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老殘游記》,認識了濟南,知道了濟南還有一個大明湖。
不論在何時何地,一提起《老殘游記》,眼“十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家家泉水,戶戶垂楊”的詩情畫意就撲面而來,綠絳飄拂,清泉噴流,荷花盛開的景象也如在眼前;清新,清潤,清香,絲絲入胸,心緒也遠離了塵囂浮躁,渺渺遠去,在那一片輕云軟霧里蕩開的湖水荷花中,又隨了那搖著串鈴的老殘,踏進大明湖……
當這位握一串鈴的老殘,搖著清脆孤寂的鈴聲遠去,消失在大明湖的堤岸柳陰,那滄桑瘦削的背影,卻不得不讓人想起另一個極為相似的身影,《老殘游記》的作者,洪都百煉生劉鶚。
劉鶚的一生,可算是傳奇的一生,波瀾的一生,如湖水蕩漾,看似清閑悠然,卻了無邊際,浪蕩無跡,又如湖中的荷花,出世便在風雨中搖曳,末及盛艷,便已成殘花敗絮。他想千錘百煉,以獲重生,可惜,雖經百煉,似于太上老君的洪爐,讓身心在風云舒卷的世事中炙燒熏烤,可最后既練成仙丹在握,以濟蒼生,也沒有獲得新生,到頭來卻落個客死塞外異鄉的悲慘結局。
劉鶚出身官宦之家,其父中過進士,做過按察和道臺。這位“官二代”卻無紈绔子弟的習氣,只是個性放曠不拘,所見不流于俗,史稱“觀察時事尤其犀利,愛結交平民為友。”他拒絕接受為了參加科舉考試而必須的八股文寫作的約束,卻喜好哲學、軍事、經濟和數學等“雜術”,對拳術、治河、音樂、詩歌、天文、醫藥,甚至考古,都表現出濃厚的興趣,常有奇思妙想,宣講于人,人們提起他來,都稱“那個瘋子”。可這個“瘋子”卻學集大成,除了著有小說《老殘游記》,詩稿《鐵云詩存》,還有天算著作《勾股天元草》《孤三角術》,治河著作《歷代黃河變遷圖考》《治河七說》《治河續說》,醫學著作《人命安和集》,金石著作《鐵云藏龜》《鐵云藏陶》《鐵云泥封》,被海內外學者譽為“小說家、詩人、哲學家、音樂家、醫生、企業家、數學家、藏書家、古董收藏家、水利專家、慈善家”。他涉獵如此之廣,著述如此之豐,在中國文學史上實為獨此一家,實謂一代奇才。
其父親在世時,賴以父親所資度日,劉鶚得以進行各種研究,父親死后,為生計考慮,到淮安開了一家關東煙草店,可是雇來的幫手理財不當,以致損失巨大幫手自知對不住人,在年關到來時便自殺了,煙草生意就此結束;投身科舉去謀一官半職,可又厭倦單調的學習,非放達的本性所愿拘,于是又憑自己所學,開了中醫鋪,卻一連數日無人問津,門可羅雀。劉鶚接受新事物、新科技的敏感,又在上海建了一家印刷廠,辦石昌書局,那時是中國最早采用石印的印刷廠之一,可正當生意走上正規,即將紅火之時,書局的一些親戚在他不知道的情況下,把他為一家顧主所印的書擅自賣了,接下來是官司纏身,最后以印刷廠破產了結。
公元1888年,早過而立之年的劉鶚,仍是一事無成。這一年,黃河在河南鄭州附近決口,水漫千里,民不聊生。劉鶚目睹水災給人民帶來的災難,他在一份稟牘中寫道:“黃之大汛之際,一千余莊淪沒水中,舉家被難者,不知凡幾。目擊心傷,慘不忍言。”對治河之術爛熟于心的劉鶚決定投效河道總督吳大澄,以盡平生所學,既濟蒼生,又酬壯志。吳大澄是他父親生前的朋友,對這個冒然自薦的先前同僚晚生,開始自然是帶著懷疑和猜測,以為無非是輕薄之徒來做食客,賺一閑職。可面對這位年輕人的既有思路又有措施,讓人耳目一新的江河方略,正苦于治水無門的總督大人,一下睜大了眼睛。遂后,憑著真才實學,劉鶚在黃河堤壩上的大缺口合龍工程被委以要職。他首戰告捷,平生第一次將自己的思想和學說成功用于實踐;更可貴的是他作為官員,也并無官氣,他脫下長袍,行走于民工之中,也像個民工一樣參與治水,親自在人群中指揮、敦促,在那個時代,無疑是一道亮麗的風景線,也在所謂的官場引起小小的震動。他“短衣匹馬,與徒役雜作。凡同僚畏憚不能為之事,悉任之。聲譽乃大起 ”(羅振玉《劉鐵云傳》 ) 。
河道總督一方面是大缺口合龍成功,心情愉快,另一方面也是要找一些真才實學能干事的人,讓自己以后在治水上省省心,就向京城舉薦了這位前同僚的兒子,還讓他負責測繪河南、山東、直隸三省黃河地圖。山東巡撫張曜得知有位治水奇才,特邀請到自己衙門里,給劉鶚任了個治黃顧問的官職,官銜為提調。此后一段時間,劉鶚也仕途通暢了幾年,升任過知府,此間的1890年至1893年,有思想又有了實踐,就在山東任上完成了幾本有關河工和數學的書,如《治河五說》等。劉鶚堅持已見,在治河問題上寸步不讓,加上文人的耿直,得罪了不少人,其中之一還有一個后來的大人物袁世凱,這為他后來的災難埋下了禍根。
劉鶚結合在山東辦理河務的實踐,對原《治河五說》進行了補充,增加了《治河續說》兩篇,提出“修民埝束水攻沙”“筑斜堤澄淤填堤”“建滾壩播河漲泄”“補大堤同河啟塞”四種措施,形成新版《治河五說》 (也有人稱之為 《治河七說》 ) ,在張曜病故后,又呈送給山東繼任巡撫福潤。
1894年,劉鶚因山東新任巡撫福潤以奇才異能推薦而被召進京,專門參加總理衙門的考試。他在北京待了兩年,眼界大開,確信只有工商業得到發展,才能國富民強,而發展工商業,首先必須發展鐵路業。此后,他到漢口做了湖廣總督張之洞的幕僚,大力倡辦京漢鐵路。因為和漢口某些官員的觀點不一,劉鶚回到北京,又建議修一條從天津到揚子江上他的家鄉鎮江對面的鐵路,在京中做官的同鄉認為會破壞風水,堅決反對并最終將他從同鄉會的名冊上除去。
到了1900年,義和團運動以外國軍隊占領北京而告終后,京城糧食奇缺。饑民陳尸街頭,而商人卻囤積糧食,牟取暴利。劉鶚得知駐扎在太倉的俄國軍隊在焚燒大米倉庫,便馬上通過他在俄國公使團中的朋友周旋,設法買下了這些即將被焚燒的大米,以極其便宜的價格售與老百姓。他的朋友,古文字學家,中國近代考古學的奠基人羅振玉得知情況后,極力稱贊說: “君平生之所以惠于人者實在此事。”沒想到,這也卻直接成為他苦難人生的導火索,以袁世凱為首的他的仇敵,以私售太倉粟的重罪告了他。
原來,劉鶚與袁世凱共在山東巡府張曜手下共事時,袁世凱為自己長久不被重用,曾請劉鶚向張曜請求提拔任用,而張曜卻認為袁世凱“才可愛而性未定,資可造而識未純”,并沒有加以重用,沒什么心機的劉鶚竟原原本本地轉達了張曜的話,把袁世凱氣得七竅生煙,也認定是因為劉鶚不肯為他出力,兩面三刀,因此一直懷恨在心。
從漢口回到北京后,劉鶚先后計劃開辦自來水廠和電車公司,又到天津幫助組建了海北公司,生產精鹽運銷朝鮮,此后又回到上海開辦了一家往來大連、日本貿易的公司。隨著這些業務的開展,劉鶚對開辦浦口港口也很熱心,就在親朋好友中借了大量的錢做地產,買了一大塊地。這時袁世凱和一個,劉鶚的父親早年曾得罪過的人,聯名以“漢奸以及在浦口為外國公司購買土地的罪名”控告劉鶚。軍機處隨即下達逮捕他的命令,好在他的連襟、山西巡撫丁寶銓獲得了軍機處軍機大臣慶親王的幫助,化險為夷,這一次指控隨后就不了了之。第二年的1908年,袁世凱又說他在浦口為外國人買地,出賣國家利益,同時翻出舊賬,說他在1900年時私售太倉粟。那時的袁世凱已如日中天,誰也不敢得罪,朝庭也讓他三分,自然,一介介小小的書生便頃刻之間淪為階下囚。
1908年7月,劉鶚在南京被捕,被軍艦送到漢口,然后一路經過湖北、河南、陜西、甘肅,到達新疆的迪化,后寄宿在迪化的一座戲臺下,靠行醫度日。1909年8月,被流放十三個月后死于迪化。甘肅巡撫毛實君是劉鶚的同學,也有姻親關系,他安排將劉鶚尸體從迪化運到甘肅蘭州,劉鶚一個兒子在那兒接到了他。另外兩個兒子一個在河南洛陽迎候,一個在漢口迎候,次年,劉鶚被安葬進先祖的墳塋地。
《老殘游記》創作始于1904年,是劉鶚在上海期間正熱心辦貿易,開港口之時。據說,最初寫小說是為了幫助一個叫連夢青的朋友。連夢青為《遠東報》主筆,與沈虞希及天津《日日新聞》主持人方藥雨為友。方藥雨根據沈虞希提供的材料,把宮中之事揭諸報端,觸怒慈禧,朝庭嚴究泄漏之人,沈虞希遂被害,連夢青也受此案牽連,逃離了北京。連夢青為人耿介高傲,不肯接受朋友的金錢,靠寫作謀生,就讓劉鐵云寫了東西送給他,他再賣給出版商。《老殘游記》的前八回被連夢青登在了商務印書館的《繡像小說》雜志上,后因出版商在登第八回時擅自做了改動,沒有征得連夢青同意,連夢青的一怒之下,拒絕讓《繡像小說》雜志繼續刊登。因此《老殘游記》后續的數回在1904至1907年劉鐵云北上期間,于《天津日日新聞》以單頁副刊的形式不定期地登出。
劉鶚寫濟南,寫大明湖,自然是因為他對這里的熟悉,也是因為與他治河的經歷有關。1890年春,劉鶚來濟南,開始在山東辦理河務。次年(1891年),他又把家眷接來濟南安家,先后居住在濟南小布政司街、英武廟街,小布政司街上有家客店名曰“高升”,劉鶚后來寫作《老殘游記》,這些街名與店名可在書中找到。
1895年秋冬間,張曜去世后,繼任山東巡撫福潤保薦劉鶚以“奇才異能”到北京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考驗,以知府任用;這年臘月,劉鶚從北京回到濟南,在泉城過了一個春節,次年(1896年)正月回北京,完成了在山東辦理河務的事宜。
縱觀劉鶚在山東治水的日子,他的生活是得意的:得到了一任河道總督和兩行山東巡撫的賞識提拔和重用,平生所學的治河之術得于一展其才,即便在忙碌的1904年,開始回憶和寫作有關濟南和大明湖時,心情也還是愜意的,因此,我們得于看到了一個搖著串鈴,如神仙般悠哉樂哉的老殘。
甲午年的九月,因參加一個筆會來到了濟南。以前過了無數趟,卻無緣滯留,這一次,是專門到濟南,到大明湖。
正是秋日,天尚炎熱,所幸濟南這地方雖已不見昔日“家家泉水,戶戶垂柳”涼爽濕潤的氣候,但也樹葉婆娑,蔭涼片片。來到大明湖,買票進了公園的大門,一片垂柳和湖水就在眼前。追隨老殘的足跡,走了進去。
湖邊柳樹古樸,軀干虬曲如龍,一看就知道上了年歲,或者正是見證當年的老殘和劉鐵云的吧。
那些柳樹,枝葉披拂,長長的柳條如同女子柔柔的秀發,在風中搖擺,婀娜多姿,又如一眼眼從地上沖出的一柱柱噴泉,嘩嘩翻涌著綠波。
倚堤岸的一片片荷花,人為地禁錮著,限制著它的蔓延和生長,似是用鐵絲箍著一塊塊,圈在線內的荷花開得一片粉紅,間或也有朵白色的荷花如鶴孤立,像點在那片荷花中的一盞燈。
鐵公祠掩映在一片柳樹中,如果不是湖堤邊標有“鐵公祠碼頭”,還真難于尋找。這一方寧靜的小廟堂,相比其它一些熱鬧的地方,賣地方特產的,租相機的,這個靜臥于柳蔭里的。悄然而進,除了墻壁嵌有幾塊石碑,別無供物,更不見一個游客。唯有鐵公的神像神采依然,雙目如炬。墻上的石碑也因歲長日久,漆面也變得灰白斑駁。
鐵公祠堂外有一荷塘,荷花正艷,塘邊有一亭閣,開著茶館,可是人們都在那些熱鬧的去處,坐下來喝茶的也極少,里面茶幾空無一人。叫了杯當地的特產,綠茶泡荷花,坐在臨塘的木桌上,看那秋陽下的荷葉荷花,似還沒進入秋天,葉正翠綠,花正灼艷。透過亭樓的大門,望著大明湖的湖水,秋陽下也波光粼粼,往來游客船只,一派熱鬧景象。這昔日的老殘,是否也在某個亭子,略一駐足,望著這些湖水荷花?
湖水蕩漾,這天底下也是一片白光。
|作者單位:湖北省文化廳