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沈從文與《段君治賢墓志銘》

沈從文先生作為著名的文學家為大眾所熟知，然而一般人并不知道，他還是一位名符其實的書法家。他青少年時期曾“豪言壯語”要“勝過鐘王，壓倒曾李”。在沈從文的眼里，書法領域里的一流人物，遠的是鐘繇、王羲之，近的是曾農髯和李梅庵。他后來在“自傳”中寫道：“我以為只要超過了他們，一定可以‘獨霸’一世了。”

其實，在20世紀30年代的一批作家中，沈從文完全可以稱得上書法家了，他擅長楷書、行書及章草，還撰有評論古今書法的文章，對宋四大家、近代文人名家的書法都有頗為獨到的見解。至今湖南省芷江縣文物館內還收藏著一塊長2.07米、寬1.05米、厚0.1米，青石質地的石碑，這是沈從文先生一生第一次為人書丹立碑，并且是他青年時期唯一留世的書法真跡。這塊光彩熠熠的石碑無疑成為后人研究沈從文先生的早期思想、書法藝術、個性特征的活檔案。

碑文共641字，正文591字，標題為“芷江縣警備隊隊長段君治賢墓志銘”。石碑落款處刻著“潭陽（今芷江）鄧其鑒撰文；渭陽（今鳳凰）沈從文書丹；渭陽沈岳煥（沈從文原名）篆額”。立碑時間“民國十年（ 1921）歲次，辛酉二月谷旦”。

石碑記敘了警備隊長段治賢不平凡的人生經歷。段治賢是黔陽人，生于光緒五年（1879）十二月九日，15歲時父母相繼過世，與一個多病的弟弟相依為命，武昌革命軍起義后他毅然從軍。他因機智果敢，英勇善戰(zhàn)而被提升為連長。后因護送熊希齡太夫人離開鳳凰，經辰溪、瀘溪、沅陵等險要地段時多次遭到土匪的襲擊，段治賢總能英勇無畏、巧妙周旋、化險為夷，精心保護太夫人安全到達目的地。熊希齡不勝感激，將段治賢推薦給當時芷江（沅州）縣府任警備隊長。段治賢任警備隊長期間，芷江土匪非常猖獗，燒殺擄掠，無惡不作，害得鄉(xiāng)民百姓無家可歸。段治賢正義感極強，常常率領警備隊員清鄉(xiāng)緝匪，使土匪對段治賢痛恨至極。民國八年（1919）正月二十五日，警備隊長段治賢率隊清剿巨匪，途經芷江縣西鄉(xiāng)楊公廟地段時，被百余窮兇極惡的土匪圍困，激戰(zhàn)數(shù)小時，子彈打盡，士卒傷亡過半，此刻段治賢用佩刀與土匪拼殺，殺死土匪數(shù)人，土匪瘋狂地叫喊著：“這就是段隊長，殺死段隊長……”段治賢終因寡不敵眾，身中數(shù)彈而殉難。碑文所記載的即是段治賢“勇敢善戰(zhàn)，屢緝巨匪，為民除害”的英勇業(yè)績。

1917年，沈從文的父親沈宗嗣曾參與同鄉(xiāng)組織鐵血團準備刺殺妄圖稱帝的袁世凱。由于暗探發(fā)現(xiàn)，同鄉(xiāng)被捕。沈宗嗣得到口信，匆匆離家出走。沈宗嗣的出走，給沈家罩上一層揮之不去的陰影。沈母黃氏拉扯著幾個子女整天過著擔驚受怕、度日如年的日子，心地善良的沈母朝思夜盼自己的丈夫能活著并早日回家。

1919年，沈從文的母親得知沈宗嗣還活著的消息，果斷地將沈家在縣城中營街的老屋賣給田友蘭，所得銀兩一并交給長子沈云麓讓其千里尋父，然后舉家搬遷來到芷江，投奔沈從文時任芷江縣警察局長的五舅。這時在從軍的沈從文也隨母來到了芷江。因五舅的關系，沈從文就在警察局謀了一份差事，他的工作主要是每天抄寫違警處罰的條子。此后不久，警察局又接管了征收屠宰稅的工作。沈從文又被安排干起了“稅官”的工作。為防止宰殺豬、牛漏稅，沈從文常常要跑遍全縣城的每一個屠宰攤點。由于沈從文從事征稅工作，要與各式人物交往，于是，沈從文在很短的時間內就很快熟悉了不同階層的各式人物，并和他們交上了朋友，尤其與那些屠戶。正如沈從文自己所說：“我當時的職業(yè)，倒容易去和那些專諸、要離后人廝混。如喜歡喝一杯，差不多每一張屠桌邊都可以蹲下去，受他們歡迎。想不到的是其中有一次，我正在那些臉上生有連鬢胡子，手持明晃晃尖刀，作皰丁解牛工作的壯士身邊看景時，忽然看到幾個在假期中回家，新剪過發(fā)辮的桃源女師學生，正從街上走過。這都是芷江縣大小地主的女兒。這些地主女兒的行為，從小市民看來極其不切現(xiàn)實派頭，自然易成笑料；記得面前那位專諸后人，一看到她們，聯(lián)想起許多對于女學生的傳說，竟放下屠刀哈哈大笑，我也參加了一份。不意十年后，這些讀書不多、熱情充沛的女孩子，卻大都很單純地接受了一個信念，很勇敢地投身革命的漩渦中，領受了各自命運中混有血淚的苦樂。”

當時，沈從文在芷江還有一個“大拇指人物的親戚，即姨父，有錢有勢”，“從知事起任何人物、任何軍隊都對他十分尊敬，從不敢稍稍得罪他”（見沈從文《女難》）。當警察局長的五舅非常喜歡與姨父吟詩作對，沈從文每天收稅回來，一邊看他們作詩，一邊替他們抄錄詩文，此時此刻，沈從文也非常盼望所抄寫的詩被人褒獎，于是，他用從軍期間節(jié)衣縮食省下的錢購買了大量的書法碑帖，盡管在部隊每月的薪餉只有9元錢，還是花6元錢買了《云麾碑》，5元錢買了褚遂良的《圣教序》，2元錢買了《蘭亭序》以及5元錢買了虞世南的《夫子廟堂碑》等。他把這些書法名帖當作寶貝隨身帶著，一有空就按照字帖認真練習，并且特別用功。當時在警察局里有一位叫鄧其鑒的師爺非常擅長書法，沈從文先生非常虛心好學，便經常誠心向鄧其鑒請教。鄧其鑒也就極為熱心賜教，他常給沈從文講授我國古代最著名的書法家王羲之的《上虞帖》《蘭亭序》，王安石的《楞嚴經旨要卷》和蘇軾的《新歲展慶帖》，幫助沈從文分析這些書法名家各自的特點和長處。因為鄧其鑒個性非常直爽，為人和善，他也毫不隱瞞自己的觀點，既肯定沈從文書法的優(yōu)點，又指出其不足。他說沈從文的書體雖然四平八穩(wěn)，但顯呆滯，不夠圓潤和豐實，欠活力，筆力不夠。所謂筆力，不是用下壓筆端而產生的，是發(fā)自腰、臂、肘而達于手腕，貫注于筆端的內在力量。這樣才能達到“力透紙背”的程度。鄧其鑒還教導沈從文“練楷書要達到形神兼?zhèn)洌笮∠嗉妫辗沤Y合，疏密得體，濃淡相融”。“練草書又不能一味臨帖，草書無法，亦無章，在于意。書者，抒也。草書是作者內心的飛動。心動筆動，若靜若動，若有若無，方為境界。”告誡沈從文書法要在神韻、情趣、筆意上狠下一番苦功。再三強調：“書法之道，在于樁基，樁基不穩(wěn)，必無所成。所謂樁基，便是楷書。楷書為一切書法之基。楷如立，行如走，草如奔，走好了才能奔跑，一步一步來，如果楷書練得差不多了，自然而然就能進入到行草的書法境界了。草書是書法各體之王，被稱為書法王冠上的明珠，是書法的巔峰。”沈從文時常牢記鄧其鑒的教誨而受益頗深，因而沈從文的書法長進特別快。于是，沈從文很快成為芷江城內小有名氣的青年“書法家”。

民國十年（1921）期間，盡管前警備隊長段治賢已殉難兩年之久，但段治賢的品格和英勇業(yè)績在鄉(xiāng)民百姓心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鄉(xiāng)民因經常遭土匪的襲擊、擄搶燒殺，苦不堪言，百姓們非常懷念和敬佩這位英勇善戰(zhàn)，很有正義感的警備隊長，于是經常有幾百位鄉(xiāng)民百姓和一些有正義感的地方名流志士集結在縣府，強烈要求縣府給段治賢樹碑立傳，以褒其美德，頌其業(yè)績。在鄉(xiāng)民百姓和地方名流的再三要求之下，縣府決定給段治賢刻碑立傳，并把這個任務交給了縣警察局。警察局長（沈從文五舅）把給警備隊長段治賢撰寫碑文的任務交給鄧其鑒，鄧其鑒把碑文稿寫好后便向警察局長推薦沈從文為其“書丹”，沈從文欣然受命。

沈從文認真閱讀了碑文所記載段治賢那短暫一生的悲壯事跡后，他腦海里閃現(xiàn)著隨部隊易防在沅水流域飄泊時那些刻骨銘心的往事。那江流的濤聲和船夫的號子，如黛的青山和龜裂的莊稼地……“有時半夜，三四里附近發(fā)生火焚搶劫事，鳴鑼打鼓，喊聲連天……不到半年即屠殺約一千人”的殘酷現(xiàn)實，都給他留下了痛苦而深刻的印象，喚醒了他一顆正直的心和民族憂患意識。加之平時警察局的人也經常談論段治賢的英勇事跡，沈從文對段治賢早已產生敬佩之情，從心底佩服段治賢為民除暴、英勇無畏的精神。想到自己要親手為這位警備隊長書丹立碑，沈從文心里有說不出的高興和激動。在眾人注視之下，面對眼前這塊高大且頗有重量的石碑，他起了一個架式，定了會兒神，揮筆疾書，一氣呵成。由于沈從文書法氣勢非凡，運筆上下翻轉，忽左忽右，起伏擺蕩，有疾有緩，有輕有重，像是節(jié)奏分明的音樂旋律，極富動感，因而贏得圍觀者的陣陣掌聲。或許，年輕的沈從文當時未曾料到，他竟在沅州城為后人留下了極為珍貴的墨寶。

沈從文早年為警備隊長書丹，為芷江留下極為珍貴的墨寶鮮為外界知曉，但芷江人民一直以此感到自豪和驕傲。黃永玉獲知在湖南芷江文物館內還保存著沈從文墨寶真跡的消息后，于1987年10月12日，從北京專程來到芷江拓印沈老碑文手跡。1988年春天，沈從文的一位親戚來到芷江文物館參觀，他懷著無比激動的心情觀賞了沈從文親手書寫的碑文，對沈從文的欽佩之情油然而生。當講解員向他介紹此碑是沈從文年青時期的書跡時，沈先生的這位親戚感到格外高興，他小心翼翼地將碑文拓片帶到北京，親手把碑文拓片交給正躺在病床上的沈從文觀看。沈老見此碑文拓片激動得熱淚橫淌，用顫抖的雙手捧著拓片，無比興奮地說：“是啊！沅州城還有我的字啊……”

如今，前來芷江文物館參觀游覽的游客絡繹不絕，凡來參觀的游客和觀賞了沈從文書法的藝術家們，無不拍手贊嘆！更有詩人贊詠沈從文書法：“對客揮毫小小齋，風流草草出新裁。可憐一管七分筆，寫出蘭亭醉本來。”沈從文的書法瀟灑、道勁，又有獨特的風骨。人們欣賞沈從文的書法，尤其是他的章草和小楷，可以明顯感覺到，其線條沉穩(wěn)含蓄，其風格俊雅溫厚，真可謂一橫一撇，法度自在筆墨之間。若苛求，沈從文的書法則略有拘謹之態(tài)，草書尤甚之，秀氣有余而霸氣不足。或許這與沈從文的個性氣質有一定的聯(lián)系。但凡觀賞了沈從文手跡碑文的藝術家們和游客無不贊嘆此碑文有著非凡的收藏價值。這塊珍貴的石碑不僅對研究沈從文的書法有著極大的參考價值，對研究沈從文早期思想也有著非常重要的史料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