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證盛世的異域寶石

明代崇禎年間，有一本“短篇小說集”《型世言》印刷發行，公開在書坊內銷售，供人買回家閱讀。這本三百多年前的話本小說集中，《寶釵歸仕女》一篇以錦衣衛王指揮家的一支祖傳金釵帶動情節的發展，那支釵上鑲有藍寶石、石榴石、酒黃寶石等四五顆都是夜間起光的好寶石。

當年，明代官員家眷的首飾可以如此奢華，嵌滿不同種類的寶石？是講故事人在夸大和美化嗎？非也。近年來，考古發掘數量驚人的金首飾從明代墓葬中出土，這些首飾的一大特色正是特意以色彩不同的貴重寶石組合排列，達成繽紛瑰麗的視覺效果。明代上層社會可以擁有如此的奢侈，這固然出乎很多現代人的意料。可能大家更加想象不到的是，這些寶石全部來自異域，是通過國際貿易進口而來。

歷史上，中國曾經長期是世界上最重要的生產中心、貿易中心之一，因此也是久經不衰的貿易順差大戶。從國際貿易中獲得的巨大收益促使中國成為吸引全世界奇珍的奢侈品消費市場，本土天然匱乏的繽紛寶石亦在其列。從漢武帝開始，漢朝向西打通陸上絲綢之路，向南開拓海上絲綢之路，到東漢時，進出口貿易便發展為前所未有的順暢，異國傳入的新鮮物品讓貴族生活煥發全新的風貌，其中就包括“玫瑰”和“瑯玕”兩種半寶石。據研究，瑯玕是綠松石，玫瑰則是紅瑪瑙，當時是從南方或西域進口而來。漢代工匠將綠松石和紅瑪瑙切割成小粒，再打磨為光滑的圓凸狀表面，彼此相錯地鑲嵌在金器或鎏金銅器上，形成赤碧對比的絢麗效果。

學者們推測，玫瑰與瑯玕這兩個在漢代突然出現的詞稱都是異國語言的直接音譯。不過，隨著語言的變遷，從南北朝開始，人們不再把進口瑪瑙呼為“玫瑰”。然后，從唐代起，這一名稱被轉而指稱花朵，沿襲至今，我們一提起“玫瑰”，便會立刻想到芬芳嬌艷的花卉，這個字形悅目、發音悅耳的詞匯最初的意義卻少為人知了。

同樣非常有意思的是，漢代文獻中出現了“璧瑠”“璧流離”一詞，乃是古波斯語中“水晶”（發音大致為bolur）一詞的音譯。到了唐代，該詞譯成“玻璃”。在漢唐人那里，“璧瑠”“璧流離”“玻璃”都是專指來自異域的天然彩色寶石。我們如今所熟悉的人造玻璃，在那時則被呼為“琉璃”。不過，從宋代起，玻璃逐漸用于指稱異國生產的人工玻璃器，沿用至今，以致我們忘記了它當初的意思。

在唐朝，進口“玻璃”的種類增加到紅寶石、藍寶石、黃寶石、綠玉髓等，宋時則出現了伊斯蘭世界出產的孔雀石。不過，自漢至宋，這些寶石的貿易量不大，僅屬宮廷以及少數貴族巨宦獨享。直到元代，蒙古帝國橫跨歐亞大陸，才促使這片大陸上形成流動通暢的貿易網絡，由此，異國寶石進口的種類變得更加豐富，數量亦大為增加。因為這些貴重寶石多數從伊斯蘭世界進口，所以俗稱為“回回石頭”。同時，人們又借用阿拉伯語的“寶石”一詞的發音（大致為“yagut”），寫成“鴉鶻”或“亞姑”，用來標示從中亞、西亞貿易而來的透明寶石。紅寶石稱為“紅亞姑”，黃寶石稱為“黃亞姑”，白寶石稱為“白亞姑”，藍寶石稱為“青亞姑”“鴉鶻青”，到明代簡稱為“鴉青”。在這個時期，貓睛石、祖母綠等名貴寶石也引進中國，備受珍視。

明人沿襲元風，仍然喜愛從異國千里而來的彩色寶石。在這個時期的一個重要事件——美洲白銀的發現，為中國提供了擴展對外貿易的新動力。于是，明朝期間，中國與世界多地的貿易可謂全面啟動，從瓷器、絲綢到稻米、棉布乃至香精油，先進的生產技術使得中國幾乎各個領域的產品都具有鮮明的競爭優勢，成為異國市場歡迎的對象，這就造成白銀迅速且大量地流入中國。在空前的富裕當中，進口名貴寶石的規模也進一步加大，相應地，消費群體也發生了擴充，富商、中級官員之家都有能力享用鑲嵌彩色寶石的首飾。《寶釵歸仕女》一篇正是當時實際情況的反映，類似描寫在明代通俗文學中往往可見。《金瓶梅詞話》中就提到，李瓶兒私房寶物內包括“二兩重一對鴉青（藍寶石）寶石”，還有過世公公花太監生前所用的“一件金鑲鴉青帽頂子”。《二科拍案驚奇》“襄敏公元宵失子”一篇描寫小主人公頭上打扮，“只頭上一頂帽子，多是黃豆來大、不打眼的洋珠穿成雙鳳牡丹花樣，當面前一粒貓兒眼寶石，睛光閃爍，四圍又是五色寶石鑲著，乃是鴉青、祖母綠之類”。出土文物印證了文學描寫的可信性，以定陵出土萬歷帝后的首飾為代表，這些明代首飾實物往往會在一件飾品上刻意以紅、藍、黃、綠、貓睛石以及珍珠、玉石等交錯排列，富麗華貴。

由于寶石長期依賴進口，就形成了一個有趣的現象，漢語中關于寶石的稱謂往往直接借用外來語。其中，最富有詩意者無疑當屬“碧霞洗”。這種寶石乃是從緬甸等地進口而來，在清代開始受到賞識，據說慈禧太后尤其喜歡，她的這一偏好引發整個社會跟風，于是在晚清成為價格異常昂貴、宛如時尚象征的珍物。此類寶石在引入的時候，也是采用了異域語言的音譯作為名稱，以至有一段時間內清代文獻“書無定字”，寫作“碧砑璽”“碧鴉璽”等，流傳到今日，被簡化為“碧璽”。 然而，清人趙翼《檐曝雜記》中記錄了當時的一種譯法“碧霞洗”，不僅讓單純的音譯具有了意境，而且還生動地體現了所指對象自身的最大特點，可謂翻譯中的成功例子。此種寶石如水晶一般透明，有著粉、黃、綠等多種色彩，不過，其最典型的色澤正是粉霞色，恰如晴霞徹映的天空一般閃著粉紅或淺紫的透明光澤，名曰“碧霞洗”，真算得上傳神。

因此，當我們凝望那些借考古發掘而重現于世的古代首飾時，應該意識到，點綴在其上的顆顆精美寶石，不僅是中國古代工藝高超水平的證明，同時也昭示著中國文明與世界的交流與互動不斷推進的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