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孟暉
自由撰稿人、專欄作家,著有《花間十六聲》《盂蘭變》《唇間的美色》及學術作品《中原女子服飾史稿》等
這兩天我又小小的“玻璃心”了一下。因為,朋友在微博上推薦一款“日單新品”,乃是“高檔蕾絲”、用于“旅行便攜”或盛貯雜物的“抽繩收納袋”。這種顯然頗受女孩歡迎的漂亮包包,其實不過是將明清時代普遍使用的“抽口荷包”按照當代趣味稍加改觀而已。
“荷包”一稱大致出現在元代,指人們日常隨身攜帶的活口小袋,在其中裝盛會頻繁使用的零碎物品。荷包的樣式有多種,其中一種為抽口荷包,也簡稱為“抽袋”,其特點是于荷包接近開口的部位穿系一條絳帶,通過拉扯絳帶將荷包的開口收緊,反之則能令荷包的開口松開,另外絳帶的多余部分還可作為掛繩,拴系到腰帶或裙帶上。也許無法斷定抽口荷包是中國古人的發明,不過,這種既簡便又靈活的小包袋在中國文明區域內的歷史確實相當驚人。新疆尉犁縣營盤墓地的漢晉墓中出土有一件扁囊,即是在中腰部位穿綴兩條細帶,起到收攏并系束的作用。更精彩的是,這一墓群中出土的漢晉時代鏡袋,以彩錦或毛氈縫制成圓形的軟囊,也都是采用在袋口穿入抽帶的方法來加以收束。(《文物》2002年第6期)此外,新疆尉犁縣因半一座漢晉古墓中出土的一件“香包”同樣為抽袋式。(《文物》1994年10期)
大概是游牧生活需要攜帶各種生活物品不斷遷移,能夠牢固束緊的盛物袋更能滿足實際所需,所以抽口荷包在很長時期內都只為北方游牧民族所用。自漢至宋,這種荷包在中原地區一直少見蹤影,但是遼代貴族卻會佩戴緙絲或彩繡的精美抽口荷包。從元代開始,抽口荷包開始在長江南北流行開來,入明以后,逐漸成為人們常用荷包的主要式樣。
在明代前中期,女性流行用一條長絳,一端系住荷包,另一端拴系在裙帶上,讓荷包垂掛在裙邊。如《金瓶梅詞話》第七十八回,吳月娘“裙邊紫遍地金、八條穗子的荷包,五色鑰匙線帶兒”;第三十四回,潘金蓮“下邊羊皮金荷包”。從明代繪畫來看,系荷包的絳子往往相當之長,以至荷包低垂到膝部上下的部位。其實,故意讓荷包如此低垂,是把荷包視作如同玉佩一樣的掛飾物,當女性行走的時候,它在裙邊微微晃蕩,想必效果俏皮。
從明末開始,漢族女服的上衣逐漸加長,一度曾經到上衣之下“僅露裙二三寸”的地步。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再把荷包用長絳系在裙帶上,會被上衣遮掩在內,在使用方面,很不方便。滿族女性穿長旗袍,則根本沒有裙帶可以系掛荷包。于是,荷包改而系在衣襟前或腋下當腰處的紐扣上。如《兒女英雄傳》第四十回寫長姐兒的打扮:“套一件藕色緙絲氅衣,罩一件石青繡花大坎肩兒……抬裉里又帶著對成對的荷包。”而在慈禧太后油畫像上,正是在華麗旗袍的兩腋下掛著一對樣式相同的抽口荷包,垂著長長的穗子。
對于現代的我們來說,傳統的抽口荷包司空見慣,不足為奇,卻不知就是這樣一種簡單的形式也并非輕易就能發明。更少有人知道,這種包袋款式也曾經作為中國文化的先進設計之一,傳入其他文化,并在異國的上層社會生活中激發火花。在日本,從16世紀開始,作為茶道文化的環節之一,茶杯、茶罐都要包裹在一種叫“shifuku”的收納袋中,這種收納袋正是抽口荷包的巧妙變體。對于日本茶人來說,此般抽口收納袋為不可或缺的角色,其意義不僅在于裝裹茶器,在茶道儀式中,欣賞隨茶器一起出現在茶席上的雅致收納袋,也屬于設定的一項內容。
同樣非常有意思的是,隨著葡萄牙、荷蘭等國的海船抵達亞洲一印度洋貿易圈以及美洲白銀的發現(他們觀念中的“大航海時代”),歐洲人得以通過貿易獲得優質的中國產品,抽口荷包也作為令他們眼花繚亂的奇妙好物之一,引入歐洲文化、引入上流社會的高雅生活。在18世紀,貴族女性出席社交生活時,一度流行在腕上掛個按照本土趣味縫制的抽口荷包,作為化妝品袋,就像在明清時代的中國一樣,抽口荷包成了時尚的象征。
在今天的中國,抽口荷包基本上成了廉價工藝品,最多出現的場合就是旅游品商店。似乎這種古老樣式的收納袋注定無法進入現代生活。但是,通過朋友的微博,我卻得知,日本有位名模自創的品牌最近推出抽口荷包改進款的“便攜收納袋”,其實無非在細節上更加符合當今女性的品位,如抽帶采用粉色緞帶,帶子兩端或者綴一顆大珍珠,或者垂有流蘇,包袋的紋彩也柔和而華美,彰顯淑女路線公主風。就是這樣一點細節上的用心,便贏得了女性的芳心,個個看了都喜歡。如此的情況真令人有惆悵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