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后會無期》是韓寒的電影處女作,上映以來取得了不俗的票房成績。作家韓寒對藝術表現有獨特的理解,處處用“希望——絕望”這種對比的方式體現一種濃郁的對人的關懷,在戲謔的話語中用冷漠的態度深刻剖析了年輕一代成長過程中的苦悶。這一成長主要體現在“胡生—浩漢—江河”這個“三人一體”的人物身上,而人物的成長由離開故鄉東極島向西部的旅行開始。影片運用了很多后現代主義的表現形式,比如情節的拼貼、碎片化處理、解構手法等,主要表現了70后、80后苦悶的成長歷程。
苦悶:成長中不能承受之重
影片寫的是胡生、浩漢、江河三個人在路上旅行的經歷。他們三個人物形象隨著影片的推進,一步步在情節中缺失。先是胡生在旅館走失,后來又回到了東極島,等待著其他兩人的回歸;后來是浩漢在愛車被騙走后與江河的友情決裂而不再有他的消息。其實,這三個人可以看成是一個人:本我、自我和超我。根據弗洛伊德的觀點,每個人的意識中都有本我、自我、超我,而胡生、浩漢、江河即是本體中這三個方面形象、直觀的表達,他們每個人都固守著屬于自己的那份堅持:胡生的純真、浩漢的現實、江河的追求。所以說,當浩漢、江河經歷了愛情、親情、友情中出現的欺騙、裂痕、痛苦的時候,影片選擇了讓胡生消失以保持心靈中那份純真和美好;當現實被粉碎,看似生活無望的時候,浩漢缺失,留下了江河獨自奮斗以實現生命的追求。由此得出了“三人一體”這一在虛構中虛構的人物形象,可以將他稱之為小X。小X被取消了身份,不是特指某一個人,而是一個普遍的群體,就影片來看,這一群體是韓寒同時代的70、80后們;也被取消了背景,不是特指某一國別環境下的人,而是所有社會的人。
小X的成長并不是一蹴而就的,他經歷了一系列過程,而且這一過程充滿了內在欲望與外在壓力矛盾沖突產生的苦悶,它是外界壓力對心靈的一種創傷,但這兩種力卻不是和平相處的,它們相互抵抗、消解,也由此形成成長的張力。廚川白村是著名的文藝理論家,他曾指出:“倘沒有兩種力相觸相擊的糾葛,則我們的生活,我們的存在,在根本上就失掉意義了。正因為有生的苦悶,也因為有戰的痛苦,所以人生才有生的功效。”苦悶是人活著的常態,它是靈與肉、精神與物質相沖突的結果,也是個性表現的欲望與社會生活束縛沖突并調和的產物,促使人因張揚的需要與外界對抗,于是產生出生命的張力和活力。尤其是科技工具充斥的現代社會,“有內部涌起的個性表現的欲望,……又有外面追來的社會生活的束縛強制。這兩種力之間的苦悶的狀態就是人間生活。”影片中社會生活的束縛無處不在,與人性的欲望矛盾構成了影片苦悶的整體氛圍。
故事的開始,“大島建小島遷”總體規劃使得胡生、浩漢和江河失去了故鄉,臨走之前浩漢表現得大義凜然,一把火想把自家的房子給燒掉,結果自己的房子沒事卻把胡生和周沫家的房子給燒了。這個地方有戲謔的成分,但胡生痛苦的表情還是充分表現了出來,眼圈紅紅的;當坐船離開時,他們的惆悵也顯而易見。若用弗洛伊德的戀母情結進行解釋,東極島就是一個母體,它是人的精神家園,離開它總是不情愿的,而離別是社會整體規劃這一外力的結果,面對這一沖突胡生選擇原始回歸,沒有任何改變地回歸,浩漢沒有能力與社會對抗,只能接受并適應,但當童年、愛情、親情和友情都被解構掉的時候,他非常絕望,也沒法回歸母體,只能消失在影片中。而江河創作了小說《旅行者》并改編成電視劇,取得了非常大的成功,因此對東極島進行了改建,無論生活條件還是社會價值都超越了原來的東極島。江河運用知識對社會權威進行解構,實現了回歸。
隨著成長旅程的進行,浩漢的絕望越來越深。帶著振興家鄉的愿望回到東極島,浩漢想象著要把它改造成麗江,但是家鄉的搬遷讓他面臨著再次流浪,這雖是成長的開始,也是被迫而為之的。在旅行過程中,他面臨著各種欺騙:蘇米的欺騙、車被騙、親情的欺騙,隨之而來的是愛情、親情、友情的喪失。這些生活的壓力讓浩漢非常絕望,最后孑然一身離去。這些絕望都是外來因素造成的,與內在的希望形成沖突,可是這一沖突并沒有引起浩漢與外界對抗的張力,作為受常識和理智約束的自我,他找不到超越的路徑,最后被絕望壓倒。而他的超越最終由江河的成長來實現。
成長:苦悶沃土上盛開的美麗之花
江河是東極島唯一的老師,但他“讀萬卷書”卻只“行三里路”,缺少對現實生活的經驗,他的無知在影片中也有體現,比如汽油車加了柴油、對陌生人的輕信等,阿呂也對他進行了嘲弄:“你連世界都沒觀過,你哪來世界觀啊”。如果說浩漢曾經的經歷和經驗——頭上的傷疤以及他從過去生活的講述中所得——讓他充滿智慧并指導個人的行為,那么江河是憑借知識來認知社會并超越自我實現個人成長。
故事表面上是江河被調配到西部支教,這既契合現實內容——到西部支教是國家倡導的教育政策,實現對西部人們的教化以使東西部共同發展。江河在影片中是一名老師,即知識分子,他雖然知識豐富但對生活無知,影片對他進行了嘲諷,這也是韓寒一貫的創作風格,以藝術語言的形式諷刺社會現象。但這并不影響影片整體苦悶的氛圍,看過之后只能深深感受到成長的艱辛。作為教師的江河是國家權威的一部分,他只能接受國家的安排,用弗洛伊德的“俄狄浦斯情節”來解釋的話,當對父親權威的閹割實現不了的情況下,只能選擇“……與父親的認同最終還是為自己在自我中找到一個永久性的地位。它被自我容納,但卻作為一種獨立的力量,在與自我的其他內容的抵抗中存在著……”這也是作為超我的江河的價值所在。影片中江河欣然接受國家對他的工作的調配,并在與現實愛情、友情的磨合、沖突、認知中超越了自我并實現了成長。
江河與蘇米在旅館相遇,他們分別以“嫖客”、“妓女”的身份出現,但這一情節的設置并不是為了解構江河作為知識分子的身份和榮譽,而是在思考愛情。開始,蘇米假扮成“妓女”來騙取江河的錢,在這一情況下,江河沒有嫌棄她,而是一直給蘇米講道理、保護她并勸她從良。從此可以看出,愛情首先是一種關心和寬容,而非偏見:當假警察來查房時,江河為了保護蘇米,先把她推出窗戶逃跑;當蘇米暈車時,江河照顧她而沒有嫌棄;當得知蘇米在欺騙他時,他選擇了理解。后來,蘇米告訴江河真相,她懷孕了,在三叔的策劃下和兩個哥哥一起組團行騙,賺錢出國把孩子生下來,這個時候江河還勸蘇米改變生活方式,不要再受三叔錯誤價值觀的影響,而此時的蘇米也在江河的感化下喜歡上了他,但過去生活的陰影讓她沒法釋懷,只能義無反顧地選擇三叔給安排的生活。從蘇米及哥哥的講述中可知,她一直是位優秀的女孩,只是生活中的欺騙和壓力扭曲了人格,過上了一種與她的優秀不相匹配的生活。每個人背后都有不堪回首的過去,就像蘇米,苦悶壓在心底,即使不情愿也不得不為之。在蘇米走后,江河一直不能釋懷,想要忘掉卻忘不掉,照片成為這份感情的一種寄托,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張照片最后也被偷走了,什么也沒留下。可是愛情并不是這么簡單、輕浮,影片的最后江河和蘇米一同坐船回東極島,說明他們因愛情最終走到了一起。蘇米的手機鈴聲是歌曲“what ever will be will be”( “世事難料啊,順其自然吧”)這是導演韓寒對它的解讀,這既能體現出蘇米的隨遇而安,從中也可看出蘇米是有一定的欣賞能力的,所以當江河隨著音樂準確翻譯歌詞時,蘇米表現出欣喜的神色。他們是一對志同道合的朋友,只是境遇不同走了不同的道路。所以說愛情還要有相互間的欣賞和共同的趣味。但是江河和蘇米的愛情因蘇米過去的傷害沒法釋懷,因三叔的阻礙而中斷,這些外力和江河內心的愛情欲望相矛盾造成了江河的苦悶。雖然影片最后兩人走到了一起,但是影片不足的地方在于沒有點出他們走到一起的原因,因此沒法表現江河超越自我的力量。
江河和浩漢是東極島一起走出的兄弟,可以說是浩漢護送著江河來到了西北,他們一起經歷了彼此愛情的苦悶、各種欺騙等,浩漢一直陪伴著江河,他的現實和經驗讓江河學到了很多東西,童年的一去不復返、現實中人們的生活狀態(像蘇米、阿呂)、愛情的苦悶等。但是兩人對人生和現實的看法不盡相同,特別是在“溫水煮青蛙”試驗中,兩人的世界觀、人生觀不同是產生分歧的癥結所在。通過這個試驗,江河是想證明人生遇到困難并不可怕,人是可以隨著環境而改變,不會被生活困住,可是在浩漢的人生觀中,外界強大的阻力是能夠把人憋死的。所以當汽車被騙走的時候,浩漢達到絕望的邊緣,他沒法相信別人,沒有生活下去的信念,他被生活的外力壓垮了,當快要到達西部接近江河就職的學校的時候,浩漢繼續獨自前行、上路,尋找不知希望和未來的人生。至此,他們之間的友情也就結束了,讓人深感惆悵。而江河在生活的苦難中也是繼續尋找,奮斗,但他樂觀、靈活使他的尋找之路不同于無法回歸的浩漢。江河最后寫成了以他們三人的經歷為原型的小說《旅行者》,并改編成電視劇,獲得了極大成功,由此他重構了東極島,實現了精神的回歸。他的回歸也不同于胡生的回歸,胡生回到東極島后沒有改造東極島的力量。而江河卻把東極島改造成了燈火輝煌之地,不同于以往的破敗、凌亂,成了旅游勝地,其經濟利益不言自明。這是一種超越和提升。但同時,這也不再是以往的那個有著濃厚感情的故鄉,這里的人、物都已徹底改變,它只是成了一個精神的符號,所以江河的回歸只能稱之為精神的回歸。
江河從一個只“行三里路”的教師到享譽國內外的大作家,不只是實現了路程的跨越,更是精神的跨越,他的思想不止局限于知識本身,而是通過知識映照生活、社會,當知識與經驗結合的時候,他的尋找不再是像浩漢一樣無望和盲目,而是有了無限的可能性。江河的成長還在繼續。這也是影片充滿希望的地方。
韓寒作品表達了一種成長苦悶的美學思想,里面揉進了他對成長的體悟。不僅在文字作品中善于表現成長中的精神癥候,而且《后會無期》也通過更直觀、形象的方式表現了成長中的苦悶,讓70、80后的同齡人看完影片后頗有感觸。“文藝是苦悶的象征”,人性在苦悶的掙扎中形成的張力通過江河的成長和自我超越顯現出來,讓人感受到生命的活力和豐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