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想是狗屁
“老公,咱們去把罰款交了好不好?”魯萱把眼膜取下,撐起半個身子問洗躍政。
“無緣無故去交什么罰款?”冼躍政的眼睛壓根就沒離開過手機。
“今晚和師弟吃飯,他說,交完超生罰款五年之后就能報考公務員了。”魯萱說。
“大姐你幾歲了?五年之后你幾歲?還考個屁!用八萬塊錢來換一次不知行不行的機會?”冼躍政不屑地說。
他的態度徹底激怒了魯萱。魯萱扔開抱枕重新躺下,把眼膜放回眼睛上不夠十秒,又惱怒地撕下來遠遠地扔了。
她抓起手機發了條微信給閨蜜:“在他面前,我的夢想是狗屁!”
八百塊
魯萱今年31歲。大寶和小寶是兩個長得虎頭虎腦的小男孩,每天早上魯萱領著他們在小區里跑步,大媽大嬸們都會豎起拇指嘖嘖稱贊:“瞧人家多有福氣!”
周末,魯萱和孩子坐在冼躍政的車上出發去公園。在小區關卡處,關卡的欄桿開了,不是自動刷卡起的欄,也不是剛交過停車費被放行,而是保安手動按起的——魯萱家沒買車位,也沒租車位,冼躍政平時跟保安遞煙混熟了,保安每每都私下放行。魯萱責怪冼躍政多少次了:“租個車位吧,才八百塊,不用每次看人家臉色。”冼躍政可不樂意:“人家哪里給臉色看了?”魯萱總是嘟囔一句來結尾:“就算錢不多也不在乎這八百塊。”
是的,八百塊錢租車位費她不在乎,小區里名牌車遍地開花她家只是江淮她也不在乎。因為,即使在乎又能怎樣?供樓款、養車款、給鄉下老人的贍養費、倆孩子上幼兒園的費用……壓得在屁大公司里做個屁大主管的她和在另一家屁公司做個屁技術員的冼躍政喘不過氣來。
唉,如果做了公務員,肯定不一樣。魯萱總這樣暢想。
夠蠢的塞翁
“我覺得我選錯了人。”魯萱不止一億次這樣說。這一億次的話,有五千萬次被閨蜜用“想這個也沒用啦,你還是好好過你的日子吧”這句安慰話給頂了回來,剩下的五千萬次只能自己跟自己說了。
九年前,魯萱是警校的大專畢業生,那所學校畢業生們的出路就是考公務員,當警察。大多數人輕而易舉,尤其是男生。但由于行業特殊性,對女生的需求非常少,因此女生之間的競爭異常激烈。大三報考某市公安局的魯萱最終落敗,可她的總成績很優秀,該局致電她:“調劑你到我市下轄的X縣公安局如何?新人需到鄉鎮多鍛煉。”X縣處于本省最西面,是赫赫有名的窮縣,與她大部分落戶珠三角的同學有天壤之別。
那天她是一個回程中的背包客。火車的對面座位上坐了一個很聊得來的有趣男生。她看著窗外連綿的青山和溝壑的水田,才23歲的她無法想象自己的未來就在鄉鎮派出所里每天幫王二柱找豬,替陳阿貴與李大明勸架中度過。她推了市公安局的好意,很快接受了那位新認識的男生拋來的繡球。
她打定主意,她的24歲要在竭盡全力沖刺男生所在城市的公安局職位里度過,豈料又是一次炮灰旅程。她的25歲還帶著不死信念,誰知那年的招警考試壓根不招女的,她想報鄰城,可男生卻帶她到處悠轉看樓盤,說要跟她在這建立一個小窩,她心軟了。她的26歲,不能想那么多了,因為懷孕了。27歲,面對一撥撥新鮮出爐的師妹壓根沒任何優勢;她的28歲,意外得來的小寶也出生了。超生讓她不得不掐斷了關于公務員的所有念想。
高速公路一路向西,高鐵轟隆隆而過,當年被魯萱鄙夷過的X縣迅速摘了窮帽子。當年成績排在魯萱后面的那位不嫌棄撿了魯萱不要的調劑位置的女生,不再幫王二柱找豬,小地方缺人才升遷快,女生一路順利去了特區,并很快嫁了個富二代。
男生冼躍政成了魯萱的丈夫。魯萱從文員做到行政助理,再做到行政主管。她是一開始就在城市扎根下來,可她不比任何工薪階層好多少。每個月交完必須支出的費用之后,魯萱看著干癟癟的錢包,常常覺得自己就是那個蠢得不得了的塞翁。
麻煩把天窗拉下來
小寶的出生是個意外。明知自己和冼躍政都不符合政策,可面對意外懷孕,魯萱還是猶猶豫豫接受了這個小人兒。
魯萱找了老同學楊琛幫忙,跳過了計生罰款,幫忙把孩子的戶口也給入了。楊琛是本城公安局一個不大不小的角色了,幾個電話就華麗麗為魯萱省了八萬塊錢。為表感謝,魯萱請楊琛去豪華餐廳吃飯。楊琛叫上了幾個剛好出差過來辦案子的老同學。
都變樣了,才過30歲,一個謝頂,一個發福,一個對漂亮服務員花言巧語。席間,他們說雙軌制取消帶來的影響,說單位對新政鉆的空子。魯萱覺得自己壓根插不上話。話頭一轉,同學問魯萱:“還記得周樂嗎?”
周樂?當然記得。當年是刑偵三區隊的男生,對魯萱的喜歡恨不得天下人都知道。可當時的魯萱覺得他的追求像作秀,所以一而再地拒絕。
“他兩年前就升副科了,現在在他們單位可是大紅人啊,上次央視播的XX案子就是他主抓的。那小子可真行,前段時間還以他老婆名義開了家專吃野味的餐館……”
那頓飯最后是楊琛搶著結了賬,他笑著拍拍魯萱的肩膀:“老同學,不計較。”下樓的時候,在電梯里遇見了魯萱公司的經理,魯萱淡淡地介紹:“我同學,公安局的。”經理態度立刻變得不同……
回家的路上,幾位老同學的話在魯萱耳邊仍不絕于耳。多好啊,他們都不用愁生活,還有跟我們已經截然不同的社會地位。冷冷的風從公車天窗吹進來。魯萱盯著玻璃窗,玻璃窗里有白色的倒影,像極了當年周樂每晚打包送到她宿舍樓下的燉湯。
魯萱沉默片刻,敲了敲身旁那位乘客:“先生,麻煩把那天窗拉下來好么,冷。”
我不是咸魚
魯萱回到家就找出了家里的存折。四萬塊,是她和冼躍政買房結婚生子一路走下來省吃儉用的惟一積蓄。冼躍政說過,不是萬不得已不能動這筆錢。
在公車上魯萱已經盤算好了:小寶的超生罰款其實是八萬多,咱不逃款了,借四萬塊回來交清罰款。小寶是在我28歲末出生的,那從我29歲算起補交清數目,五年后才34歲。公務員一般招35周歲以內的人,我至少還有機會考一次。公車在市區左繞右兜,路漫漫,魯萱甚至打了個盹,她夢見她又回到了嘻嘻哈哈的23歲,跟她的同學們在同一條起跑線上出發。對,就這樣定了。
可冼躍政對她的想法非常不認同:“你搞清楚沒,被計生處罰過的人考過了政審一定能過?好,就算可以讓你考,你有把握考到離家附近的職位嗎?如果考去偏遠一點的地方,那誰照顧家里誰照顧孩子?還有,萬一你考不上,不僅咱家的積蓄一丁點都沒了,還要平白背上四萬塊的債務,怎么還?你都三十多歲的人了,什么還沒定?你瞎折騰啥?
魯萱聽到最后一句火了:“我就是不想我的人生這么定了,我不想就這樣了!我有夢想,我不是咸魚,我不能像你這樣上班下班打打游戲耍耍嘴皮又一天!”
激烈的爭吵過后,兩個人開始了冷戰。
可冷戰沒持續多久。魯萱的媽媽買菜被車撞了。面對巨額的治療費,冼躍政二話不說拿出了他和魯萱的存折,還把他偷偷攢下的私房錢也掏出來了,他抱住魯萱說:“我去借錢回來,差多少借多少。救咱媽,都拿去救咱媽好不好?”
夢想與現實
半年后,魯萱的媽媽可以下地走路了。周末,她陪媽媽去做了康復訓練,然后散步一圈,送她回去才回到自己的小家。
冼躍政的廚藝越來越有進步了,孩子越來越少向魯萱投訴爸爸做菜難吃了。衣服干凈亮爽地飄在陽臺上,地板光亮,玩具也全消過毒。在她忙于照顧媽媽的時候,他也把他們的小家打理得井井有條。
魯萱伸了伸懶腰,躺在床上。經歷了那么多,她的心態已經緩和了。不要回望過去,不要和別人比,不要用別人的生活來折騰自己的心。雖說“一子錯滿盤皆落索”,可當時哪一步不是忠于自己內心的選擇?
她突然對還在玩游戲的冼躍政說:“老公,我想去參加司法考試。”
“貴不貴,有啥用?”
“買書和報名幾百塊。考過了經過一連串東東就可以做律師了。”
“行。”冼躍政手里的游戲一刻不停。也許對他而言,他已習慣了魯萱有一顆24K折騰的心。她說要自考本科,隨她;她說要考人力資源資格證,隨她;現在說要參加司法考試,還隨她。她是上進的人,他不反對。用有限的時間和金錢為并不海市蜃樓的理想而努力,換任何一個人去看都不反對。可是,如果費盡周折只為拼35歲的唯一一次考公務員的機會,就……別了好么?其實他也明白,公務員對她而言,只是一個遙遠的遺憾而已。
魯萱滿足地睡去,倆孩子爬到爸爸身上嘻嘻竊笑:“媽媽睡成豬豬了。媽媽是豬豬。”
冼躍政輕輕地噓一聲:“媽媽不是豬豬,媽媽聰明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