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84年11月24日,廣州黃埔港。
作為本年度在中國做生意的最后一艘英國散商商船,“休斯夫人”號的到來,引得岸邊許多中國人的歡呼。畢竟,在大家眼中,它會把岸邊堆滿的生絲、茶葉買走,只留下白花花的銀元。
在隆隆的禮炮聲中,“休斯夫人”號緩緩駛入碼頭。
清朝朝廷設在廣州的粵海關確有洋船入港時鳴放禮炮的慣例。不過,那要等岸上的大清軍隊鳴槍歡迎后,洋船再鳴炮還禮。可這次,或許是被岸上的熱烈氣氛感染了,船長威廉斯竟然沒等岸上槍響,就搶先下令開炮了。
炮聲沒停,威廉斯猛然發現,岸邊駁船上一片混亂,怪叫聲不絕于耳。過了一會兒,有三個人渾身是血被抬到岸上。威廉姆斯心中一緊:難道禮炮擊中了駁船上的工人嗎?
不幸的是,他的擔心就是事實。雖然肯定是誤傷,但二死一傷的慘劇,令威廉斯頭皮發麻。接下來,等待他和“休斯夫人”號的,將會是怎樣的命運呢?
緊急狀態下的交涉
據印光任、張汝霖所著的澳門方志《澳門紀略》記載,在四十多年前的1743年,兩廣總督策楞處理一起葡萄牙人毆斃華人的命案時,乾隆帝就有明確諭旨:
“嗣后在澳民蕃,有交涉謀害斗毆等案,其罪在民者,照例遵行外,若夷人罪應斬絞者,該縣于相驗之時訊明確切,通報督撫詳加覆核。如果案情允當,該督撫即行批飭地方官,同該夷目將該犯依法辦理,免其交禁解勘。仍一面據實奏明,并將招供報部存案。”
也就是說,刑事案件的涉案人員,不分國籍,一律執行“以命抵命”的處理原則。
既如此,“休斯夫人”號事件,人命關天,非同小可,不管是誤傷,還是故意,炮手難辭其咎,抓捕他是善后處理中的當務之急。然而,當代表官府前來交涉的行商潘振承等人抵達英國東印度公司的商館,幾個回合下來,只得到了這樣的三條答復:
第一,這個炮手雖然不是有意犯罪,但了解到中國政府對此不加區分,會同樣處以極刑的,所以逃匿了。
第二,“休斯夫人”號是一艘散商商船,沒有納入東印度公司的正式編制,商館沒法出面協調。建議行商們直接去找這艘船的大班喬治·史密斯。
第三,商館本打算另找一人當替罪羊交差,但擔心官府重演幾年前的一幕,以公開審訊為名,將人帶走后直接處死,故而執意要求只能在商館里審訊,不能帶走。
在跟官府幾經研判后,潘振承做出了回應:行商們只負責傳話,無權審案;南海縣知縣將帶跟班來商館,承諾不帶兵丁,就地審訊。審問的對象就是喬治·史密斯。
一開始,史密斯得到的消息,是縣衙要他三四天內不要離開廣州。他照辦了。過了一天,就有自稱是潘振承信差的人,請他外出公干。結果,他一走出商館,就被埋伏在外面的兵丁五花大綁,押赴縣衙。

這還不算完。英國人猛然發現,商館通往碼頭的道路已經被官兵封鎖,廣州通往黃埔的交通也已切斷,所有跟洋人熟識的行商和通事(類似于翻譯)都銷聲匿跡。中國跟西方商人的貿易徹底陷入停頓。而各國商館也沒必要雇傭保安人員了,因為官府派來的大兵,已經把它們圍得水泄不通。“休斯夫人號”事件本來是中英之間的沖突,到頭來法國、荷蘭、丹麥、美國的商館也跟著倒霉,全都被圍了起來。這下,各國的商人們都急了,群起抗議。霎時間,黃埔港變成了火藥桶,國際爭端一觸即發。
皇上:“深謀遠慮”的幕后操盤手
廣東官府跟這些西方商人,在經濟利益上形成了長期的共生關系。實施這種近乎戒嚴的措施,實屬無奈。因為,皇上發話了。
當“休斯夫人”號事件的消息傳到紫禁城后,乾隆帝格外重視,嚴旨查辦。也是巧了,就在一個月前,官府查獲了一起內地教徒私通澳門教會進行傳教的大案。乾隆帝擔心中外串通,認為有必要利用“休斯夫人”號事件,震懾一下不安分的“夷人”。
于是,乾隆帝叮囑兩廣總督孫士毅:“尋常斗毆斃命案犯,尚應擬抵……現在正當查辦西洋人傳教之時,尤當法在必懲,示以嚴肅”。只要能“將該犯勒斃正法,稗共知懲儆”,則用來抵命的外國人“亦不必果系應抵正兇”。也就是說,皇帝要的是震懾效果,而不是驗明正身。
孫士毅對這份諭旨自然心領神會。他下令抓捕的史密斯,并非替罪羊,而是要史密斯寫信游說威廉斯,交出肇事炮手。官府的底線是:兩天以后,不見嫌犯,立即斷水斷糧,停止貿易,洋船禁止回國,兵丁登船搜查。留給英國人的時間不多了。
在官府的強勢表現面前,貌似激憤的各國商人們頓時像泄了氣的皮球。幾經爭執后,英國方面交出了一名船員,說他就是肇事炮手。無論是官府,還是英方,都心知肚明:這是個冒牌貨。
12月6日,歷時9天的戒嚴終于結束,商館開放,洋船起航,貿易恢復,史密斯和“休斯夫人”也都重獲自由。即便是那位頂包的船員,也得到了清朝官府的承諾:關押60天后就會釋放。
一切似乎回歸正常,似乎什么事都沒發生過。
然而,事情并沒有結束。
第二年的1月8日,廣東按察使召集全體行商和各國商人代表開會,向他們傳達了乾隆帝的最新諭旨:朝廷對英方拖了五天才交出肇事兇手的做法表示不滿,接下來無論朝廷如何決斷,所有人都要“敬謹服從”。“政府已非常溫和,對在此次事件中喪失的兩位臣民的性命,只要一人負責”。各國商人面面相覷,無言以對。
頂包的船員,沒過多久還是被處決了。當他被套上絞索時,監刑官員還“關照”受邀觀刑的西方人:“不要擔心,他的下場不會落在各位頭上。”這些西方人的后背,感到了一絲涼意。
不管怎樣,乾隆帝在諭旨里已經把“一命一命”的執法要求說得很清楚了。從“殺人償命”、“血債血還”的傳統觀念看,“一命一抵”看似有理,但從法律文本和實踐角度考察,確是一種倒退。
根據《大清律例》的規定,除了“十惡”之外,類似“鳴炮誤傷”這樣的案件,即便判了死罪,也不會立即執行,而是關在牢房,“監候緩刑”,沒準能保條性命,有時還能花錢贖罪,更何況《大清律例》在處理華洋命案的問題上,有“化外來降人犯罪者并依律擬斷”的規定,一些洋人嫌犯援引此例,可免一死。即便是難逃死罪,朝廷對死刑的終審,有繁復的審批程序,一拖幾個月,甚至累年。
“休斯夫人”號事件的特殊性,就在于“一命一抵”的操作,已經超出了司法本身,而是變成了政治恐嚇手段。乾隆帝信奉嚴刑峻法,認為只有下手狠一點,才能讓那些“身處化外”、不服管教的“蠻夷”“畏威懾服”。對于地方官而言,只有下手快一些,從速結案,才能既向皇帝“完美交差”,又免得節外生枝,夜長夢多。
殊不知,世界變了,西方人對中國的認識水平在變,行為方式也在變。
治外法權的雛形
“休斯夫人”號事件結束后,中英之間的貿易摩擦和民事糾紛從未大幅減少過。在西方人看來,清廷對洋人“一命一抵”,對華人則經常從輕發落。據西方傳教士創辦的英文期刊《中國叢刊》在1835年5月的一期中評論道,這種法律面前并不平等的狀態,“勢必會導致中國與外國之間的關系長期陷入困境”。
除此之外,“一命一抵”的軟肋還在于18世紀末中國和西方截然不同的政治觀和全球觀。在乾隆帝看來,所有來華的國家,無論是做生意,還是朝貢,都歸為藩屬國。如此說來,華夷之辨才是“一命一抵”的理論基礎。“天朝”和藩屬國怎么可能平起平坐,“天朝”百姓怎能跟藩屬國民眾享受相同的法律待遇呢?
對于這一司法歧視,英國東印度公司董事部多次指示其設在廣州的特選委員會,要求他們在證據確鑿時交出兇手,但在證據不足時,則應向中方表明立場,拒絕交出任何人。不過,當真地發生中英民眾沖突,引發命案時,特選委員會基本采取了設法抗拒交兇的態度,抵制清朝的司法管轄權。
這么做當然會招致清廷的劇烈反彈,甚至演化為政治沖突。畢竟,清朝官府也有撒手锏——動輒斷絕貿易。不過,這一招帶來的副作用也很大。一旦斷絕貿易,每年一二百萬兩銀子的稅收就無法流入粵海關的銀庫,那些靠山吃山的地方官也會失去豐厚的貪腐來源。因此,既然英國人抵制,中國官員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算了。更多的時候,是妥協代替強硬。
于是,在“休斯夫人”號事件之后,再沒有任何英國人因命案而被處決,即便是其他西方國家的嫌犯,也大多以各種方式逃脫了大清刑律的制裁。到鴉片戰爭前夕,清朝對西方人的司法管轄已有名無實。
“休斯夫人”號事件,凸顯了中英兩國法律觀念的差異,推動了英國人對清朝法律制度的持續攻訐。英國政商界不斷強調《大清律例》是“惡法”,漠視國際法中的主權原則,給處理華洋沖突留下的執法空間,只剩下讓英國法律來管轄和保護在華英國人一途。如此一來,就為英國政府謀求在中國實施治外法權(領事裁判權)做了輿論造勢。這種赤裸裸的殖民主義心態,一直延續到1840年代,直至這一在華特權在鴉片戰爭之后正式確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