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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見香博拉

2015-04-29 00:00:00羅四
最推理 2015年4期

醒來吧,醒來吧,讓生之蓬勃,撕破腐朽的斗篷。

第一部分

1

不要告訴別人你難過,因為沒有用。

這句話是小健告訴我的。從此我就記住了。

我始終記得這樣一個情景,明晃晃的堂屋,高高的門檻,大人喊小健快跑,小琪的拳頭握起來了!于是小健撒腿就跑,我揮著拳在后頭追。不是四歲就是五歲吧,我不記得為什么要打他,小健又白又胖,樣子又憨,誰見了都想欺負一下。可我不想讓別人欺負他,因為他叫我姐。

你現在說他殺了人,叫我怎么相信。

2

照片就放在桌上。

“你看看,這女人死得多慘,她從著火的樓上跳下來,腦漿子都摔出來了。”

我垂著頭,好像只要不看,照片上的女人就沒有死,他們就不能說小健殺人。

我對面坐著一個口音濃重的瘦警察,他每講一句話,我都要延時幾秒才能聽懂。

“丁健仁想要放火燒死她,她只好跳樓。這姑娘才十八歲。”

“會不會弄錯了?”我抬起頭,那張照片猝不及防被舉到我眼前,白花花地反光,我瞪大眼睛,一陣惡心。

確實慘不忍睹,照片上的女人只有小半張臉還算完好,看得出她非常年輕,我一個恍惚,竟覺得她嘴角是微微挑起的,她在微笑。

十天前。我出租屋的門被重重敲響,打開門,一個風塵仆仆的胖子站在門口。

“琪琪姐…………”

“小健?”我有些意外,我已經快兩年沒見到他了。

“我路過上海,想來看看你,你媽給了我地址。琪琪姐你臉色不太對,沒事吧?”他目光越過我頭頂,“哎喲,屋里這是遭搶了嗎?”

地板上攤著書、廢紙、揉成一團的T恤、沒洗的碗,我趕緊回身收拾,一面招呼他進來。

“我聽薛阿姨說你交了男朋友,他不在嗎?”

“分了。”

小健愣了一下,彎腰幫我收拾起來。

“你還是個大三學生,就在校外租房子和男朋友住了?”瘦警察一臉不以為然的樣子。

管得也太寬了。但我還是老老實實回答:“因為找了實習單位,租房子是想離公司近些。”其實我已經失業了。男友的離開給我意想不到的重創,我什么也沒法做,辭了職,也不去學校,整天宅在家里生不如死。

小時候我生活在余杭附近一座茶山上,山腰上一共十幾戶人家,我和小健家靠得最近,我大他一歲,天天帶他上學,領著他玩,我轉去杭州念中學,每個寒暑假還是會回去。直到我們全家搬到杭州,我又考上了上海的大學,和茶山的老鄰居聯系才真正淡了。聽說小健高中畢業后沒再念書,做起了背包族,過上了打工旅行的日子。

瘦警察說,遇害女子名叫金嬌鈴,少數民族,廣西明里縣歌舞團舞蹈演員,在縣廣場表演節目時和小健認識的,金嬌鈴漂亮大方,在瘦警察看來,小健在破破爛爛,毫無特色,不具備逗留價值的明里縣耗了十多天,就是為了她。(這時我問了一句:“警官您是哪里人?”他一瞪眼:“明里來的。怎么了?明里人就不能到上海辦案了?”“隨便問問,您請繼續。”)兩人很快好得形影不離,但金嬌鈴跟團里的姐妹說,她只是拿小健當凱子,騙他花錢。而且她有男朋友。

情勢在金嬌鈴與男友發生爭執,男友將小健揍了一頓后急轉直下,事發當天上午,小健去宿舍找金嬌鈴,先后兩次。第一次宿舍里還有其他女孩在,隔墻聽見兩人的爭吵,金嬌鈴大罵:你給我滾得遠遠的,我再也不要看見你。小健被趕走后女孩們也離開了,她們上午有排練。金嬌鈴請了病假沒去。有人看見小健并未走遠,而是在附近徘徊。

起火大約在十一點多鐘,許多人家正在準備午飯,從窗戶里看見頭發衣服著火的女孩從樓上跳下來,有人目擊小健從院子里沖出來,金嬌鈴軟塌塌的身子仆在他身后的水泥地上。

小健在我印象中還是沒有開竅,只喜歡玩泥巴抓蟲子的男孩,我甚至沒聽他談論過女孩子。“也許他只是碰巧在那里。”

來自明里的警察看看我,繼續說:“起火點在房里,金嬌鈴額頭有傷,法醫鑒定,兇手先是打昏了她,然后打翻酒精放火,那瓶酒精已經證實是丁健仁前一天在藥店買的。出事后他連旅館都沒回就跑了,要是心里沒鬼,跑什么?”

我沉默。

“丁健仁在汽車站買了到南寧的票,又從南寧坐火車到上海,應該是直接就來投奔你了。他什么都沒跟你透露過?”

我搖搖頭。“沒有,他一個字也沒提。”

“那你有沒有發現他情緒有什么異常的地方?”

我想了想,還是搖頭。那些天我沉浸在自己的情緒里,根本沒注意他。

“那這幾天他,或者你們倆做了些什么,見了哪些人?請你回憶一下。”

我想了想,說:“沒什么特別的……”

雖然許久沒見,但這兩年我也常常瀏覽小健的個人網站,那兒有他游歷各地的照片,還有各種奇怪的音頻,各地的鳥叫聲,海浪聲,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

我問他:“有不同嗎?”

他說:“不同。”

畢竟是打小的交情,我們很快又相處得像小時候一樣隨意。他看出我沒心情,并不開口要我帶他到處游覽,偶爾背包自己出去逛,大部分時間呆在家里。

那時我整天都窩在沙發上玩一個格斗網游,小健好奇之下也注冊了,但他玩游戲太爛,我都不高興和他組隊。

“就是有一天,他領我去參加了一個心理療愈會。”

“心理……療愈會?”瘦警察一臉摸不著頭腦的表情。

3

七天前。

小健對我說:“姐,有個挺有名的專家要在上海辦一個心理療愈會,挺適合你的,要不要去?”

我沒想到他有此提議。小健給我看他正瀏覽的網站,醒目的標題:踏上奇幻的療愈之旅,歐陽教授為你找回初心。

“你是不是覺得我太頹了所以需要看心理醫生?”

小健不屈不撓:“你就當去玩嘛,這個歐陽教授是個很厲害的心理學專家,哈佛大學博士,亞洲心理學會理事,十幾所大學的客座教授,還寫了二十幾本書,人家正試驗一種新的心理療法,好像挺有趣的,。”

我搖頭。“不去。”

他已經低頭撥號了。“喂你好……咦……”

我這里都能聽見他聽筒里的錄音提示。

“你好,歐陽教授,我叫丁健仁,我的朋友簡紹琪,我們對您的新型心理療法很感興趣,希望能參加這次的工作坊。”他一字一頓說完,又加了一句,“我是從外地趕來的,希望您能給我們安排。”

我嘲笑道:“著名心理學專家請不起秘書,還用錄音電話?”

小健抓頭:“他很特別啊。”

最后我還是給他拖去了那個療愈會。

地點在靜安區一個高級公寓里,我脫了鞋走進那個鋪了榻榻米的房間,就給藏香熏得有些不適應,房里已經有五個人,三女兩男,圍坐在蒲團上輕聲說話,看到我和小健進來,微微點了點頭,又繼續他們的交談。其中兩個女人看上去三十多歲,一個穿著襯衫長裙,面龐秀麗,一個長發披肩,劉海齊眉,妝很濃,她們正在討論吃素的講究。另一個女人年長一些,扎馬尾,樣子很樸素。兩個男人都很年輕,一個高大,一個瘦小。

我和小健找了靠邊的蒲團坐下,聽了一會,才知道那個瘦小的男人是特意從美國趕回來參加這次課程。

門又開了,走進來一個中年男人,身材中等,眉目疏朗,戴一頂黑色帽子。

他微笑著向大家致意,目光從每個人臉上平移而過。他有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與他對視,我心里不由一凜,有一種什么秘密都無法藏住的感覺。大家不由自主都站了起來。中年人做了個請坐的手勢,自己也坐到了一個蒲團上,等我們都落座,他換了個舒服的盤腿姿勢,緩緩開口道:“先自我介紹一下,我叫歐陽群,謝謝大家來參加我的課程。在座諸位,我都是第一次見,不過相見就是緣分。很高興能在我力所能及的領域幫到大家一點。既然是心理治療,可能會涉及一些個人隱私,所以各位不用作自我介紹,只要說出您遇到的問題就行了。由誰開始?”

如此開門見山,大家不由面面相覷,長發女左右顧盼,面露難色:“當著……這么多人的面?”

歐陽群點頭說:“我的療愈方式比較特殊,我希望每個人都參與進來,盡力幫助別的伙伴,而且需要用角色扮演的方式重現他人的難題。”

“角色扮演?要我們演戲?”馬尾女發問。

“準確地說,是感受和代入。可能要你扮演一個人,可能要你扮演一種情緒,走進他人的世界,也是了解自己的契機。誰先開始呢?”

靜默了幾秒鐘,瘦小男舉手,“我先來吧。”

歐陽群請他站在場地中間,他敘述道:“我和我女朋友之間出現了一些問題,不,問題很嚴重。我懷疑她在外面有人了。我們戀愛八年,一起出國讀書,最苦的日子都撐過來了,我每天都會做好飯,收拾家里,接送她上下學。可是她對我越來越冷漠,跟別人話卻很多。圣誕節晚上,她請了一些同學在家里聚會,卻要求我出去呆一會,不要打擾她的晚會。我很生氣,跟她吵了一架,提及我這些年的付出,她卻說:我不需要。”

歐陽群點點頭,望著長發女,說:“請你扮演他的女友。”

長發女站了起來,走到瘦小男對面。

“現在你可以問她了。”歐陽群說。

瘦小男猶疑了一下,問:“你……在外面有人嗎?”

長發女干脆回答:“沒有。”

瘦小男轉臉問道:“她說的能算嗎?”

全場都笑了起來。

歐陽群沒有笑,他溫和地對長發女說:“請你認真地對他說,現在我代表你的女友。”

長發女收起了笑容,一字一頓地說:“現在我代表你的女友。”

瘦小男抬起頭,與她對視。

歐陽群說:“還需要一種情緒。”他視線轉了一圈,最后停留在我臉上,“請你扮演孤獨。”

我吃了一驚,他的目光溫熙,卻又很難拒絕,于是我站起來,走到他們中間。

奇怪的是,站在這九個蒲團圍成的圓心里,感覺隨之一變,世上的一切倏忽間模糊而悠遠,我開始以一種漠然的眼光注視著瘦小男和長發女。他們的神情也變了,深深盯著對方,忽然,長發女伸出雙手抓住瘦小男的雙臂,瘦小男振開雙臂,后退一步,長發女抓著他跟了過去。他們兩個就像跳舞一樣,進進退退,瘦小男用盡了方法掙脫,卻仿佛更深地陷入她雙手的鉗制。

“你這么討厭我,為什么不走?”長發女問。

瘦小男臉色惶然,轉頭問歐陽群:“為什么她會說出和我女朋友一樣的話?”

歐陽群說:“這就是你們關系的真實寫照。代入式療愈是一個神秘的中間地帶,比親歷遠,比旁觀近,站在這個中間地帶,可以輕易看穿一切,完成腦海中深層次意識的傳遞和交換。所以此時她的想法就是你女友的真實想法。”

瘦小男與長發女對視:“我不敢。”

長發女緩緩說:“我越是冷漠,你越是害怕,就會更加細心照顧我,這本來就是你欠我的。”

瘦小男搖頭說:“可我心里并不是真正對你好。”

“可以了。”歐陽群說。

瘦小男和長發女吁了一口氣,坐了回去。

歐陽群說:“我們常常為自己和他人都戴上面具。面具的你是付出,真實的你是逃避。面具的她是不需要,真實的她是索要。所以你和她要面對的課題并不是外遇,而是摘下面具。”

瘦小男深深點頭,不甘心地問長發女:“那我銀行卡里的錢是不是你拿的?”

長發女茫然搖頭:“我不知道什么錢。”

歐陽群說:“好了,療愈過程是感覺和情緒的短時間交互模擬,她不是你的女友,不可能了解你們的生活細節。下一個。”

“我可以下去了嗎?”我舉手問。

歐陽群笑道:“不急。孤獨是永遠不能退場的。”

我只好一直站在場邊掠陣。

穿襯衫長裙的女人站了起來,走到圓心。不知為什么,她的臉色異常蒼白。她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說:“我有個兒子,是和我前夫生的。離婚以后,我離開家鄉,十幾年了,再也沒有見過他。我常常想念他,可是不敢和他聯系,聽說我前夫和他家人一直在孩子面前說我的壞話,我怕他恨我這個狠心的媽媽。”

歐陽群緩緩頷首,問:“所以你想知道孩子心里是怎么想的嗎?”

襯衫女抿著下唇,點點頭。

歐陽群說:“我們現在需要一個人來扮演這位女士的兒子。”

“我我!”小健高高舉手,看起來很興奮。我覺得有點丟臉。歐陽群卻同意了,小健上場,收斂起興奮的樣子,低下頭,不看襯衫女。

過了幾分鐘,空氣越來越凝滯,襯衫女顫聲問:“孩子,你恨媽媽嗎?”

小健還是低著頭,帽檐遮住了他的臉,看不清他的表情。又過了一會,他終于抬起頭來,認真看著襯衫女的眼睛,輕聲說:“其實,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我特別想你。”

襯衫女嘴一扁,眼眶頓時紅了,她走過去擁抱小健,小健也輕輕拍她的后背,大家都鼓起掌來。

事后我回想過,當時的小健到底是真的代入了角色呢,還是他只是想說那樣的話。到現在,我也沒有答案。

小健上場了,他有些茫然,好像完全不在狀態,半晌,他才說:“我喜歡邊旅行邊打工,我媽希望我要么復讀,要么找份工作,我不照她的意思做,她就不高興,我不知道該怎么辦。”

歐陽群觀察了他一會,說:“好。”他指向馬尾女,“我們現在需要你扮演這個角色。”

馬尾女站在小健對面,最初他們都沒說話。過了一會,小健臉上忽然出現害怕的表情,他往后退了幾步,馬尾女并未進逼,只是靜靜看著他。小健還是后退,一直退到墻根。我很奇怪,沒見小健這么怕他媽啊。

歐陽群終于說:“可以了。”

小健松了口氣,一屁股坐在地上。

歐陽群緩緩說道:“我現在可以告訴你,她扮演的角色不是你母親,而是,死亡。”

小健低著頭,沒有說話。

輪到我了,我低頭想了幾秒,抬頭說:“我沒什么想說的。”

歐陽群點頭說:“好的。我們可以下課了,最后,我還有一句話想說給大家聽,記住:我們不是我們人生的受害者。”

他的聲音柔緩得像流水,我心里一震,凝視他的眼睛,他感覺到我的注視,報以一笑。

這就是那次療愈會的情形。它在我腦海里留下了極深的印象,深到不愿輕易跟人提起。我無法解釋那么多人,包括我步入場心里突起的情緒變化。那天我旁觀了數場情天孽海以簡單的形式在這狹小的空間上演,有人痛哭流涕,有人沉默不語,而歐陽群注視著他們,臉上無悲無喜,黑白分明的眼睛好像包含著人世間所有秘密。

那天我走出電梯,跟在后面的小健忽然說:“姐,你先回去好嗎?我想在附近轉轉。”

我答應了,叫他不要太晚回,便自己走了。其實我也不想回家,去江邊站了好久,直到黃昏才往回走。

那天小健到晚上十點才回來,一回來就說:“琪琪姐,我明天就要走了。”

我有些失落,又剩我一個人。

那一夜我遲遲無法入睡。小健打地鋪,也是翻來翻去睡不踏實。

我問他:“小健,你很怕死嗎?”

他沒答我的話,反而問道:“琪琪姐,我媽說別的父母都是來還兒女債的。我們不同,我們欠了小建。她這么說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側躺在沙發上,望著天花板說:“當然,最欠的就是你這個名字。”

現在想起來,我真的很欠。

4

瘦警察說:“這療愈會也太神了,是騙子在裝神弄鬼吧。”

“我不知道。”

“丁健仁參加這個活動有什么目的嗎?”

“他覺得我心情不好,去療愈一下可能有用。”

“他說了他離開上海以后要去什么地方嗎?”

“他沒說。”我記起小健好像用過我的電腦訂票,便拿過筆記本打開記錄檢查起來。他也湊過來看,我找到了六天前的訂票記錄,是兩張到南寧的火車票,但是又取消了。

“兩張票?他原本打算和誰去?”

我不知道小健在這兒還認識誰,但隨即想到一件事,小健走的那天早上,我因為前一晚沒睡好還在賴床,小健站在廚房打電話,隔著被子聽得不是很真切,只聽他隱隱約約地說:“……放心吧,我沒有跟任何人說……療愈會上本來就是誰都不認識誰……你不用擔心被別人知道……”

當時我心里老大疑惑,聽話音小健是和療愈會上的某個人在聯系,然而我問小健,他卻顧左右而言他地岔開了,也不肯要我送他去車站。我想起那天療愈會結束后,我們走出電梯,小健要求我先回家,然后,他似乎是回頭了。難道他又上樓去見誰了?就是與他通話的那位?那些人我一個都不認識,也無從求證。

“為什么是南寧?他從廣西逃出來,還打算回去?”瘦警察喃喃說。

臨走,他忽然問了我一句話:“丁健仁……有沒有在你這兒留下什么東西?”

我有些茫然,想了想說:“沒有啊。”

他又問:“你和他有沒有男女關系?”

見我臉色不對,他又說,“我的意思是,你和丁健仁的關系直接影響你證詞的可信度。”

我想起高中時小健成績不好,老師讓請家長,小健不敢叫他媽去,讓我冒充他姐。我特意戴了眼鏡,盤了頭發去他的學校,老師見到我直犯狐疑。“你這么小,你是他什么人?”

我故作威嚴地說:“我是他姐。”

“我是他姐。”我冷冷說完,關上了門。

我原以為這案子會很快水落石出,可是從此就沒了下文,瘦警察也沒再出現,好像從未到訪過。而小健,消失了蹤跡。

5

半年后。

大雨如注,隔著霧氣和水幕,窗外一片漆黑。偶有刺目的車燈滑過,這輛從杭州到上海的大巴艱難跋涉在漫水的公路上。本來挺近的路,已經走到第四個鐘頭還沒進城。我坐在后排玩游戲打發時間,鈴聲突兀響起,游戲畫面中斷,切入來電界面,我睜大了眼睛。

剛過去的半年是我人生最艱難的日子,我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徹底改變了我的人生走向——離開上海,去一個靠海的城市T市工作和生活。那段經歷和眼下這個故事無關,在此不復贅述。大四最后一個學期沒什么課,只待畢業,就可以徹底告別這個城市。

上午我在家收拾東西,媽媽在外屋叫了起來,喊我出來看電視,我走出去,電視上正在播上海的新聞:今晨中華路愛達公寓發生重大火災,一女子墜樓身亡。現場狀況慘烈。警方在現場接受采訪,表示起火原因正在調查,不排除人為縱火。當我看到死者的照片,不由屏住了呼吸,長發女!半年前我在療愈會上見過的女人。而現在,來電顯示的是小健這個停機半年之久的手機號碼。

“小健?”

電話那頭全是嘶嘶的雜音,半晌才說話:“紹琪。”

聲音僵硬,但我聽得出來,是小健的聲音。我感到奇怪,他從來都是叫我姐或者琪琪姐,從來沒叫我的名字。

“小健,這半年你去了哪里?我們怎么都聯系不到你。你現在在哪里?”那頭雜音更大了,似乎他在說話,可是聽不清,電話掛斷了。回撥過去,他關機了。我放下手機,心底隱隱生出不安。

晚上我在宿舍里查看火災的最新消息,我終于知道了長發女的名字,程姍,32歲,上海某投資公司高管,起火的地方是她家,她從十樓陽臺墜下,當場死亡。我腦海里登時跳出了半年前明里縣的命案,太像了,同樣是火災,同樣是墜樓,但愿是巧合。

可僅僅兩天后,市里又發生了一起嚴重火災,這次出事的是八號線旁邊的曲江花園,五樓一個單室套間著了火,屋主同樣墜樓身亡。死者名叫吳志平,25歲,男性,留美學生。網上也公布了他生前的一些照片,雖然有些差異,我還是認出來了,吳志平就是在療愈會上第一個發言的瘦小男,和之前的死者程姍扮演過男女朋友。

當初七個人參加療愈會,現在死了兩個。事情不對勁。這時我接到一個電話,是個男人。

“請問你是簡小姐嗎?”

“是我,您是哪位?”

“我是市公安局的鄭警官,有重要的事情找你談,明天你能到局里來一趟嗎?”

“好的。”我放下電話,心想,真快呀。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了警局,見到了那位鄭警官,這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有些發福,人很和氣。我后來知道,他是這個案子專案組的組長。鄭警官果然問到了療愈會的事,我重又詳盡地敘述了一遍,他很認真地記錄,不時提問,輕描淡寫地也問到了兩起縱火案發生時我人在哪里。我以為他會問小健的事,至少會提一提半年明里縣的案子,但他只字未提。

做完筆錄,鄭警官說:“不急走,有幾個人你可能認識,見一見。”

他將我帶到一個小會客室,推開了門,我微微怔住,屋里坐著的三個人我都認識,或者說有一面之緣。他們是馬尾女,襯衫女和高個男。

“你們先聊著,我一會還有事問你們。”鄭警官帶門出去了。

馬尾女首先自我介紹:“你好,我叫馬燕。”

“你好,簡紹琪。”

高個男叫江坤,他和馬燕都是上班族,襯衫女名叫許卉,是一家投資公司的老板,更讓人意外的是,第一個死者程姍就是她的助理。許卉表情冷淡,一個人坐在角落的小沙發里不說話,馬燕和江坤則說個不停。

“我看到程姍的消息已經嚇了一跳,居然是我見過的人。等到小吳出事,我就覺得不對勁了。這要是故意殺人,四分之一的概率都不止了。”江坤說。

“你們覺得有人縱火?”我問。

馬燕低聲說:“我有個親戚在市局,知道一些消息,因為怕引起恐慌局里暫時沒對外公布,他悄悄透露給我,在程姍和吳志平家,都找到了酒精瓶子的碎片,而且聽說致命傷在頭部,八九不離十了。”

酒精,致命傷,我不由握緊了扶手。

馬燕卻轉過臉問我:“記得那天還有一個小伙子,胖胖的,簡小姐,你們兩個認識的吧,那天我看到你們講話,他怎么沒來?警察沒找他嗎?”

那個雨夜小健突然來電后,他的手機又回到了關機狀態。

江坤卻看著許卉說:“許小姐也認識那個小伙子吧,我上次看到你們倆聊天,聊的挺好啊。”

我看向許卉,她皺起眉頭,說:“什么時候?我不記得了。”

“就是療愈會結束后啊,我看見你們倆在走廊說話,還一起進了電梯。”

那天小健讓我先走,他自己又折回去了?

許卉拈著指甲,淡淡地說:“隨便聊了幾句,剛扮過母子,那個小伙子說我像他媽媽,我懷疑他想騙錢,敷衍幾句就走了。”

“只是這樣?沒有別的?”發聲的是我。

許卉抬眼:“你以為還有什么?”

我心中微慍,卻也挑不出毛病,從包里找了一張紙寫下自己的手機號,走過去放在她手里,說道:“前兩天丁健仁又和我聯絡了,但什么也不肯多說,如果他找你,麻煩你通知我。”

許卉的臉忽然僵住了:“丁……那個人又和你聯絡了?他現在在上海?”

她的眼神很驚慌,一瞬間又回復了正常。

門又被推開了。

鄭警官走進來說:“不好意思各位,我臨時有事,只好下次再找你們了,感謝你們對警方的配合。”

我們都拿著包站了起來,馬燕說:“沒關系,配合是應該的。鄭警官,你們怎么會這么快就查到療愈會的呢?”

鄭警官笑道:“這可不是我們查的,是有人報案。”

“誰?”

“就是你們療愈會的主辦人歐陽老師,你們的名字和電話也是他提供的。我本來也想請他過來問話,可惜他的身體狀況已經不允許了。”

“歐陽老師怎么了?”我問道。

“唉,癌癥晚期,已經擴散了。住院很久了。”

6

華川醫院。

我找到了歐陽群住的病房,房里沒有人,放下果籃,在迷宮一樣的病區里胡亂轉悠。我看到走廊盡頭,一個光頭對著窗外抽煙。

“先生,醫院里不可以抽煙。”我常常多管閑事。

光頭轉過身,我卻說不出話來。

我相信每個人心上都長著一根弦,只要這個人還有希望,只要他還相信明天會有更好的事發生,那根弦就始終有一部分是緊繃的,這種彈性是不可自控反映在臉上的。而站在我面前這個人,他有一張完全松懈掉的臉。他很聽話,拈著半根煙,略顯笨重的身子左轉右轉,找不到垃圾筒。

我心里一陣難受。“歐陽老師。”

他向我走過來:“我記得你。你是那個在療愈會里不肯說話的女孩。”

“因為我演孤獨啊。”我微笑道。

我們在住院樓邊上的花園散了一會步,我問了他一些關于療愈會的我想不通的問題。“歐陽老師,那天你做的,其實是一種催眠吧?”

他微微一笑:“你這么問,其實已經認定了吧。”

“我后來找過這方面的書來讀,那天大家的反應,很像是接受催眠的結果。”

“你很聰明。沒錯,初級催眠術只能對潛意識進行簡單的輸入和修改,而高級的催眠術,它讓靈魂自由溝通。”

我注意到他使用的是“靈魂”。

“我還是不明白,為什么一個女人能說出另一個她素未謀面的女人常對她男友說過的話,一個扮演自己兒子的人說出‘我特別想你’,那個母親又怎能確定那就是她兒子的真實想法呢?就算和你說的一樣,高級催眠可以傳遞……深層意識的信息,我們又怎能確定腦海中所想的就是真實的那個人呢?”

他黑白分明的眼睛望著我。“你不相信潛意識知道一切?”

我沒有說話。

他柔緩地說:“人往往認為自己既不了解他人,也不了解自我。其實我們什么都知道,真實的自我藏在最深的意識里,所有的真實關系,所有我們關心的人也在那兒。我們以為我們不了解的,其實是我們不愿意面對的。”

我多希望他說的是真的,如果是這樣,任何人都不會失去任何人。

“可是,那時你明明什么都沒做啊,你只是坐在那里,靜靜地看。”

他輕輕一笑:“我選擇的角色扮演者全都帶有陳述者所說對像身上的特質,世界上的細節有幾億種,而性格特質就十幾種,把特定的兩種人放在一起,加上環境催化,他們自己就會說出自己的經典臺詞。所以你說,還需要我做什么嗎?”

我恍然有悟。

“所以說,是我們之間在相互催眠。你只要開個頭,戲就會自己演下去。那么……當時你一眼就看出我有孤獨的特質嘍?”

歐陽群摸了摸光頭:“簡小姐呀,不用我,那時候任何人都能看出你一副失戀小女生的模樣。”他看著我,皺起了眉。“可是,現在看你,和半年前又不一樣。你很輕松。”

我聳肩笑了笑。

他搖頭說:“不,不是輕松,是放松,對幸福的可能徹底不抱希望的放松。為什么會這樣?你還這么年輕。不要放棄希望呀。”

我心里一酸,當他的鮮血流在我身上,當他在我懷里漸漸變冷,希望在那時不就已經死了?

“不要告訴別人你難過,因為沒有用。”我下意識說出了這句話。

他微微發怔,沒有說話。

“是我的一個好朋友告訴我的。他也參加過那次療愈會,扮演過兒子的角色,歐陽老師,你還有印象嗎?”

他沒有答我的話,反問道:“如果他這樣想,又為何要找心理醫生?”

我愣住了,是的,一直相信這句話的小健又為何堅持要帶我參加這種集會?他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歐陽老師,那天小健上場的時候,你為什么要讓馬燕扮演死亡?”

“因為我看出他真正想問的不是和他母親的關系。”

“那他想問的是什么?”

“說不好,我只是看出他有恐懼,他將自己埋藏得很深,而且他并不想接受治療。”

憨憨的小健什么時候變得讓人難以看懂了。

“你能看出他到底在想什么嗎?”我期待地看著歐陽群。

“這個……”歐陽群低下頭,撫額無奈地說,“我不是神仙啊。”

我看見他后頸有一大塊紅紅黑黑的疤痕,形狀猙獰,像是燙傷的。他注意到我的目光,笑說:“這是文身,我嫌它難看,兩天前在廁所用煙頭把它燙掉了。”

“啊。”我吃了一驚,忍不住又端詳了一下,文身的原貌隱約難見,混合創傷像個亂糟糟的線圈,這不是更難看了。

“被護士痛罵了一頓。”他苦笑。“可是,我不想帶著無關的東西去那個世界。”

“歐陽老師……”我不知怎么安慰他。

他輕輕抬手。“不用安慰。我入行二十年,看診過幾千個病人,聽過太多秘密。知道太多的人總是活不長,對吧。”

我看著他的眼睛,好像在看一面鏡子。

“歐陽教授——”一個小護士在五樓的窗口揮手。“你有時間可以幫我看下電腦嗎?”

“就來了。”

“歐陽老師,想不到你還是電腦高手。”

“談不上,談不上。”他搖手說。

我看著他慢慢悠悠走回住院樓,進了電梯,才往回走。

這是我最后一次看見歐陽群。

晚上我一個人呆在宿舍里,一個許久未上的網游忽然跳出一行提示:你的好友糖油雞蛋已經上線。我不由瞳孔微縮,這不是小健嗎?他玩失蹤,還玩游戲!

我立刻登錄,在街上找到了那個叫糖油雞蛋的彪形大漢,問道:“小健?”他不理我,繼續奔跑,我跟在他身后,發現糖油雞蛋既不做任務,也不練功,就是跑來跑去。

你在哪里?

出來見我一面吧,有什么事一起商量。

你知不知道半年前和我們一起參加療愈會的人已經死了兩個。

半年前那個歌舞團的女孩又是怎么回事?

隨我怎么問,他就是不說話。到了一片樹林里,他突然站住,回復了我一句話:

我現在的樣子不能見你。

你現在是什么樣子?到底有什么事不能告訴我?

未及發送,界面一閃,我掉回了初始場景,屏幕上出現一行提示:

你已被糖油雞蛋殺死。

混蛋!我一拳捶在桌上。

7

我還是每天上網看縱火案的進展,議論的人極多,程姍從十樓掉下來落在小區的花園綠地中,也有人說掉在了水里,還有兩個自稱住在愛達公寓的人一直在爭論,是先聽到落地聲還是濃煙先冒出來。

吳志平有個博客,他每天都要寫日志,每篇日記都很簡短,通常一句話。我知道了他畢業后和女友分了手,獨自回國,還沒有找到工作,一直租住在曲江花園,對新人生充滿信心。

吳志平的最后一條日志是三天前發的,曬他和同學的聚餐照。而四天前他發了兩條日志:

聽到不好的消息,人生無常,珍惜,一起加油。

正是程姍出事的那一天,我想他也看到了新聞。只是人都死了,叫誰加油呢。

后一條時間挺早,早上五點半。

跑步時看見一個認識的人,要不要打招呼呢,還是不要吧,免得彼此尷尬。后面是一個笑臉符號。

我托住臉,開始思忖。吳志平回國后愛上了晨跑,每天五點鐘準時出去跑十公里,他下了一個跑步軟件,能顯示心率、步速、花費時間和路線。他每天的路線很固定,從曲江花園出去,沿外灘大道跑一個來回,回曲江花園。我將軟件生成的路線圖放大,不由睜大了眼睛,吳志平每天都會路過程姍住的愛達公寓。我搜索到的信息,公寓樓起火大約是早上的六點多。

我下載了那個軟件,第二天四點多出門,五點到達曲江花園,按吳志平的速度開始跑步,跑到愛達公寓,看表,五點二十。

一個穿運動服的胖子從公寓的大鐵門里轉出來,領口豎得高高的。他看到我,笑瞇瞇地說:“姑娘,來晨練?”

我以為是出來鍛煉的居民,隔了幾秒鐘才認出是鄭警官。“鄭警官,你來查案?”

他反問:“你呢?也來查案?”

我接著反問:“你也看了吳志平的博客?”

他嘆了口氣:“做工作不容易啊,還有人搶飯碗。”

我笑了笑,問道:“警官,我有個問題,愛達公寓不是高檔住宅嗎?應該有監控吧,什么都沒拍到嗎?”

鄭警官神色不變:“可惜監控都被人破壞了。”

我心中一緊,幾乎可以肯定是人為縱火了。

“聽說那兩個受害者都被敲過頭,是真的嗎?”

鄭警官斜睨我一眼:“你聽誰說的?”

“網上都在傳啊。還有人說程姍是先掉下樓后來才起的火。”

鄭警官搖搖頭說:“頭痛啊,網友什么都說。”話鋒一轉,“那他們有沒有說程姍的實際死亡時間比火災發生還要早了一個小時?”

我來不及想他為什么要告訴我這個,只顧震驚了。吳志平的博客是五點半發的,他應該剛路過這里,差不多是程姍遇害的時間,他遇到了誰?

這兩天我一直掛在那個網游上,那天說話后小健將我踢出了好友,我就將他設為仇人,反而更好追蹤了。他一連兩天沒上線,第三天,游戲提示我糖油雞蛋上線了,我立即登錄,在一座山里找到了他,把他踢進了一個一小時內沒有出口的副本里,開始一拳一拳揍他。

格斗場是一座荒山,草木不生,天上還飄著雨絲,相當逼真。我把那個大漢打翻在地,還不停止。

混蛋,你以為躲起來就沒事了?出來見我!我陪你去找警察說清楚!

他一聲不吭地躺在雨中挨打。

小健,我不相信你會殺人。

香博拉。他忽然說話了。

什么意思?

“那里有你想知道的一切。”這是糖油雞蛋說的最后一句話。他龐大的身軀閃了幾下,消失了。他從副本里強行下線了。

香博拉?是什么鬼地方?我在網上搜不到任何訊息。如果不是地名,會不會是他的個人網站?我打開他的網站,卻發現這個站點已經空了,點擊進入后臺,在密碼欄輸入香博拉——密碼錯誤。

鄭警官隔天又來找我,這回他想知道的是半年前療愈會結束之后的半個月我人在哪里,我如實說了,我去了T市旅行,當地的警察和黑幫都可作證。

8

歐陽老師去世了,在我看望他的一個星期后。聽說他多個器官突發衰竭,陷入了深度昏迷,不得不插管輔助呼吸,也只撐了幾個小時。歐陽群沒有家庭,為他處理后事的是他的學生,照他的生前意愿,遺體將被火化。

我打開歐陽群的個人網站,網頁已經變成黑色,點著一支小小的紅蠟燭,旁邊寫了這樣一段話:

常有朋友對我抱怨,媽媽為什么帶我來到這里。其實,不是媽媽帶我們來到這里,是我們自己拼了命地奔跑來這個世界,媽媽只是迎接了我們。

這個星期似乎變成了悲劇的狂歡周,兩天后一個晚上,位于延慶路的景湖軒再度燃起沖天大火,B樓一個單位被燒成白地,所有電視臺都在轉播時況。

我在宿舍接到鄭警官的電話,請我到醫院去。

“許卉要見你。”他說。

鄭警官在醫院門口等我,直接領我去了加護病房。隔窗看見許卉穿著病服坐在床上,表情呆滯,面目浮腫蒼老。

“難道景湖軒就是……”我望著鄭警官。

他低聲說:“嗯,出事的B樓3301室正是許卉的家,她運氣好,那么多受害者里只有她從兇手手里撿回一條命。”

我驚道:“抓到壞人了嗎?”

鄭警官恨恨說:“給那小子逃了。”

我們走進病房,床上的許卉見我瞪大了眼睛,猛然伸出雙手抓住我的手臂,大聲叫道:“鬼!鬼啊,你跟他說,叫他不要找我報仇,你叫他不要找我,不關我的事,不關我的事啊!”她重復著這幾句話,神情已經瘋狂。

我驚慌不已,連聲問:“你說什么?什么鬼?報什么仇?”

一旁的護士急忙過來將她拉開,我們也被請了出去,站在門口說話。鄭警官說:“她吸入了大量濃煙,昏迷了幾個小時,搶救過來就成了這個樣子。”

“她好像很怕。”我皺眉說。

“110接到她的報警電話,哭喊殺人了,等我們趕過去大火已經燒起來了。她被發現時倒在洗手間里,洗手間的門反鎖了,門上有十幾處砍刀劈過的痕跡。我們檢查現場發現她家大門的門鏈被劈成了兩段,電閘也事先被切斷了,就是說當時一片漆黑。可以想像,當時的情況對一個女人來說是非常可怕的。”

“這么大動靜鄰居聽不到嗎?”

“那一層只住了她一戶。”

幸好兇手砍門鏈花了一點時間,讓她及時逃進了洗手間。可是……這在兇手的腳本中嗎?

“鄭警官,程姍和吳志平家也有這樣被硬闖的痕跡嗎?”

鄭警官沒想到我會這樣問,看了我一眼,說:“這倒沒有,他們兩家的門鎖是完好的。”

“門鏈被砍斷,就是說許卉曾經開過門,這才是兇手的預期。可當時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也許他露出了破綻,許卉開門的動作終止了,令他不得不強行破門。許卉在洗手間報了警,他只好匆匆放了一把火就逃走,無法繼續加害她。可是,當時既然是一片漆黑,又能看出什么破綻?”

病房里的許卉忽然大叫:“鬼啊!不要進來!”

我們趕緊沖了進去,許卉還在叫:“鬼來了!不要找我報仇啊!”

“怎么回事?”鄭警官問。

護士安撫著許卉,回頭說:“不知道啊,剛才她的手機忽然響了,她就嚇得叫起來了。”

“手機?”鄭警官眼睛一亮,上前拿過許卉放在枕邊的手機,按了幾下,恍然地說,“果然,七點十分有來電。”

我愣了一下想到,火災大概就是那時候發生的。

“很可能這個來電的時間,正好就是許卉開門與兇手面對面,還沒有放下門鏈的時候,黑暗中手機屏幕忽然亮了起來,她看到了那個人的臉……”我想到一種可能,打了一個寒噤。

“換個地方談談吧,簡小姐。”鄭警官說。

“其實,在你來之前技術中心的同志已經來過了,跟許卉交流很困難,但還是完成了一部分兇手的畫像。”

我們坐在醫院樓下的咖啡廳里,鄭警官把他的手機從桌子那頭推過來。照片上的畫像只有半張臉,從額頭到鼻子上端,那雙眼睛無比清楚,雙眼皮,又細又長,眼角下有一顆痣。我的手微微顫抖,小健。

“有一件事我沒告訴你。許卉和程姍家一樣,監控設施都遭到了破壞。可見這個兇手非常小心,他絕不會讓人看到他的樣子。可是第二個死者吳志平租住的曲江花園是老小區,沒有監控,因此他相對放松了。可是有件小事是兇手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曲江花園有個住戶,他停在小區里的車老是被人劃花,這個住戶很生氣,他自己花錢在車棚安裝了一個攝像頭,想抓住劃他車的人,卻在11號案發凌晨無意拍到了兇手。”

鄭警官又調出手機里的視頻讓我看。

畫面很模糊,時間是凌晨五點。攝像頭大概是掛在樹上的,不時有葉子拂過,鏡頭正對下方一輛帕薩特,右上角露出2單元的門洞。過了一會,一個體型微胖的男子進入畫面,他戴著帽子,穿著運動衣,背了一個包,他身材和步態像極了小健,只是大部分臉都被帽檐遮住了。他進入單元門,十分鐘后出來,樓里已冒出了濃煙。男子快步離開,經過帕薩特,忽然轉過臉來,我驚叫了一聲。

那是一張鬼怪的臉,疤痕交錯,說不出地可怖。

我現在的樣子不能見你。

“許卉醒來第一句話就是:叫簡紹琪來。她雖然神志不清,但是她對你說的話表明她見過那個兇手,也知道你認識那個兇手。你能認出這個人嗎?或許你已經認不出了。”鄭警官盯著我的臉,好像在觀察我的反應。直到現在他也沒有說出小健的名字,但我明白了,從一開始,小健就已經是警方的目標。鄭警官向后靠了靠,說:“其實半年前廣西那樁縱火殺人案一直沒定案,因為證據不足。現在加上上海這三起手法高度雷同的案子,基本可以認定是同一個人做的。”

“所以你今天叫我來,是想看看許卉的反應,側面印證你的判斷?”

他認真地說:“那天你們四個在局里談話,我一直在觀察你們,馬燕和江坤很坦然,你和許卉卻各懷心事,提到丁健仁這個名字,你們倆反應不同,但是都隱瞞了什么。丁健仁曾在十號晚上打過一個電話給你,通話時間很短,他說了什么?”

他的目光讓我感到極大壓力。

“他什么也沒說,真的。”

鄭警官皺眉,說:“那他打給你干什么?提醒你他的存在?”

我心亂如麻,想著許卉剛才的話,她隱瞞的又是什么。

鄭警官的手機響了,他站起來到一邊去接電話,幾分鐘后回來了,表情嚴肅。“我們在許卉家找到的酒精瓶碎片上提取到了丁健仁的指紋。”

最擔心的事終于發生了。邊陲小縣的一條人命,十里洋場的三起謀殺。這之間好像連起了一條若明若暗的引線,而小健,牽起了這根線。

鄭警官告訴我,半年前小健離開我家的那天,無論是火車、飛機還是其他公共交通工具,都沒有查到他的搭乘記錄。可是十天后,他的蹤跡出現在廣西境內靠近邊境的一個公路加油站,當時他從一輛休旅車的副駕駛座上下來,去加油站借用廁所被拍了下來。那時他的臉還是完好的。休旅車司機沒有下車,那輛車后來被證實是套牌,去向不知。

“所以你問我那段時間的去向,就是想確定和小健同行的人是不是我。”

“療愈會上的每個人我都問了,也調查求證過。結果是,一個人都沒有。”

看上去藏有更多隱情的許卉又變成了那樣。

走出咖啡廳前,我回頭問道:“鄭警官,最后拍到小健的那條公路是通向哪里的?”

鄭警官猶豫了一下說:“那條路通向山區,經過明里縣。”

“明白了,謝謝。”我走出了咖啡廳。

第二部分

1

客車行駛在顛簸的山路上,一路冒著黑煙,我擔心它隨時會在半道熄火,還好終于平安抵達縣城。明里縣是廣西南部最偏遠的縣城,再向南便是少有人煙的廣袤山區。

走出客運站,在街上漫步了一陣,我算是理解了當初那個警察對家鄉的考語:毫無特色,不具逗留價值。街道兩邊是八十年代樣式的灰土磚房,好像剛下過雨,街心滿是干結的泥濘,眼之所及都是灰色的。我找了臨街的一家小旅館,主人正坐在藤椅上曬太陽,走過來為我登記。這個四十多歲的精瘦男人在本子上認真地抄我的身份證號,略有歉意地說:“不好意思啦,現在有規定,住店一定要看身份證。”我很奇怪他的說法,登記身份證難道不是理所當然的?

“我們小地方沒有那么多規矩啦,以前只要交押金就行了。自從半年前出了那個事……誒,不說這個。”

“你說的是不是半年那件縱火案?”

他愣了一下:“這你都知道?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就是那個事啦,警察怪我們不登記才害他們延誤調查,讓殺人犯跑掉了。”

我追問:“那個死掉的歌舞團女孩的事你了解嗎?”

老板抬頭又看了我一眼,搖頭道:“金嬌鈴不是縣上人,她的事你莫問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你還住不住?”

“住。”我交了押金。

明里縣不大,半個鐘頭就從東走到西,我很快找到了失火的那幢樓,人家告訴我那是當地的文化宮,兼作歌舞團宿舍,出事后一直沒翻修。我站在鐵門前,眼前這片殘垣斷壁還是隱約能看出西式建筑的特點,四面焦黑的水泥框架搭著一個空屋頂,周圍寸草不生。事隔許久,還是覺得觸目驚心。

“你不是來旅游的吧?”口音濃重的普通話在身后突兀響起。

我回過頭,面前站著一個男人,披著外套,人又黑又瘦,手里拈著一卷煙。好像在哪里見過,我立刻想起,他正是半年前到上海造訪我家的那個瘦警察。他面色漠然,不像認出我的樣子,說完這句話轉頭悠悠走了。

我在斷樓前站了一會,忽覺芒刺在背,好像有什么在盯著我,轉回頭,街巷靜謐,沒什么異常。一周前許卉出了院,被嚴密保護了起來,聽說驚嚇過度,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恢復。小健被正式通緝,至今不見影蹤。

天色漸暗,喧鬧的鼓樂從縣廣場的方向傳來,我循聲過去,廣場上已坐滿了人,高高的石臺上,身著青藍百褶裙,頭戴銀冠的少女們正伴著樂點翩翩起舞。我加入人叢,找了個位子坐了下來。鼓點忽密忽緩,八個少女分成兩排,交叉踏步,輕快急旋。不少人端著飯碗談笑觀看,恍惚間我好像看見小健坐在他們中間,端著相機斜仰拍照。

一曲舞畢,女孩們一人端著一個盒子走下來,原來圍了幾圈看跳舞的人極有默契地一齊散去,只有我站在原地。女孩們徑自走向我,笑盈盈地說:“小姐,來旅游的?買點紀念品吧。”

她們打開玻璃蓋,盒子里擺著一排排胸針、鑰匙扣之類的小東西,做工挺粗糙,我注意到幾乎每個小玩意兒上都刻著“香博拉紀念”幾個字。

“香博拉是什么意思?”

看上去最大的女孩微笑著說:“這是我們白水族的語言,漢語的意思是被山神祝福的人。帶一個紀念品回去吧,山神會永遠保佑你的。”

八個女孩眼巴巴地望著我,其中一個最瘦小,神情怯怯,看上去只有十三四歲。我便在她的盒子里拿了一個銀牌,女孩登時笑了。

女孩們一時沒有離開廣場,我便與她們攀談起來,得知她們都是縣歌舞團的人,今天是自己出來賺外快。

我問道:“你們認識金嬌鈴嗎?”

聽到金嬌鈴這個名字,她們的臉色都變了,紛紛搖頭。

“不知道。”

“不認識。”

“你們是一個歌舞團的,怎么會不認識?”

最大的女孩板起面孔說:“不認識就是不認識,她的事你莫要來問我們。”

和旅館老板的說辭一模一樣。

她們匆匆收拾起東西離開廣場。瘦小的女孩咬著下唇,回頭看了我一眼,背起盒子跟在別人后面。我想了想,追上去走在瘦小女孩身側,低聲說:“你跟我說說金嬌鈴的事好嗎?我多買你一點東西,買多少都行。”她眼睛一亮,走在前面的大女孩回頭皺眉道:“阿晴,你還不快點跟上來,磨蹭什么?”這個叫阿晴的女孩輕聲說:“我晚上來找你,你住在哪兒?”我告訴了她,看著她們一行人逶邐而去。

晚上大約七點半,我在二樓聽見樓下有人問:“田叔,你家住了個外地來的姐姐吧,我找她有事。”我探出頭去,看見阿晴還是穿著那身青藍裙子,背著玻璃盒子站在店門外。店主老田還未答話,我已經喊道:“阿晴,快上來。”

房間很小,我讓阿晴坐椅子,自己就只能坐在床上了。阿晴開始有點拘謹,我讓她打開盒子,又挑了十來樣東西,她連說好了,夠了,合上了蓋子。

阿晴告訴我,明里縣歌舞團全部由附近山里的白水族女孩組成,一共九個白水寨,每個寨子選一個姑娘進團,這是縣里的重點扶持文化扶貧產業,歌舞團每到市里演出一場,從縣里到寨子都有補助拿。阿晴是東江寨人,金嬌鈴則來自最偏遠的水月寨。她從衣袋里拿出一張舞蹈團的合照,指著其中一個女孩說:“這就是嬌鈴姐。”

那是一個美麗的白水族女孩,眉目如畫,眼梢入鬢,頭發上的銀飾閃閃發亮。不知為何,我覺得好像在哪里見過她。

“我們表演的時候小健哥在下面拍照,他的照片和別人不一樣,說不出哪里不一樣,就是好看。他拍嬌鈴姐最多,因為她最漂亮。嬌鈴姐挺喜歡跟他一起耍,金平安就不高興了。”

“金平安是嬌鈴的男朋友?”

“算是吧,他和嬌鈴姐是一個寨子出來的,在縣里開汽配店。出事前一天晚上,我們在夜市吃小吃,小健哥請客,吃到一半,金平安來了,拿了個啤酒瓶就過來砸健哥,嬌鈴姐站起來攔他,他一瓶子砸到嬌鈴姐胳膊上,鬧得很厲害,警察來了才散。小健哥送我們回宿舍,嬌鈴姐的胳膊流血了,他出去買了酒精棉球給她擦傷口。”

“等等,你說小健買酒精是為了給嬌鈴的傷口消毒?”

阿晴重重點頭。我激動起來,警察認定小健犯案的重要依據就是他買了酒精,又有誰想到他是為了給嬌鈴治傷呢。

“這些話你對警察說了嗎?”

“沒有……”

“這么重要的事為什么不說?”我生氣地說。

“我不敢……嬌鈴姐的事誰都不敢沾。”

他們的態度太蹊蹺了,歌舞團女孩是這樣,老田也是這樣。

“你們為什么一提起金嬌鈴都會害怕?她做過什么事?”

阿晴面有難色,還是說了。“其實,大家都傳嬌鈴姐偷偷給境外的人運毒。”

“什么?”

“我們這里靠邊境,邊檢很嚴,但我們團走的是綠色通道。不少毒佬看中這一點,就想接近我們,請吃飯,買衣服,給錢,好讓我們幫他們帶貨到省城去。我們根本不敢跟那些人搭話,但嬌鈴姐……她和那些人一直有來往,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別說寨子里,就是全縣城,她穿的衣服是最好的,她用的化妝品都是香港的。我們是青少年歌舞團,可是嬌鈴姐都十八歲了,水月寨想換人替她,她死活不肯,大家都說她怕丟掉這個位子就不能運毒賺錢了。”

越來越復雜了。

“失火那天,你看到過什么不對勁的事嗎?”

阿晴想了想,說:“那天早上,我們還在睡覺,嬌鈴姐忽然沖進我們屋里來,質問我們有沒有去過她房里,有沒有拿過她的東西。她當時臉色發白,樣子很可怕。我們被嚇到了,都說沒有。她自己住一個房間,我們都不去,更別提拿她的東西了。嬌鈴姐不信,把我們的房間翻得亂七八糟,問她丟了什么也不說。后來小健哥來找她,不知道他們在房里說了什么,嬌鈴姐聲音忽然大了起來,說要是東西丟了人家會要她的命。她讓小健哥滾,滾得越遠越好。小健哥就走了,可是他沒走遠,就站在旁邊的樹底下,我過去跟他說我害怕。小健哥摸摸我的頭發,叫我別怕,好好去排練。排練的時候,就聽說宿舍失火,嬌鈴姐摔死了……”

阿晴雙肩顫抖,好像又回到了那個可怕的早上。我撫著她的肩,皺起眉頭。這中間有太多內情,隔著迷霧重重,只有死去的金嬌鈴和失蹤的小健才知道。

2

香博拉。那里有你想知道的一切。這是糖油雞蛋留給我的最后一句話。

房里悶熱,我輾轉至中夜才入眠,迷糊間聽見角落里喀啦作響,以為是老鼠,勉強睜眼望過去,卻駭了一跳,屋里站著一個黑黢黢的人影,手里揚著一道雪亮的光。我大喊:“有賊!”樓下的老田也被驚動了,他喊著:“怎么了?”那人猶豫了一下,爬上窗戶跳了出去。我清醒過來,飛快套了件衣裳,攀窗追出,窗下是個塑膠棚,我從棚子上躍下去,已經遲了一步。這條小巷子倒有三條岔道,不知他鉆了哪一條。

巷子盡頭遠遠地傳來引擎轟響,亮黃的車燈打過來,讓我瞇起了眼睛。一輛摩托車從那頭馳來,停在我面前,車上的是個卷發年輕男子,穿著花襯衫,一臉流氣,斜著眼看我。

“你就是那個外地來的丫頭,到處打聽金嬌鈴和那個殺人犯的事?你跟那個殺人犯認識?”

我警覺道:“你是誰?”

“金平安。”他指指自己。

原來他就是金嬌鈴的男友。

“我是丁健仁的朋友。”我說。

金平安大聲說:“你是殺人犯的朋友,還敢在明里招搖過市?想替他翻案?門都沒有!告訴你,我親眼看見他從著火的宿舍樓里跑出來,是我向警察報的案。你想多管閑事,當心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你威脅我?”

“威脅你了又怎么樣?”

“吵什么?”又一道電光射過來,穿著民警制服的瘦警察拿著電筒站在巷口,厲聲喝道。金平安哼了一聲,掉轉車頭,臨走橫了我一眼。“臭娘們,給我小心點。”

瘦警察是老田叫來的,他正在附近巡夜,一喊就來。我們三個在房間檢查損失,我的兩個包都被劃開了,錢包證件都在,沒丟東西。

瘦警察,老田喚他老劉,蹲在地上檢查了我的包,擰著眉頭不說話,半天回過頭問我:“丁健仁在上海真沒丟什么東西給你?”

我心中一動,這話他當初在上海就問過我。“你覺得他丟了什么東西給我?”老劉板著臉不說話,我腦中靈光一閃,“是不是毒品?”他眼神一跳,定定看著我。

看他的眼神我就知道對了。“你不止懷疑小健殺人,你還懷疑他拿了金嬌鈴的毒品!”

老劉臉色發青,說道:“金嬌鈴我們盯了大半年,眼看就能抓到她背后的毒梟,你的好朋友丁健仁一把火把什么都毀了。我們清理現場沒有發現毒品殘渣,不是他偷的還能是誰?”

我怒氣上沖,喊道:“你怎么可以這么不負責任地武斷推測?”

老劉已經蹬蹬下樓去了,揚聲說了一句:“負責任還窩在這個鬼地方。我勸你還是早點離開,這么想的不止我一個。在上海人家動不到你,來這兒可是自投羅網。”

老田嘆了口氣說:“姑娘你莫怪他,老劉本來鉚足了勁,指望立功調去省城,他當然恨你朋友。”

翌日我退了房,背著包在縣廣場等阿晴。昨晚我流露出想進入香博拉山區的意思,阿晴表示她阿爸下午接她回家,可以搭我一程。

明里縣往返山區的小巴四天才有一班,我已經錯過了,因此很高興地接受了阿晴的建議。等到下午兩點,阿晴終于出現了,她從一輛藍色金蛙車的后廂探出頭向我招手。

上了車,我首先感謝開車的阿晴爸爸,她爸爸是淳樸的中年人,沒回頭,只是搖手。阿晴笑了,跟我說她爸爸只會說水語,漢話不行。金蛙車繞過廣場,從西門出城,我看到路邊“平安汽配店”的鐵皮招牌,金平安叼著一根煙,正在試一輛電動車。

山道一路起伏,一彎一個埡口,阿晴爸爸是個好司機,三個輪子的車給他弄的得心應手。車窗外是滿眼透不過氣來的綠,幾乎不見天光,令我想起家鄉的茶山。從前我每每從家回杭州上學,都是小健送我,他那時是半大小子,一路上吭哧吭哧地提著大包小包。待我上車,他總是像青蛙一樣跳到路中央,雙手齊揮,興高采烈地大叫:“琪琪姐,再見——再見——再見——”從無例外。全車人都回頭看他。這種時候我總是往座位上縮一縮,將帽子拉低,我實在丟不起這個人。

大概走了一個多小時,車停在一個岔路口,阿晴說:“我們要上去了,姐姐你順著下面這條路一直走就到水月寨了,可能要走四十分鐘。”我再三謝了他們,下車踏上了山路。

這條路比想像的長得多,我不知道走了幾個四十分鐘,野蜂嗡嗡,氣流顫動,天色漸暗,樹林和草叢在視野里越來越模糊,我開始擔憂,若是耽誤在山里可不是開玩笑的,天知道會出來什么野獸,偏偏手機沒了電。此時我看見前方有個白水族打扮的小姑娘背著背簍,蹲在道旁好像在采草藥,不由得大喜,沖她喊了一聲。那姑娘身子一顫,轉過臉來,我大吃一驚,這張臉和照片上金嬌鈴的臉幾乎一模一樣!女孩眼中全是警惕,向后退了兩步,掉頭就跑。

我醒過神來,喊道:“別跑,等等我!”

她卻跑得更快,倏忽消失在山彎處。我緊追過去,轉過彎卻差點撞在巖石上,這是一處淺淺的山凹,剛剛跑過來的女孩憑空消失了,枯草上卻掉了一只鐲子。

這是一只發黑的銀鐲,看上去有些年頭了,刻紋奇異,恍似一圈圈水波繞成的圓,圓心若水滴微凸。我拿著鐲子觀察左右,發現草叢中掩著一個黢黑的洞口,我弓著身子探看,洞穴幽深,沒有別的路了,我只好扶著巖壁一步步往里挪,聽著微弱的水聲從上方流過。大約走了十分鐘,終于步出山洞。我好像成了桃花源記里的武陵人,看到了豁然開朗的美景。天空浩大,落日熔金,山脊壯美,綠蔭如海,一座座古樸的吊腳樓斜撐在梯田之側,最接近山巒的地方,一片藍色的湖泊光耀閃爍。

3

正是晚飯時分,很多人捧著飯碗坐在門口,也有小孩跑來跑去,都是白水族打扮,乍見我這個生人,都盯著我瞧。“請問這里是水月寨嗎?”我問了兩個人,全都懵然搖頭,顯然聽不懂。從人群后走出一個須發皆白的老人,目光炯炯地望著我。

“你好,我是這里的村長金峰。”

我思量了一下,說:“村長,我是來旅游的,在山里迷了路,不知怎么就走到這里來了。”

他笑了起來:“你能找到這里還真是幸運,水月寨很久沒有來過客人了,天就黑了,你也走不掉了。阿柴,把坡上的屋子收拾下,讓這姑娘住下。”

村長給我安排的是山坡上一間竹子做的棚屋,只有一張板床,簡陋卻很干凈。燈泡掛在中梁,是這里唯一的電器了。那個叫阿柴的中年男人給我拿來了被子和水罐。全村會說漢話的就只有村長和阿柴了,阿柴在外地打過工,村長則是因為常去鄉上開會。

“你來得正好,可以參加明天的神湖祭禮。”

“什么叫神湖祭禮?”

阿柴指指山脊上那片藍色湖水:“那就是神湖。懸在我們頭上的湖。我們白水族有個傳說,有一頭怪獸沉睡在懸湖里。每年雨季前我們都要舉行祭禮,祈愿山神讓怪獸繼續睡覺,不要醒來興風作浪。”

我抬頭仰望,湖水寶石般晶瑩剔透,可是懸在頭頂就成了達摩克利斯之劍。一旦泛濫,這個美麗的山谷就成了澤國。

“住在這里不是很危險?”

“再危險也是家呀。”阿柴說。

黑木門框外更黑的夜色里,站著一個穿藍黑裙子的小姑娘,眼神愣愣地看著我。正是在山道上消失的女孩。我一怔之下,走了過去,伸出右手:“你的鐲子。”她沒有接,還是愣愣地看著我,又轉頭跑掉了。我看著她小鹿般靈巧的姿影,問后面的阿柴:“你……能看見她嗎?”

“怎么看不見?她是韻鈴啊。”

韻鈴,嬌鈴,我問道:“她是金嬌鈴的妹妹?”

“你也知道嬌鈴?”他很吃驚。

“我從明里縣來,聽說過她的一些事。”

阿柴點點頭,惋惜地說:“嬌鈴和韻鈴是孿生姐妹。”

我很意外,嬌鈴在照片上顯得成熟艷冶,而韻鈴瘦瘦小小仿佛十四五歲的幼女,想不到兩人竟是孿生。“她們的父母現在也在寨子里嗎?”

“她倆沒父母。”

“沒父母?”

“私生女咯。她們的媽媽金蜜可是寨子里的大美人,能歌善舞,當年還是縣歌舞團的臺柱,可惜,十八歲那年和進山支教的一個漢人大學生好上了,后來大學生調回城了,金蜜一個人生下了嬌鈴和韻鈴,過了三年,她拋下孩子不聲不響跑了,嬌鈴姐妹是被村長收養長大的。她倆呀,各自繼續了媽媽的一個優點,嬌鈴會跳舞,韻鈴會唱歌。”阿柴說著,臉上不無自豪。

他平淡的語調激起了我的好奇心,追問道:“嬌鈴和韻鈴感情好嗎?”

“兩姐妹相依為命,感情當然好了,嬌鈴很護妹妹,但是也很霸道。她在縣上混得那么好,村長就提議,你在歌舞團已經呆了三年,這回就換韻鈴出去見見世面。但是嬌鈴說什么也不肯。想想也是,年輕人在花花世界過習慣了,怎么肯再回來過苦日子。唉,她要是肯回來,也不會遇上那種事了吧。”

我小心地問:“你們……知道嬌鈴在外面的事嗎?”

阿柴說:“什么事?不就是年輕人談談戀愛嗎?很正常!”

我又問道:“阿柴叔,前段時間有沒有一個外地男孩來過寨子里?”

他背對著我,聳聳肩說:“沒有啊,這里很少人來。”

4

第二天,寨子里又來了兩個人,我在村長家見到了他們,一個是金平安,另一個,我們看到對方都很吃驚。

“你怎么會在這里?”我們同時問出來。

許卉的樣子仍然憔悴,但是眼里的混沌徹底消失了,或許,從來就不存在。

金平安很生氣,對村長喊:“阿叔,你怎么讓這個臭娘們留下來?你知不知道,她是那個害死嬌鈴的兇手的朋友,這些天她在縣里到處跑,想替兇手翻案。”

村長厲聲說:“來的就是客,你給我老實些!”

我不理金平安,直視許卉:“你不覺得應該跟我說點什么嗎?”看時間,她是緊隨我之后離開上海的。

她的神色平靜下來:“我避開警察來到這里,是想參加今年的祭禮,也許是最后一次了。等到祭禮結束,我會給你一個交代。”

韻鈴背著竹簍進屋來,看到這么多人,微微怔住,她的目光落到許卉身上,小臉立刻僵硬了,她扔下背簍轉身出屋。許卉的臉色黯然,頹然坐在椅子上。我想起來為什么當初看見金嬌鈴的照片覺得似曾相識了,她有一雙和許卉一樣的眼睛,韻鈴的嘴和額頭像她。

阿柴給我借了套寨子里姑娘的衣裳,我穿著去了祭禮。十幾面銅鼓在山谷中的空地陸續架起,夜色降臨,篝火燒起,男人赤裸上身,圍成一圈敲響銅鼓,女人踏著鼓點旋轉起舞,由緩從急,急到快密如雨,鼓聲與舞步同時停止,一首水語歌低低響起。穿著藍裙子的韻鈴站在人群圍成的圓心清唱,神情淡漠,她的歌聲像云朵流過晴空,像河水淌過大地。歌詞只有一句,反反復復。阿柴告訴我:意思就是睡覺吧,睡覺吧。

歌聲止歇,韻鈴低頭退走,鼓聲高昂打響,男女老少歡呼起來,一齊涌入空地,唱歌喝酒烤羊腿,煙火熱辣,姑娘們都站到了桌子上跳舞。金峰村長看到我,贊許地說:“不錯,像我們水家姑娘。”他的目光停留在我手腕上,問道,“這是……”

我下午換衣裳的時候將撿來的鐲子套在了手上,便說:“不是我的。”抬起左腕讓他看,“村長,這上面的圖案很特別,有什么含義嗎?”金峰瞇起眼看了,說:“這是我們白水族的圖騰,它的意思是愛。”

這一晚全寨人向我輪流勸酒,我喝到地面開始晃動,人臉模糊不清,只想回去躺著,就搖搖晃晃地往回走。離開人群,月光重新變得明艷無匹,歌聲從老遠傳來,縹緲無比。

不是媽媽帶我來到這里,是我拼了命地奔跑來這個世界,跑慢一步,拉著馬繩大聲吆喝的就不是你了,跑慢一步,抓著馬環雙腳騰空的就不是我了,跑慢一步,站在桌上跳舞的就不是你了,跑慢一步,站在篝火旁靜靜看著你的就不是我了。

走到坳口的溪邊,一個黑影逼近,我揉揉眼,沒看清楚,被大力一推,半個身子滑進了水里。一只手從水里抓住我的頭發提起來,那人的聲音古怪極了,好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貨在哪里?”

“什么貨?”我咳出一口水來。

很奇怪,我明明清醒了,還是四肢無力,又一次被他按進水里。

“別裝蒜,姓丁的小子吞掉的貨在哪里?”

“我不知道啊。”我試著掙扎,那只手像鐵匝牢牢掐住我的后頸。

“你肯定知道。姓丁的小子偷了金嬌鈴的貨,你是他朋友,他肯定跟你說了。”

“沒有……”我的頭再次被摁進水里,冰冷的水竄入口鼻,雙手無力揮動。

“告訴你,沒人可以吞掉我的貨還好端端的,你是不是以為日子久了就能偷偷出手了?我盯著吶。你不說,就準備死在這兒吧。”

“啊!”我聽見一個女孩尖厲的叫聲,她喊了句什么。按住我的那只手滯了一滯,我在水里摸到一塊尖石,凝聚起最后一點力氣,猛然向后劃去,噗,好像劃到了皮肉,那人大叫一聲撤開了手,我撐起身子爬到岸上不住喘氣,最后在眼前晃動的是藍裙子的裙邊。

5

睜開眼睛,暗火搖曳,我躺在自己的板床上。伏在床邊的少女抬起頭來,我坐起身子,她站起來扶我。我第一次這么接近韻鈴,看到她脖子上有一道明顯的疤痕。

“韻鈴,是你救了我?”

“我走到那兒,就看見你昏倒在河邊。”

我腦子還不清楚,點點頭。“謝謝……”猛地反應過來。不對,她看到那個人了。韻鈴不自然地垂下頭,黑頭發遮住了傷疤。

“你會說漢語?”我問。

她點頭說:“姐姐說我們的身體有一半是漢人,一定要學會說漢話。”

又一個影子出現在門邊,許卉站在那兒,平靜地說:“韻鈴,你先出去,我和這個姐姐說幾句話。”

韻鈴看了我一眼,默默起身走了出去。我打起精神,坐直了注視著她的臉。

許卉坐了下來,半晌,開口說道:“你應該看出來了,韻鈴是我女兒。”她從懷里拿出一只發黑的水紋銀手鐲,不知她什么時候從我這里拿走的。但我打開抽屜,發現鐲子還在,和她掌心的那只一模一樣。

“這是十五年前我離開前從手腕上褪下來的,給了嬌鈴和韻鈴一人一只。原以為這輩子不會再看到了,想不到半年前,有人把這只鐲子帶去上海交給我。”

“是……小健?”

“是的。那次療愈會結束后,他來找我,說有重要的事和我談。其實之前他已經去我公司找過我幾次,都被前臺擋住了,他在沒辦法的時候,聽見我的助理程姍打電話給我確認療愈會的日期,靈機一動也報名了。我心想,這不是個找資助的貧困生吧。結果,他拿出了這只鐲子,說:是嬌鈴讓我來找你。當時我的呼吸都要停頓了。

“我是個壞媽媽,可這些年我無時無刻不在想念嬌鈴和韻鈴,也想過接她們出來,但我不敢,將心比心,如果我有這樣一個媽媽,我也會恨死她了吧。我不想讓別人知道太多,療愈會上做了一點隱瞞,把私生女說成了前夫的兒子。唉,其實有什么分別呢。那個男孩說出那句話,我真的很激動,看到鐲子,我想,難道老天保佑,女兒真的原諒我了?可是他下一句是:‘阿姨,請您節哀,嬌鈴已經去世了。’嬌鈴才十八歲,怎么會去世?丁健仁說是火災意外。他是嬌鈴的朋友,嬌鈴臨死時托他把手鐲帶給媽媽,請媽媽回去一趟。

“當晚我停止了所有工作,決定第二天就走。丁健仁說他愿意陪我回去,讓我安心不少。療愈會上我們扮過母子,我對他的感覺很親切,他從那么遠跑來上海,就為了轉交嬌鈴的遺物,是個可靠的小伙子。他本來訂好了火車票,我讓他退了,開車去。我有我的顧慮,我在上海怎么說也是有頭有臉的人,不想讓人家知道我的過去。這一路他給我的印象非常好,很會照顧人,也很會說笑話。幸好有他一路調節我的情緒,我才沒有失控。我甚至想,我失去了一個女兒,不如認他做干兒子。以后接回韻鈴,兩個人也好做伴。”

“和小健一起走的是你?可是,鄭警官查過……”

她打斷道:“我做了一套指膜,讓程姍給我在打卡機里天天按指紋。鄭警官看到的就是那個記錄。第四天下午我正開車,車載電話響了,是程珊打來的,我就按了免提。她問路上的情況還好嗎?我說還好。她又問小丁在嗎?丁健仁說在啊。程姍就笑著說小丁這段時間伺候許姐辛苦了,把耳機給你許姐戴上,我有些公司的事要跟她說。丁健仁依言把耳機給我戴上了。我說:現在你可以說了。程姍的語氣完全變了。她說:許姐,你快逃,你身邊那個人是殺人犯!我慒了,說你是不是搞錯了?她的聲音急迫:他就是殺你女兒的兇手。

“我慢慢轉過頭看丁健仁,他正在喝水,神色如常。我走之前委托程姍查這件事,她找了關系,問到明里縣公安局,才知道嬌鈴的死不是意外,有個年輕人追求不成,在她房里放了一把火,我的嬌鈴……先被火燒,然后跳樓活活摔死的。放火的就是丁健仁。有人證有物證,絕不會錯。

“掛了電話,丁健仁問:阿姨,程姐說了什么?

“沒什么,公司的事。

“我問道:小丁啊,能不能給阿姨說說嬌鈴那場火災是怎么回事?

“他眼神明顯躲閃了一下,說:就是意外,嬌鈴不小心打翻了酒精。阿姨你別多想。

“我怒氣上沖,不是你干的,怎么會知道酒精的事?他害死了我的女兒,以為沒人看見,竟然還想騙我。那時我只要拐進城里,就能把他送進警察局。可我沒有,我不想把他交給警察。在明里縣外,我最后問了一次火災的事。如果他肯坦白,我就給他一個機會。可他仍然堅持說是意外。我就不客氣了,我從明里縣外開過去,直接到了水月寨。”

她的聲音冷得嚇人,我打了個寒戰,感到事情要向可怕的方向發展了。

“相對于我的回歸,我帶回殺害嬌鈴的兇手這件事更讓大家激動。我們山民平時老實木訥,其實人人心里都藏著一頭猛獸,觸碰到他們的底線,猛獸就會醒過來。得到消息的村長帶人等在埡口,給我們一人敬了一杯酒,丁健仁把酒喝下去了,完全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

“他那杯酒是下了藥的,等他醒來,發現自己被五花大綁關在柴房,我露出了母獸的本來面目,那時的我不再是許卉,而是金蜜。

“‘阿姨……怎么了?’他的樣子無辜得要命。

“我冷笑道:‘你殺了我女兒,沒想到有這一天吧。’

“‘我沒有殺你女兒!’他大叫起來。

“我恨極了,拿起根木柴開始打他,打斷了兩根木頭,他昏過去幾次。醒來改口說殺死嬌鈴的是毒販,因為她弄丟了毒品,他不告訴我是怕我更傷心。那時我根本不信他說的,反而變本加厲地折磨他。寨里每個人都打過他,到后來也不是為了嬌鈴,家里有什么不順心的事,就去柴房毒打殺人犯出氣。連小孩子都是這樣,他們高興了在他頭上撒尿。那段時間丁健仁的眼神變化很大,從憤怒恐懼到麻木空洞,從求饒到一聲不吭任由折磨。”

我周身發冷,裹緊了被子,顫聲問:“全寨都參與了?”那些唱歌跳舞向我勸酒的人?

“后來村長問我,打算把人關到什么時候,氣出夠了還是交給警察。我心也亂了,不知道該怎么辦,又去了柴房。丁健仁趴在那兒一動不動,不知死活,我蹲下去探他呼吸。他猛然睜眼,大叫一聲將我按倒在地,不知道繩子什么時候松了,他死命掐住我的脖子。我喘不過氣來,右手抓到一把刀,就向他臉上劃去……”

“啊!”我驚叫起來。

“幾個人跑進來按住了他,我永遠不能忘記那個情景,那張臉泡在血污里,比惡鬼更可怕,一雙血紅的眼睛死死盯著我,那種眼神誰都不會誤讀:只要我活著,就不會放過你。

“當天晚上,我坐在屋里發呆,聽見外面有人大喊‘韻鈴給殺人犯劫走了!’

“我怕韻鈴難受,一直沒告訴她真相。那孩子心善,很可憐丁健仁。我不知道她怎么會跑到柴房去,又怎么會給他劫走。我們拿著火把一路追上山,看見丁健仁站在懸崖邊,用刀架著韻鈴脖子。我求他,只要肯放人,要什么我都給。他就笑,用刀尖刮破了韻鈴的一點嫩皮,低聲說:‘要你的命給嗎?’人越聚越多,他架著她轉到路邊,猛地推開她,跑進了山林。

“寨子里的人帶了獵槍和刀上山,找了兩天兩夜也沒找到。我離開了水月寨,沒帶走韻鈴。她本來就膽小,從那以后更厭憎外面的人。何況,我心里實在是害怕,我忘不了丁健仁的眼神。這半年我沒睡過一個安穩覺,我真盼望他死在山里了,給什么野獸吃掉了才好。可是程姍的死打破了我的幻想,他要折磨我,我懷疑他做的事,他就真做給我看。吳志平也是他殺的,警察說,他晨跑時撞見了準備行兇的丁健仁,才被滅了口。那時我整天把自己關在家里不敢出門,班也不上。出事那晚家里忽然停電,電工在外面敲門,差一點,我就開了門。如果不是恰巧有一個電話進來……我看到了那張臉,嚇得大叫起來,他就像野獸一樣暴怒拿出砍刀劈門,我嚇得跑進洗手間,剛鎖上門,他就沖了進來。再晚一步,我已經變成了鬼。”

我苦澀地說:“你就沒想過,如果他真的殺了嬌鈴,又怎么肯跟你回來?你就不相信,你女兒真的給人運毒?”

許卉搖頭說:“說什么都晚了,就算是錯也鑄成了。這是我最后一次回家鄉,等我回去,我會向警方坦白一切。”

有什么用?你已經害小健萬劫不復了。我心里一陣傷痛。我來到一切開始的地方,以為解開最初的謎團,就能找到答案,可答案卻是這樣。

6

我打算回去了。金峰村長執意給我餞行,晚上,我們在大屋里席地圍坐,金蜜,金平安都在,韻鈴沉默地坐在了我身旁。

氣氛晦澀。我知道了他們對小健做的事,再也不能坦然相對,只是一杯一杯喝悶酒。村長咳了一聲,開口道:“簡姑娘,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大家都犯了錯。金蜜也說會坦白,到時候法律說怎么辦就怎么辦,要治裁我們也不躲,你也不要一直拿著不放了。”

治裁?誰也不會受到治裁。許卉是帶了小健來水月寨,卻沒強迫他。她是毀了小健的臉,那是搏斗所致,責任不好認定。寨民是欺侮了小健,但并未致他死亡,化外地區的少數民族,能怎么深究,就算要追究,被害人小健都不知在哪里,更別提他身上還背著人命。治裁是個笑話。

我只能喝酒。

席上有人開始說話談笑,氣氛慢慢放松了。

我提著酒壺站了起來,走到場中,注視對面的許卉。

“許卉,還是金蜜?不管了,我敬你一杯。”

她沒說話,酒到杯干。我點點頭,也灌了一大口酒,問道:“你知道糖油雞蛋是什么意思嗎?”

“什么?”她面露不解。

“就是用冰糖和麻油蒸的雞蛋。是我們江浙一帶治小兒感冒的偏方,效用不好說,反正雞蛋蒸出來金黃甜香很好吃,小健小時候最愛裝咳嗽,可是沒一次能騙過他媽媽,因為他不會騙人。”

“你想說什么?”她冷冷說。

“后來他還用糖油雞蛋這個名字注冊了一個網游,可惜只玩了兩天。因為他每次都被別的網友殺死。那個游戲有兩種模式,和平模式和殺戮模式,選和平只能逛街,選殺戮就能練功升級。這個傻瓜被殺了那么多次,還是固執地選和平模式,就連在游戲里他都不想殺人。”

“你到底想說什么?”她重復了一遍。

“小健離開上海那晚你沒請他吃飯吧?他回來都十點了,一進門就喊餓,要我炒飯給他吃。那個時候我失戀,哪有心情。給他吵得不行,只好說,那你把準備工作做好。他在廚房忙了半天,蔥切好了,蛋打好了,飯煮好了,就連鍋里的油都倒好了。我問,你都做到這個地步了,為什么不自己炒炒算了。他認真地說:因為我不想讓你覺得自己是個廢物。我愣住了,我自己都沒想過,因為男朋友是被校花搶走的,所以我一直自認是廢物。自己體察不到的心事,小健卻明白。那天晚上,我很用心地炒那盤蛋炒飯。”說著,舌頭都大了。

一片安靜,只有金平安低哼一聲:“臭娘們,裝什么。”

我望著金蜜,緩緩說:“小健很傻,也很好欺負,可我不想讓別人欺負他。因為他叫我姐。你現在說他殺了人,叫我怎么相信。”

“你想怎么樣?”

我直視著她的眼睛,大聲說:“你下來!我現在代表小健,我要你對我道歉。”

金蜜盯著我看,她知道我在做什么。我自己也剛意識到,不知不覺,我在復制療愈會的角色扮演過程。我不像歐陽老師,能輕易讓一個人以為自己是另一個人,我只有不斷回憶,灌醉自己,以期達到一點點效果。酒勁上來了,我覺得腳底有風灌進來,人也變輕了。周圍的人好像長出了兩個頭,三個頭,還晃來晃去。音樂好激烈,金蜜好像站起來了,又好像在旋轉跳舞,不,那是嬌鈴……

忽然間一切歸于寂靜,周圍的場景變暗了,我好像又回到了上海靜安區那間斗室里,周圍坐的也不再是水月寨的山民,而是療愈會的七個人。程姍和吳志平在場中面對面站著,正要開始扮演他們的角色。

我拎著酒壺走過去,看著程姍說:“他們說小健殺了你,真的嗎?那時是凌晨五點,你一個人住,怎么會讓一個男人隨便進來?他是你男朋友?還是他也冒充電工了?”程姍像雕塑一樣面無表情。

我又轉過臉看著吳志平:“他們說你看見了小健,所以他要殺你滅口。”腦子里忽然電光閃過,不對。“小健那時被毀了容,你怎么認得出他?”吳志平也一言不發。我繞著他倆轉了一圈,輕輕說:“你家失火也是早上五點,那不是你跑步的時候嗎?為什么你沒出門?你在等誰?”

兩尊雕塑還是望著彼此,眼神空洞。我將酒壺狠狠扔到對面的墻上,叫喊著:“到底是誰害死了你們!”

他們的身后,有個人慢慢顯現身形,歐陽老師。他坐在地上,也是面無表情,他伸出右手,慢慢取下帽子,慢慢低下頭。露出了頸后的文身,不是被煙頭燙壞的線圈,是一個完好的圓,紋路就像水波。

金蜜從另一片黑暗中慢慢走了過來,緩緩說:“對不起。”

我打了個冷戰。幻覺消失了,看看左右,還是水月寨的山民,韻鈴看著我,滿臉淚水,酒壺的碎片還在地上。金蜜站在我對面,重復了一遍:“對不起。”

我揉著額頭,說:“抱歉……我喝多了,先走了。”

7

離開村長家,冷風繼續往我腳底灌,走在平地還踉踉蹌蹌。回到棚屋我就開始收拾東西。這時手機響了,是鄭警官。“小簡,這段時間你到哪里去了?我有話問你。”

“我在水月寨。鄭警官,幫我一個忙,十九,或者二十年前有個大學生到水月寨支過教,你幫我查一查他是誰。”

“你跑那兒去干什么?什么大學生?”

“別廢話趕快。”我在窗縫里看見阿柴走過來,正要招呼,卻發現他躡手躡腳,好像不想叫我發現。阿柴拿了一根木棍,穿過門栓,從外面把門別上了,他守在那兒,向山谷的方向東張西望。

我被人襲擊時韻鈴喊的那句話是水語。不管那人是誰,他就是這里的人。我掛掉手機,輕輕打開窗戶,跳了出去,以為會好好站住,誰知整個人摔在了地上,手腳酸軟,半天爬不起來。好多人向棚屋這邊走來,腳步聲很密,不止一兩個人,我甚至聽見了刀尖拖在地上的聲音。似乎我捅破了一個秘密,一個共有的秘密。我掙扎著站起來,向山上挪動。

不能從山谷的出口走,那個狹窄的山洞一個人就能堵住。別無選擇,我只能往山林里去,手腳都被劃傷,人倒清醒多了

手機又響了。

“小簡,你要我查的人我查到了。”

我聽到了那個意料之中的名字。喘著粗氣說:“好。”

“小簡你沒事吧?”

“我好像被人下了藥,使不上力,跟祭禮那天一樣……”

“什么祭禮?你被下藥了?”

“鄭警官,幫我報警。”

“好好,你不要緊張,我聽說任何迷藥都是暫時性的,你在走路嗎?不要停,一直走。”

回頭望去,山腰火光耀眼。我咬著牙,繼續向前走。但我無法走快,后面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了。忽然間一片白霧籠罩山谷,恍惚中好像有一只手抓著我,帶我穿過密林。

“小健?”

腳下忽然輕快了。不知過了多久,霧散了,我發現自己站在山頂,懸湖近在咫尺。遠處星星點點的火把還在下山腰。

我找了個相對隱蔽的地方藏了起來,這里信號很好,我聯上網,又一次打開那個網站,進入后臺,輸入密碼:香博拉。準入。

文件夾里只有一段音頻。

大隊人馬終于追上山來了,金峰領頭,金蜜,金平安,阿柴,韻鈴也跟著,后面還有黑壓壓的人群。

金峰舉著火把,叫著:“簡姑娘,不要跑!你是不是有什么誤會?要是有人欺負你,跟我說,我給你做主。”

我從暗處走出來,舉著手機。“我沒跑,有個東西想請你們聽一聽。”

打開播放,背景是沙沙的風聲,有蟲鳴,還有鳥叫,雖然有干擾,但還是可以清楚聽見兩個人的對話。

“考慮的怎么樣?我的提議不錯的。”

“十五年前,我幫你運貨,十五年后,還要幫你洗錢。搭進去一個女兒,還要再往里搭一個,老家伙,你算盤也太精了。”

“不是幫我,是互相幫助。你在上海雖然也混出了名堂,可是我聽說你公司現在周轉不大靈光,是不是?”

“哼。”

“還想不通?你要資金,我要渠道,我們倆合作是雙方得利的事。”

“既然要合作了,為什么你不讓我帶韻鈴走?”

“合作需要誠意。放心,我不會拿韻鈴綁你一輩子。和嬌鈴一樣,她也給我運三年貨,我就放她跟你走。”

“……可是,跟我來的那個小伙子,恐怕瞞不住他……”

我按下停止,問道:“怎么樣?金村長,許小姐,我們還有誤會嗎?”

金蜜繃著臉,金峰的臉卻松弛下來,瞬間換了一副憊懶面孔。“這是哪里來的?”

“這是小健無意中錄到的。金蜜,你說了那么多話,只有一句是真的,你是個壞媽媽。不,不止是壞,你連自己女兒都可以出賣,根本就不配做母親。”

“簡紹琪,我不用你來教訓。我倒為你不值,你信我的話本來是可以活下去的,卻非要跟我玩把戲,找死。”

“一開始我真的信了你說的。可是剛才我喝多了,腦子里一直在轉以前的事,在我扮演小健這個角色的時候,我看到韻鈴的眼里全是感激和依戀,這絕不是對一個惡鬼會有的感情。然后我就開始懷疑所有事,小健在你家放火,這完全是你一個人的說辭,那層只住你一個人,為什么不可以是你在自導自演?為什么不可以是你自己破壞了監控,自己拿著刀劈門然后報警?你自己放完火,躲進了衛生間。”

“你有什么證據?我家可是驗出了丁健仁的指紋。”

“我記得你說過你做了一套指膜,讓程姍給你按打卡機。你能做自己的,就不能做小健的?他這個人最好騙了。吳志平的命案,攝像頭拍到了兇手,其實它并沒有拍到小健的臉,它拍到的是一張被毀容的面孔。但小健毀容這件事,又是你說的。那個人的身材是很像小健,可是,也很像歐陽老師。”

金蜜眉頭一震:“關歐陽什么事?”

我繼續說:“吳志平生前那條哀悼程姍的日志一直讓我很別扭,他說人生無常,一起加油。死人怎么加油呢?加油的只能是活人。我猜想這條日志根本不是寫給程姍的,而是寫給歐陽老師的。因為他得知歐陽老師患了癌癥。吳志平一直堅持每天五點晨跑,他遇害那天卻沒出門,我想不通為什么,現在明白了。視頻里出現的那個人穿著全套運動服,可能吳志平在等他過來一起晨跑,這就是一起加油的意思。可是他沒想到,等來的是死亡。”

金蜜冷笑道:“這是你的猜測吧,他為什么要殺吳志平。”

“因為他的另一條日志,他在程姍遇害當天看見了一個認識的人導致殺身之禍。假如把范圍縮小到療愈會的話,我想不會是馬燕和江坤,不是歐陽群就是你。如果是前者,他是為了滅口,如果是后者,就是為了保護你。我覺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胡說!我為什么要殺程姍?他又為什么要保護我?”

“因為他是你孩子的父親。”

金蜜的臉白了。

“歐陽群的后頸有一個文身,他用香煙燙過,卻沒有完全燙掉,我回想起來,和你那對手鐲上的圖騰非常相像。”

“就憑這個?”

“就憑這個。不過我猜對了。你以為這段音頻我是從哪里得到的?不是小健的網站,而是歐陽群的。”

“什么?”她的身子晃動了一下。

“我曾經接到小健一個電話,他什么也沒說就掛了。鄭警官問我,那他為什么要打給你,提醒你他的存在?沒錯,就是提醒我他的存在。從電話到游戲,還有那些暗示語言。這么久以來,有人不斷把‘小健變成了魔鬼’這個念頭塞進我的腦子。可是,如果那個人根本就不是小健呢?電話可以錄音合成,截然不同的游戲風格……我幾乎懷疑他是在故意提醒我。心理學家要模仿另一個人,一定會搜集那個人的所有資料。歐陽群在研究小健的個人網站時發現了他上傳的這段音頻,不知道是出于什么考慮,他沒有刪掉,而是放進了自己的網站。”

金蜜咬牙切齒:“混蛋,被他算計了。”

“既然你們早就相識,為什么還要去參加療愈會?”

“這是程姍替我安排的,去之前我不知道是他。他也不知道我生孩子的事。”

“所以你在療愈會上那樣說,想隱瞞的是他。”

金蜜的眼光有些飄忽:“從廣西回上海后歐陽約我見面,他一直沒結婚,還想著我。我告訴他我們的女兒死了,他很難過,說一定會補償我。”

“你為什么要殺程姍?”

“洗錢的事被她發現了,她要捅出去,我也是逼不得已。后來我很怕,打電話給歐陽,他讓我先走,他來善后。可是我出門又碰上了吳志平,他好像認出我了,是他的命不好。”

一切都明晰了。程姍遇害,與她關系密切的許卉會是重點嫌疑人,洗錢的事也會曝光。歐陽在短時間內為她設計了一個天衣無縫的計劃:模仿連環犯罪。許卉走后他趕去程姍公寓消除痕跡,扔尸、放火,將細節做的與明里縣縱火案一模一樣。許卉在離開時遇上了吳志平,她告訴了歐陽。歐陽便以師長名義聯系吳志平,將毫無防備的他殺害,進一步將警方的注意力引到療愈會,引到小健身上。連我也成了他們的棋子。歐陽死后,許卉一個人將計劃進行下去。只是沒了歐陽的她實在是破綻頻出。她此次來水月寨,恐怕不是為了參加什么祭禮,而是和金峰串供。

我不知道當歐陽群聽到這段音頻時是什么感覺。我想起去醫院看他時,他那張灰敗松懈的臉。當他用煙頭去燙那個文身時,當他最后說出香博拉三字時,應該完全體會到了什么是哀莫大于心死。

我咬著牙想,應該是你站在這里,應該是你為了你女兒戰斗。不應該是無辜的小健啊。

“你們……對小健做了什么?”我還是問了。

韻鈴哇地哭了出來。“小健哥聽到他們說話以后,就來找我,要帶我逃走。村長他們追上來,我跑不動了,對他說我是寨子里的人,他們不會傷害我,你先跑。小健哥本來已經跑進了山林,村長忽然拿刀抵住我脖子,說,你要是再不出來,我就殺了她。媽媽,一句話也沒說。然后……小健哥就出來了。金平安,把他推下了懸崖…………”

“夠了!”金蜜回身打了韻鈴一個耳光,韻鈴咬著下唇,退后兩步,轉身跑了。

我握緊拳頭,不能在他們面前哭出來!眼前是黑壓壓的人群,此情此景多像游戲里那個礦山格斗場。

金平安喊道:“別跟這女人廢話了,直接干掉她!”

金峰搖頭說:“不急,我還要問她那批貨的下落。上次沒問出來。”

我心念一動,問道:“金平安,你憑什么說是小健偷了金嬌鈴的貨?”

金平安大聲說:“就是他!我親眼看見他放火的!”

“你上次說看見他從宿舍跑出來,這回又看見他放火了,既然看見了,你為什么不阻止?你的汽配店在城西那么遠,又怎么來得及第一時間趕過來?你一直守在那兒?既然你認定是他偷的,又為什么把他推下懸崖?難道你是在滅口!”

金平安看看金峰,氣急敗壞地喊道:“阿叔,別聽這女人挑撥離間,我說的是真的!貨是那小子偷的,嬌鈴也是他害死的!”

金峰遲疑地說:“那小子在寨子里那么多天你屁也沒放一個,你把他推下去以后才說他就是偷嬌鈴貨的人。”他忽然睜大了眼睛,“難道是你?是你偷了貨?”

金平安步步后退:“沒有,阿叔你信我。”

金峰陰沉地說:“你最好老實說,不要等我找出來扒皮抽筋。”

金平安坐倒在地,帶著哭腔說道:“嬌鈴一直對我愛理不理,我是想嚇嚇她才拿走了貨。誰知她發現了,威脅要告訴你,我著急了才推了她,我以為她死了,才放的火……阿叔你原諒我吧。”

金蜜沖上去,給了他一巴掌,又踢了他一腳。

雨點啪嗒嗒砸下來,這時候怎么會毫無征兆地下雨?我抬頭仰望,轟——

白色巨浪從懸湖一角傾瀉下來,在半空中化為狂烈的雨,箭矢般撞擊襲落。忽然間就看不見人,滿眼都是水光,還有哭喊一片,我抓牢一棵大樹,努力攀爬上去,看到韻鈴跪坐在山頂,渾身濕透,神情漠然。

“是她炸了神湖!”有人喊道。

我將自己卡在樹埡間,洪水從身邊奔流而過,不停沖刷山谷。怪獸醒了。

嬌鈴躺在地上,用最后一口氣對小健說:“求你找我媽媽來救我妹妹。”這是一切的開始。

她相信小健,所以她臉上會有那抹微笑。

而我卻懷疑過。

韻鈴忽然唱起歌來,轟天的水聲中,這細弱的歌聲居然不曾淹沒。她反反復復唱的是同一句歌詞,但是和祭禮上完全不同。這回我聽懂了,她唱的是醒來吧,醒來吧。

我靠著樹干,終于哭了。小健,你這個傻瓜。你又不是不怕死。

8

我背包站在埡口等車。

三天來警方在懸崖下進行了大面積搜索,始終沒有找到尸骸。我想起那晚山林中的大霧,大霧中引領的那只手,我真希望有神跡,它讓我相信小健還活在世上某個地方。

一輛冒著黑煙的小巴駛過來,載我離開水月寨。

我靠著窗,戴著耳機,看一程程山水疾掠而過,忽然很懷念小健那一次次夸張的道別方式。只有完全明了自己,走在自己想要的道路上的人,才可以坦然面對每一次別離。我忽然將身子探出車窗外,揮手高聲喊道:“再見——再見——再見——”司機被我嚇了一跳,小巴車歪了一歪。

晨霧中,我好像看見小健努力揮動著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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