夠冷靜,也夠能忍,不然的話,只怕你們不那么容易過關。”
“你還是沒有說,我的破綻是什么?”霍守成問道。
“還用說嗎?陳阿五。”常天說道,“他是宋銀林的貼身保鏢,怎么會認不出誰是真的宋銀林?他陪著假的宋銀林進了琉璃樓,又裝作失職,陪著你們演了這出苦肉計。”
“宋銀林開始并不知道我的計劃,是我給他下了藥,把他綁架了,然后才找人去冒充他。”霍守成說道,“我想趁機給他一個教訓,讓他知道這個世界有多險惡,稍不留神就會被人算計了。”
“他可不傻。”常天說道,“他跟人說自己對花生過敏,就沖著這一點,這人就不是個傻子。也就是因為花生,我才知道,是你算計了沙鬼和白海洲。”
“哦?”霍守成微微吃了一驚,“你知道宋銀林在撒謊?”
“他是那么一個謹慎的人,怎么會隨便跟別人說他對什么過敏?無非是想借這件事,看看有誰會對他不利罷了。”常天說道,“他其實根本對花生不過敏,他之前在酒樓跟人為這個大打出手,只是為了強化別人對這件事的印象吧?但你想得會更多,你查出白海洲就是那家酒樓的股東,我想你應該就是從這件事上看出白海洲要對他下手了,所以才設下了這么大一個圈套吧?”
“懷璧其罪。”霍守成說,“我知道惹上這個人,很難脫得了身,光是把宋銀林撇開,也不能完全救他,而且,我也根本不想跟這個人合作。”
“你知道他和沙鬼有矛盾,又打聽到沙鬼最近有一批軍火要出手,所以就設下了圈套,劫了他的軍火,先找人送消息給沙鬼,說找到了軍火,又找人送假消息給白海洲,說找到了你,讓這二人斗個兩敗俱傷。當時紗廠爆炸的事,是你干的吧?你知道這樣一來,白海洲鐵定就活不成了。”常天冷冷道,“你和宋銀林也就安全了,而且經過了這件事,別的人也會投鼠忌器,怕因為這生意而惹上了大麻煩,一箭三雕,真是高明。只是你有沒有想過,沙鬼以后要是查出誰擺了他一道,你認為你還能脫身嗎?”
“我為什么要親自去做這件事呢?”霍守成說道,“白海洲的仇人那么多,我只需要寫封匿名信,獻個計策就好了,我自己要做的,只有一點,保證自己在合適的時候失蹤。”
常天打了個寒戰,他怔怔地看著霍守成,在這個人身上,他已經看不到十年前的那個年輕人了。
“這里是上海。”霍守成知道常天在想什么,“我要做的也不過是活下去。我現在在你面前完全承認這些,你知道是為什么嗎?因為我相信你,我知道你不會出賣我。”
常天仰起頭來,忍住眼淚。他知道有些東西回來了,但是回來的這一份友情,還是他十年前最珍惜的那一份友情嗎?
他從懷里將霍守成的懷表掏出來遞給對方:“已經修好了。”
霍守成撫摸著懷表,眼圈也紅了。
常天打開書房門,大步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