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主流文化與大眾文化的重合點

閩劇是福建省五大地方劇種之一，至今已有四百余年的歷史，被列入“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在福建省的五大地方劇種當中，一問起其它幾大劇種的特色，各劇種的行家常常繪聲繪色地講得活靈活現。然而，一問起閩劇的劇種特色，閩劇行家都覺得這一問題難以講得清楚具體。

為什么閩劇的劇種特色難以講清

資深閩劇藝術家認為：“閩劇雖然歷史不短，但它是向前看的。”閩劇“向前看”的眼光，使它沒有定型的劇種特色，具有“善于吸收，勇于革新，緊跟時代的發展而不斷變革”的創新精神。

這種不斷變革的特色與閩劇的發展歷史有關，尤其是與閩劇在趨于成熟時期蓬勃興起的“時裝戲”有著很大的關系。閩劇起源于明代萬歷年間福州西郊洪塘人曹學佺的家班“儒林班”。它經過四百余年的人世滄桑，吸收了大量來自各地的藝術成分（包括“江湖班”、“平講班”、民間小調以及徽班等等），到二十世紀初，形成地方劇種的成熟形態。在閩劇發展成熟的過程中，1911年辛亥革命之后，蓬勃興起的“時裝戲”對閩劇“緊跟時代發展”的個性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時裝戲”

倘若我們留心注意一下在辛亥革命之后閩劇所上演的劇目就會發現，一種新時代的產物——“時裝戲”伴隨著日趨成熟的閩劇不斷成長發展。“時裝戲”又稱“時事戲”，大體相當于今天的“現代戲”，但它更有“時事焦點”的意味。“時裝戲”的選材大多是與老百姓的疾苦、國家前途、民族命運息息相關的真人真事。

例如，1915年由“善傳奇”閩劇班創作，著名閩劇表演藝術家鄭奕奏主演的《孤兒血》，就是劇作家嚴天鐸根據當時的一篇新聞編寫的。該劇描述了男女青年追求婚姻自由的真實故事。接下來由“寶發班”創作上演的《古田案》，則表現古田人民為驅逐披著宗教外衣從事侵略活動的外國傳教士的斗爭，宣傳了反對帝國主義的進步思想。再后來由劇作家嚴天鐸編劇、“慶然班”演出的《伍老與周良顯》，更是在福州地區引起強烈反響。該劇根據清代乾隆末年發生在福州的一起轟動全國的大貪污案創作，尖銳地揭示了封建官場的腐敗黑暗。許多閩劇班爭相上演，觀眾稱它是戲劇舞臺上的《官場現形記》。閩劇界創作上演的“時裝戲”還有《蔡松波》《新茶花》《玻璃恨》《蔣老五殉情記》《三刺孫傳芳》《馬占山》《不得已》《柳絮春》《湖北彩票》《救國救民》等一大批劇目，這些劇目大多根據“時事”創作，思想積極進步，起到很好的反帝反封建宣傳作用。

特別是抗日戰爭爆發以后，閩劇界更是以“時裝戲”為武器，創作上演了 《盧溝橋》《夜光杯》《馬江小景》《壯烈犧牲》等宣傳抗日救國的愛國主義劇目，積極投入抗日救亡運動。當時由著名旦角黃蔭霧主演的《夜光杯》，不僅宣傳了愛國主義思想，而且在藝術上也達到相當高的水準，成為閩劇“時裝戲”的一座里程碑。回顧福建戲劇界自革命之后所走過的風雨歷程我們可以發現，閩劇所創作上演的“時裝戲”劇目之多，質量之高，影響之大，在福建的五大地方劇種當中高居首位，其它劇種難以與之比擬。而且，閩劇這種善于編演“時裝戲”的傳統一直延續到新中國成立之后，例如，在上世紀50年代初創作上演的《九命沉冤》以及后來創作上演的《紅桔記》《紅色少年》《紅橋》等，都是根據真人真事加工創作的。

那么，我們要探討的問題是：這種居全省之冠的“時裝戲”對閩劇的劇種特色有什么樣的影響呢？為了說清楚這個問題，讓我們回頭再看看“時裝戲”所興起的那個時代。

時代產物與劇種個性

自辛亥革命開始，中國大地發生了從社會制度、政治經濟、到思想文化的大革命，特別是1919年爆發的反對帝國主義和封建主義的“五四”運動，更是把思想的解放，文化的革命推到一個歷史的新階段。這個時期的愛國知識分子紛紛向國外學習引進先進思想文化，戲劇方面當然也不例外。早在辛亥革命之前，以中國留學生李叔同、曾孝谷為首的“春柳社”在日本演出法國小仲馬的名著《茶花女》選場，首開中國人演西方話劇的先河。辛亥革命之后，隨著“春柳社”成員的陸續歸國，西方話劇也被引進到中國，在中國生根發芽，開花結果。這個時期的中國話劇成為“新劇”，又叫“文明戲”，以區別于傳統的中國戲曲。“新劇”自從它到中國落戶的那一天起，就以它內容的現實性，思想的進步性，以及藝術形式的不斷創新，為中國舞臺帶來一場革命。

“新劇”給“舊戲”的沖擊，促使戲曲“時裝戲”的誕生。“時裝戲”從它誕生的那一天起，就帶著與它父親“新劇”同樣的血統、同樣的性格、同樣的特征。而閩劇在它發育成熟的時候輸進了這樣的血液，這對于其劇種特色的影響是不可避免的。同時，“新劇”所活動的地點是在上海、蘇州、常州、無錫、杭州等一些開發較早的都市，因而，“新劇”帶有明顯“都市戲劇”的特點。都市是政治、經濟、文化、藝術都比較發達先進的地方，也是容易受政治時勢波動、思想文化潮流影響的地方。都市的生活追逐潮流，喜新厭舊，都市的戲劇也總隨著日新月異的生活而不斷變化。在社會發生巨大變革時期，“都市戲劇”這種求變求新的特征表現得尤其明顯。閩劇的主要活動地點福州也是福建省的一個都市，因此，閩劇也難免帶有“都市戲劇”的特點，它隨著社會生活的變化而不斷衍變，它重前瞻而不重后顧、重革新而不重繼承，最終形成“善于吸收，勇于創新，緊跟時代的發展而不斷變革”的劇種個性。

最具特色的劇目

善于吸收、勇于革新并非就沒有劇種特色，要問閩劇最具特色的劇目是哪一個，應該屬福建省實驗閩劇院于上個世紀50年代創作、由著名閩劇表演藝術家林務夏主演的《貽順哥燭蒂》。最初觀看，會讓人感覺其好像是“文明戲”，它具有非常明顯的閩劇“時裝戲”特點，完全可以把它看作是閩劇“時裝戲”結出來的碩果。林務夏所塑造的貽順哥，從觀察體驗生活進入人物的內心世界，就像當年黃蔭霧在“時裝戲”《夜光杯》里塑造郁麗麗一樣，采用的也是“新劇”（話劇）式的創作方法。這和舊戲曲由行當程式入手的創作方法是不一樣的，因此，表演特色很難說得清楚具體，更難一招一式地教學傳承。林務夏以他深厚的藝術功力，把貽順哥刻畫得出神入化，一點“話劇加唱”之嫌都沒有。這個人物的成功塑造，使得《貽順哥燭蒂》大放異彩，不僅讓福州的百姓爭相觀看，眾口交譽，而且讓北京來的戲劇專家田漢、老舍、陽翰笙、曹禺等拍手叫好，題詩留念。

《貽順哥燭蒂》是閩劇的經典之作，不管是劇本的題材選擇、人物塑造、語言運用，還是表演的二度創作以及音樂唱腔、舞美設計等，都是閩劇最具鮮明個性的一個劇目，也是其它劇種最難移植的一個劇目。2013年10月，福建省實驗閩劇院精心打造新版《貽順哥燭蒂》，應邀赴法國參加法國巴黎中國文化中心主辦的第六屆“巴黎中國傳統戲劇節”，貽順哥的扮演者國家一級演員朱善根榮獲最佳男演員獎。

緊跟時代發展的精神

這種緊跟時代發展的精神從“時裝戲”以后成為閩劇的一種傳統延續下來。新中國成立后直到改革開放新時期以來，閩劇改編整理的傳統戲，創作的古裝戲、歷史劇、現代戲，都能夠貼近時代、貼近生活，例如《煉印》《六離門》《荔枝換絳桃》《陳若霖斬皇子》《梅玉配》《洪武鞭侯》《林則徐充軍》《彩云歸》《曲判記》《天鵝宴》《丹青魂》《王茂生進酒》《紅豆緣》《潘金蓮》《別妻書》《王蓮蓮拜香》等等。尤其是福建省實驗閩劇院創作演出的新編古裝戲《貶官記》，因濃厚的時代氣息與深厚的文化底蘊榮獲“文化新劇目獎”、“五個一工程獎”，入選首屆“國家舞臺藝術精品工程”十大劇目，又獲首屆“全國優秀保留劇目大獎”。

《貶官記》有一個傳奇故事。在當今時代能夠受到廣大觀眾歡迎的影片，不管是國產或進口的，傳奇性的故事是吸引觀眾的重要因素。例如《集結號》 《拯救大兵瑞恩》等。但是，傳奇性絕不是為了“奇”而胡編亂造，必須具有深刻思想文化內涵，能夠發人深省。在《貶官記》的故事里，蘊含著我國傳統文化中的兩個重要內容，“貶官文化”和“青樓文化”。“貶官文化”是中國古代文化一個極其重要的組成部分，對于古代的知識分子來說，當官執政“達則兼濟天下”是實現理想抱負的唯一出路，貶官是相當沉重的打擊。然而仕途險惡，貶官又似乎是正直之士很難避免的遭遇，著名的“唐宋八大家”中就有韓愈、柳宗元、歐陽修、蘇東坡等幾大家皆是屢遭貶謫的官，因此，歷代的貶官留下了一份豐厚的“貶官文化”。遭貶時寫下的詩文，大多悲憤難禁催人淚下，例如韓愈的“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陽路八千。欲為圣明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云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但是，“貶官文化”里也有另一種樂觀豁達，心胸開闊的內涵，例如，那屢遭貶謫的蘇東坡吟唱著：“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即使被貶到當時最為荒涼的嶺南，蘇東坡依舊寫出極其樂觀的詞句：“萬里歸來顏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再如岳陽樓上范仲淹奮筆而書：“不為物喜，不為己悲”、“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正是這坦坦蕩蕩，樂觀昂揚的浩然正氣，千百年來形成中華民族的精神脊梁。

《貶官記》還包涵著另一個重要的“青樓文化”，說到青樓，我們同樣可以舉出一大列千古傳唱的名字，她們有柳如是、顧橫波、李香君、董小宛、杜十娘等，這些青樓女子不僅以出色的才情，留下了詩詞書畫作品，更以高尚的情操，留下許多可歌可泣的感人故事。這些非凡的女性，以出眾的才華情操顯示自身的價值，同時也襯托出與她們有關聯的男人們。在 《貶官記》里，青樓女子張岫玉是個相當重要的角色，因為娶了她，邊一笑“烏紗漸小終不悔”，這個人物形象的高低襯托了邊一笑情感品格的高低。她具有超凡脫俗的精神境界，不辭勞苦不畏人言，盡她的才華當好貶官的賢內助，以至三省巡按崔云龍對她有了了解之后，慨然而嘆：“這氣度，豈象青樓賣笑女？似荷花，污泥不染自風采。”“貶官文化”有關理想、事業，“青樓文化”則有關人性、愛情，具有很普遍的意義，《貶官記》因此深受大江南北、海峽兩岸各階層觀眾的歡迎。

向前看的眼光、緊跟時代發展成為閩劇的一種傳統，它使閩劇不僵化不保守，難以把劇種特色講得清楚具體，但也因此能夠與觀眾拉近距離。中國文聯的一位著名理論家曾說，我們的主流文化和大眾文化經常分離，應該盡力尋找主流文化和大眾文化的重合點，讓核心價值觀被更多的普通百姓認可、接受、歡迎。在這方面，閩劇的“時裝戲”曾經有過極為成功的經驗，這是閩劇難得珍貴的精神財富。我們應該從中汲取養分，知天時盡人力，讓閩劇在市場經濟環境中更清醒地向前看，更加健全地向前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