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鐵驪:1925年12月生于江蘇淮陰,15歲參加新四軍,著名導演,中國電影家協會名譽主席。代表作有《暴風驟雨》、《早春二月》、《千萬不要忘記》、《智取威虎山》、《龍江頌》、《杜鵑山》、《大河奔流》(與陳懷皚合作)、《今夜星光燦爛》、《知音》(與陳懷皚、巴鴻合作)、《紅樓夢》(與趙元合作)、《月落玉長河》和《古墓荒齋》(與趙元合作)等。
江平:國家一級導演,曾任國家廣電總局電影局副局長,中影集團副總經理。現任中國廣播藝術團黨委書記兼常務副團長、中國電視劇導演工作委員會副會長。他和謝鐵驪是忘年交,6月19日,謝鐵驪因病醫治無效,在北京逝世,享年90歲。聞此噩耗,他不禁悲從中來,于是寫下了這篇悼念文章。
6月19日,端午節的前一天,我在南下的火車上。
窗外,淅淅瀝瀝下著小雨。
突然,手機上傳來中影集團的信息:謝鐵驪導演1分鐘前走了。
我看了看表,指針指上10點41分。
連續好幾天,壓在我胸口的不詳陰霾,頃刻間化作傾瀉的淚雨……
半個月前,我去看他,老爺子已經切了氣管,家里的保姆和護士示意我不要驚動他,說他沒有意識,可我不信,我在他耳邊輕輕地呼喚著他:“小謝,我是江平,我看你來了。”
“小謝”這個稱呼,是他最愛聽的。平素,我們老的小的只要在一塊喝酒,尹力導演就會帶頭喊他“小謝”,不熟悉的人會在一旁提醒我們,咋這么不敬重老人家?謝導抿一口酒,非常得意地告訴大家:“江平是我小同鄉,尹力是我老同事(其實,他比尹力導演要大40多歲,只不過都在中影工作罷了),他們叫我小謝,我最愛聽,因為我不老,我還能喝二兩。”
記得,半年前,他過89歲生日,我讓司機給他送去一瓶我珍藏了二十多年的茅臺。當天晚上,他打來電話,說他仔細看了酒的標牌,是真的,他說,要留著明年過90的時候請大家一起喝。
謝導好酒,他的家鄉也出酒,洋河大曲、雙溝大曲、高溝大曲,都是好酒。謝導說,小時候家里窮,喝不起,逢年過節,家里有半壇子山芋干酒,就算在鄉親們面前賺足面子了。他十五六歲就開始喝酒,原因是他是新四軍的小兵,蔣介石說他們是叛軍,不發軍餉,寒冬臘月也沒有棉衣,從軍長到伙夫都只穿單褲草鞋,凍得哆嗦,老百姓會把藏在地窖里的酒拿出來,犒勞他們打鬼子,喝一口,心里火一樣的熱。從學會喝酒的那天開始,他便把自己的命運和人民聯系在一起。
最有資格拍戰爭片的老革命
我第一次見到謝導是在1980年。我們劇團在蘇北巡回演出,無意中撞見謝導率《今夜星光燦爛》劇組”激戰淮海“。那是八一廠的片子,拍戲的、演戲的,清一色著軍裝,唯謝導一身咔嘰布中山裝,像政委在前線督戰。那天在現場,就見謝導叮囑化妝師:“不要太干凈,切忌太漂亮。打仗不是成親,要破、要舊、要逼真!”一旁圍觀的一位農村老大娘,看著唐國強、劉繼忠、黃小雷們扮作我軍戰士沖鋒陷陣,止不住淚流滿面。一問,老人是當年婦女支前模范。只聽她一個勁地說:“像!就像從前打反動派一樣。”當地一位公社書記告訴我們,謝導最有資格拍這部戲,因為他是蘇北人,15歲參加新四軍,打淮海時當過戰俘管理大隊長,是正宗老革命!
再見謝導是在《紅樓夢》劇組——北影廠的“榮國府”里,謝鐵驪和趙元二位導演聯手演繹“金陵往事”。因趙元是我的南通老鄉、攝影大師朱今明的老伴,便帶我去現場看拍戲。謝導正興致勃勃地給扮演劉姥姥的趙麗蓉做示范,學農村老太太邁著大腳走進官宦人家時,既小心翼翼又大大咧咧的神態,惟妙惟肖。朱今明老師告訴我,謝導當年是文工團員出身,演戲是老本行,新中國成立后,他還當過電影學院表演系副主任和北影劇團團長。
謝導最大的優點就是多替別人著想
后來,我從上影集團調到廣電總局電影局工作,繼而又奉命去中影擔任副總,和謝導接觸的機會便多了起來,特別是每年春節前,我都會參加中影集團北京電影制片廠演員劇團的老藝術家聯誼會,每每都會碰到謝導和他的老伴王遐老師。起初,我也納悶,為啥演員的活動,只請來一位導演,而且每年都請他。后來,于藍老師說,雖然老謝是個導演,但他是我們劇團最早的負責人,所以我們聚會,也會把他當演員邀請來。
我對謝導各方面都非常敬佩景仰,唯獨對他的普通話不敢恭維,不敢想象當年他是怎么當的演員。后又一想,他是江蘇人,當年國都在南京,他那一口蘇北腔普通話也算是較為正宗的國語了!
淮陰人杰地靈,出了韓信、梁紅玉、吳承思、關天培、周恩來等名人。謝鐵驪自然也是淮陰人里的佼佼者。只念過幾年私塾的他永遠是那么文質彬彬,發言、談吐均慢條斯理,輕聲柔氣,話語中帶著周總理的家鄉口音,尤其讓我等江蘇同鄉倍感親和。
2005年中國電影百年時,謝導作為電影人代表和吳貽弓、章子恰在紀念大會上致辭。開會前,我接謝導電話,問我能否將電影局事先準備的講話稿做些修改并刪減,我忙回答:“您老水平高,資歷深,我們給的稿子只作參考用。”他竟很認真地說:“我不請示不敢亂動。想改的原因有二:一是言為心聲,我想改得更符合我們創作人員的心情;再者我語速慢,稿子長了,拖拖拉拉,沒人愿意聽我‘念經’。”謝導的嚴謹、認真、謙和,讓我感動。
第二天,人民大會堂電影盛宴,東大廳布滿各時期的電影海報。那陣子,我們真是忙暈了,竟然漏選了謝導的作品。開會前,四代影人在巨幅海報前駐足留影,有人忽然發現:“怎么沒有謝鐵驪的片子?!”我一聽就傻了:這位爺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謝導就站在一旁呢!不料,謝導卻搖搖手,示意那位同人不要聲張,輕輕說道:“中國電影百年,好作品多了!再說他們搞會務的也不容易啊!”
我跟謝導很熟,常在一起沒大沒小說笑話講段子,而“海報事件”則讓我更加體會到謝導做人的忠厚和大度。北影的同志說,謝導最大的優點就是多替別人著想。
護送江青去延安的小戰士
“多替別人著想!”這是謝導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也是他做人的真實寫照。“文革”時,全國停拍故事片,唯樣板戲影片隆重上馬。江青雖然霸道,但她也知道,靠“打砸搶”的“造反英雄”是不可能把樣板戲搬E銀幕的。她便“欽點”了一批有功底的“牛鬼蛇神”,如成蔭、桑弧、謝晉、蘇里、王炎、武兆堤、陳懷皚、袁乃晨等,把他們從牛棚中放出來拍片。
謝鐵驪的父親雖當過錢莊賬房,但后來生活貧困,加上謝導參加革命早,算是可以結合到“革命隊伍”中的同志。他一口氣拍了《智取威虎山》、《龍江頌》、《杜鵑山》等。當他看到崔嵬尚未“解放”,且又中年喪子,遂鼓足勇氣拉上錢江向江青建議請“崔劃中”出山導《平原作戰》。有人打小報告給江青,說崔嵬有肝病不能拍戲。謝鐵驪明知那是實情,但一想到老戰友可借拍樣板戲“回到革命隊伍”,便冒死力薦,稱崔嵬在農村每天能推滿滿一車泥沙奔走。
想當年,江青在上海灘也算是明星一枚,后來受作曲家賀綠汀等人的影響,參加了革命,并秘密加入了中共。后因自己私生活中一樁難以啟齒的事情,逃離上海。當時,江青向組織?[報說,有特務追蹤她,地下黨遂派吳同志等三人先后由上海大達碼頭經南通天生港,再過如皋到達淮陰。迎接她去根據地的新四軍小戰士中,就有一臉書生氣的謝鐵驪。后來,江青去陜北,過膠東鐵路時,也是謝鐵驪和他的戰友們一路護送的。
到了延安后,江青飛黃騰達。謝鐵驪明知江青能幫他,但從套近乎,在各種場合,與江青碰面時,總是不卑不亢,更不提當年的“迎接”和“護送”。不知道江青是心虛還是出于感激,反正,“文革”中她對謝鐵驪網開一面,沒有讓造反派把他抓出來作反動學術權威批斗,但也怕他說出當年一些實情,想方設法讓軍宣隊安排他去工廠勞動。在車間里,聽到工人們訴說,好幾年看不到故事片了,大家覺得文藝生活太枯燥,謝鐵驪便斗膽向周總理反映,從而推動了1973年開始的故事片恢復拍攝工作。謝導雖然在創作上承受著江青的巨大壓力,但他卻巧妙地利用早年和江青有過接觸這一優勢,保護并舉薦了很多藝術家。
大是大非不糊涂
謝導為人謙和大度,但在大是大非的原則問題上從不糊涂。1974年,他和錢江、陳懷皚、王好為合作《海霞》,因沒有完全按江青“旨意”創作,被斥為“表現資產階級大小姐”,影片險入冷宮。一方面,謝導和錢江、王好為不說昧心話,不向權貴低頭,憤然給毛主席寫信申辯;一方面,趁江青再次來審片之際,謝導在她耳邊嘀咕了一句,在場的所有人只見江青臉色都變了,半晌才“陰轉多云”,終使影片起死回生。
三年前,在海南中國電影導演協會年會上,我打破砂鍋問到底:“小謝,您當時在江青耳邊究竟說了啥?”
謝導得意地喝了一口小酒,說:“我只說了一句,這個演海霞的演員叫吳海燕,她是吳石堅同志的女兒,江青便不作聲了。為什么呢?因為當初江青逃離上海時,第一個護送她的吳同志,就是吳石堅。六十年代,吳石堅被江青欽點為上海京劇院院長,最早搞出了《智取威虎山》,江青對吳石堅是有些敬畏的,所以我‘以子之矛攻子之盾’,這一點撥,江青是明白人,加上毛主席也發了話,片子就通過了。”
那天,謝導喝了很多酒,是高度的燒酒,王遐老師不讓他喝,老爺子便向我“求救”。我插科打諢,把曾經在中影當過黨委書記的老太太先給吹暈了,然后讓謝導“陰謀得逞”,多喝了二兩。飯罷,我攙老爺子去了趟廁所,我就在水龍頭前多待了片刻,他便在門口滑倒了,后腦勺著地,可把我們一群后生小于嚇壞了,一看,一塊塑膠地毯沒有鋪好,謝導絆上了,摔了一跤。幾個年輕導演就急了,嚷嚷著要找去酒店總經理,老爺子更急:“我沒事,我沒事,你們不要找人家領導!你們告了刁狀,那服務員要被開除回家的,我是農村人出身,這些鄉下出來的孩子打個工不容易,我自己摔了跤,倒把他們給害了,不作興!”
那一刻,我深深地被他感動了:小謝,你在我等晚輩心中,就是德藝雙馨的杰出代表!
如今,小謝走了,我再也聽不到他那熟悉的的蘇北腔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