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王康題記》審視南宋隸書的美學嬗變

南宋書法以行草書成就最高，楷書次之，篆、隸書幾成絕響。傳世能見到的宋代隸書碑刻見于著錄且聞名者極少。故此，位于甘肅省隴南市成縣金石殿仙人崖，鐫刻于南宋乾道八年（1172年）的《王康題記》就顯得非?？少F。《王康題記》又稱《王子直甘露頌》。摩崖碑石堅細，光瑩如漆。通高約140cm，寬約lOOcm；隸書凡10行，行14字，字徑5.5-8厘米，共計140字，方整雄偉，首尾無一缺失，碑刻字跡完整清晰，無漫漶破損痕跡，簡潔古質，結構美觀，刀法有力，尤顯珍貴。此摩崖《成縣志》所載有誤字，今依拓本正之。記文日：“有宋乾道八年，歲在壬辰莫（暮）春之月，甘露降于成州仙崖之下。野夫來告，邦人聚觀。成日：太守王公逾年政成，訟無留庭，盜不警野，治尚寬大，神人以和，雨賜弗愆，年谷婁稔。和氣發育，嘉祥并臻，龜蛇見于坎宮，瑞露零于仙境，與漢武都守李翕所紀頗同。彼以治鹼（險）便民，此以至誠格物，不可無述。昭示方來云。前同谷令普安王康書之。公名中正，字子直，河州袍罕人。”在摩崖右上側有陰線刻圖一幅。圖縱30厘米，橫40厘米，繪一人托盤承接甘露，神態欣喜，另有龜、蛇小圖兩幅；小楷題榜4處，字跡略有剝蝕，曰：“承露人”“甘露降”“初現真象”“安泰變像”。題記重點記載了乾道八年三月，甘露降于成州南山仙人崖之下、龜蛇現于北極宮的祥瑞現象，歌頌了成州太守王中正治尚寬大、嘉祥并臻的德政。此題記為研究南宋書法藝術及成縣政治、宗教狀況提供了寶貴的歷史資料。

漢隸拙樸、雄邁，古雅雄逸，有自然韻度?！段鳘M頌》疏散俊逸，在漢隸中意趣別饒，在我國金石學、文化史、書法史上均占有重要地位。《王康題記》從內容到形式，均模仿漢《西狹頌》體例，就連刻圖亦在效仿《五瑞圖》。此題記為普安人王康任成州縣令時所書，結字緊促，別體雜出，從中完全可以窺見王康研習《西狹頌》《耿勛碑》等石刻之久，受其書法風格影響甚大。題記中的王子直，頗喜探幽訪古，亦十分鐘愛《西狹頌》曾于乾道七年（1171年）命其季子王師雄至西狹摹拓《西狹頌》。如今《西狹頌》摩崖西側有《王師雄題記》：“郡守王子直，遣男師雄觀碑于此。乾道辛卯仲夏丁亥日記。”為證?！锻蹩殿}記》繼承了漢隸古雅雄逸的自然韻度，通篇渾穆，雄深樸厚，自然灑脫。筆畫分布勻稱，骨肉兼具，變化微妙而豐富，線條深厚凝重，無論章法布白還是結字、運筆都與《西狹頌》神韻暗合，只是少了幾分古拙、疏宕之氣。風格勁逸飛動，書風清朗秀逸。其結字縱橫有致，略帶楷形，疏密相濟，已初露《西狹頌》茂密雄強、寬博靜穆之氣。取法《乙瑛碑》之結字嚴整，師法《曹全碑》之豐腴爽利。亦受晉隸影響，其筆畫瘦勁，錯落有致、方圓兼施于古拙中透出一股雄秀之氣，風格妍秀。并適時應變，迎合時尚，端莊挺拔，不失漢法，可視為南宋摩崖隸書的規整之作和經典之作。

南宋隸書受唐人隸書整飭肅穆風格的影響，用筆技法已有明顯的楷書傾向?！锻蹩殿}記》亦不出時代所囿，其運筆、章法都還沒有擺脫唐人楷法作隸的影響，線條光潤，時出楷意，裝飾意味很濃，頗有盛唐氣概。用筆富有勁直精微的藝術特色，往往是露鋒直入或側入，然后再做藏鋒動作；而在鋪毫時，則大都作勻速、勻力運動，使筆毫平鋪著力，提按幅度甚小。收筆之前或頓或提，速度放緩而十分經意，故雖是露鋒仍不乏凝整感，這種用筆顯然是初唐一些書家如薛稷、馮承素等寫楷書或行書的筆法?！锻蹩殿}記》字新如初，刀近筆意，延續漢碑遺風，布白疏宕明朗。頗具楷行筆意，撇揚捺飛，留放有則，舒展自如。用筆樸實簡捷，平中見奇，因字立行的原則仍在調整著整體中的變化。其中除個別字仍保留著篆書的基本形體和用筆方法外，絕大部分的字的形態、筆意、筆勢之規模與秦、漢簡牘線條的用筆有著驚人的相似。轉折處因多采用提毫另起而少用圓轉暗過，故使得字的方整感得到強化，使字的結構有平板之弊，致使一些篆書古樸意蘊受到削弱。

南宋特殊的時代背景、文人書家對隸書的“雅正”及理學審美意識的滲透，使南宋時期的隸書審美觀與北宋時期有所不同。南宋初期，社會動蕩，文人的關注，隸書研究并未沉寂。南宋隸書繼承漢唐余緒，紹興和議之后，士人鑒藏、研究漢碑之風日盛；商賈往來、榷場交換、使臣出使等促進了北方漢碑拓本的南流。大量的漢刻資料，受到世人的重視。奇逸、恣肆、富含山林氣的蜀派漢隸對南宋隸書產生了一定的影響。加之此時碑學考究之風興盛，出現了專門的隸書研究著作，直接促使一批南宋學者致力于隸字研究。隸書則異峰突起，涌現出大批隸書名家，而篆、分則超軼前代直接漢人。南宋書家是在以晉人為主導的晉唐書風融合中創造他們的業績的，從整體上說，此時的隸書水平要高于北宋時期。南宋文人書法家流露出“卑唐揚漢”的審美取向。南宋書家對篆、楷、草、行諸體的學習，基本上是限于前代或同時代名家法書范圍，即使是偶有取法無名氏書作者，也多托名于名家名下。而隸書的情況則有所不同。在早期，托名蔡邕、梁鵠、師宜官、鐘繇等人所書的隸書碑刻及唐代名家隸書仍是學習的典范。但是，當宋人開始對傳云名家所書的隸書碑刻進行辨析，發現多為偽作時，宋人把目光投向整個漢代，大量無名氏書刻作品進入審美視野時，宋人隸書學習的對象發生了改變。以名家法書為主要內容的書法經典體系受到出于民間無名書手的通俗隸書的挑戰，這種挑戰并不僅僅是書法學習層面的，更深層的涉及到士人的社會主導地位問題。面對這種挑戰，在南宋時期，一部分士人開始從文人審美觀念出發對隸書的學習進行干預。南宋的文人書家對隸書的關注，不僅僅是表面上的感興趣，更深層的是從文人的審美理念出發對現行隸書進行全面的“雅正”。

南宋洪適對前代隸書的藝術風格有比較清楚的認識，他從書法學習的角度提出了漢隸有工拙的問題，姜夔也有類似的看法：“國初以來多作唐體，自歐、趙著錄漢刻，士大夫始重漢而貶唐。唐體誠弱，然漢刻亦有工拙，不能皆佳也?！惫首诜h隸需有所取舍，而取舍的指導思想即是在理學觀念影響下的文人審美觀。南宋時以善隸知名者除陸游、朱熹、范成大、魏了翁外，還有呂勝己、黃株、杜仲微、虞仲房等人，其中杜仲微“作隸書，漢隸碑刻歲久風雨剝落，故其字無復鋒芒，仲微乃用禿筆作隸，自謂得漢刻遺法?！倍胖傥⒖赡芤呀浾J識到外在形式的斑剝對隸書形態、精神氣度等方面的影響。故以禿筆仿漢碑斑剝之態，務求樸拙。杜仲微以禿筆追求外在的形似，與其時文人求雅尚意的審美觀念不合，在當時即遭到一些文人書家的反對。對漢隸外在的模仿并不高明，僅能得點畫，只有以意行之，才算善學，文人“雅正”的痕跡非常明顯。南宋文人對漢隸“雅正”的進一步發展，則是以理學的審美觀念對隸書進行規范。

縱觀中國古代書法史，隸書的代表作主要相對雙峰并峙在秦漢與清朝，因此，尋找隸書的代表作，則很可能把宋代淡出搜索視野。而如果要在南宋隸書中尋覓一二代表的話，雍容華貴，寬博端方的《王康題記》恰是較為理想的選本。判斷標準就是它的藝術高度、風格含量和時空價值?！锻蹩殿}記》文辭典雅，敘事簡明。氣魄莊嚴渾穆，筆力穩健，于方整中又帶圓融，同時又多用圓筆，藏頭護尾，道勁沉著，筆畫古厚而富有彈性，在疏放逸宕的結構中呈現超邁高華的意趣，洋溢著漢隸的渾厚氣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