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凡世界上做事,最無聊最難受的,就是遇著一種不進不退半生不死的情境。如做生意發財也痛快,破產也痛快,最可怕的是不得利又不盡至于破產,使一人將半世的精神在一種無聊的小生意上消磨凈盡。如生病,爽爽快快的死也好,痊愈也好,只不要遇著延長十年將死未死的老病。凡遇著此種境地,外國人叫做bored,中國人就叫做“無聊”。今日教育就是陷入此種沉寂無聊,半生不死的狀況。我們在睡余夢足或在孤窗聽雨的時候,捫心自問,難免感覺到一種精神上的不安——好像天天做著事,又好像到底中國無一事可做,好像天天忙,又好像是忙無結果。倘是教育果陷入完全停滯之境,我們心里倒可覺得痛快些。因為至少可不至于到處被人家稱為“教授”“教育家”——這是多么難為情的境地。教育永遠不陷入停滯狀況,我們與人交游或通信上永遠免不了要聽人家口口聲聲的稱呼“某教授”“某某大學教授”。稍有良心的教授聽這種稱呼將難免覺得一條冷氣從脊骨中冷顫的由上而下的侵下去。我不是說一個人受了四年的大學教育尚可以懂得學問,尚可以懂得人情事理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我不過說:倘是一個人受過四年中學,二年預科,四年大學教育之后,尚可以懂得人情事理,甚至于懂得學問,那真是千幸萬幸的事了。
這并不是我說笑話。今日教育之實情是如此。“人情事理”根本不存在于我們的教育范圍里,倘是有這種方針,那是我沒看見過。我們的目的是教書而不是教人,我們是教人念書,不是教人做人,倘是一個學生于念書之余尚記得做人的道理,那完全用不著我們代他負責。我們聽見過某某學生因為心理學五十九分或是邏輯四十八分而不能畢業(雖然如何斷定一個人的邏輯是四十八分我未明白),然而我們的確未嘗聽見過有某學堂要使學生畢業先考一考“人情事理你懂嗎”。所以,如郁達夫先生曾經做文章,勸一位青年別想去進大學,因為恐怕他白費了幾年的光陰及一二千塊錢變出一個當兵無勇氣,做苦力沒禮貌,做鼠竊沒膽量,除去教書外,一技無能軟化了的寒酸窮士。若是出于愛護那位的本心,便是極好的議論,若是要以此責當代之大學教育,那怕就罵得不對勁兒。因為今日的大學教育根本以書為主體,非以人為主體,責之以不能養出社會上活潑有為的人格,豈非等于問和尚借木梳,問尼姑借篦櫛一樣無理的要求嗎?無論如何,把一個正經長大的青年送進學堂里頭去十幾年,使他完全與外邊的社會隔開,與天然的人群生活分離,既沒有師長的切磋,又沒有父兄的訓導,只瞎著眼早念書,午念書,晚上又念書,是使此青年不懂人群生活的絕頂妙法。結果是滿肚子的什么主義,什么派哲學,而做事的經驗閱歷等于零,知道愛因斯坦的相對論而不知道母雞不要公雞是否可以生雞子兒。
雖然,不但我們的方針不對,就我們所用的教育方式也很可懷疑。倘是“學問”是我們大學教育的方針,就所以達此方針的教育方式也不可不考量。我們現此之所謂學問有趣極了。不但是有體質的,并且有重量是可以拿稱稱量的。今日談大學教育者之心理,以為若設一種“非八十單位不能畢業”的條例,嚴格的執行,嚴格的考試,絕不通融,絕不寬松,這樣一來,四年級八十單位,每年級二十單位,倘是一學生三學年只得五十八個單位,那么第四年請他補習兩單位,湊成二十二單位,八十單位補足,那他必定逃不了做有學問的人,出去必定是大學的榮耀了。原來掩耳盜鈴的本領并不限于軍閥與官僚。倘是我們的邏輯不錯,有八十二立方寸學問的人,若愿意借兩立方塊學問給他一位只有七十八立方塊學問的同學,我們當然沒有什么理由可以阻擋這兩人一同畢業(但對這一點,尚不免懷疑,很愿意得各學堂注冊部的聲明,是不是可以借的?)。不但此也,如以上所謂每立方塊的學問每塊里頭的頁數也有一定的,比方近代歷史一立方寸即丁先生講義二百七十五頁,二百七十五頁讀完便是近代歷史的學問一立方寸;文字學學問一立方寸是徐先生講義一百五十三頁(限定一學年讀完,不許早,不要遲,若是徐先生特許八頁免試,便是實數一百四十五頁,一學年分兩學期。每學期十八個星期,通共三十六星期,四三一百二,四六二十四,通共一百四十六,每星期限定念四頁正好,不許多,不許少)。如此積頁數而得幾許立方寸,積立方寸而得一張文憑,雖曰未學,注冊部亦必謂之學矣。原來此種以數頁數及數單位而衡量學問的方法,的確是純由西方發明,于吾國書院制度未之前聞也。記得杜威曾經說過,現代的教育好像農夫要趕鵝到城里去賣,必先飽喂之以谷類,使頸下胸前的食囊高高的凸出來,然后稱稱其輕重,鵝愈重即其價格愈高。其實杜威先生說錯了話,他忘記在本問題上稱者與被稱者原來是同類的動物。
(此文原載于《現代評論》第1卷第5期,1925年1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