汨羅魂

攝提格，孟陬，庚寅。

汨羅風光，早春獨占。霓虹雨后，景麗風和。萬里春江，收盡姿色；一點孤帆，索遍詩情。于時登舟臨望，青風繾綣，正是巫山云雨氣象；黃昏薄暮，恰似陽臺神女凝眉。余則鵠立舟尾，悵望海天。詩囊覓入，南國楚韻。

“漁父閱過，多少秋月春花，此間風物，不知何從訪得？

“客家不知，風物無情，而謫宦有意。湘江之畔，蘭芷之側，自有幽人行吟坐嘆。斯人形色憔悴，久有郁結，或傳為三閭大夫魂魄，不舍舊鄉，每至孟陬庚寅之日，朝則扈江蘭香芷，暮則以襟臆詞賦，翌日則芳草無有，吟人不見。”

余聞之異甚。方欲撫膺抒懷，但聽悠悠長吟，恍似天語。

“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汩余若將不及兮，恐年歲之不吾與……”

聞一人問曰：“屈子才令文章，宋玉誠服。余聞茍為享樂偷生者，硁硁然小人也；能以道義負重者，巍巍然國士也。而先生既具為政德才，胡不行大道于天下？既知時將不及，胡不寄性命于蒼生？”

屈子徘徊良久，喟然嘆曰：“子不知日暮途遠而行客催馬，長路崎嶇而舉步維艱。吾有姮娥之眉，奈何眾女誣我善淫；吾有尾生之信，奈何美人日久遲暮。黃鐘賤于瓦釜，蟬翼重于千鈞。艾蕭生于椒草之旁，糞土埋于金殿之上。唯子蘭上官之故，大楚失地千里，喪師百萬。此獠誠不知暴秦破楚之恨，虎狼啖人之痛也！嗚呼！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草間浩嘆之人，早不知前途何在，國命何存矣！”

忽覺語罷，勁風凜然。環顧四下，目所及處，何處尚有依依江蘭，幽幽芳芷？所余者，不過兩岸枯木，十里艾蕭耳。

宋玉沉思一刻，方取蓍策龜甲而問：“憾哉，屈子也。先生自幼篤信巫蠱，何不以龜策卜之也？”

屈子對曰：“巫卜之術者，末流薄技耳。吾嘗意亂心擾，放而不知何從。遂問于太卜鄭詹伊如是也。子應不知，世道紛紜，人心癲亂，唯吾操節廉貞，非龜蓍可以決也。子不知，武王將伐紂而卦象不吉，太公入太廟而毀龜甲。天下大道，當為則為，雖上天亦不可阻君子也！迷信瑣事，實禍國矣。”

宋玉復指江流而問曰：“哀哉，屈子也。然則君子之心，可大可小；丈夫之志，能屈能伸。世事皆同滄浪之水，何不暫委身心，待時而治，從流隨波，以成先生之志也？”

屈子愴然笑曰：“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吾嘗煩愁憂嘆，放而告江潭漁父如是也。子應不聞，君子潔身不染世塵，自愛不沉瑣屑。寧隨彭咸，沒于魚腹；不共鬼蜮，淪于惡濁！”

其時暮沉，舒仰天際，羲和揮鞭而乘鸞鳳，望舒驅馬而戴星云。莽莽鴻蒙，僅余浩浩。無限蒼茫，蒼穹欲墮。

屈子吟哦而徜徉，久之目瞑。俄爾停步舒嘯：“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噩噩蒼天欲奪楚人生計，縱舉世膽懾，吾亦舍命與天一爭！屈原敢棄此身，何敢棄家國幾千萬性命？敢忘生死，何敢忘大楚五百年社稷？以一身之悲懷成千萬之喜樂，此屈原之重任也。攝提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今日重憶，此屈原之壽誕也。而家國將破，大廈將傾，生而至此，何曾一日自在、一日歡愉？吾曾不冀留題汗青，惟愿輒逢，需回故地。亦不冀能成覆巢安卵，惟愿薄命，堪全大義。皇考寄吾以濟天下之任，屈原雖九死不能忘中興之心也！日月不淹，春秋代序，壽誕可忘，而國祚在心，民生在心！”

復沉吟幾步，款款開言：“惡之勝于正者，一時也。小人之得志于君子者，一代也。陽貨之仆為史，必大書賊匪之賢，夫子之惡；桀紂之臣執筆，必揮毫炮烙之樂，湯武之羞。然而天道能蔽一朝之佞幸，難杜百年之能臣。何況泉下先人冷目相向？何況后世史家口誅筆伐？屈原此世，為大楚而生也，為庶民而活也，為邪不勝正而死也。舍一身輕，而濟萬千重，屈原豈敢拈輕而怕重也？忘遺志易，而報家國難，屈原安期避重而就輕也？但要以死為證，世間自有正義！大義如斯，公道如斯，今生至此，只希盡殘燭薄力，看人寰是否正義天下，公道朝廷！”

霎時驚現，春風撫回。艾蕭腐遍，蘭葉新生，月露之下，尤有光澤。龍鳳游天，魚蛟行海。萬般景色，夤夜盡顯。宇宙之間，唯剩金石鏗鏘之響；大荒之內，只余肝膽荏苒之恒。

是也，日月不淹，春秋代序，壽誕可忘，而國祚在心，民生在心。信哉斯言！平生衷腸，庇世胸襟，激昂心血，蕩氣回腸。雖如此，忘一身而救天下者，古今非屈子一人也。邪難勝正者，宇內非上官之一事也。屈子之心，大義之心也，黎元之心也，祖國之心也。算屈子此生，六十二載歲月，難成千年大業；三十五度春秋，未抹百世肝腸。人民之大計，家國之大計，亦余生之大計也，必以終身以繼屈子遺業。往者不可諫，王謝終成堂前過客；來者猶可追，我輩自當奮起強國！當年之楚子，空成老臣回首；今日之華夏，試看年少揚帆！

屈子流芳萬代，傳有騷體楚辭。卻不知后世更有宋辭，雋永悠長，藏其魂魄，留其意蘊。余美之甚，端午不遠，謹《沁園春》一首少附風雅，長酹逝者，照見忠誠，以為懷古：

遙依北疆，信馬南去，回首關河。

念傷別司命，空覓香草；癡情山鬼，遍采女蘿。

云中東皇，湘妃帝子，望舒為余駕雕車。

長浩嘆，怨美人遲暮，忘我實多。

江流應識九歌？欲招魂，嗟些有誰說？

何千里悲慟，全歸羋楚？百年絕恨，都付家國？

漁父扣舷，賈生吊古，安懼怒海與鯨波？

路修遠，問滄浪之水：孰清孰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