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許多熱愛戲曲的朋友曾經問我,什么叫幕表戲?如果簡單講述一下,別人不一定能理解,也許還會搞得稀里糊涂。我以為要了解幕表戲,還得先要熟悉戲曲形成與發展的過程。
上世紀二十年代開始,滬劇藝人已經立足上海市區,原先的一些灘簧劇目大多是農村題材,已經無法滿足市區觀眾的需要,敲陽檔等一些原始的藝術形態,逐漸被市場淘汰、取消。
為了滿足城市觀眾的需求,也為了自己能生存,藝人們開始在劇目上尋求改革、創新。當時上海灘文明戲很受歡迎,而且劇目繁多,表演也比較簡單,并沒有固定的臺詞,只是靠演員在了解劇情后,自由發揮。滬劇藝人目光投向了文明戲,并把文明戲班子里的一大批好的藝人,挖到滬劇界來,為戲班說戲,滬劇界稱他們為“排戲先生”。如范志良、宋掌輕、楊青史、王夢良、徐醉梅、范青鳳等一大批排戲先生就是從文明戲轉身過來的。這些排戲先生最先把彈詞戲引入滬劇舞臺,如《玉蜻蜓》《珍珠塔》《雙珠鳳》《文武香球》《孟麗君》等。而后又帶入了《合同記》《蜜蜂記》《借紅燈》《秦雪梅》《趙五娘》《半夜夫妻》《蝴蝶杯》等一些其它題材的劇目。為了有別于原先的灘簧老戲,滬劇藝人們稱這類戲為新戲。由于新劇目的引進,滬劇從此進入了幕表戲階段。
排戲先生為了把故事情節講得條理清晰,先把每一場次的情景、人物、事由用表格的形式寫在一張大紙上,掛在后臺醒目的地方給大家看,然后再具體講解。有些排戲先生非常認真,在表格上已經把哪個演員飾演哪個人物一一寫明,讓演員能提前知道,做到心中有數,“對號入座”,明確所飾演的角色。再通過排戲先生的敘述劇情,演員對內容有了一定的概念,對自己所飾演的人物也有所了解。不過對演員來講只是劇情的大致框架,其余的唱詞、念白、動作等全憑到舞臺上即興發揮,這與唱詞固定的灘簧戲相比難度倍增。以上所講的排戲先生所寫得掛在后臺的這張大紙就是幕表,演員按幕表唱戲就叫幕表戲。之后,有些文采好的排戲先生也會為戲中的一些主要折子、唱段編寫一些唱詞,這就逐漸形成了半幕表(半劇本半幕表)的演出形式。
早期的演出都是每天換戲,日夜場概不重復。排戲先生一般在下午演出結束后貼出晚上所演戲的幕表,然后趁休息時間講戲;第二天下午的戲,則是在前一天夜戲散場后貼幕表,第二天上午給大家講戲。一般的排戲先生只是簡單地講一遍整個故事的情節、人物。唯有宋掌輕先生講起來有聲有色,如同說評話一般,引人入勝,令演員佩服。
要有老戲基礎
好在,當時的一些演員都有相當的老戲基礎,一肚子的唱詞可以任由選擇。把《賣草囤》里小尼姑與賣草囤販子游佛殿的情節,只要略微變動一下就可套用在《玉蜻蜓》申貴升與智貞尼姑游法華庵的場景中。《買郎眠》中講述舊時端午佳節閔行地區龍舟活動景象的“龍舟賦”,可被完整地搬移到《玉蜻蜓》“朱小溪看龍舟”中。《庵堂相會》中金秀英反對父親圖賴婚姻,執意要嫁給表哥陳宰廷的唱詞也可被移植到《紅鬃烈馬》王寶釧與父親三擊掌后,獨自來到寒窯找尋薛平貴,執意要跟隨薛郎共患難的“寒窯做親”中。還有如《何文秀》一劇中,何文秀桑園尋妻,哭牌算命的詞句也是借用了老戲《捉牙蟲》中捉牙蟲娘子的算命句子“正月里發多多,二月里弄僵過。”根據老藝人的實踐經驗,每位唱小生的演員一定要會《庵堂相會》和《珍珠塔》“唱道情”等。還有兩段基本的賦子要會,圣人賦“混沌初開天地分、兩輪日月定乾坤”;風流賦“芍藥上臺花似錦、出門之人看花神”;前者為正派書生唱詞,后者是風流小生唱詞。女藝人還要多學點小曲小調(俗稱小牌子),在演堂子戲時就能派上用場,有了這些詞句打底,演員唱幕表戲就有基礎了。
熟背各類賦子
每一個角色出場都要自報家門唱上一段,行話稱之為“嘆樁頭”。最初并沒固定詞句,全憑演員自己琢磨,一般都借用老戲中的句子,如:有錢婦女出場唱“家有黃金用斗畚,走出娘娘發財人……”貧窮婦女出場則唱“時運低來命運輕,走出我娘娘苦命人……”等等。之后,為了方便演員明確人物個性、特征,排戲先生在長期的實踐中,逐漸編寫了一些較為固定的“出場句”,短小精煉個性突出,幾句唱詞就能點明人物的身份。如:普通小生出場一般唱“三皇五帝立乾坤、盤古王起始到如今,忽聽五湖四海波濤響,三山六水田一分。”書生出場一般為“筆墨文房四寶珍,十年窗下一書生,羊毫雖非龍泉劍,能與國家定乾坤。”花旦出場“花有清香月有陰,花好月圓托瑤琴,花前只奏花色艷,月下操琴月色明。”武旦出場就唱“花木蘭代父去從軍,梁紅玉擊鼓戰金兵,移山倒海樊梨花,穆桂英大破天門陣。”老年人出場“八十歲公公年老人,手拿拐杖向前行,花開花落年年有,人老不能再年輕。”出家人出場“手拿木魚口念經……”等等。
還有一些描寫各類景象的規定唱詞稱為賦子,如描寫街坊鬧市的街坊賦“一進市梢身朝里,兩旁店鋪密層層,三山飯館叫回賬、水果行里人頭興……”描寫春天景色的春景賦“三人同日去游春、艷陽開春定乾坤、春光明媚春色好……”描寫花園景色的花園賦“一進花園身朝里,兩旁花草疊層層,東面要種天竺子,西面要種萬年青……”描寫燈彩的燈賦“一團和氣燈、二龍搶珠燈、三星高照燈、四方平靜燈……”等等。
對賦也是藝人必須要掌握的固定句子,行話說“一句不來一句不去”。如:上一句“死人丑不過三里路”,下一句則是“活人臭千鄉萬里才知音”;還如表示女性貞潔的對白:“臂把浪廂好跑馬、頭發絲浪好吊人,兩扇房門關關緊,雄蒼蠅也飛勿進。”
有一些戲中常有題詩答對的場面,所以某些固定的對聯句子演員也是要熟記。如《火燒百花臺》中的對聯“月月有月世間獨賞中秋月,人人是人炎涼最重富貴人。”如《雙珠鳳》中的對聯“雙舟并行擼速怎及帆快,八音齊奏笛清哪及簫和”。如《大鬧明倫堂》中祝枝山在徐子健門上寫的對聯“今年正好晦氣、全無財帛進門”。也可直接引用老戲《同中臺會》《藍山臺會》中的一些對聯。
熟悉各類場景
中國的戲劇基本上不是悲劇就是喜劇,范圍也離不開“私定終身后花園、落難公子中狀元”,諸如“花園相會”“樓臺分別”“上門借貸”“狹路相逢”“過堂審案”“母子分離”“合家團圓”等。作為幕表戲演員,必須多看戲、多聽戲、熟悉戲,讓自己的腦子里擁有各種場景的概念,表演起來就會得心應手。如:會了《玉蜻蜓》“智貞描容”就能唱《趙五娘》“描容”會了《趙五娘》“夫妻分別”就能唱《秦香蓮》“夫妻分別”,以此類推。
要從底層學起
每個藝人都要從基礎的東西學起,從敲板到唱開篇開始。學唱幕表戲也是如此。初出茅廬的小演員對許多劇目、內容還不太熟悉,除了看老師們演出之外,也要上臺演點配角。男演員要從書童學起,女演員則要先學丫鬟。因為書童、丫鬟都是與戲中的主要小生、花旦一起合作,跟隨左右。在演出時只要用心關注主角的演唱、表演,一個階段下來,自己就能有豐富的積累,只要一旦有機會,很快就能演上主角。
塑造各類人物
根據戲班人員的多少,排戲先生也會作相應的演員安排。大劇團人員多,演員就可以一人一角。而小型團體人員少,演員就要一人多角。在長期的演出實踐中,藝人們對一人多角的安排也有了固定的模式。如:《玉蜻蜓》中扮演申貴升的演員,在申貴升去世后,要換角色飾演豆腐店老板朱小溪。前者是書生,后者是丑角;《雙珠鳳》中扮演文必正的演員,在文必正上京赴考后,要換角色扮演文相府中的書童來富。前者也是書生,后者就是男仆了;扮演志貞的演員,后場要改演沈家二娘娘;《蜜蜂計》里扮演霉娘的演員,在后場就飾演薛小蓉;扮演苗鳳英的后面改演滕紅玉;《紅鬃烈馬》飾演王允妻子的,后場改演待戰公子。這一方面來說,是培養演員的多面性和塑造能力;二來也是讓主要演員有所發揮,在戲中能多方面顯露才藝。老藝人丁惠琴在《蜜蜂記》中有一句經典唱句“西京長安滕家村,勒滕紅玉格身浪借尸還魂”被圈內傳唱。
掌握韻腳變換
對演員來說,除了能夠即興編唱之外,還必須要懂得唱詞韻腳,而且每一段唱段都要統一韻腳。唱詞都是一句上、一句下,叫作上賦下韻,就是說上句無所謂,下句的最后一個字,要統一音韻(即韻腳)。在滬劇的十八個半韻腳中,根青韻比較容易,所以藝人們都喜歡用根青韻,由于乏味枯燥,缺乏技術含量,所以被行內都稱作“爛根青”。如果要變換韻腳,就一定要熟悉滬劇的十八個半韻腳,一通百通,好的藝人就會在這方面下苦功,只要改動一兩個字,就變成了你所需要的韻腳。
例如:“東方日出照乾坤”,坤是根青韻,改成烏乎韻,就唱“東方日出黃咕咕”;如改琉球韻,就唱“東方日出照高樓”;如改同中韻,就唱“東方日出照當空”;如改衣氣韻,就唱“東方日出照大地”;如改姜陽韻,就唱“東方日出暖洋洋”;如改交硝韻,就唱“東方日出大地照”;如改藍山韻,就唱“東方日出上高山”。
例如:“抬起頭來看分明”,明是根青韻,要唱花茶韻,就改為“抬起頭來看明目”;要唱娟圓韻,就改為“抬起頭來看一看”;要唱衣氣韻,就改為“抬起頭來看仔細”;要唱交硝韻,就改為“抬起頭來看根苗”; 要唱琉球韻,就改為“抬起頭來看根由”;要唱爹媽韻,就改為“抬起頭來看到家”; 要唱藍山韻,就改為“抬起頭來看一眼”; 要唱姜陽韻,就改為“抬起頭來看端詳”; 要唱唐郎韻,就改為“抬起頭來看清爽”。
再說《賣紅菱》中一句唱詞“幾鈿一斤斜塘藕、幾鈿稱一斤嫩紅菱?”,“菱”是根青韻。如果要改成天仙韻,就唱成“紅菱一斤啥價鈿”;要改成交硝韻,就唱“紅菱價鈿講根苗”;花茶韻“紅菱價鈿講明目”。塔煞韻“紅菱價鈿講明白”;姜陽韻“紅菱價鈿講端詳”
唐郎韻“紅菱價鈿也要講”;開臺韻“紅菱價鈿要交代”。
有些藝人熟悉古詩詞,還直接將詩詞改作唱詞演唱。楊素娟曾在一出戲中為了演繹獨自上山游玩,描繪春天的美景,最后兩句她即興運用了南宋詩人陸游的《游山西村》“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因為整段唱詞是烏乎韻,她就改動一下,唱道:“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景色多”。
積累舞臺經驗
有了以上演唱基礎,演員上臺就有了把握,然后再根據自己的感受,即興發揮組織唱詞。一天兩出戲,十天二十出戲,一個月六十出,全憑演員平時的實踐與積累,還要學會靈活應用,久而久之就能掌握訣竅,如同“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一樣。每唱一段,有本事的藝人能唱上二、三十句,沒本事的就連四句也想不出,勉強唱出來也是一團糟。
有一點,藝人的即興演唱并不在于唱詞的多少,一定要語句精練,意思明確。有些藝人能唱許多,但是唱詞隨意,沒有層次,表達不清晰,給人感覺像是在亂嚼西瓜子。有些藝人則組織唱詞恰到好處,在關鍵的地方就立刻甩腔,能達到較好的效果。老藝人龔福生就要求學生,一段唱詞,最重要的是在最后兩句,也就是甩腔。這兩句唱詞一定要有分量,行話叫作“扣”,也就是拉得住觀眾。這兩句的好壞,起到關鍵作用。夏福麟和楊美梅倆位在合作時,他們能夠把即興發揮的詞句,在演出中逐步精練,成為固定,如同劇本一般,得到同行的敬佩。
在戲中有對手戲的演員,為了在舞臺上不出差錯或達到一定的效果,在演出前大家一起說明一下,我唱到那里,你要接上,或者如何如何。有些經驗豐富的老演員為了顯示自己的本領,直接臺上見。還有些藝人為了貶低別人,顯示自己的技巧,和別人對唱時,故意翻韻腳,讓對手難以招架。雖然這些都是藝人的弊病,但是通過幕表戲的演出,客觀上也提高了演員的演出經驗和演唱技巧,推動了不同流派的形成。當然在演出中,演員一定要熟悉劇目的歷史背景,不能一味地亂唱。有的藝人在演宋朝戲時竟然把明朝的古人唱了進去,被觀眾指出,成了笑話。
1930年代初期,陳鶴軒、楊美梅、王別聲等人覺得滬劇藝人缺少基本功,應該多向傳統藝術學習。他們學習、借鑒京劇藝術(從鑼鼓點、程式化動作等),移植京劇劇目,使滬劇藝人走近傳統藝術,感悟到京劇藝術的博大精深。此后全本滬劇《火燒紅蓮寺》《宏碧緣》《張文祥刺馬》《紅鬃烈馬》《玉堂春》的先后上演,讓觀眾大開眼界。這些戲,滬劇依舊采用幕表制的演出手法,因為是古裝戲,演員也加強了念白中州韻的訓練。不過有些像《紅鬃烈馬》、《玉堂春》等骨子老戲,唱詞基本保持京劇原來的面貌,略微加以滬劇化處理。
1941年,上海滬劇社曾一度采用劇本制演出,不過由于歷史的原因和演員的因素,并沒有全面推廣。直到解放后,各大型劇團才基本走上了劇本制演出的模式,但有些小型劇團仍沿用著幕表制。數十年的演出積累,一些反復演唱的劇目已經深入演員腦海,再不需要填寫幕表,只要大家就可以上臺演出了。
由于長期的藝術積累,便得許多曾經的幕表戲被傳承下來,根據當時的演出寫成了劇本,如《半夜夫妻》《麒麟帶》《白艷冰雪地產子》《鐵漢嬌娃》《叛逆女性》《秋海棠》等等,其中許多當年即興發揮的唱段也原封不動地被保留了下來,如《麒麟帶》中的“隔窗會”,《白艷冰》中的“唐壽哭少爺”《叛逆女性》中的“搶絹頭”“叔嫂會”“打耳光”《女單幫》中的“哭訴”“自殺”等,均堪稱經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