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經學昌盛、讖緯迷信流行之時,東漢初期一位樸素唯物主義思想家王充逆風而出公開地向儒家哲學和讖緯迷信展開了挑戰。
王充,漢代道家思想的重要傳承者與發展者。先后著有《大儒》《譏俗》《節義》《政務》《論衡》《養性》等書,大多是針對當時思想界的問題而發,現保存下來的只有《論衡》一書。
《論衡》是一部富有戰斗精神的哲學巨著。原來著錄為85篇,今傳世各本,《招致》一篇均有目無文,故實存僅84篇。書名《論衡》,王充解釋說:“故《論衡》者,所以銓輕重之言,立真偽之平,非茍調文飾辭為奇偉之觀也。”(《論衡·對作篇》;以下只注篇名)即是說,要實事求是地衡量言論之得失與真偽,絕非調弄筆墨,以示殊異。
王充撰寫《論衡》的目的,據其自稱:“是故《論衡》之造也,起眾書并失實,虛妄之言勝真美也。”(同上)他所謂虛妄之言,當然是指古文經中的偽書和所有的讖緯之書。董仲舒散布的神學讖緯認為,萬物相爭的勝負都是由五行相勝相克決定的。王充舉出很多明顯事例,指出神學讖緯的荒謬虛妄,并說明萬物相爭的勝負存亡是由其自身條件決定的。他說:“夫物之相勝,或以筋力,或以氣勢,或以巧便”,“人有勇怯,故戰有勝負,勝者未必受金氣,負者未必得木精也”(《物勢篇》)。讖緯中說孔子是黑龍之子,劉邦是赤龍之子,圣人皇帝之所以為圣人皇帝,即因他們不是人種而是龍種。王充非之曰:“若夫牡馬見雌牛,雄雀見牝雞,不相與合者,異類故也。今龍與人異類,何能感于人而施氣?”(《奇怪篇》)
東漢初期,天命之說高唱入云。王充依據道家自然無為的思想,認為儒家“天人感應”說是虛妄的。因為“天道,自然也,無為;如譴告人,是有為,非自然也。黃老之家,論說天道,得其實矣”(《譴告篇》)。在《自然篇》中,王充說:“何以〔知〕天之自然也?以天無口目也。案有為者,口目之類也。口欲食而目欲視,有嗜欲于內,發之于外,口目求之,得以為利欲之為也。”他尖銳地指出,如果天真能用災異譴告人君,天也必然能任命圣君,選擇像堯舜那樣的君主,委以王事;又何必“生庸庸之君,失道廢德,隨譴告之,何天不憚勞也”。他說:“六經之文,圣人之語,動言天者,欲化無道,懼愚者之言。”(《譴告篇》)揭露了統治者神道設教的目的。
以唯物主義思想為武器,王充反對當時社會上各種鬼神迷信活動,提出了系統的無神論。王充首先論證了人死不為鬼。他指出精神依存于形體,他說:“人,物也;物,亦物也。物死不為鬼,人死何故獨能為鬼?”(《論死篇》)據此,他反對人死為鬼之說。他說:“人之所以生者精氣也,死而精氣滅。能為精氣者血脈也,人死血脈絕,竭而精氣滅,滅而形體朽,滅而成灰土,何用為鬼?”(同上)王充還從物質滅化的不可逆性和元氣自然論論證人死不能為鬼。古代鬼神迷信的要害是主張形亡可以神存,王充批判說:“火滅光消而燭在,人死精亡而形存,謂人死有知,是謂火滅復有光也。”(同上)他指出鬼神乃人精神之幻覺,并非真有其物。
從無鬼論出發,王充反對厚葬,提倡薄葬。他說:“孝子之養親病也,未死之時,求卜迎醫,冀禍消,藥有益也。既死之后,雖審如巫咸(商代大臣,善占卜),良如扁鵲(春秋名醫),終不復生。何則?知死氣絕,終無補益。治死無益,厚葬何差乎!”(《薄葬篇》)此外,王充還反對神學迷信的種種表現,如災祥、禍福、星變、卜筮、宅術等等。
王充在批判神學讖緯的同時,提出了他的唯物主義認識論。他認為,人認識事物,必須由人的感覺器官同事物相接觸,“須任耳目以定情實”,“如無聞見,則無所狀”(《實知篇》)。他還指出,人才雖有高下,但要認識事物,必須學習,“不學自知,不問自曉,古今行事,未之有也”(同上)。與此同時,他還反對唯心主義的先驗論。他舉出有關周公、晏嬰、孔子、顏淵、孟子等古圣事跡的16個歷史例證,說明圣人也必待學問而后知。因此,他反對盲目迷信圣人,指責“世儒學者好信師而是古,以為賢圣所言皆無非,專精講習,不知難問”(《問孔篇》)。王充認為這種把儒家哲學當作圣經的學習方法,不能弄清道理,提高認識。他認為做學問的根本方法在于大膽提出疑問,同老師辯論是非。為了證實他的見解,王充在《問孔》《刺孟》兩篇中,舉出許多例子,指出圣賢之言自相矛盾之處。在《論衡》的其他部分,還分別對墨子(《命義篇》)、韓非(《非韓篇》)、鄒衍(《談天篇》)等人進行了批判,其中所涉及的問題,有許多與漢朝的政治、文化設施有直接關系。
王充還對厚古薄今的傳統觀念進行了批判。他認為社會是不斷進化的,漢朝與圣王輩出的周朝相比,有很大進步。如漢王朝版圖遠比商周遼闊,匈奴、鄯善、哀牢貢獻牛馬,古代戎狄已進化為漢之齊民,生活文化顯著提高。他總結說:“夫實德化則周不能過漢,論符瑞則漢盛于周,度土境則周狹于漢,漢何以不如周?”(同上)王充指出:“漢有實事,儒者不稱”,這是由于“述事者為高古而下今,貴所聞而賤所見,辨士則談其久者,文人則著其遠者”(《論衡·齊世篇》)。在儒家學說盛行的當時,能夠如此立說,確是振聾發聵之論。
不過,王充由于受當時生產水平和科學水平的限制,有時把自己引為論據的一些自然現象理解錯誤。他無法透徹闡明唯物主義思想并將其應用到社會歷史分析中去,更無法理解國家治亂安危、人們富貴貧賤的真實原因,只得歸之于天命,因而又陷入了宿命論的歷史觀。如他說:“夫世亂民逆,國之危殆災害,系于上天,賢君之德,不能消卻。”(《治期篇》)“故世治非賢圣之功,衰亂非無道之致。國當衰亂,賢圣不能盛;時當治,惡人不能亂。世之治亂,在時不在政;國之安危,在數不在教。賢不賢之君,明不明之教,無能損益。”(同上)這與上述治亂的論斷,是大相徑庭的。他還用骨相解釋個人的貴賤壽夭。他說:“貴賤貧富,命也……有死生壽天之命,亦有貴賤貧富之命。”(《骨相篇》)何以才能知命?用之骨體,“案骨節之法,察皮膚之理,以審人之性命,無不應者”(同上)。這說明王充的唯物論,還有很大缺陷。
王充所著《論衡》,在儒家學說和讖緯玄學盛行的時代,不可避免地要被視為離經叛道的異端邪說,禁止流行,直至東漢末年,才由著名學者蔡邕發現,帶入中原,秘密藏于書庫。此后歷經三國、兩晉、南北朝、隋唐五代,《論衡》一直以手抄本的形式流傳。直至宋代,由于經濟文化的發展,刻書業的興起,北宋仁宗慶歷年間,《論衡》才得以刻印,比較廣泛地流傳開來。南宋孝宗乾道三年(1167),洪適校刊《論衡》于會稽,《論衡》一書得到了更為廣泛的傳播。王充的唯物主義思想,在中國古代思想史上,有著重要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