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閨中密友H君,是一位拼殺在京城不折不扣的職場女精英。BOBO短發(fā)、干練皮裙、九寸高跟,名牌包包,就職于高薪高壓的IT行業(yè),游走在光怪陸離的創(chuàng)投圈,可謂是文能經營公眾號,武能扛起桶裝水,進能侃暈天使投資,退能看懂財務報表??删褪沁@樣—位女漢子,卻在三角戀中敗下陣來。
那一晚H君坐在三里屯聲色迷離的小酒吧干掉一杯長島冰茶一杯威士忌酸,咬牙切齒涕泗交流地說自己敗得太不甘心。原來H君愛上放浪形骸的才子,兩人事業(yè)搭配天衣無縫儼然是相扶相攜的靈魂伴侶??刹抛釉谒吞}莉甜心小女友之間毅然選擇了后者,理由是:“你那么獨立堅強,離開我也能活得很好。可她那么柔弱,需要我保護?!?/p>
我聽完不禁狂笑,這樣的狗血對白,有沒有很像周公子那部電影《撒嬌的女人最好命》?有多少女漢子母性爆棚為心上人保駕護航,卻敵不過萌萌的一句“不要吃兔兔”?
H君百思不得其解:“我以為他懂文藝懂審美,特立獨行……沒想到他判斷異性的標準也這么庸俗,他們不知道賣萌發(fā)嗲裝可憐都是心機女的手段嗎?”
我看著痛心疾首的H君,恍惚想起了一個世紀前的民國。女作家蕭紅(當時還是沒出名的文學女青年)和蕭軍度蜜月,一件開線的毛衣讓蕭軍想起了曾經幫他織毛衣的“敏子”姑娘,滔滔不絕,念念叨叨,說她長得很好看,小眼眉很黑……嘴唇很紅!說著說著還情不自禁地在被子里捏了一下蕭紅的手。這讓蕭紅很反感,“我又不是她”。
想來,當年的蕭紅也曾經歷過自尊心的深深挫敗吧。她是自恃甚高的女作家,她和蕭軍的愛情源起于英雄救美,植根于文學和人生理想的共鳴。她以為這樣高貴的愛情可以打敗一切,卻沒想到,文學青年蕭軍和世間男人一樣,是不折不扣的視覺動物,是用荷爾蒙而不是頭腦思考的,是要在女人面前找到大男子的權威的。
東北莽漢蕭軍后來一而再再而三地出軌,從房東家的三小姐,到南方姑娘陳涓,無一例外是更符合主流社會框定的“女性魅力”的:健康、嫵媚,可愛又任性,懵懂又刁蠻。她們追求服裝的款式和面料,用綢帶和口紅把自己打扮漂亮,喜歡滑冰、看電影這些洋氣的文娛活動,有著天真爛漫的少女心——重要的是,肯對男性表現(xiàn)出由衷的崇拜,擅長言笑晏晏地撒嬌。
而蕭紅對于主流認定的“女人味兒”顯然是持有警惕和距離的。她曾經和蕭軍逛商場,看到柜臺里高檔的巴黎香水,蕭軍開玩笑說:“買上它幾瓶罷!”蕭紅回答:“我一輩子都不用那有臭味的水!”玩笑也好,真心也罷,總之,蕭紅的個性有點“愣”的成分。
蕭紅擅長像個戰(zhàn)友一樣犧牲和付出,卻不擅長撒嬌。她和蕭軍一人含一塊糖,伸出紅舌頭綠舌頭無憂無慮地歡笑;她和蕭軍分床的夜晚,嚶嚶作泣像無助的小女孩。她拜訪魯迅先生的前夜,拼盡全力為蕭軍趕制一件黑白格子禮服;她在信里絮絮叨叨讓蕭軍買軟一點兒的枕頭、多吃西瓜和水果。可這些行為表現(xiàn),更像是蕭軍的小女兒或者小媽媽,卻沒有兩性之間那種曖昧的、悠游的、帶著挑逗意味的張力。
蕭紅總是像個小女孩—樣梳著兩條辮子、扎著兩個蝴蝶結,似乎是刻意地扮嫩。但這樣的裝扮配上蕭紅少婦的身份,反而更襯托出她深層的自卑。無論怎樣努力,蕭紅始終是活得嚴肅的、用力過猛的。嚴酷的生活早早地折損掉了她的少女之心,也從未教會她世事洞明皆學問的優(yōu)游自如。作為一個作家,她在她的職業(yè)中是自由的。但一回到生活中就不行了,在如何討好男人,如何撒矯爭寵,如何利用女性身份示弱,如何套牢男人心……這些方面,蕭紅幾乎沒有一點心計。
于是蕭軍說:“她單純、淳厚、倔強、有才能,我愛她。但她不是妻子,尤其不是我的?!?/p>
這句話,像不像今天的“女漢子”們常常收到的好人卡:“你努力、勤奮、上進、有才干,你是好姑娘,但不適合做老婆。”
倒是讓人想起了民國的另一位女性:徐志摩拋棄的第一任妻子張幼儀。張幼儀和陸小曼曾經共同參加過一個飯局,胡適做東。張幼儀說她也弄不清楚胡適出于什么心理設這個飯局,但她覺得她應該去,去了,會顯得“有志氣”,讓世人看看自己并不是一個落寞到不敢面對的棄婦。
飯局上,陸小曼喊志摩“摩”“摩摩”,徐志摩喊她“曼”或者“眉”,兩人嬌嗔親密,如膠似漆。張幼儀最大限度地保持了沉默。多年后她回憶說:“我沒法回避我自己的感覺。我曉得,我不是個有魅力的女人……我做人嚴肅,因為我是苦過來的人?!?/p>
張幼儀和蕭紅的出身是相似的:清末民初的小鎮(zhèn)大戶人家。在這樣的家庭里,女性得不到足夠的重視。她們從小到大,不得不為了一些很基礎的事情——受教育的權利、不裹腳的權利,反復地與父輩博弈,與生活纏斗。
面對父輩安排的婚姻,蕭紅選擇了叛逃,張幼儀選擇了順從。但順從的結果,改變不了婚姻的悲劇屬性。徐志摩第一次看到張幼儀的照片時,就嘴角往下一撇:“鄉(xiāng)下土包子!”后來對她也始終冷漠疏離。
盡管張幼儀長得不差,且努力上進,但徐志摩始終視她為無趣的女人,她不明就里,持續(xù)付出,卻換來更多的屈辱和冷落。因為缺少父親的關懷,張幼儀和徐志摩的幼子彼得在3歲時患病毒性腦膜炎夭折。
經歷了離婚和喪子之痛后,張幼儀被徐家父母認為養(yǎng)女,成為徐氏家族的掌門人。她創(chuàng)辦了上海第一家時裝公司,成長為獨當一面的事業(yè)女性。張幼儀不計前嫌,對徐志摩始終有著親人式的關懷備至,這讓徐志摩信賴她、敬佩她,但,自始至終,不能愛上她。
張幼儀和蕭紅,一個南方,一個北方,一個縱橫商場,一個馳騁文壇,看似并無交集,卻有著相似的時代特征。她們身上遺留了舊式婦女的美德——忍辱負重、犧牲奉獻、寒窯苦守十八年的王寶釧l精神。而時代的變革又讓她們驚起直追新的教育方式、生活方式。生活沒有給她們足夠的寵愛,也沒有給她們享受的時間,于是她們注定成為不會撒嬌的、喜歡跟自我較量的女人,因為根本沒有撒嬌的對象。
在“被愛”這件事上,1923年考取巴黎國立美術學院的中國女子潘玉良,似乎運氣更好一點。在那個年代,能出國留學的女子家庭非富即貴,而潘玉良是個另類。出身貧寒的她,在父母雙亡之后,一度被自己的舅舅賣入青樓。如果不是她豪放的京劇唱腔打動了當時任蕪湖海關監(jiān)督的潘贊化,她的人生基本是沒有任何指望的。
潘玉良長相平平、性格直爽粗糲,喜歡唱京劇里的黑臉包拯,可以說并不具備傳統(tǒng)意義上的“女性魅力”。但獨具慧眼的潘贊化不僅“救風塵”、把她娶回家,還讓她讀書識字、發(fā)掘了她的繪畫才能。在潘贊化的托舉下,潘玉良得以考入劉海粟創(chuàng)辦的美術??茖W校,并且走出國門,去見識西方的文明和藝術。
然而當出國留學7年的潘玉良回歸本土時,感受到的是世界的深深惡意:她的畫不被主流藝術圈接受,她喜歡和擅長的人體畫被人們指指點點;她來到公共澡堂試圖描摹女性天然的裸體,慘遭婦女們的辱罵和群毆;她曾經賣入青樓的歷史,讓占領道德高地的人們找到了靶心;她雖然身為潘贊化的妻子,卻無法改變“妾”的身份,而潘贊化的原配夫人以各式各樣的舊式習俗摧殘著她的自尊。
那是1937年,戰(zhàn)爭爆發(fā)。26歲的蕭紅跟隨蕭軍南下武漢投靠蔣錫金,并在困境中保持創(chuàng)作;37歲的張幼儀作為上海商業(yè)女子儲蓄銀行的副總經理,在危難中力挽狂瀾;而42歲的潘玉良借著國際博覽會之機重返法國,從此再未回國。繪畫,是她下半生唯一的主題。
今天回顧民國,那些“不會撒嬌的女人”,告訴了我們什么?
蕭紅曾經感嘆:“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邊的累贅又是笨重的!而且多么討厭呵,女性有著過多的自我犧牲精神。這不是勇敢,而是怯弱,是在長期的無助的犧牲狀態(tài)下養(yǎng)成的自甘犧牲的性情?!彼龑τ谧晕业奶幘秤星逍训恼J知,也深知沒有足夠的能力反抗。她所能做的只能是拼命寫作,拖著病弱不堪的身體,以每年十萬字的產量寫作——她只活了短暫的33年,卻留下了不朽的《呼蘭河傳》和《生死場》。
張幼儀則在晚年回憶錄里說:“我下定決心:不管發(fā)生什么事情,我都不要依靠任何人,而要靠自己的兩只腳站起來?!彼宰吭降牟鸥?,成為上海極具社會號召力的商業(yè)女性領袖。1949年,張幼儀移居香港。鄰居蘇醫(yī)生向她求婚,二人攜手走完下半生。1988年她逝世于紐約,墓碑上刻著“蘇張幼儀”。
而在人生的后半段,窮困潦倒的潘玉良將全部的生命傾注于繪畫。顛沛流離中、饑寒交迫中,她堅持著自己的“三不主義”——不談戀愛、不改國籍、不與畫廊簽約。巴黎華人回憶,潘玉良“長得不太好看,嗓門粗大,喜歡喝酒打牌唱戲”。因為沒有錢,她請不起模特兒,只能攬鏡自畫。潘玉良的自畫像并不美,高顴骨挑眉毛,骨架粗大,笨拙無措,甚至坦胸露乳、醉態(tài)畢現(xiàn)。她無意去粉飾,而只是坦坦蕩蕩去展現(xiàn)生命最肆意的樣態(tài)。她在世的時候沒有得到市場的認可,但幾十年之后,她的作品在國際藝術拍賣市場上頻頻躋身天價榜單。
在民國這樣一個新舊交替的時代,社會賦予了女性比以往任何時代都更豐富的可能與挑戰(zhàn)。如果說蕭紅實現(xiàn)了文化屬性的自覺,張幼儀實現(xiàn)了社會屬性的自覺,潘玉良則實現(xiàn)了天性解放的自覺。這些不擅長撒嬌的女漢子,放棄了改造自己融入大眾的企圖,而是將才華投入了讓自己熠熠生輝的領域。在創(chuàng)造與開拓中,她們忘卻了性別身份,忘卻了不完美的童年,也忘卻了來自男權社會的攻訐和非議。
你無法評判,這些女人是不是“好命”,因為她們的生命,是用價值而不是用價簽來衡量的。而今天的我們,有什么理由不活得更豐富一點?所以,世間不會撒嬌的女漢子們,一時一地的情場成敗,真的沒那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