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皮鼓》是今年4月13日去世的格拉斯的代表作。
三歲的奧斯卡無意中發母親和表舅布朗斯偷情,又目睹納粹勢力的猖獗,便決定不再長個兒寧愿成為侏儒。從此在他的視角里,社會和周圍的人都是怪異和瘋狂的。他整天敲打一只鐵皮鼓,以發泄對畸形的社會和人世間的憤慨。盡管他個子不高,但智力超常,聰明過人。鄰居女孩瑪麗亞來照顧他,兩個人發生了性愛,懷孕后她卻嫁給了父親,生下了庫爾特。奧斯卡隨侏儒雜志團赴前我慰問德軍,三年后回到家中,蘇軍攻占了柏林,父親吞下納粹黨徽身亡。埋葬父親時奧斯卡丟掉了鐵皮鼓,同時親生兒子庫爾特用石子擊中了他的后腦勺,使他倒在墳坑中,流血不止;不過他就此開始長個兒,尖叫使玻璃破碎的特異功能也隨之消失……
小說以黑色幽默的虛構故事展示了德國那段最黑暗的歷史。根據《鐵皮鼓》改編拍攝的同名電影獲得了1980年奧期卡最佳外語片獎。
作為悼念格拉斯的一種方式,編輯選輯一組網友品讀《鐵皮鼓》的精彩書評以供讀者分享。
淺塵塵:五年之后再讀《鐵皮鼓》,輕易地從亂世背景中抽離出來,著迷于現實與魔幻交融的一生。奧斯卡的回憶逐漸變成傾訴:不曾遠離過任何一個死去的靈魂,也不曾遠離過具體的同時也是心靈的故鄉。就這樣無視風云變幻地敲擊鐵皮鼓,承受世界的厄運。
當我開始構思時,心里浮現出曼德爾施塔姆的詩:在生活中需要選擇,需要選擇一個十字架,背著它進入世界。奧斯卡選擇的十字架,無疑便是渴望與成人世界保持距離的侏儒身份,而又能有所介入的鐵皮鼓。
這個生來的天才在降生一刻便深感不安,60瓦的燈光將他推向刺眼一端,還好,三歲時的自殘使他如愿自主決定了生活方向。奧斯卡經歷的歷史事件真多啊,諸如納粹之前的短暫輕松,納粹時期及殘害猶太人的黑暗,德國入侵波蘭,蘇軍炮轟但澤,幣制改革帶來的艱難,戰后精神壓抑的濃霧。
以致于他雖然生來擁有生活的熱情,卻無法抵御現實的殘酷,所以主動選擇在瘋人院里回顧往事,重新審視生活。讓我試圖在他沉思的間隙簡單陳列那些往事,它們既然是由鼓點引來并由之平復的,我便期望在呈現給諸君時有一種微暗的節奏感。
任曉雯:這本書寫什么?寫一個傻子。《塵埃落定》也寫傻子,那是個傻子加先知;莎士比亞寫了若干傻子,統統是傻子加智者;《喧嘩與騷動》也有個赫赫有名的傻子,傻到沒個性,讀者很難“角色代入”;《狂人日記》的傻子,則完全是作者的傳聲筒。《鐵皮鼓》的傻子怎么樣呢?那是個非常合我心意的傻子,幾乎和《塵埃落定》的傻子一般鐘愛。奧斯卡,侏儒,鐵皮鼓手,是個傻子加撒旦。
君特·格拉斯成長于大戰期間,同期涌現的文學大師非常多。奇怪的是,《鐵皮鼓》沒有歷史的“現場感”。小說里面的主人翁奧斯卡也經歷戰爭,君特·格拉斯替他枚舉數據史料,描述死人、傷人、在戰爭中失去孩子的人,甚至讓奧斯卡親歷波蘭郵局保衛戰。但作為讀者的我,仍沒有“現場感”。我——作為讀者,被禁錮在奧斯卡3歲的身體里了。這不是敘述方式的問題,《塵埃落定》也是傻子視角,但有歷史現場感;《大師與瑪格麗特》也夸張荒誕,也有歷史現場感——甚至有著作者布爾加科夫的血與肉。
相比之下,俄國人寫作像在掏心掏肺,想想陀斯妥耶夫斯基,想想帕爾捷斯納克。讀《日瓦戈醫生》時,我不僅看見戰爭,還在親歷戰爭。而德國人君特·格拉斯——擅于運用匠心的、知識分子寫作的君特·格拉斯,卻是那么不動聲色。我看不到血,聽不到炮火,感知不到奧斯卡的身外在發生什么,只有那個聲音——平靜、冷酷、乖戾的,是奧斯卡也是格拉斯的聲音,順著一條平緩的甬道上升。這種寫作風格,正是我想象的制造“納粹事件”的君特·格拉斯可能的風格。但在《鐵皮鼓》面前,“納粹事件”一點不重要。因為君特·格拉斯本人如何,一點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塑造了小奧斯卡!
這部作品中,戰爭不是主角,而是背景。真正的主題是人類靈魂的一次漫游。像典型的歐洲知識分子寫作那樣,這部層次豐富的作品,離不開希臘和希伯來兩大傳統,有神話原型如弒父,也有上帝與撒旦。事實上,撒旦是奧斯卡的一部分,奧斯卡是撒旦的一部分。格拉斯幫助我們理解撒旦。在此意義上,這部作品比絕大多數戰爭寫實小說來得偉大,它接近了戰爭的本質——惡。
拔刀訣:《鐵皮鼓》看起來有點辛苦,又有點心動的感覺,像碰到了一個特別的女孩子,不知道是不是愛上她了,但心里總放不下。
從《鐵皮鼓》里我知道了洋蔥地窖,永遠也長不大的奧斯卡在里面演奏,每晚掙14馬克50芬尼。這是個真正的地窖,掛著電石燈,木桌木椅,沒有酒,沒有菜單和領班,客人一滿,老板施穆圍著特制的方巾露面了,他為大家端上來了什么——每人一塊小木板,一把刀,一個洋蔥,客人們開始用刀剝洋蔥,第一層第二層……直到洋蔥變得透明,蔥綠、潔白、粘而多汁,他們淚水盈眶。
奧斯卡說:“這個世紀日后總會被人稱作無淚的世紀,盡管處處有如許多的苦痛。”洋蔥地窖的這些客人,他們想交談,想把憋在肝里的、懸在心上的、填在肺里的話全掏出來,讓人看看事實真相,看看一絲不掛的真人,可是辦不到,直到切開洋蔥。洋蔥創造這個世界和這個世界的苦痛不創造的東西:滾圓的人的淚珠。這里在哭泣。這里終于又在哭泣了。體面地哭泣,無礙地哭泣,自由地把一切都哭出來。
眼淚是偉大的安慰者。
那個時候我還不懂得這個道理。覺得哭泣和眼淚是生活中多余的東西,我不需要。
到現在已經許多年了,有些時候覺得壓抑,有些時候感到痛苦,有些時候想大哭一場,可是沒有眼淚。即便喝醉了也都是傻笑著,再喝,酒只是酒精和水。
深夜里偶爾去泡吧,我想找到洋蔥地窖,找到那只讓我流淚的洋蔥,我想哭個痛快,為逝去的愛和青春,為沒有珍惜的日子,為煩亂的內心和茫然的生活。
無淚的世紀已經過去了,但我們迎來的是輕浮的世紀,人們只喜歡星巴克的甜膩和紅磨坊的喧嘩,再也找不到洋蔥地窖辛辣的淚水。我想不如自己去買個洋蔥,我的房間也像地窖般陰暗,有刀和一塊小木板。
蟲丁:約翰·歐文說,格拉斯用狂暴、愛、嘲笑、鬧劇和痛苦來寫作——所有的一切都與一種不可原諒的良心有關。這說法就和作品本身一樣充滿了矛盾,既為良心,卻不可被原諒;既為嘲笑、戲謔、鬧劇,卻浸淫在深沉的痛苦和悲哀當中。無可否認,格拉斯用他極端鋒利的筆觸,字字戳中這段歷史孕育出的被埋藏起來的痛處,毫不留情面。格拉斯對于奧地利和德國讀者的意義,遠遠比任何一個知名作家要豐富得多——尤其是那些對戰爭有記憶的一代人。他不僅用他的作品在贖罪,同時也在批判。每個民眾都是他批判的對象,不僅僅是那些戰爭罪犯。正如書中所寫,在納粹德軍肆意殘忍縱火破壞掠奪波蘭的夜晚,圣教徒們卻在高歌著“有信有望有愛”。這不僅僅是道德的淪亡,而是暴行變成道德的新標準,是一種溫柔、徒手的殘暴,卻更具傷害力,影射著人性在此被激發出來的懦弱和自私。
過往,他習慣用第三人稱來偽裝自己,他說“戰后,我想要掩藏我接受的愚蠢的年輕人的自豪感,它會周而復始地成為一種羞愧感。但是責任仍然在,沒有什么可以減輕它。”我原諒格拉斯,他自己似乎就是《鐵皮鼓》中的一個人物,在黑白顛倒中很少有人能夠確保找到真理和不丟失責任感、找到沒有任何謬誤的成長道路,他只是那迷失自己的蕓蕓眾生中的一位。生活本就不是一本可以由著你的性子和期愿來安排的戲劇,它有著自己的時間表。而現在,他覺得自己能夠去述說這些羞愧,去談論他的恥辱了,他的良心也不應被質疑。“只有目前,當我垂垂老矣,我才找到恰當的形式,在一個更廣泛的背景下談論這件事。”他說。
他走在自己的邊上,走在德國的邊上,也走在站在戰爭的邊上——他希望在自傳中給自己這個姿態。不希望別人看到更多不能見人的東西,那些東西磨滅人的意志和人性的閃光。德國人反思歷史的誠懇態度是讓不少民族相形見絀的。日本抹滅歷史真實的行為自不必提,而中國人的責任感卻消蹤滅跡,令人悲嘆。我想格拉斯的這段自省值得我們深讀:“我曾被納入一個體制,而這個體制策劃、組織、實施了對千百萬人的屠殺。即使能以沒動手干壞事為自己辯白,但還是留下一點兒世人習慣稱為‘共同責任’的東西,至今揮之不去,在我有生之年肯定是難脫干系了。”六十年來,他一直為罪責感蒙羞。我無法切身體會那有痛楚壓于心頭的日日夜夜,卻能體味格拉斯面對這個戰亂不斷、卻不自知,愛和責任被放棄、卻仍放浪形骸的世界時,五味陳雜的羞恥感,恥于過去、恥于自己是一個目擊者、見證者卻無力改變。
艾小柯:奧斯卡十歲時,他曾經在但澤天主教圣心大教堂里爬上圣母祭壇,將他紅白相間的鐵皮鼓掛到圣母懷中的童子耶穌像脖子上,并把鼓棒插到雕像手里,等待奇跡出現。童子耶穌像不肯敲鼓,他還大失所望,從此開始褻瀆神靈。
從前線劇團回到但澤后,二十歲的奧斯卡再次重訪圣心大教堂,再把他的鐵皮鼓放到一成不變的童子耶穌腿上,在它舉起的拳頭里插上鼓棒,等著看耶穌無能的笑話,卻沒想到這一次竟見證奇跡,在意識中聽到了耶穌敲鼓,敲的是從奧斯卡出生到當時他所經歷過的一切。奧斯卡還聽到耶穌要他繼承衣缽,他雖然不愿意,后來卻不得不遵循著命運的足跡,成了戰時德國對時局不滿的小青年撒灰者的政治領袖,莫名其妙再次對抗了納粹。
鐵皮鼓,對奧斯卡來說太重要了。雖然他對自我的回憶顛三倒四前后矛盾,但他的鼓從不說謊。撒旦讓奧斯卡喊碎玻璃,但耶穌顯靈卻是要他敲鼓。通過鼓聲,他能把納粹集會的軍樂整成舞曲,他贏得了“夢游女”羅絲維塔的陪伴,他能讓洋蔥地窖的觀眾回到如癡如醉的童年,他能再現時光!如果說奧斯卡震碎玻璃的高分貝叫喊是他內心深處撒旦的呼聲,那么鐵皮鼓音就是耶穌在人間行走的節奏。這二者相輔相成,奧斯卡不敲鼓,就不能震碎玻璃;他拾起鼓棒,玻璃再次化為粉末。聽吧,耶穌與撒旦永不分離!
鐵皮鼓與奧斯卡的身體形態也息息相關。奧斯卡三歲時得到鐵皮鼓,不再長個;二戰結束,他二十一歲時,在父親馬策拉特的墳墓上拋棄了鼓,開始生長,差點病亡,結果變成了駝背。駝背的奧斯卡隨瑪麗亞及兒子庫爾特離開了但澤,到達了西德的杜塞爾多夫,經歷物資匱乏期,過了一段萎靡頹廢的日子(作者格拉斯的確在1947年時身居杜塞爾多夫,學習石匠手藝,后進入當地藝術學院,兼當模特),直到他遇到了長笛手兼爵士樂單簧管樂手的克勒普,鐵皮鼓復活,敲出“偉大的,永不結束的主題:卡舒貝土豆地,天降十月雨,地上坐著我的外祖母,身穿四條裙子”。書中鐵皮鼓的終音是奧斯卡為了拯救參加了波蘭郵局保衛戰的近視眼維克托,擂出了月光下的幽靈波蘭騎兵團——“亡,沒有亡,還沒有亡,波蘭還沒有亡!”
至此,鐵皮鼓的象征意義終于徹底而完整的清晰浮現,那是時代的脈搏,也是痛苦的啜泣;是憤怒的吶喊,也是絕望的嘆息。那是神耳中人類的腳步聲,狂躁、荒誕、慌張、歪歪扭扭、泥濘不堪、又哭又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