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王汎森先生以“歷史”與“政治”冠于傅斯年的一生,將傅斯年矛盾糾結的生活狀態深刻地表現在他一生為之奮斗的學術與政治中。終于難逃歷史與政治的牽絆,但同時王汎森感嘆作為一個知識分子,他堅守了自己的陣地:自由、真理。
【關鍵字】:傅斯年;歷史;政治;理想
剛拿到這本書的時候,先對作者進行了一番了解,發現作者的才氣、名氣都很大,有“小余英時”之稱,下意識地覺得應該跟羅志田老師一樣,繼承余師衣缽,著作應深刻難讀吧!豈料讀罷才覺得,這是近幾年我所讀過的以人物為敘述重點的著作中最有深度且可讀性很高的一本書,尤其是最后一章“一個五四青年的失敗”對傅斯年的一生進行了回顧,深入分析傅斯年之所以成為作者筆下傅斯年的原因,見解獨到,發人深省。在“歷史”與“政治”中徘徊的傅斯年,肩負著民族存亡,國家富強的重任,可爭強好勝的性子又不甘心在自己熟悉的領域——上古史,落后于他人,“我本以不滿于政治社會,又看不出好路線來之故,而思遁入學問,偏又不能忘此生民,于是在此門里門外跑來跑去,至于咆哮,出也出不遠,進也住不久,此其所以一事無成也。”當然這只是傅斯年的一種自謙之辭,他的《夷夏東西說》至今仍啟發著后進學人。
“他所愛的他無法堅守,而他能夠堅守的他卻不愛”作者用一句話概括出了傅斯年糾結矛盾的一生。傅斯年出生于中國最保守的地區—山東,并受到傳統儒家文化的教育,他被期望成為傳統學術的薪火傳人。但令人驚訝的是1918年他很快被爭取到新文化群體一邊,并創辦比《新青年》更激進的《新潮》雜志。隨后成為五四游行示威中的領袖人物。在北大創辦《新潮》雜志時期,他攻擊傳統中國文化,以“四海無家,六親不認”作為自己厭惡傳統家庭的宣戰口號。痛陳中國傳統專制制度,主張通過創造有機體“社會”代替無組織的“群眾”,以“社會”的培養促進政治的解決。在這些激進的改革深處是傅斯年對他所熟悉的傳統文化的親切。在作者看來“雖然傅斯年強烈詆毀中國傳統,但他的內心世界從來都不是如此涇渭分明的”,整個自我只是裝著舊酒的新瓶子。因此“一團矛盾”就常常不由自主地從其筆端涌出。在“歷史”與“政治”之間,矛盾尤甚。傅斯年留學歐洲時主修自然科學,期望對中國的未來做出一種確切的解釋。他非常強調原始資料的重要性,主張“我們不是讀書的人”,而應該“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同時極力呼吁史學同道德和政治相分離,禁止通過編寫歷史或制造任何歷史哲學來回答當下的政治問題,反對通史,主張進行專題式的寫作,并且認為文化革命先于政治革命。因此,聚集在傅斯年周圍的一批知識分子達成共識“二十年不談政治”,“拯救國家的唯一辦法是讓年輕學者用二三十年做深刻學問”,“做學問不問實際應用”。但這一原則很快面臨著政治需求的挑戰。九一八事變以后,傅斯年向當時的知識分子發出了“書生何以報國”的疑問。為了證明東北地區自古以來就是中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傅寫就了一本簡短的《東北史綱》,然而書中的錯誤招致了保守派們的攻擊。實際上傅斯年對這一寫作計劃準備不足是有著清醒的意識的,但這一次,民族情感壓倒了學術規范,在歷史客觀性與急切的政治需要之間,傅斯年選擇了后者。然而一旦進入政治領域,傅又從理想的政治出發對現實政治不時抨擊,討伐孔祥熙,炮轟宋子文,從體制外的立場上鞭撻國民黨政府的弊病而求政治之改進。但國民黨黨派專制的制度和意識形態是討論和批評的禁區,在這樣的情勢下,傅只能攻擊政治人物而不觸及政治框架,他再次陷入傳統思想與現代政治之間的矛盾困境當中。
傅斯年作為一名歷史學家,長于中國古代史的研究,他以自己在西方所受的訓練重新審視過去對傳統的理解,提出他最重要的學術主張“夷夏東西說”,修復被顧頡剛拆散的古代史的舊畫面。疑古本是新文化運動的重要組成部分,并且當顧頡剛提出“層累地造成的中國古史”時,遠在歐洲留學的傅斯年對羅家倫、姚從吾評論道:“頡剛是在史學上稱王了,恰被他把這個寶貝弄到手;你們無論再弄到什么寶貝,然而以他所據的地位在中央的原故,終不能不臣于他。我以不弄史學而幸免此危,究不失為‘光武之故人也’。幾年不見頡剛,不料成就到這么大!這事原是在別人而不在我的頡剛的話,我或者不免生點嫉妒的意思,吹毛求疵,硬去找爭執的地方;但早晚也是非拜倒不可的”,對顧頡剛的“疑古說”深表贊同。但后來卻從“疑古”轉向重建古史,有意識地拆解顧的激進學說,將中國古代的碎片,搜集整理,重新建構,并啟發了同時代人的思想,傅同時集破壞者和建設者于一身。
傅早年生活于儒家思想最為濃厚的地區,對中國內省的道德哲學有很深的體會。這就為其從中窺探中國落后的特性提供了條件,傅對中國道德哲學中的幾個關鍵性術語的語源學意義溯源,從而得出“正統儒學沒有善惡之分”,為反“內省的道德哲學”提供論據。去臺灣以后,仍繼續這種方法與風格,影響了臺灣史學發展的走向,但也不斷地成為挑戰批評的箭靶,如新儒家的代表人物徐復觀批評傅斯年與其創辦的史語所有意忽略了中國傳統學問之內省的道德價值。結果是,1919年至1949年知識分子與政治史之間千絲萬縷的重要內容,卻因而晦暗模糊了。在面對民族主義與現實政治時,同樣存在著嚴重的沖突。作為五四時期的學生領袖,傅卻成為壓制昆明學生運動的主角。在代理北大校長期間將所有在“偽北大”時期積極服務的教員驅逐出去,但很難找到足夠的教師來填補這一空缺。他的頑固使他處于相當孤立的地位,然而民族主義支撐著他一往無前。
然而在晚年,傅斯年逐漸回歸到孟子的道德哲學,使其早年在傳統和現代價值觀念之間的緊張變得和諧。重新權衡自由與平等,最終更徹底地堅持自由主義。就像當初從傳統主義一下子轉向新文化群體一邊一樣,傅的思想在晚年變得又是如此迅速,然而來不及系統表述,這些思想便同他一起被埋葬了。作為一個中國近代學者,傅斯年終于難逃歷史與政治的牽絆,但作為一個知識分子,他堅守了自己的陣地:自由、真理。
在本書序言部分,王汎森先生希望此書的寫作能朝著問題取向的方式努力,但同時是可讀的。現在來看,這些期望基本上實現。在本書中作者將傅斯年置于其時代環境之中,在學術與思想的網絡中尋找他所在的那個節點。這是一項“為傅斯年定位”的工作,描繪出了圍繞在傅斯年周邊的思想脈絡、學術源流與社會脈動,并揭示這些背景性因素對傅的學術取向、政治旨趣與文化觀念的影響,同時探討了這些因素的彼此匹配與沖突,以及這些匹配與沖突關系在傅斯年身上的反應。作者的研究在“同情”的立場上“設身處地”地展示了這樣一位處于新舊交替之中的學者的糾結與矛盾之處,描寫細膩、深刻,發人深省,使人身臨其境。掩卷之余,意猶未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