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逸入神的《蜀素帖》

公元960年，后周大將趙匡胤發動“陳橋兵變”建立宋朝，結束了五代十國長期四分五裂的的局面。北宋初年雖然一直處于外族的侵擾之下，但社會基本的狀況相對穩定，文化事業開始興盛。淳化年間，宋太宗趙光義留心翰墨，曾對大臣們說：“聯君臨天下，亦有何事？于筆硯侍中心好耳。”遂命侍書郎王著從王室秘閣中取出所藏歷代書家墨跡，摹刻在棗木板之上，編成著名的《淳化閣帖》。這為宋代后來出現眾多的書法巨匠奠定了一定的基礎。宋代是文人薈萃，藝術豐富而多彩的時代，如歐陽修、蔡襄、蘇東坡、黃庭堅、米芾等一個個都是風標獨立，個性粲然之人物，受時人推崇備至，極負盛譽，他們的軼事逸話，成了后世敘說不盡的話題。

一

在宋代祈尚意韻的思潮興起之際，米芾可謂是一位獨具特色、真性天放、卓爾不群的人物。

米芾祖籍湖北襄陽，定居潤州（今江蘇鎮江），字元章，號襄陽居士、海岳山人。曾任書畫博士，官至禮部員外郎。傳世墨跡主要有《蜀素帖》《苕溪詩卷》《方圓庵記》，書學論著有《書史》《海岳名言》《寶章待訪錄》《評字帖》等。米芾自幼受到良好的教育，又加上天資高邁，十八歲時便任秘書省校書郎。在談到學書經歷時他說：“余年十歲，寫碑刻，學周越、蘇子美札，自成一家，人謂有李邕筆法，聞而惡之。”米芾學書甚勤，臨池不輟，曾說：“一日不書，便覺思澀，想古人未嘗半刻廢書也。”《宋史·米芾傳》： “妙于翰墨，沉著飛翥，得王獻之筆意。畫山水人物，自名一家，尤工臨移，至亂屢真不可辨。精于鑒裁，遇古器物、舊畫則極力求取，必得乃已。”米芾早年愛臨摹王羲之和王獻之的法書，后來在書法上所取得的成就，主要是源于他工詩能畫，精于鑒賞和臨摹等多方面的修養，在其傳世的書作中，也體現了這一特點。

明代項穆在《書法雅言》中說：“蘇（東坡）之點畫雄勁，米（元章）之氣勢超動，是其長也。”在眾人眼里，米芾是一位不入凡俗的書法家，曾自作詩曰：“柴幾延毛子，明窗館墨卿。功名皆一戲，未覺負平生。”米芾的書法實踐與書學思想及藝術觀點是相通的。由于狂放不羈的性格造就了米芾奔放豪邁的書風，元代虞集在《道園學古錄》中說：“米南宮書神氣飛揚，筋骨雄毅，而晉魏法度自整然也。”

王鐸《吳江舟中詩帖跋》中曰：“米芾書本羲、獻，縱橫飄忽，飛仙哉！深得《蘭亭》法，不規規摹擬，予為焚香寢臥其下。”米芾的書法和他的畫一樣，莊妍靚雅，風度超群，以逸為格，并對明清的書法家影響深遠。譬如文徵明、祝允明、傅山、王鐸、劉墉等都從米氏筆法中探得驪珠。米芾的書法作品，無論是條幅，還是尺牘都有灑脫勁健、狂放恣肆而不失矩度、體勢變化多端的特點。清人王文治曾贊曰：“天姿轅轢未須夸，集古終能自立家。”

二

中年之后，米芾對書法藝術的追求達到了如癡如醉的境地，其平生用功最多的是行書，三十八歲時所書的《蜀素帖》《苕溪帖》《殷令名頭陀寺碑跋》等為其代表之作。《蜀素帖》墨跡絹本，亦稱《擬古詩帖》，內容為游歷和送別的詩文八首。卷末還有行款“元祐戊辰，九月二十三日，溪堂米黻記”。筆勢取五代楊凝式《韭花帖》的溫潤典雅意態，輕重疏密，似不經意，簡古樸厚，有高逸之致。《蜀素帖》的材質是選自蜀地的精良絲綢制作而成的，上面還有烏絲欄，后被項元汴、董其昌、吳延、高士奇、王鴻緒、傅恒等著名收藏家珍藏。崇彝在《選學齋書畫寓目續記》中提到：“蜀素者，宋時川中織之綾。其質作斜紋，堅白縝密。烏絲直欄亦織就者……字徑六分許，后半略小而荒率饒有逸趣。多作渴筆，蓋由于綾不融墨使然也。”因蜀素的紋理粗糙而不易受墨，即使下筆全力以赴，也會出現較多的枯筆。在蜀素上書寫，尤見米芾書法用筆凝練穩重之功力。

明人顧從義《蜀素帖跋》曰：“余素愛米書，見者不下廿余卷。此卷五百五十六字，詩體具備，墨妙入神，真秘玩也。”這主要得益于他長期出入宮廷，浸淫于歷代名跡中，廣泛吸取諸家之長處而自成一家。《蜀素帖》的字形穩守中宮而有韻致，有著米芾對書法獨到體會。通篇的墨色有濃有淡，真氣淋漓，甚有書卷味。毛筆在他的腕指之間轉動，蹁躚起舞，筆鋒各逞嬌姿，變化萬方，或率意，或放縱，或藏斂，或張露，充滿了生命的律動感。

八面出鋒是其用筆主要特點，圓方兼濟，盤旋繚繞，在偃仰頓挫的運筆過程中形成超邁入神的氣勢，臻達“穩不俗、險不怪、老不枯、潤不肥”的藝術境界。《蜀素帖》的烏絲欄絲毫沒有局限米氏筆法，運筆時靈活調鋒，飛動俊邁，如渴驥奔泉，神采超逸。董其昌跋《蜀素帖》曰：“此卷如獅子搏象，以全力赴之，當為生平合作。”

由于愛石的緣故，米芾常喜歡到太湖之畔游山玩水，吟詩賞石。宋哲宗元祜三年（1088）的九月，應湖州（浙江吳興）郡守林希之邀請，米芾赴太湖近郊的苕溪游覽。深秋季節的太湖分外清幽馥郁，四山蒼翠.天水一碧。岸邊數不盡的弱柳在風中細卷，婆娑的身影在湖中微蕩。正值時宜，米芾造興抒懷之余賦詩數首。臨行前，林希取出珍藏二十多年的蜀素一卷，請他題寫詩文。氣質浪漫的米芾深得書法之要旨，其筆法奔放，酣暢自然，既任情恣肆而又矩度精嚴，放收自如，信手而成這千載傳頌的經典之作——《蜀素帖》。此帖頗具魏晉風韻，俊美而不甜俗，靈巧跌宕，左側右欹，偏鋒飛白，參差不齊。這也許是得益于他對太湖石之感悟。米芾書法在宋四家之中，豪放而不粗野，以韻勝。其作書點畫跳躍而統一，提按轉折瞬息多變，取斜勢之字居多，結體則峻險而不怪誕，瀟灑俊逸，氣韻高古。

米芾的書法十分注重自然天趣。《蜀素帖》中有許多特殊的筆法，如“挺”字的捺筆變化，在一筆之中有一波三折，前傾后仰而形成豐富的節奏美感，風神灑蕩，妙趣橫生。“松”字的豎筆起筆往往頗重，遇到轉折時則提筆調鋒而轉直下，筆法圓轉含蓄，收筆時做到“無垂不縮，無往不收”，可謂“沉著痛快”。米芾對二王書風及筆法有著自己獨具意旨的見解，到了晚年，則抑羲之而揚獻之。他認為王羲之的筆法主要特點是筆筆藏，筆筆提，不顯露鋒芒，如《快雪時晴帖》若飛鴻戲海，舞鶴游天，流美有余而剛健不足，如“美女插花”。對王獻之的筆法則大加贊賞，強調按筆的作用，如《中秋帖》的用筆跌宕俯仰，行間茂密，筆法險勁沉厚，筆力穩實雄健，結體恣肆雄奇，深具清蒼質樸之美。

三

中國書法藝術是道法自然的產物，往往注重云水飄渺散漫，山石跌宕蕭散之意趣。書法之筆法宛如一泓深潭，表面平靜得沒有一點漣漪，但在深處卻暗藏玄機，充滿了力量的漩渦。書法家情趣和個性的表現通常是依賴于成熟之筆法。意趣與筆法是構筑書畫藝術最重要的兩個元素。正如《圖畫見聞志》所言：“凡畫，氣韻本乎游心，神彩生于用筆，用筆之難，斷可識矣。故愛賓稱以惟王獻之能為一筆書，陸探微能為一筆畫。無適一篇之文，一物之像，而能一筆可就也。乃是自始及終，筆有朝揖，連綿相屬，氣脈不斷，所以意存筆先，筆周意內，畫盡意在，像應神全。夫內自足，然后神閑意定。神閑意定，則思不竭而筆不困也。”

朱良志在《曲院風荷》一書中曾提到，北宋書法家米芾愛石如命，他曾對自己所收集來的奇石行跪拜禮，呼石為“石兄”。太湖石是中國園林佳石，米芾用四字評太湖石，叫“瘦、漏、透、皺”。這四個字真是說得好。一拳知天地，頑石有乾坤，這四個字可以說打開了一條通向中國藝術奧府的通道。“皺”，前人認為，此字最得石之風骨。 “皺”在于體現出內在節奏感。風乍起，吹皺一湖春水。天機動，撫皺千年頑石。石之皺和水是分不開的；園林是水和石的藝術，疊石理水造園林，水與石各得其妙，然而水與石最宜相通，瀑布由假山瀉下，清泉于孔穴滲出，這都是石與水的交響，但最奇妙的，還要看假山中所含有的水的魂魄。山石是硬的，有皺即有水的柔骨。如冠云峰峰頂之處的紋理就是皺，一峰突起，立于澤畔，其皺紋似乎是波光水影長期折射而成，淡影映照水中，和水中波紋糅成一體，更添風韻。“皺”能體現出奇崛之態，如為園林家稱為皺石極品的杭州皺云峰，就文理交錯，極盡嶙岣之妙。蘇軾曾經說：“石文而丑。”丑在奇崛，文在細膩。一“皺”字，可得文而丑之妙。“瘦”在淡，“漏”在通，“透”在微妙玲瓏，皺在生生節奏。

太湖石的“皺”與米氏筆法的“刷”有異曲同工之妙。據《海岳名言》記載：“海岳（米芾）以書學博士召對。上問本朝以書名世者凡數人。海岳各以其人對日：‘蔡京不得筆，蔡卞得筆而乏逸韻，蔡襄勒字，沈遼排字，黃庭堅描字，蘇軾畫字。’上復問卿書如何，對曰：‘臣書刷字’。”皇帝問書法筆法于米芾，他點評了當朝書名稱頌一時的蔡京、蔡卞、蔡襄、沈遼、黃庭堅、蘇軾之后，并點明自己用筆精要之處為“刷字”。從現存米芾的墨跡來看，其作書所謂的“刷”筆是與前人不同的行筆方法，下筆迅疾而收筆穩健。“刷”字既是一個用筆的動作，講究按筆，抑揚頓挫，兼而有之：又是一個審美情愫，意氣道麗，精氣內斂，剛健婀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