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孔子的話來說,“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一個人對于自己勞作的環境,能夠“好之樂之”,自然會把厭倦根子永斷了。從勞作中得著快樂,這種快樂,別人要幫也幫不來,要搶也搶不去。我起他一個名叫做“自家田地”。
無論做何種職業的人,都各個有他的自家田地。但要問哪一塊田地最廣最大最豐富,我想再沒有能比得上教育家的了。教育家日日做的、終身做的不外兩件事:一是學;二是誨人。學是自利,誨人是利他。人生活動目的,除卻自利、利他兩項外更有何事?然而操別的職業的人,往往這兩件事當場沖突——利得他人便不利自己,利得自己便不利他人。就令不沖突,然而一種活動同時具備這兩方面效率者,實在不多。教育這門職業卻不然,一面誨人,一面便是學;一面學,一面便拿來誨人。兩件事并作一件做,形成一種自利、利他不可分的活動。對于人生目的之實現,再沒有比這種職業更為接近、更為直捷的了。
學是多么快活啊,小孩子初學會走,他那一種得意神情,真是不可以言語形容,我們當學生時代——不問小學到大學,每天總新懂得些從前不懂的道理,總新學會做些從前不會做的事,便覺得自己生命內容日日擴大,天下再愉快的事沒有了。出到社會做事之后,論理,人人都有求智識的欲望,誰還不愿意繼續學些新學問,無奈所操職業,或者與學問性質不相容,只好為別的事情把這部分欲望犧牲掉了。這種境況,單就我自己講,也曾經過許多回,每回都覺得無限苦痛。人類生理心理的本能,凡那部分久廢不用,自然會漸趨麻木,許久不做學問的人,把學問的胃口弄弱了,便許多智識界的美味在前也吃不進去,人生幸福,算是剝奪了一大半。教育家呢,他那職業的性質,本來是拿學問做本錢,他賺來的利錢也都是學問,他日日立于不得不做學問的地位,把好學的本能充分刺激,他每日所勞作的工夫,件件都反映到學問,所以他的學問只有往前進,沒有往后退。能夠日日與學問相親,吸受新知來營養自己智識的食胃,也是人生最幸福的生活。這種生活,除了教育家恐怕沒有充分享受的機會吧!
誨人又是多么快活啊,自己手種一叢花卉,看著他發芽,看著他長葉,看著他含蕾,看著他開花,天天生態不同,多加一分培養工夫,便立刻有一分效驗呈現。教學生正是這樣,學生變化的可能性極大,你想教他怎么樣,自然會怎么樣,只要指一條路給他,他自然會往前跑。他跑得速率,常常出你意外。他們天真爛漫,你有多少情分到他,他自然有多少情分到你,只有加多,斷無減少——有人說,學校里常常鬧風潮趕教習,學生們真是難纏。我說,教習要鬧到被學生趕,當然只有教習得錯處,沒有學生的錯處,總是教習先行失了信用,或是品行可議,或是對學生不親切,或是學問交待不下,不然斷沒有被趕之理。因為,凡學生都迷信自己的先生,算是人類通性,先生把被迷信的資格喪掉,全自由取,不能責備學生——教學生是只有賺錢不會蝕本的買賣。做官嗎?做生意嗎?自己一廂情愿要得如何如何的結果,多半不能得到,有時還和自己所打的算盤走個正反對,教學生絕對不至有這種事,只有所得結果超過你原來的希望。別的事業,拿東西給了人便成了自己的損失,教學生絕不含有這種性質,正是老子說的:“既以為人己愈有,既以與人己愈多。”越發把東西給人給得多,自己得的好處越發大,這種便宜勾當,算是被教育家占盡了。
自古相傳的一句通行話,“人生行樂耳”,這句話倘若解釋錯了、應用錯了,固然會生出許多毛病,但這句話的本質并沒有錯,而且還有絕對的真理。試問,人生不該以快樂為目的,難道該以苦痛為目的嗎?但什么叫做“快樂”,不能不加以說明。第一,要繼續的快樂,若每日捱許多時候苦才得一會的樂,便不算繼續。第二,要徹底的快樂,若現在快樂伏下將來苦痛根子,便不算徹底。第三,要圓滿的快樂,若拿別人的苦痛來換自己的快樂,便不算圓滿。教育家特別便宜處,第一快樂就藏在職業的本身,不必等到做完職業之后找別的事消遣才有快樂,所以能繼續;第二,這種快樂任憑你盡量享用,不會生出后患,所以能徹底;第三,拿被教育人的快樂來助成自己的快樂,所以能圓滿。樂哉教育!樂哉教育!
諸君都是有大好田地的人,我希望再不要“舍其田而蕓人之田”。好好地將自己田地打理出來,便一生受用不盡。
(本文系梁啟超于1922年8月5日應邀為南京東南大學學員所作的演講;摘自《飲冰室合集》,中華書局1989年影印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