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了。
我們5人——小如、果平、河蓮、小鹿和我,有幸成為西藏阿里的第一批女兵,開始向雪山之巔進發。
一個炎熱的早晨,我們坐上了從平原到西藏去的軍用大卡車。大車廂里載了許多麻袋,內裝大米。坐在麻袋上,把腳像芭蕾舞演員一般豎起,插進麻袋的縫隙。汽車揺揺晃晃地在布滿石子的路上往山上爬,像一只笨拙的綠毛龜。
人人腦袋上方,籠罩著一片綠色。不是天的顏色,是汽車篷布籠罩的效果。我們大呼憋死了,要求同行的老兵批準揭開這頂蓋子,看看外面的風景。
“透過篷布上的窟窿,你們盡管看,看個夠。針尖大的窟窿能透過斗大的風,沒聽人說嗎,眼皮是世界上最大的物件,你只要睜著眼睛,有什么看不到的?”同行的老兵懶洋洋地說。

“要走幾天,才能到達目的地呀?”有人問。
大家都默不做聲,車里能回答這個問題的,只有一個人。可是,此刻他瞇縫著眼晴,好像已經昏睡過去了。“要是沒有什么意外的話,也就是說,不翻車,不遇上暴風雪,司機不得急病,車子不拋錨……6天。”過了好久,當我們對獲知答案基本絕望的時候,老兵甕聲甕氣地回答。
“天啊,要走那么遠的路!那還不到了外國啦?要是能快點就好了,到了我就能給我媽媽寫信了。” 小鹿說。她是我們之中最小的,肯定想家了。
“馬上就要開始爬山了,當然,是汽車在爬,不是我們爬。但是都一樣,你會覺得路在我們面前立起來,汽車像個鐵猴子攀登。爬得高了,氧氣就慢慢地稀薄了,好像空氣和冰雪有不共戴天的仇恨,雪多的地方,空氣就越來越少。”
“空氣少了是一種什么滋味呢?是不是就像感冒時,鼻子里堵滿了鼻涕的感覺?” 大家議論紛紛。
“不是那么回事。相比起來,感冒就太舒服了。缺氧的感覺,就像有人掐住你的脖子,然后用鞭子趕著你在玻璃罩子里跑;你拼命張大了嘴呼吸,可是肺永遠是空的……” 老兵若有所思地說。
“這真是太可怕了。”我們一個個煞白著臉,好像在聽一個從地獄里回來的人講旅游經歷。老兵是個很奇怪的人,當我們滿不在乎的時候,他就嚇唬我們;我們真的害怕了,他又變得大大咧咧。
“我告訴你們一個治缺氧的好辦法吧,百治百靈的……”他很神秘地說。
“啊,我知道的,一定是吸氧氣了。”小鹿的家里有從醫的根底,搶先說道。
老兵有些泄氣,但他很快恢復了指點江山的氣概,說:“你那是洋法子。荒山野嶺的,到哪兒去找氧氣筒?我說的是土方子,偏方治大病,你們知不知道?”
我們怕他一生氣,就不講了,忙狠狠地瞪小鹿,齊聲說:“知道知道,偏方治大病。”
老兵這才告訴我們:“治缺氧的最好辦法是——用背包帶,喏,就是你們捆行李的那種,把自己的頭緊緊地纏起來。記住,一定要用那根寬帶子,窄的不管事。”
我們目瞪口呆,果平第一個戰戰兢兢地說: “那還不得把人勒死了?”
老兵不大耐煩地說: “我讓你勒的是太陽穴那個位置,又沒讓你勒脖子,怎么就會死啦!”
大家想想也是,河蓮說: “是不是勒成日本浪人那副模樣?”
老兵說: “日本浪人什么樣,我沒見過;反正這個法子治好了許多缺氧頭痛的兵,信不信由你們。”
我們趕快說: “信信!”
說話間,汽車馬達發出很怪異的聲響,好像是發動機得了肺炎,吭吭哧哧直咳嗽。老兵警覺地說: “這就是開始爬大坡了。平原已經一去不復返了。”我們從墨綠色的汽車篷布縫隙,注視著越退越遠的平原,意識到一種巨大的變化就要出現了。老兵諄諄告誡我們說:“今天我們到了兵站的時候,你們一定不能跳下車就撒腿跑,因為身體根本不適應高原,你一劇烈活動,心臟的負擔突然加重,它受不了,就罷工了,那樣你就永遠睡在第一個兵站了。”
盡管老兵的口氣很平穩,我們還是嚇得不敢大口喘氣,河蓮似乎連笑也很節省氣力,再不像往日那樣哈哈笑個不停,只是小小地抿著嘴,好像舊時代的小姐。她不放心地說:“如果背包帶勒頭也不管事,那怎么辦呢?”
老兵很干脆地說:“ 那就成烈士唄。阿里這地方就這點好,不管你是因為什么原因死的,只要犧牲在高原上,就算是正兒八經的烈士。說起來也有道理,要不是保家衛國,誰到這天邊似的地方來呢。”
我們都不想小小的年紀就成為烈士,因此,就很注意保養自己。大家話也不敢多說,軟軟地靠在大米袋子上,生怕一個微小的舉動,消耗掉體內寶貴的氧氣,悲慘地成了第一個用背包帶勒頭的人。
“到啦到啦!”老兵喊起來。
我們一驚,今天怎么過得這么快?老兵說:“第一天登山的路,料到大伙兒都不習慣,特地安排得短些;以后甭想這么舒服了,曉行夜宿,早上摸著星星出兵站,晩上揣著月亮進兵站。對了,這還是在車子不鬧脾氣的好運氣下;要是出了故障,另當別論,也許在大冰坡上蹲上個三天兩宿,也正常。”
老兵有個愛好,特別喜歡說不吉利的話,從中感到極大的樂趣。
河蓮撇撇嘴,那沒說出來的話,我們都聽到了——“嚇唬人唄!”
老兵不傻,看出了我們的不以為然。他撩開篷布,一指兵站后面的小山,說:“看到了嗎?”兵站這個名字,很有點烽煙繚繞的邊塞感,想象中該是個龐大的屯兵之地,發生過“增兵減灶”之類驚險的故事。哪怕是軍棋上的兵站,也有些不凡。誰一躲進去,就可避免炸弾的襲擊。軍長、司令也常常在內休養生息。可眼前的這幾間低矮的小平房,冒著裊裊的炊煙,和普通的民居差不多,實在讓人難以生出英武之感。至于兵站后面的小山,要不是老兵特意提示,根本就沒人注意。一路上,這種貌不驚人的山梁,大約經過了“10萬”座。
“看到了。” 大家應付老兵說。
“看到什么啦?”老兵窮追不舍,好像誨人不倦的老師,課堂上提問沒完成作業的差生。
“看到一座普普通通的山。”我們懶懶地答道。
“誰讓你們看山了?我讓你們看的是山上的東西。”老兵有些火了,臉皺得像汽車輪胎。
“山上還有東西?”我們很吃驚,幸好我們都是剛驗過身體的新兵,視力絕對雛鷹般敏銳,很快就看到了小山坡上的確有一些隆起的小土包,好像還有凋零的白花。
“知道那是什么東西嗎?墳。是一些像你們一樣年輕第一次上山的兵,沒經驗,覺得高原也沒有什么了不起的,天是一樣的藍,水是一樣的清。他們不聽招呼,低估了高原的殺傷力。有人因為憋了一泡尿,下了車就跑,啪地摔倒了,再也沒起來,永遠地留在高原上了。從今天開始,你們在山上的每一個兵站后面,都會看到一片鋪滿白雪的墓地。今天才是高原的邊角,雪山的第一節臺階,假如你們要想在高原上活下去,必須得對高原畢恭畢敬;你瞧不起它,它就讓你拿命來向它賠不是。記住了嗎?”老兵這一席話,說得我們開始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
老兵率先下了車,鐵拐李似的,走得極慢。我們按照他的樣子,像舊社會的小腳女人,一步邁不了三寸。
西部夜幕落得晩,這天行程也短,此刻太陽在很高的山上懸掛著,像一只金羽毛的火鳥,燦爛而冷漠。果平說:“啊,我對高原的第一個感覺是寂靜,第二個感覺是寒冷,第三個感覺是空曠,第四個感覺是……”
老兵不屑地說: “這里才3000多米,你就那么多的感覺;要是到了阿里,足有5000多米,你還不得弄個十條八條的感覺,累不累啊?”
果平仿佛被人塞了一脖子雪,立馬被打擊得沒了說話的情緒。我們慢慢地走到食堂,默不做聲地開始吃飯。主食大米飯,菜肴因為一下子來了這么多人,兵站措手不及,就倒了半盆醬油,說用這個拌米飯,很好吃的。
我在心里說:“這玩藝兒黑不溜秋咸拉巴嘰的,倒在米飯里,能咽下去嗎?”
嗨!真奇怪,舌頭一上了高原,好像也發生了奇妙的變化,竟然完全分辨不出食物的味道。米飯吃到嘴里,像一粒粒長著刺的鋸末;醬油汁把米飯滲透到發紅發黑的地步,也不覺得咸,好像攪拌進去的是一種無味的特殊顏料。胃比舌頭可搗蛋多了,剛吃第一口,就想吐。看我們眉頭緊鎖不動筷子,老兵大口咽著飯說:“知道了吧,這就是高原的厲害了,它會變魔術。從現在開始,你們要放棄在平原上的許多怪毛病。吃東西,不是為了舌頭,而是為了肚子、為了腦袋、為了胳膊腿……一句話,為了能在高原上好好地活下去,你必須得吃。別理舌頭那家伙,聽它的,你什么也不想吃;更別理胃那個軟溜溜的沒骨氣的玩藝兒,它想吐,你愣吃,它也沒法兒,吃進去就是勝利。”
我們像吃毒藥似的每人填了半碗飯。甭管老兵怎樣用眼光督戰,還是義無反顧地撤離飯桌,到各自的房間睡覺去了。躺進冷硬如鐵的被窩時,我最后一個動作是看了看寬背包帶放在哪兒。
嗨,也不知道明天早上,我還會不會在陽光下醒來?要是就這樣“烈士”了,倒也不算太難受。我想著,很快地就睡著了。
第二天起來的時候,沒什么獨特的倒霉感覺,我甚至都有點失望了,高原不過如此。但很快,我就知道自己小瞧了高原。它用大智若愚的綿長內力,慢慢地持久地消耗著我們,當到達海拔6000米的界山大坡時,猛地一變臉,發動了全面攻擊。
胸膛里吸進的好像不再是空氣,而是一種黏糊糊的金屬,沉重而壓抑;肋骨好像變成了八腳章魚,緊緊地箍著肺,讓它沒法像平日那般自由地擴張;腦袋里裝滿了打火石,揺一下就金星亂冒;眼珠子脹得難受,恨不能把它摳出來,用冰涼的雪水擦擦四周,再安回狹小的眼眶;每個人嘴唇青紫,好像剛剛吃完玫瑰香葡萄,葡萄皮沒吐干凈。
恰好這時,由于海拔太高,氣壓太低,汽車也犯了高原病,水箱開鍋了,呼呼直冒熱氣,像個火車頭。司機只好停車,到遠處去背雪,趕快給發高燒的汽車降溫,讓它歇息一會兒,才能繼續趕路。

我們像一些80歲的老婆婆,顫顫巍巍地爬下車。雖然一上一下又要消耗不少體力,喘似多年的老氣管炎病人,但我們還是要站在雪地上,透透風。無垠的雪原環繞著我們,5個女孩子互相攙扶著,站在巨大的高原中央,驚訝它無比的美麗和壯觀。
果平掐掐自己的腮幫子,說:“咦,我怎么不覺得疼?這是在夢里吧?”
河蓮很有經驗地說: “因為太冷,你臉上的肉都變成木板了,所以,感覺不出疼。你可以換一種方式,比如用牙咬咬舌頭,狠一點,才會有效果。”
果平“呸”了她一口說:“我寧愿相信自己是到了火星,也不愿把舌頭咬出血。”
河蓮做出很無辜的樣子說: “我在腦子缺氧的情況下,還替你想出這樣有效的辦法,真是不識好人心!”
什么事都怕說,本來每個人都頭痛欲裂,以為別人沒有感覺,就不好意思呻吟叫喚;現在有人開了頭,大家就同仇敵愾地叫起苦來。
小鹿的頭上早已綁了背包帶,因為用力過大,額頭勒得像個細腰葫蘆,嘴巴被扯到耳朵根,好像她無時無刻都在嘲笑誰。她說: “還偏方治大病呢,我的腦袋都捆成炸藥包了,一點用也沒有。”
果平說:“真想把肺從肚子里掏出來,寄到平原去,讓家里人給灌飽了氧氣,再寄回來。”
河蓮說:“那可得掛號。要是萬一寄丟了,你不就成了有心沒肺的人了?”
沉穩的小如說: “我有一個設想……”
大家就都很感興趣地湊過來,要知道在這里冒出來的設想,很有可能是世界上最高級的,別的地方海拔哪有這么高啊!
小如說:“我想制造一種氧氣壓縮片,小小的、白白的,很潔凈的樣子。含在嘴里,甜甜的,用舌頭一抿,就有清涼的氧氣從牙縫中源源不斷地冒出來。呼吸到肺里,肺就像海上的風帆一般,張開來,像白蝴蝶一樣,這樣所有缺氧的難受就都消失了。”
我們聽著,都無限神往地抿舌頭,舔牙縫……可惜啊,嘴里翻騰的都是昨天晚上醬油泡米飯的滋味,小如的氧氣壓縮片只是一個夢。 老兵不知道什么時候走了過來,聽了我們的談話,說:“氧氣可以壓縮到瓶子里,關鍵時刻還真的能救命呢。壓成片,沒聽說過,就是能行,也不能做,太危險了。比如你兜里裝了許多氧氣片,要是經過爐子旁邊,會呼地一下燒起來,爆炸起火……”
我們掐著自己的太陽穴,困難地思索著老兵的話,在高原上,神經的傳導也像蝸牛一般磨蹭。半晌之后,我們在心里強烈地反駁他:“老兵,你也太沒有想象力了。難道不能把氧氣壓縮片的外面,裹上一層保護的紅紅糖衣,讓它像巧克力豆一般美麗嗎?揣著它經過火爐的時候,至多是外皮有一點發粘,并不影響使用。需要的時候含在嘴里,輕微的香甜過去之后,糖衣融化完,就一定會有帶著薄荷味的氧氣,像雨后森林的風一般,源源地飄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